她追赶的那人是个三十余岁的男子,神色愤激,一面“贼婆娘,恶贱人”地破口乱骂,一面持刀狠斗。这人武功不及孙仲君,打一阵,逃一阵,可是并不奔逃下山,只要稍见空隙,又回身拚命猛砍狠杀。冯不摧道:“咱们上去截住这小子,别让他跑了!”石骏道:“孙师姊不爱别人帮手,这小子她对付得了。”
只听那人狂叫:“你杀了我妻子和三个儿女,那也罢了,怎么连我七十多岁的老娘也都害了?”孙仲君脸上犹如罩了一层严霜,喝道:“你这种无耻狂徒,家里人再多些,也一起杀了!”两人愈斗愈烈。
冯不破忽道:“孙师姑怎么不用剑?这单钩使来好像很不顺手。”石骏也见到她兵刃甚不合用,倒转自己长剑,柄前刃内叫道:“孙师姊,接剑!”长剑向孙仲君掷去。
忽地一人从旁边树丛中跃出,伸手在半路上将剑接了过去。三人吃了一惊,见那人轻身功夫迅速美妙,站定身子后,看清楚原来是归氏门下的没影子梅剑和。石骏叫了声:“梅师哥!”梅剑和点了点头,将剑掷还给他,说道:“孙师妹另练兵刃,她不用剑!”石骏“哦”了一声,他不知孙仲君因滥伤无辜,已被穆师祖禁止用剑。
石骏再看相斗的两人时,那男子虽然情急拚命,毕竟武功逊了一筹,渐渐刀法散乱。斗到酣处,孙仲君飞起左足,踢中他右手手腕,他手中单刀直飞起来。孙仲君钩尖已抵在他胸前,待要向前刺出,梅剑和急叫:“住手!”孙仲君一怔,那人急向旁闪,向山下逃去。梅剑和笑道:“饶了他吧,好让师祖夸奖你一番。”孙仲君微微一笑。
不料那人逃出数十步,指着孙仲君又是“贼婆娘,臭贱人”的毒骂。这一来,连梅剑和、石骏等人都动了怒。孙仲君怒火大炽,叫道:“不杀这畜生誓不为人,宁可再给师祖削掉一根指头!”挺钩又追。梅剑和怕她再又杀人受责,心想先抓住那家伙饱打一顿,让师妹出了这口恶气,也就是了,当下斜刺里兜截出去。他轻身功夫远胜诸人,片刻之间,已抄在那人头里。
那人见势头不对,忽地折向左边岔路。石骏与冯氏兄弟暗器纷纷出手。冯不破一枚飞蝗石向他后心掷去。那人身手也甚矫健,听风辨器,往右避让,但嗤的一声,后胯上终于中了石骏的袖箭,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梅剑和抢上前去,伸手按落,突然间身旁风声微响,那人忽地腾身飞出。梅剑和一惊,忙缩身避开,这才看明白,原来那人是被人用数十条绳索缠住,扯了过去。
这时孙仲君等人也已赶到,只见出手相救的竟是个美貌女子。但见她一身雪白衣衫,长发垂肩,赤着双足,手腕上足踝上都戴了黄金镯子,打扮非汉非夷,笑吟吟地站着,右手皎白如雪,握着一束非丝非革的数十条绳索。身后站着一个妙龄少女,全身裹在一袭白狐裘之中,头上也戴了白狐皮帽子。虽是眉目如画,清丽绝伦,但容色甚是憔悴。
这两人正是何惕守和阿九。
袁承志等离京次日,胡桂南便即查访到宛平饭店中温氏四老和何红药、青青等人之事,回来向大家说起。
何惕守知道在墙角钉以毒物,是五毒教召集人众应援的讯号,只怕青青遭了毒手,须得立即赶去相救,何况袁承志曾嘱咐要携同阿九离京避难,和阿九一商量,阿九暗想此去或能见到袁承志,当即点头,愿意随她前去救人。当晚两人留了封信,悄然出京。阿九将金蛇剑放在身边。
何惕守想雇辆骡车给阿九乘坐,但兵荒马乱之际,再也没车夫做这生意。何惕守见到有人乘车出京,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乘客赶下车来,强迫车夫驾车西行。阿九虽然身受重伤,但何惕守是江湖大行家,讲文,有金银毒药,讲武,有拳脚刀剑,出得门来处处都占便宜,一路上却也未受风霜之苦。何惕守颇识医药,更当她是小妹子兼未来师母般呵护服侍,阿九的臂伤在途中逐渐痊可。健骡轻车,到了华山脚下。何惕守将阿九负在背上,展开轻功,走得又快又稳。上得山来,正逢洪胜海被暗器打倒,何惕守便挥出软红蛛索相救。
梅剑和与孙仲君等不知洪胜海已跟随袁承志,更不知何惕守是何等样人,眼见她怪模怪样,显是妖邪一流,忽上华山来放肆捣乱,都是甚为恼怒。孙仲君喝道:“你们是什么路道?都是渤海派的么?”何惕守笑道:“姊姊高姓大名?不知这位朋友什么地方得罪了姊姊,小妹给两位说和成么?”孙仲君听她说话娇声嗲气,装模作样,显非端人,骂道:“你是什么邪教妖人?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何惕守笑笑不答。
洪胜海道:“何姑娘,这贼婆最是狠毒,叫做飞天魔女。我老婆和三个儿女,还有七十多岁的老娘,都是给她下毒手杀死的!”说时咬牙切齿,眼中如要喷出火来。
梅剑和自从那次在袁承志手下受了一次教训之后,傲慢之性已大为收敛,且知师祖今日必到,不愿多惹事端,朗声说道:“你们快下山去吧,别在这里罗唆。”冯不摧叫道:“我师叔的话你们听见了么?快走快走!”抢到阿九的身旁,作势要赶。
阿九右手拄着青竹杖,向他森然斜睨。她出身帝皇之家,自幼儿颐指气使惯了的,神色间自然而然有股尊贵气度。冯不摧不禁一凛,随即大怒,喝道:“你们来作死!”伸手便向阿九推去。阿九受程青竹的点拨教导,武功已颇有根底,当即青竹杖一划一勾。冯不摧全没防备,哪想到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出手如此之快,一个立足不稳,扑地倒了。他武功本也不弱于阿九,只是出其不意,才着了道儿,背脊刚一着地,立即挺身跳起,少年人最是要强好胜,这一下脸上如何挂得住?铁鞭一举,扑上去就要厮拼。
何惕守笑道:“各位是华山派的吧?咱们都是自己人呀!”冯不破喝道:“谁跟你这妖女是自己人了?”
梅剑和在江湖上阅历久了,见多识广,见何惕守刚才挥索相救洪胜海,手法高明,决非没来历之人,当下向冯氏兄弟使个眼色,问何惕守道:“尊师是哪一位?”
何惕守笑道:“我师父姓袁,名叫袁承志,好像是华山派门下。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冒充的。”梅剑和与孙仲君对望了一眼,将信将疑。石骏笑道:“袁师叔自己还是个小孩子,本门功夫不知已学会了三套没有,怎么会收徒弟?”
何惕守道:“是么?那可真的有点儿稀奇古怪了,也说不定我那小师父是个冒牌货,嘻嘻!对啦!我瞧你这位小兄弟的武功,就比我那小师父高得多了。”
孙仲君在袁承志手里吃过大亏,后来被师祖责罚,削去手指,推本溯源,可说都因他而起,一想到这个小师叔就恨得牙痒痒的,只是一来他本领高强,辈份又尊,二来他救过师父爱子的性命,师父师母提到他时总是感激万分,自己只得心里恼恨而已,这时听何惕守自称是袁承志的徒弟,不觉怒火直冒上来,叫道:“你如是华山派弟子,怎么跟这种无耻狂徒在一起?”何惕守微笑道:“他是我师父的长随,不见得有什么无耻啊。胜海,你怎么对这位姑娘无耻了?当真无耻得很么?唉,我可不知道你这么不怕难为情。”说着抿嘴而笑。孙仲君更是大怒,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几人在山后争斗口角,声音传了出去,不久冯难敌、刘培生等诸弟子都陆续赶到。冯不摧向阿九怒目瞪视,但越看越觉得她美丽异常,不禁低下了头,怒气变成了倾慕。
冯不破道:“爹,这个女人说她是姓袁的小……小师叔祖的弟子。”冯难敌哼了一声,问道:“他们在吵什么?”冯不摧抢着把刚才的事说了。华山派第三代弟子之中,冯难敌年纪最大,入门最早,江湖上威名又盛,隐然是诸弟子的领袖,听了儿子的话后,转头问孙仲君道:“孙师妹,这人怎么得罪你了?”
孙仲君脸上微微一红,梅剑和道:“这狂徒有个把兄,也不自己照照镜子,老了脸皮来向孙师妹求亲,给孙师妹骂回去了……”洪胜海插口道:“不答应在她,怎么把我义兄两只耳朵都削了去……”冯难敌瞪眼喝道:“谁问你了?”
梅剑和指着洪胜海道:“哪知这狂徒约了许多帮手,乘孙师妹落了单,竟把她绑架了去,幸好我师娘连夜赶到,才把她救出来。”冯难敌眸子一翻,精光四射,喝道:“好大的胆子,你还想纠缠不清?”
洪胜海凛然不惧,说道:“她杀了我义兄,还不够么?”
何惕守道:“掳人逼亲,确是他们不好。不过这位孙姊姊既已将他义兄杀死,也已出了气,何况又没拜堂成亲,没短了什么啊。再说,人家瞧中你孙姊姊,是说你美得天仙一般,怎么人家偏偏又瞧不中我呢?孙姊姊以怨报德,找上他家里去,杀了他一家五口,这不是辣手了点儿吗?杀人虽然好玩,总得拣有武功的人来杀。他的七十岁老母好像没什么武功,也没犯什么罪,最多不过是生了个儿子有点儿无耻。他的妻子和三个小儿女,更不知是犯了什么弥天大罪?杀这些人,不知是不是华山派的规矩?华山派大戒第三条,是叫人滥杀无辜吗?小女子倒记不得了。”
众人一听,觉得孙仲君滥伤无辜,已犯了本派大戒,都不禁皱起了眉头。冯难敌对洪胜海恶狠狠地道:“起因总是你自己不好!现今人已杀了,又待怎样?”
何惕守道:“我本来也挺爱滥杀好人的,自从拜了袁承志这个小师父之后,他说了一大堆罗里罗唆的华山派门规,说什么千万不可滥杀无辜。可是我瞧孙姊姊胡乱杀人,不也半点没事么?我这可有点糊涂了。待我见过小孩子师父,请他示下吧。”
刘培生道:“袁师叔他们正忙着,怕没空。”梅剑和道:“师父呢?”刘培生道:“师父、师娘、师伯、师叔四位,还有木桑老道长,正在商量救治那个姑娘。”冯难敌道:“嗯,先把这人捆起来,待会儿再向师父、师叔请示。”冯不破、冯不摧齐声答应,上前就要拿人。
何惕守见这一干人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她是独霸一方、做惯了教主的,这如何忍得?笑吟吟道:“要缚人吗?我这里有绳子!”提起一束软红蛛索,伸出手去。冯不摧横她一眼道:“谁要你的!”径自走向洪胜海身边。
两兄弟刚要动手,忽听身旁噗哧一笑,脚上同时一紧,身子突然临空而起,犹如腾云驾雾般直飞出去。两人头脑中一团混乱,身在半空,恍惚听得何惕守娇媚的声音笑道:“啊哟,对不住啦!快使‘鲤鱼翻身’!”冯不破依言一招“鲤鱼翻身”,双脚落地,怔怔地站着。冯不摧年幼倔强,偏不依言,想使一招“飞瀑流泉”,斜刺里跃出去站住,露个姿势美妙的身段,哪知下堕之势快捷异常,腰间刚使出力量,已然腾的一声,坐在地下,不由得又羞又疼,一张脸直红到了脖子里去。
冯难敌见爱子受欺,心中大怒,喝道:“你这妖女,先前自称是本门弟子,我们还信了你三分。可是你这手下贱功夫,怎会是本门中的?你过来!”他不暇解开衣扣,左手在衣襟上一拉,噗噗噗数声,一排衣扣登时扯断,一件长衣甩了下来,露出青布紧身衣裤,神态威壮,犹如一座铁塔。
何惕守笑道:“您这位师兄要跟小妹过几招,是不是?那好呀,同门师兄妹比划比划,倒也不错,且看我那小孩子师父教的玩艺儿成不成。咱们打什么赌啊?”
冯难敌虽见她刚才出手迅捷,但自恃深得师门绝艺真传,威镇西凉,哪把这少女放在心上,但见她一副娇怯怯的模样,怒气渐息,善念顿生,朗声道:“我们这些人还好说话,待会归婶娘出来,她嫉恶如仇,见了你这种妖人一定放不过。还是快快走吧!”何惕守笑道:“你又不是我的小孩子师父,凭什么叫我走?”
冯不摧刚才胡里胡涂连摔两交,羞恨难当,和哥哥一使眼色,叫道:“咱们来真的,别使诡计弄鬼!”两兄弟各举铁鞭,又扑上来。何惕守笑道:“好,我就站着不动,也不还手,怎么样?”把软红蛛索往腰间一缠,双手拢在袖里。
冯氏兄弟双鞭齐下,见她不闪不避,铁鞭将及她顶门时,不约而同地倏地收回。两人幼受庭训,虽然年少鲁莽,却从来不敢无故伤人。冯不摧道:“快取兵刃出来!”
何惕守道:“我比你哥儿好像长了一辈,跟你们怎能动兵刃?你们要伸量于我,这就上罢!只要我有一只脚挪动半步,或者我的手伸出了袖子,都算我输了,好不好呢?”冯不破道:“我兄弟失手伤你,那可怨怪不得!”何惕守笑道:“进招吧,小伙子罗里罗唆的不爽快。”冯不破脸上一红,一鞭“敬德卸甲”,斜砸下来,何惕守身子微侧,铁鞭砸空。冯不摧恨她摔了自己一交,更是使足全力,铁鞭向她肩头扫去,哪知鞭梢刚到,对手早已避过。何惕守双足牢牢钉在地上,身子却东侧西避,在铁鞭影里犹如花枝乱颤。冯氏兄弟双鞭越使越急,何惕守仍然嬉笑自若,双鞭始终打不到她衣襟一角。
华山派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个女子是何路道,她自称是本门弟子,但身法武功,哪有半点华山派的影子,武功却又如此精强。
三人再拆数十招,冯氏兄弟一声呼哨,双鞭着地扫去,均想你脚步如真不移,那又如何抵挡?何惕守笑道:“小心啦!”身子一弯,左肘在冯不破身上一推,右肘在冯不摧背上一撞。两兄弟只感全身一阵酸麻,双鞭落地,踉踉跄跄地跌了开去。
冯难敌低声道:“梅师弟,这女人古怪,我先上去试试!”梅剑和点点头。冯难敌纵身跃出,叫道:“我来领教。”
何惕守见他脚步凝重,知他武功造诣甚深,脸上仍然笑眯眯地露出一个酒涡,心中却严加戒备,笑道:“我接不住时,你可别笑话。”冯难敌道:“好说,赐招吧!”身子微微一弓,右拳左掌,合着一揖,拳风凌厉,正是“破玉拳”的起手式。何惕守裣衽万福,侧身还礼,轻轻把这一招挡回去。
冯难敌见她以礼卸招,心中暗叫:“好本事!”正要跟着进招,忽听得山腰里传来一阵呼喝叫喊之声,有人争斗追逐,便向何惕守望了一眼。何惕守笑道:“你疑心我带了帮手么?咱们先瞧个清楚再比划,你说好么?”
冯难敌听呼喝声越来越近,中间夹着一个女子的急怒叫骂,点头道:“也好。”
众人奔到崖边,向下看时,只见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正在向山上急奔,四条大汉手执兵刃在后追赶。那女子见山顶有人,精神一振,急速奔上,远远望见冯难敌魁伟的身躯,叫道:“八面威风,快救我!”冯难敌吃了一惊,道:“啊,是红娘子!”奔上相迎。
红娘子脸上全是鲜血。这时再也支持不住,晕倒在地。跟着四人赶上山来,也不理会众人,恶狠狠地就要抢上擒拿。冯难敌左臂一伸,伸掌往为首一人推去,喝道:“朋友,放明白些!这是什么地方?”那人伸掌相抵,双掌相交,啪的一声,各自震开数步,那人的武功倒也颇为了得。两人互相打量一眼,均有惊疑之意。那人喝道:“奉大顺皇帝座下权将军号令,捉拿叛逆李岩之妻,你何敢阻拦?”
何惕守知道李岩是师父的义兄,心想这红衣女子既是李岩之妻,我如何不救?挺身而出,笑道:“李岩将军是大大的英雄豪杰,天下谁不知闻?各位别难为这位娘子吧!”
那人神色倨傲,自恃武艺高强,在刘宗敏手下颇有权势,哪去理会何惕守一个小小女子,当下也不答话,左手一摆,命三名助手上来捆人。
何惕守笑道:“好,你们不要命啦!”右手在腰间机括上一按,“含沙射影”的毒针激射而出。那三人武功虽非寻常,却怎能躲闪这门神不知鬼不觉的暗器,当先一人登时脸上被七八枚毒针打了进去,叫也不叫一声,立时毙命。其余三人脸色惨变,齐声喝问:“你是谁?”何惕守左手铁钩本来缩在长袖之内,与冯氏兄弟动手时一直隐藏不露,这时长袖轻挥,露出铁钩,为首那人吓得脸白如纸,颤声道:“你……你……是五……五……何……何……”何惕守微微一笑,右手金钩又是一晃。三人魂不附体,回头就逃。一人过于害怕,在崖边一个失足,骨碌碌地直滚下去。
冯难敌等都是十分惊奇,心想这三条大汉怎会对她怕得这样厉害,她适才转眼间便杀了那人,又不知使的是什么古怪法门,但总之是友非敌,当可断定。
冯难敌扶起了红娘子,正要询问,突见山崖边转出一个身材高瘦的道人,高声喝道:“华山派的人,都在这里么?”这一喝声如洪钟,只震得山谷鸣响。
众人见这道人身上道袍葛中夹丝,灿烂华贵,道冠上镶着一块晶莹白玉,光华四射,背负长剑,飘飘然有出尘之概,约莫四五十岁年纪,一身清气,显是位得道高人。
冯难敌上前抱拳行礼,说道:“请教道长法号,可是敝派祖师的朋友么?”
那道人并不还礼,右手拂尘一挥,向众人打量了几眼,问道:“是华山派的?”冯难敌道:“正是。道长有何见教?”那道人道:“嗯,穆人清来了么?”冯难敌听他随口呼叫祖师名讳,似是极熟的朋友,更加不敢怠慢,说道:“祖师还未驾临。”
那道人微微一笑,拂尘向孙仲君、何惕守、阿九三人一指,说道:“穆老猴儿倒收了不少美貌女徒,艳福不浅。喂,你们三人过来给我瞧瞧!”说着将拂尘插入腰带。众人听他出言不逊,都吃了一惊。
孙仲君怒道:“你是什么人?”那道人笑道:“好吧,你跟道爷回去,我慢慢说给你知道。”孙仲君见他神态轻薄,登时大怒,走上一步,喝道:“什么东西,敢在这里撒野!”那道人笑嘻嘻地在她脸上摸了一把,拿回来在鼻端上嗅了一下,笑道:“好香!”他左手这么一伸一缩,似乎并不如何迅速,孙仲君竟没能避开。她心中怒极,顺手挺钩刺去。那道人右手轻挡,反过手来已抓住她手腕。
孙仲君脉门被他扣住,登觉全身酸软,使不出半点力气。那道人收臂将她搂在怀里,又伸嘴过去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赞道:“这女娃子不坏!”
冯难敌、梅剑和、刘培生等个个惊怒失色,同时冲上。
那道人拔起身子,斗然退开数步。众人见他左手仍然搂住孙仲君不放,但忽跃忽落,比寻常单独一人还要灵便潇洒,不由得尽皆骇然。但见孙仲君被他抱住了动弹不得,明知不敌,也不能袖手不理,各人拔出兵刃,扑了上去。
那道人微微一笑,右手翻到肩头,突然间青光耀眼,背上的长剑已拔在手里。
梅剑和对孙仲君最为关心,首先仗剑疾攻。他见了那道人长剑一碧如水的模样,知是一柄利器,不敢正面相碰,刷刷刷连刺三剑,都是寻瑕抵隙而入。去年他在南京和袁承志比剑,一连几柄剑尽被震断,才知本门武功精奥异常,自己只是得了一点皮毛而已,不由得狂傲之气顿减,再向师父讨教剑法,半年中足不出户,苦心研习,果然剑法大进,适才这三剑是他生平绝学,迅捷悍狠,已得华山派剑法的精要。
那道人赞道:“不坏!”语声未毕,当的一声,已将梅剑和的长剑削为两截。
梅剑和吓了一跳,依照武学惯例,立即要将断剑向敌人掷去,以防对方乘势猛攻,然后避开,再筹御敌之策,但他怕误伤师妹,不敢掷剑,剑断即退,饶是他轻身功夫异常了得,嗤的一声,头顶束发的布带已被割断。这数招只是一刹那之间的事,梅剑和心惊胆战之际,冯难敌、刘培生、石骏、冯不破、冯不摧,以及黄真的四弟子、六弟子一齐攻上,刀枪剑戟,同时并举,只刘培生是空手使拳。
那道人长剑使了开来,只听得丁丁当当一阵乱响,有的兵刃被截,有的连人带刀给他踢飞,只剩下冯难敌与刘培生两个武功最高的勉力支撑。梅剑和从地下捡起一柄剑抢上夹攻。那道人左手仍是搂着孙仲君,右手长剑敌住二人,笑嘻嘻地浑不在意,抽空还在孙仲君脸颊一吻,只把孙仲君气得几欲晕去。
拆了数招,那道人忽地将长剑抛向空中。刘培生一怔,不知他使什么奇特招数。梅剑和急叫:“小心!”只听砰的一声,刘培生胸口已中了一拳,退出数步,坐倒在地。那道人笑道:“你自以为拳法了得,我用兵器伤你,谅你不服!”顺手接住空中落下来的宝剑,当啷一响,又把梅剑和的剑削断,弯过手臂右肘推出,正撞在冯难敌的左胁之上。冯难敌只觉奇痛入骨,眼前金星乱冒,腾腾腾连退数步。
那道人将华山众弟子打得一败涂地,无人敢再上来,昂然四顾,哈哈大笑,说道:“老穆自夸拳剑天下无双,教出来的弟子却这般不成器!你们师祖问起,就说玉真子来拜访过了,见他徒弟教得不好,带了三个女徒儿去代他教导。三年之后,我教厌了,自会送还!”顺手向后一挥,眼珠也没转上一转,便已将长剑插入了背上的剑鞘,单是这手功夫,便已说得上惊世骇俗。他仍是搂着孙仲君,走向何惕守,笑道:“你也跟我去!”
何惕守自知抵敌不过,对洪胜海道:“快去请师父。”等洪胜海转身走开,那道人也已走到跟前。何惕守笑道:“道长,你功夫真俊。您道号是什么呀?”
那道人见她笑吟吟地毫不畏惧,倒大出意料之外,见她容貌娇媚,双足如雪,言笑之间尤其动人心魄,不由得骨头也酥了,又走上一步,笑道:“我叫玉真子,你这孩子叫什么名字?你说我功夫好,那么跟我回去,我慢慢教你好不好?”何惕守笑道:“你不骗人?咱们说过了的话,可不许不算。”玉真子笑道:“谁来骗你,走吧!”伸手便来拉她的手。
何惕守退了一步,笑道:“慢着,等我师父来了,先问问他行不行。”玉真子道:“哼,跟着你师父,就算学得本领跟他一样,又有什么用?哈哈!”何惕守道:“我师父本领大得很呢,要是知道我跟你走了,他要不依的。”
冯难敌等见孙仲君给那道人搂在怀里动弹不得,那妖女却跟他眉花眼笑地打情骂悄,个个气得怒火填膺。梅剑和叫道:“好贼道,跟你拼了。”提剑又上。
玉真子头也不回,对何惕守道:“我再露一手功夫给你瞧瞧。看是你师父高明呢,还是我厉害。”一面慢吞吞地说着,一面闪避梅剑和的来剑,说道:“像他这般的剑法,在你们华山派里总也算是少有的高手了,然而碰到了我,哼哼!你数着,从一数到十,我一只空手就把他剑夺下来。”梅剑和见他如此轻视自己,更是气恼,一柄剑越加使得凌厉迅捷。
何惕守笑道:“从一数到十么?好,一,二,三,四,五……”突然一口气不停,快速异常地数下去。玉真子笑道:“小妮子真坏,瞧真了!”梅剑和挺剑刺出,突见敌人身子略侧,长臂直伸,双指已指及自己两眼,相距不过数寸,不由得大惊,左手疾忙上格。玉真子手臂早已缩回,手肘顺势在他腕上一撞。梅剑和手指一麻,长剑脱手,已被玉真子快如闪电般夺了过去,那时何惕守还只数到“九”字。
玉真子哈哈大笑,左手持剑,右手食中两指夹住剑尖,向下一扳,喀的一声,剑尖登时拗了下来。只听得喀喀喀响声不绝,一柄长剑已被拗成一寸寸的废铁。
玉真子把剩下的数寸剑柄往地下一掷,一声长啸,伸手来又拉何惕守的手腕。何惕守自知非这道人之敌,一直以缓兵之计跟他拖延,但袁承志始终没到,这时无可再拖,左手轻抬,让他握住。玉真子满拟抓到一只温香软玉的纤纤柔荑,突觉握到一件坚硬冰冷之物,吃了一惊,疾忙放手,眼前金光闪动,金钩的钩尖已划向眉心。
何惕守这一下发难又快又准,玉真子纵然武功卓绝,也险些中钩,危急中脑袋向后疾挺,风声飒然,钩尖从鼻端擦过,一股腥气直冲鼻孔,原来钩上喂了剧毒。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娇滴滴的姑娘出手竟会如此毒辣,而华山派门人兵器上又竟会喂毒,不禁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微微一怔,对方铁钩又到,瞬息之间,铁钩连进四招。
玉真子手中没有兵器,左臂又抱着人,一时被她攻得手忙脚乱,发劲把孙仲君向旁推开,纵开三步,拔出长剑,哈哈笑道:“瞧你不出,居然还有两下子。好好好,咱们再来。”何惕守适才出敌不意,攻其无备,才占了上风,要讲真打,自知不是他对手,但实逼处此,不能不挺身相斗,当下笑道:“你可不能跟我当真的,咱们闹着玩儿。”
玉真子已知这女子外貌娇媚,言语可喜,出手却是毫不容情,但自恃武功天下无敌,也不在意,说道:“你输了可得跟我回去。”何惕守笑道:“你输了呢?我可不要你跟着。”双钩霍霍,疾攻而上。玉真子不敢大意,见招拆招,当即斗在一起。
梅剑和抢上去扶起孙仲君。众人先前见何惕守打倒冯氏兄弟,还道两个少年学艺未精,这时见她力敌恶道,身法轻灵,招法怪异,双钩化成了一道黄光,一条黑气,奋力抵住玉真子的长剑,都不禁暗暗咋舌。各人本该上前相助,但见二人斗得如此激烈,进退趋避,兵刃劈风,迅捷无伦,自忖武艺远远不及,都不敢插手。
两人斗到酣处,招术越来越快,突然间丁的一声,金钩被玉真子宝剑削去了一截。何惕守袖子一挥,袖口中飞出一枚暗器,波的一响,在玉真子面前散开,化成一团粉红色的烟雾。这时晨曦初上,照射之下,更显得美艳无比。
玉真子斜刺里跃开,厉声喝道:“你是五毒邪教的么?怎地混在这里?”一阵风来,石骏和冯不摧两人站在下风,顿觉头脑晕眩,昏倒在地。
何惕守笑道:“我现今改邪归正啦,入了华山派的门墙。你也改邪归正,拜我为师,好不好呢?我说小道士啊,你还是快磕头罢!”
玉真子运掌成风,呼呼两声,掌风推开面前绛雾,跟着一掌,排山倒海般打了过来。何惕守见他剑法精妙,岂知掌力同样厉害,腕底一翻,已将蝎尾鞭拿在手中,侧身避开掌力,鞭梢往他手腕上卷去。
玉真子心想,今日上得山来,原是要以孤身单剑挑了华山派,哪知正主儿未见,便让这女孩子接了这许多招去,这次再不容她拆上三招之外,看准鞭梢来势,倏地伸出左手,食中两指已将蝎尾鞭牢牢钳住。他指上戴有钢套,不怕鞭上毒刺。
何惕守一带没带动,对方长剑已递了过来,疾忙撤鞭,笑道:“我输了,这就拜你为师罢!”说着盈盈拜倒。玉真子呵呵大笑,把蝎尾鞭掷落,突然眼前青光闪耀,心知不妙,袍袖急拂,倏地跃起,一阵细微的钢针,嗤嗤嗤地都打进了草里。
何惕守在拜倒时潜发“含沙射影”的暗器,变起俄顷,事先没半点征兆,本来非中不可,不料玉真子在间不容发之际竟能避开,只是道袍下摆中了数针,生死也只相差一线。他惊怒交集,身在半空,便即前扑,如苍鹰般向何惕守扑击下来。
阿九在旁观战,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为何惕守担心,苦于自己臂伤未愈,武功又太差,不能出手相助,眼见玉真子来势猛恶,当即扬手,两支青竹镖向他激射过去。玉真子先前一瞥之间,已见到阿九清丽脱俗,从所未见,这时见她出手,不忍辣手相伤,有意容让,不激竹镖反射原主。长袖拂动,反带竹镖射向何惕守。
何惕守挥钩砸开竹镖,转瞬间又与敌人交上了手。眼见敌人武功太强,己所不及,当下紧守门户,身形滑溜,只求拖延时刻。
玉真子久战不下,心中焦躁,当即左手拔出拂尘助攻,这一来兵刃中有刚有柔,威势大振。
众人见形势危急,不约而同地都拥上相助。只听拂尘刷的一声,刘培生肩头剧痛入骨。原来他拂尘丝中夹有金线,再加上浑厚内力,要是换了武功稍差之人,这一下当场就得给他扫倒。梅剑和向孙仲君道:“快去请师父、师娘、师伯、师叔来。”他见玉真子武功之高,生平罕见,只怕要数名高手合力,才制得住他。
孙仲君应声转身,忽然大喜叫道:“道长,快来,快来。”
众人斗得正紧,不暇回头,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好呀,是你来啦!”
玉真子刷刷数剑,把众人逼开,冷然道:“师哥,您好呀。”
众人这才回过身来,只见木桑道人握了一只棋盘,两囊棋子,站在后面。
众弟子知道木桑道人是师祖的好友,武功与师祖在伯仲之间,有他出手,多厉害的对头也讨不了好去,但听玉真子竟叫他做师哥,又都十分惊奇。
木桑铁青了脸,森然问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玉真子笑道:“我来找人,要跟华山派一个姓袁的少年算一笔帐,乘便还要收三个女徒弟。”
木桑皱了眉头道:“十多年来,脾气竟是一点不改么?快快下山去吧。”玉真子哼了一声道:“当年师父也不管我,倒要师哥费起心来啦!”木桑道:“你自己想想,这些年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我早就想到西藏来找你……”玉真子笑道:“那好呀,咱哥儿俩很久没见面了。”木桑道:“今日我最后劝你一次,你再怙恶不悛,可莫怪做师兄的无情。”
玉真子冷笑道:“我一人一剑横行天下,从来没人对我有半句无礼之言。”木桑道:“华山派跟你河水不犯井水,你把他们门下弟子伤成这样。穆师兄回来,叫我如何交代?”
玉真子嘿嘿一阵冷笑,说道:“这些年来,谁不知我跟你早已情断义绝。穆人清浪得虚名,旁人怕他,我玉真子既有胆子上得华山,就没把这神剑鬼剑的老猴儿放在心上。谁说华山派跟我河水不犯井水了?我又没得罪穆老猴儿,他干吗派人到盛京去跟我捣蛋?”
木桑不知袁承志跟他在沈阳曾交过一番手,当下也不多问,叹了一口气,提起棋盘,说道:“咱两人终于又要动手,这一次你可别指望我再饶你了。上吧!”玉真子微微一笑,道:“你要跟我动手,哼,这是什么?”伸手入怀,摸出一柄小小铁剑,高举过头。他手掌伸前,露出白木剑柄。
木桑见了剑柄上所写的两行黑字,凝视半晌,登时变色,颤声道:“好好,不枉你在西藏这些年,果然得到了。”玉真子厉声喝道:“木桑道人,见了师门铁剑还不下跪?”
木桑放下棋盘棋子,恭恭敬敬地向玉真子拜倒磕头。
众弟子本拟木桑到来之后收伏恶道,哪知反而向他磕头礼拜,个个惊讶失望。
玉真子冷笑道:“你数次折辱于我。先前我还当你是师兄,每次让你。如今却又如何?”木桑俯首不答。玉真子左掌提起,呼的一声,带着一股劲风直劈下来。木桑既不还手,亦不闪避,运气于背,拼力抵拒,蓬的一声,只打得衣衫破裂,片片飞舞。他身子晃动,仍然跪着。玉真子铁青了脸,又是一掌,打在木桑肩头,这一掌却无半点声息,衣衫也未破裂,岂知这一掌内劲奇大,更不好受。木桑向前俯冲,一大口鲜血喷射在山石之上。玉真子全然无动于衷,提起手掌,径向他头顶拍落。
众人暗叫不好,这一掌下去,木桑必然丧命,各人暗器纷纷出手,齐往玉真子打去。玉真子手掌犹如一把铁扇,连连挥动,将暗器逐一拨落,随即又提起掌来。
阿九和木桑站得最近,见他须发如银,却如此受欺,激动了侠义心肠,和身纵上,右臂抱住了木桑头颈,以自己身子护住他顶门。
玉真子一呆,说道:“天下竟有这般美丽的女子!我可从没见过。须得带回山去。”凝掌不落,突然身后一声咳嗽,转出一个儒装打扮的老人来。
何惕守见这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忽在阿九身旁出现,身法之快,从所罕见,只道敌人又来了高手,生怕阿九受害,跃起身子,右掌往那老人打去,喝道:“滚开!”
那老人左臂回振,何惕守只觉一股巨大之极的力道涌到,再也立足不定,接连退出数步,这才凝力站定,惊惧交集之际,待要发射暗器,却见华山派弟子个个拜倒行礼,齐叫:“师祖”。原来竟是神剑仙猿穆人清到了。何惕守又惊又羞,暗叫“糟糕”,这一下对师祖如此无礼,只怕再也入不了华山派之门,一时不知是否也该跪倒。
这时木桑已站起退开,左手扶在阿九肩头,努力调匀呼吸,但仍是不住喷血。
穆人清向玉真子道:“这位定是玉真道长了,对自己师兄也能下如此毒手。好好好,我这几根老骨头陪道长过招吧!”玉真子笑道:“这些年来,人家常问我:‘玉真道长,穆人清自称天下拳剑无双,跟你相比,到底谁高谁低?’我总是说:‘不知道,几时得跟穆人清比划比划。’自今而后,到底谁高明些,那就分出来了。”
众弟子见师祖亲自要和恶道动手,个个又惊又喜,他们大都从未见过师祖的武功,心想这真是生平难遇的良机。
刘培生却想师祖年迈,武学修为虽高,只怕精神气力不如这正当盛年的恶道,忙奔回去请师父师娘。一进石屋,只见袁承志泪痕满面,站在床前,师伯、师父、师娘,以及洪胜海、哑巴等都是脸色惨然,师娘更不断地在流泪。刘培生吃了一惊,走近看时,见青青双目深陷,脸色黝黑,出气多进气少,眼见是不成的了。外面闹得天翻地覆,他们却始终留在屋内,原来是青青病危,不能分出身来察看。
青青上气不接下气地哭道:“你答应了我妈,……要……要一生……一世照应我的……你骗了我……又……又……骗我妈……”袁承志拉着她手,说道:“我不骗你,我自然一生一世照应你!”
刘培生低声道:“师父,那恶道厉害得紧,师祖亲自下场了。”归辛树见刘培生神态严重,知道对手大是劲敌,心中悬念师父,当即奔出。黄真对归二娘和袁承志道:“咱们都去。”袁承志俯身抱起青青,和众人一齐快步出来。
众人来到后山,只见穆人清手持长剑,玉真子右手宝剑,左手拂尘,远远地相向而立,正要交手。袁承志一见此人,正是去年秋天在盛京两度交手的玉真子,第一次自己给他点中了三指,第二次自己打了他一拳一掌,踢了他一脚,但两次较量均是情景特异,不能说分了胜败,当即大叫:“师父,弟子来对付他!”
穆人清和玉真子都知对方是武林大高手,这一战只要稍有疏虞,一世英名固然付于流水,连性命怕也难保,这时都是全神贯注,对袁承志的喊声竟如未闻。
袁承志把青青往何惕守手里一放,刚说得一声:“你瞧着她。”只见玉真子拂尘一摆,倏地往穆人清左肩挥来。他知道这两个高手一交上了手,就绝难拆解得开,师父年迈,岂可让他亲自对敌?双足力蹬,如巨鹫般向玉真子扑去。黄真和归辛树也是一般心思,三人不约而同,齐向玉真子攻到。
玉真子拂尘收转,倒退两步,风声飒然,一人从头顶跃过。他头颈急缩,突感顶心生凉,头顶道冠竟被人抓了去。他心中一怒,长剑一招“龙卷暴伸”,疾向敌人左臂削去。这一招毒极险极,袁承志在空中闪避不及,手臂急缩,嗤的一声,袖口已被剑割下,衣袖是柔软之物,在空中不易受力,但竟为宝剑割断,可见他这柄剑不但利到极处,而且内劲功力也着实惊人。袁承志一落下地,师兄弟三人并列在师父身前。
众人见两人刚才交了这一招,当时迅速之极,兔起鹘落,一闪已过,待得回想,无不捏了把冷汗。玉真子只要避得慢了一瞬,头盖已为袁承志掌力震破,而袁承志的手臂如不是退缩如电,也已为利刃切断。
玉真子仗着师传绝艺,在西藏又得异遇,近年来武功大进,自信天下无人能敌,纵然师兄木桑道人,也已不及自己,虽然素知穆人清威名,但想他年迈力衰,只要守紧门户,与他久战对耗,时候一长,必可占他上风,哪知突然间竟遇高手偷袭,定神瞧时,见对手正是去年在盛京将自己打得重伤的袁承志,那日害得自己一丝不挂、仰天翻倒在皇太极与数百名布库武士之前,出丑之甚,无逾于此。当晚皇太极“无疾而终”,九王爷竟说是自己怪模怪样,惊得皇上驾崩,还要拿他治罪,当时重伤之下无力抵抗,只得径自逃走。这时仇人相见,不由得怒气不可抑制,大叫:“袁承志,我今日正来找你,快过来纳命。”袁承志笑道:“你此刻倒已穿上了衣衫,咱们好好地来打一架。”
玉真子见他手中并无兵刃,将宝剑往地下一掷,说道:“今日仍要在拳脚上取你性命,叫你死而无怨。”
自袁承志一出场,阿九一双妙目就一直凝望着他,见他便要去与玉真子放对,她刚才见到玉真子武功高明之极,知道这一战存亡决于俄顷,说不定就此生死永别,斜身走上几步,说道:“大哥,我好好的在这里,手臂上的伤也好了。”她知袁承志对己钟情已深,怕他心中挂着自己,以致与大敌对决时未能专注。袁承志陡然见到了她,转头向躺在何惕守怀里的青青看了一眼,一声长吧,说道:“你好好保重……”向何惕守道:“惕守,请你照顾她平安。”何惕守眼中闪烁着狡狯的神色,问道:“师父,你要我照顾谁啊?”她心中想:“师父三心二意,好像钟情夏家青青,又对朱家阿九含情脉脉。他如叫我照顾阿九,那是说他自己会照顾青青。他如叫我照顾青青,那么他自己会照顾阿九妹子了。”神色之间,颇有妩媚俏态。
玉真子瞧在眼里,不禁叫道:“师父徒弟,打情骂俏,成什么样子!”呼的一拳,向袁承志迎面击来。袁承志伸左臂格开,心下暗惊,觉得自去年在盛京交手以来,这恶道的拳法内劲,均已大进,当下全心专注,运起师传的破玉拳还击。
这时浓雾初散,红日满山。众人团团围了一个大圈子。穆人清在一旁给木桑推拿治伤。黄真和归辛树一个全神贯注,站在内圈掠阵。
玉真子咬牙切齿地问道:“那个小偷儿呢?教他一块出来领死。”袁承志笑道:“他偷人的衣衫去啦!”
十余招一过,袁承志已知对方虽强,自己这些日子中武功也已不知不觉间有了长进,纵然难胜对方,但也不致轻易落败,心中既宽,气势便旺,顷刻间斗了个旗鼓相当,又想:“就算我打他不过,二师哥接上,也能势均力敌,我师父、木桑道长、惕守他们三个源源而上,苦再不胜,我和二师哥再上,每人斗一个时辰,车轮大战下来,非累死这恶道不可。我方有胜无败,打他个三日三夜,那又如何?”这些日子中他参与闯王兵阵,多研兵法,深究胜败之机,已明大胜大负并非决于朝夕。他想明此节,拳脚招式登时收敛了不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神气内敛,门户守得严密之极,玉真子不断变招猛攻,袁承志挥洒拆解,心有成算,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青青见到他笑,问何惕守:“他……他为什么笑?有什么好笑?”何惕守也不明白,只得道:“你知道你在他身边,心里就挺开心。”青青白了她一眼,道:“假的!”
孙仲君恨极玉真子刚才侮辱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连吻自己,自己全无抵御之力,只能任其为所欲为,委实气愤难当,见两人凝神相斗,挺起单钩,想抢上去刺这恶道一钩。梅剑和见她举钩上前,吓了一跳,忙伸手拉住,低声道:“你不要命么?干什么?”孙仲君怒道:“别管我。我跟贼道拚了。”梅剑和道:“贼道已知小师叔的厉害,正用最上乘功夫护住了全身,你上去是白送性命。”孙仲君用力甩脱他手,叫道:“我不管,我去帮师叔。”她以前恼恨袁承志,从来不提“师叔”两字,这时见他与恶道为敌,竟然于顷刻间宿怨尽消。梅剑和道:“那你发一件暗器试试!”孙仲君取出钢镖,运劲往玉真子背后掷去。玉真子全神凝视袁承志,钢镖飞来,犹如未觉。孙仲君正喜得手,突听呼的一声,梅剑和失声大叫:“不好!”抱住她身子往下便倒。
孙仲君刚扑下地,只见刚才发出的钢镖镖尖已射向自己胸前,不知那恶道如何会把镖激打回来,其时已不及闪避抵挡,只有睁目待死,突然白影晃动,一只纤纤素手忽地伸来,双指夹住镖后红布,拉住了钢镖。梅剑和与孙仲君心中卜卜乱跳,跳起身来,才知救她性命的原来是何惕守,不禁感激惭愧,同时点头示谢。
这时袁承志和玉真子拳法忽变,两人都是以快打快,全力抢攻。但见袁承志所使拳脚使将开来,八成是华山正宗拳法,偶尔夹着一两下金蛇郎君的诡异招式,于堂堂之阵中奇兵突出,连穆人清竟然也觉眼界大开,只看得不住点头。木桑脸露微笑,喃喃道:“好棋,好棋,妙着横生!”黄真、归辛树、归二娘心下钦佩。其余华山派弟子自冯难敌以下无不眼花缭乱,挢舌不下。斗到分际,两人都使出“神行百变”功夫来。玉真子在盛京见袁承志会这门轻功,料想必是木桑的传人,他虽是华山门下,但自也算是铁剑门门人,此番来到华山,原是想恃铁剑而取他性命,以雪去年的奇耻大辱。两人环绕转折,斗了数十合,玉真子忽地跳开,取出小铁剑一扬,喝道:“你既是铁剑门弟子,见了铁剑还不跪下?”
袁承志道:“我是华山派门下。”玉真子喝道:“你如不是木桑的弟子,怎会懂得神行百变功夫?你是他弟子,自然是铁剑门中人了。铁剑在我手中,快跪下听由处分。”袁承志笑道:“你快跪下,听我处分!”玉真子转头问木桑道:“他的神行百变轻功,难道不是你传授的么?”木桑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亲授的。”玉真子知道师兄从来不打诳语,心中大奇,微一沉吟,进身出招,两人又斗在一起。
袁承志攻守进拒,心中琢磨他刚才的几句话,忽然想起:“木桑道长从前传我技艺,只当是在围棋上输了而给的彩头,决不许我叫他师父。后来这神行百变轻功又命青弟转授。原来其中另有深意,倒并非全是滑稽古怪。”
他想到青青,情切关心,不由得转头向她一望,只见她倚在一块大石之旁,口中含了一块朱红色的药饼,何惕守正在割破她手腕放血解毒。这一下当真是喜从天降,心想:“她中了洞内秽气,只怕尚混有五毒教的毒物,惕守自然知道解法,这一来可有救了。”
青青见到承志目光转向自己,也转头相视。玉真子见敌手心不专注,忽出一掌,自意想不到的方位打来,承志吃了一惊,忙挥掌格开。青青叫道:“大哥,小心!”承志应道:“嗯!”侧身卸去对方掌力。只见阿九颤巍巍地踏上半步,似欲伸手相助,忙道:“阿九,别下场。我输不了!”玉真子叫道:“大家瞧着,他当真输不了?”拳脚加紧。袁承志一路“破玉拳”早已使完,“混元掌”也绝招尽出, 兀自占不到丝毫上风,脚下转圈,使出变幻多端的“金蛇拳法”来。 这“金蛇拳法”,是金蛇郎君在华山之巅苦思情人温仪时所创,其中有些招式是拟想温仪时的心情,全然与克敌制胜的武学无关,不少招式旁敲侧击,不依常规,似乎全无用处,连穆人清、木桑等武学大师也从所未见,尽皆讶异。袁承志使这路拳脚,旨在消磨敌手力气,再待己方师长胜他,原不盼便以此自行取胜,好在自己年轻,并非华山派高手,危急之际使些古怪功夫,也不损华山派威名。但这路拳脚他平素甚少习练,出手生疏,其中精要之处并未掌握,待使到一招“意假情真”,右手连转几圈,全是虚招,突然间猛拳直出,左右上下,全无成法,连自己也不知要击向何处。
承志一瞥眼见到青青,又见到阿九,心念忽动:“这两个姑娘对我都是一片真情,并非假意。到底我心中对谁更好些?我识得青弟在先,曾说过终生对她爱护,原不该移情别恋,可是一见阿九之后,我这颗心就转到这小妹妹身上了。整日价总是想着她多,想着青弟少。我内心盼望的,其实是想跟阿九一生一世的在一起,永不离开,到底如何是好?”
日光斜照,从树枝间映向阿九脸颊,承志凝望她的玉容丽色,一时竟然痴了,脚步也渐渐向她靠近,猛然惊觉:“什么叫‘意假情真’?我爱了这人,全是真情,自然心意也是真的。唉!当年金蛇郎君对何红药,最初当是真情真意,后来跟着青弟的妈妈相处久了,竟然情与意都变了。袁承志啊袁承志,你也是个无情无义的家伙。”可是眼光要从阿九脸上转向青青,竟自不能,气血上涌,只想扑到阿九身上,紧紧抱住她,就让玉真子将两人一剑同时斩死,就此解此死结。
但高手比武,哪容得心有旁骛?他心神不属,左肩侧动微慢,玉真子好容易盼到这个空隙,右拳迭出,犹似雷轰电掣,砰的一响,正中袁承志左胸。袁承志不敢运气硬挡,只怕伤势更重,向后微仰,要卸去他的拳势。不料玉真子一拳击出,更有后招,又是重重的掌力推将过来。袁承志立足不定,向后翻倒,摔在阿九面前。玉真子得理不让人,快似闪电,从地下抢起先前掷下的利剑,向袁承志左肩斩落。
两人先前激斗中移步换位,袁承志情不自禁地靠近阿九,玉真子跟着向西,归辛树和黄真一直站在东首,眼见师弟危险,均欲抢上救援,却相距远了,纵跃不及,归辛树神拳飞出,猛击玉真子背心。玉真子左手护身,不理来拳,右手剑锋抢先斩向袁承志。袁承志跌落之处正在阿九身前,阿九豁出性命,扑在袁承志身上,要为他代挡这一剑。
玉真子挥剑向袁承志斩落,阿九自然而然地右臂伸出一挡,当的一声,玉真子长剑碰到一件兵刃,反弹上来。原来阿九左臂已失,将金蛇剑藏在右袖之中,剑柄向下,握在手中,只待袁承志要使,立即垂手落下,让他取用。此刻紧急之际,想也不想,便伸臂挡剑,玉真子这一剑正好斩在金蛇剑上。阿九貂裘衣袖虽破,金蛇剑却挡住了利剑。金蛇剑锋利不亚于玉真子的宝剑,两剑相斫,皆无损伤。
阿九惊惶之中,右臂下垂,松开手指,金蛇剑从袖中滑落。袁承志眼明手快,当即抢过剑柄,右膝跪地,一撑之下便即站起,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怜惜,左臂将阿九搂住,忙问:“没受伤吗?”阿九心情激荡,搂住承志头颈,低声道:“吓死我啦!你没伤到么?”适才的变故犹似晴空霹雳,人人都是一颗心突突乱跳。
玉真子喝道:“卿卿我我,够了吗?”袁承志金蛇剑突然转个圈子,圆转斩出,玉真子举剑欲挡,不料袁承志那一招“意假情真”拳法尚未使完,心情激荡之下随手挥剑,使的仍是下半招“意假情真”。金蛇郎君当年创这招时,正自苦念温仪,这一招中蕴蓄了男女之间相思缱绻之时两情真真假假、变幻百端、患得患失、缠绵断肠的诸般心意,其中忽真忽假、似实似虚,到底拳势击向何处,连自己也是瞬息生变,心意不定,旁人又如何得知?袁承志拳法上已使到这一招,此时心烦意乱,六神无主,不假思索地顺手挥剑,玉真子自然更加难知这一招的真假虚实,当然挡了个空,右肩一凉,一条手臂已遭斩落,跌在地下,五指兀自紧紧抓住剑柄。
袁承志左掌随出,附有混元内劲的一招破玉拳“五丁开山”,结结实实地打在他胸前。玉真子向后飞身跌出,大叫:“什么功夫?”狂喷鲜血,便即气绝。
众弟子见袁承志打败劲敌,无不钦佩万分。冯难敌上前拜倒,说道:“袁师叔,请恕弟子昨日无礼。”袁承志已累得全身大汗淋漓,急忙扶起,却将汗水滴了冯难敌满头。孙仲君拾起几块大石,砸在玉真子尸身之上,转头说道:“多谢袁师叔给我出气。”
木桑连连叹息,命哑巴将玉真子收殓安葬,手抚铁剑,说出一段往事。
原来玉真子和他当年同门学艺,他们这一派称为铁剑门,开山祖师所用的铁剑代代相传,称为“掌门之宝”。有一年他们师父在西藏逝世,铁剑从此不知下落。
玉真子初时勤于学武,为人正派,不料师父一死,没人管束,结交损友,竟如完全变了一个人。他自幼出家,不近女色,这时却奸盗滥杀,无恶不作。他武艺又高,竟没人奈何得了他。木桑和他闹了一场,斗了两次,师兄师弟划地绝交。
玉真子斗不过师兄,远去西藏,一面勤练武功,一面寻访铁剑,后来不但找到了铁剑,还得了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按照他们门中规矩,见铁剑如见祖师,掌执铁剑的就是本门掌门人,只要是本门中人,谁都得听他号令处分。木桑在南京与袁承志相见之时,已听得讯息,说玉真子已在西藏找到了铁剑,知道此事为祸不小,决意赶去,设法暗中夺取。哪知他西行不久,便在黄山遇上一个围棋好手,一弈之下,木桑全军尽没。他越输越是不服,缠上了连弈数月,那高棋之人无可奈何,只得假意输了两局,木桑才放他脱身。这么一来,便将这件大事给耽搁了。
穆人清听了这番话,不禁喟然而叹,转头问红娘子道:“他们干吗追你啊?”
红娘子扑地跪倒,哭道:“请穆老爷子救我丈夫性命。”
袁承志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忙伸手扶起,说道:“嫂子请起。大哥怎么了?”
红娘子道:“闯王带兵跟吴三桂吴贼在山海关外一片石大战,未分胜败,不料吴贼勾结满清鞑子,辫子兵突然从旁打法出,我军出乎不意,就此溃败,闯王此后接战不利,带队退出北京,现今是在西安,又登基做了皇帝。不料丞相牛金星和权将军刘宗敏向闯王挑拨是非,诬陷你大哥反叛闯王,闯王便要逮拿你大哥治罪。我逃出来求救,那刘宗敏一路派人追我……”
众人听说清兵进关,北京失陷,都如突然间晴天打了一个霹雳。
袁承志心中大急,叫道:“咱们快去救,迟一步只怕来不及了!”但转念一想,这次师父召集门人聚会华山,必有要事相商,这如何是好?望着师父,不由得心乱如麻。他年纪轻,阅历少,原无多大应变之能,乍逢难事,一时间徬徨失措。
穆人清道:“各人已经到齐,咱们便尽快把事情办了罢!”说着请出风师祖遗容,摆了香案,点上香烛。众弟子一一跪下。何惕守缩在一角,偷眼望着袁承志。
穆人清微微一笑,向着她说道:“你坚要入我门中,其实以你武功,早已够得纵横江湖了。他们禀告我,亏得你跟玉真子相斗,缠住了他。若不是你,我这些徒孙个个非倒大霉不可。华山派中,你算是有功之人。你叫我滚蛋,哈哈,我偏偏不滚,这一推手,你只跌出四步,便即站稳。我门中除了三个亲传弟子,还没第四人有这功力呢。好好好,你也跪下吧!”何惕守大喜,先拜师祖,再跟在袁承志之后,向风师祖遗容磕头,心想:“这位祖师爷说话有趣,倒很慈和。”
行礼已毕,穆人清站在正中,朗声说道:“我年事已高,不能再理世事俗务。华山派门户事宜,从今日起由大弟子黄真执掌。”
黄真一惊,忙道:“弟子武功远不及二师弟、三师弟……”穆人清道:“掌握门户,又不是要跟同门打架比武,但求督责诸弟子严守戒律,行侠仗义。你好好做吧!”黄真不敢再辞,重行磕拜祖师和师父,受了掌门的符印。本门弟子参见掌门。
袁承志见大事已了,悬念义兄,便欲要下山,对青青道:“青弟,你在这里休养,我救义兄后即来瞧你。”青青不答,只是瞧着阿九,心中气愤,眼圈一红,流下泪来,突然问袁承志道:“刚才你跌倒,为什么跌在她面前,却不跌在我面前,要是你摔在我面前,我也会不顾自己性命,扑在你身上救你。”承志辩道:“我是给那恶道打倒的,又不是自己想摔一交!”青青顿足道:“你这么含情脉脉地瞧着人家,心不在焉,自然给人打倒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突然转身,拔足飞奔,冲向崖边。
承志叫道:“青弟,青弟,你干什么?”青青叫道:“不许过来!”承志见她已冲到悬崖之上,不敢再近。青青大声道:“以后你心中只有她,我宁可死了。”纵身一跃,向崖下跳了下去。下面全是坚岩,这一跃下,非死不可,人人尽皆大惊。木桑轻功卓绝,展开千变万劫神功,抢过去拉扯,只拉到青青右手衣袖,嗤的一声,撕下了半截长袖,虽将她拉近了几尺,却阻她不住,青青还是跳下了悬崖。
袁承志大叫一声,冲向悬崖,见青青已摔在十余丈下的树丛之中,身悬树上,不知死活,大急之下,忙缘着岩崖山石,向下连滑带纵,跳向一株大树的树枝之上,伸手抱起,只见她双腿软折,似乎已经摔断,好在尚有气息。不久崔希敏、何惕守、冯不破、不摧兄弟、洪胜海等人陆续攀下,见青青不死,都松了一口气。黄真指挥哑巴,从悬崖垂下长索,由承志抱着青青,吊上了崖,入屋接骨治伤。
阿九站在一旁,回思适才自己不顾死活,扑在承志身上救护,其后又情不自禁,在众人之前搂住承志的脖子,而承志又伸臂将自己搂在怀里,虽只一霎之间,只因是生死悬于一线之际,却已如天长地久,比之在皇宫中同床共衾、肌肤相亲,更加亲密,想起来不由得一阵羞涩,一阵甜蜜。待听得青青怪责承志不该跌在自己面前,又说“你这么含情脉脉地瞧着人家,心不在焉”,觉得承志当时确是含情脉脉地瞧着自己,只怕当真心不在焉,以致给人打倒,也是有的。又见青青愤而跳崖,承志奋不顾身地跳下相救,抱她入屋,全神贯注地救护,想起自己对承志的这番相思,只怕难有美满后果,思前想后,不由得柔肠百转,只想不如自己也从悬崖跳下去,一死了之。却不知他会不会也这般奋不顾身地来相救自己?最好是死在他的怀里,一了百了。
木桑虽不明白其间种种过节,但两女共恋一男之情,却也昭然。见阿九泪眼盈盈,神情可怜,想起刚才她扑在自己身上救命之德,心想这种事情非空言安慰几句可以化解,必须大费心机,方能开解她心中郁积,不妨收她入门,教她武功,如能教得她与老道天天下棋,那更加妙了。走进身去,说道:“姑娘,老道以师门多故,心有顾忌,因此一生未收门人。现下我门户已清,姑娘适才救我性命,老道无以为报,如不嫌弃,传你几手功夫如何?”阿九正自彷徨失措,茫无所归,当即盈盈拜倒。
穆人清、黄真、归辛树等都向木桑和阿九道贺。木桑道:“阿九,咱们这就要去藏边,静下心来,好好的学功夫,将来可不能比不上华山派穆师伯的徒子徒孙才行。” 穆人清道:“这个自然。”袁承志替青青接骨,敷了药后出来,得知阿九拜了木桑为师,也感欣喜,向两人道了贺后,阿九拉拉他衣袖,走在一边。 承志跟着过去,阿九凄然道:“承志哥哥,我要跟师父到藏边去学功夫,千里迢迢,不大容易相见了。我等你……等你……三年。你三年不来,就不必来了。我就落发做了尼姑……心里永远记着你……不,我等你十年……”承志道:“我一定会来见你,阿九妹子,不到一年,我就来啦!我见不到你,我会死的。”阿九轻轻摇头,眼泪扑簌簌的落下。傍晚时分,木桑和阿九用过点心,便即告辞下山。袁承志向木桑详细问明他在藏边的居处,只待青青伤愈,便去探访。
何惕守待得众人走开,对袁承志轻声道:“师父,咱们已问明了阿九的住所,等夏姑娘伤好,你就可去偷偷瞧她,我给你瞒得紧紧的,担保夏姑娘不会知道。就算你不敢走开,我代你去偷偷找阿九,什么传话递言,传书递简,决不能让夏姑娘有半点疑心。你徒儿这手功夫,说得上天下无双。”袁承志啐了一口,不去理她,决意自己去找阿九,不用这个徒儿代劳。
青青双腿断折,伤势着实不轻,长期养伤之后,当能痊愈,但只怕一足不免微跛。袁承志在榻畔柔声安慰,宽慰其心。青青又哭又闹,只是追究袁承志在激斗玉真子之时,全心放在阿九身上。
袁承志待她吵得倦后闭目睡去,抢到崖边,远远向群山千峰望去,只见云封雾涌,阿九与木桑道人早已不见踪影,叹息良久,肠痛心酸,支持不住,坐倒在地。忽听得身旁有一个柔媚的声音说道:“师父,你只要不娶夏姑娘,她做不成我师娘,这一生就不能管你,她再跳崖投海,都跟你不相干。阿九姑娘永永远远在等你。待得夏姑娘伤好了,你尽管去找阿九好了。你找她不到,我帮你找。你又没对不起夏姑娘,不用伤心难受……”
袁承志叹道:“我如去找阿九,对不起我的良心。我爹爹当年并没反叛皇帝,明知写信叫祖大寿回京,皇帝就不怕清兵了,便非杀我爹爹不可,他还是要写这封信。唉,做人要问心无愧,千刀万剐,那又如何?青青曾说:‘忘恩负义,负心薄幸,便是卑鄙无耻!’”说着泪流不止。何惕守掏出一块手帕,递了给他,柔声劝道:“师父,你再哭下去,可不像师父了。人生在世,小小一点儿卑鄙无耻,在所不免,一生一世伤心,人要死的。”承志道:“倘若不伤心难受,人就不死吗?卑鄙无耻,半点儿也不可以!”
次日清晨,袁承志向师父和掌门大师兄禀告要去相救李岩。穆人清沉吟道:“李将军为奸人中伤,致闯王有相疑之意,这事若是处理不善,不但得罪了闯王,伤了咱们多年相交的义气,而且引起闯军内部不和,有误大业。吴三桂引满清兵入关,闯王正处逆境。你和李岩将军虽然交情极好,诸事须当以大局为重。”黄真道:“师弟万事保重。咱们做生意……”说到这里,突然住口,想起已做了掌门人,不能随口再说笑话,一时颇觉不惯。
袁承志躬身应命,于是陪同红娘子,率领何惕守、哑巴、洪胜海等告辞。崔秋山、崔希敏叔侄、安大娘、安小慧母女也求偕行。
袁承志一行人离了华山,疾趋西安。青青腿伤未愈,本应留在山上养伤,但她怕承志偷偷去见阿九,坚欲同去,承志只得随顺其意。青青腿上有伤,洪胜海找了辆骡车给她乘坐,一行人便行得慢了。
这一日将到渭南,忽听得吆喝喧哗,千余名闯军赶了一大队民夫,正向西行。民夫个个挑了重担,走得气喘吁吁。众军士手持皮鞭,不住喝骂催赶,便如赶牲口相似。一名年老民夫脚步蹒跚,扑地倒了,担子散开,滚出许多金银器皿、妇女饰物。一名小军官大怒,狠狠一脚,踢得那民夫口喷鲜血。众人看得气愤,都道:“这么欺侮老百姓,还算是义军?”何惕守道:“这些金银财宝,还不是从百姓家里抢来的。”她说得声音较响,几名闯军听见了,恶狠狠地回头喝骂。一名军士道:“这些人是奸细,都拿下了。”十余名军士大声欢呼,便来拉扯何惕守、安大娘、安小慧、红娘子四个女子。
红娘子正满腔悲愤,拔刀便砍翻了两名军士。袁承志叫道:“大伙儿快走罢!”在马上俯身提起众军士乱掷,带领众人走了。闯军不肯舍了金银来追,只不住在后高声叫骂。
红娘子气忿忿地道:“咱们的军队一进了北京,军纪大坏,只顾得掳劫财物,强抢民女。比之明朝,又好得了什么?”崔秋山摇头道:“闯王怎不管管,也真奇怪。”红娘子冷笑道:“他自己便抢了吴三桂的爱妾陈圆圆,上梁不正下梁歪,又怎管得了部下?吴三桂本来已经投降,大事已定,听得爱妾给闯王抢了去,这才一怒而勾引鞑子兵入关。吴三桂带兵打进来。闯王带兵出去交锋,两军在一片石大战,一时胜败不分。突然鞑子辫子兵杀到,我军的将军小兵比敌兵多了好几倍,可是大家记挂着抢来的财宝妇女,不肯拼命,这一仗若是不输,那真是老天爷不生眼睛了。”
行不多时,只见路旁有个老妇人在放声痛哭,身旁有四具尸首,一男一女,还有两个小孩,身上伤口中兀自流血不止,显是被杀不久。只听那老妇哭叫:“李公子,你这大骗子,你说什么‘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我们一家开门拜闯王,闯王手下的土匪贼强盗,却来强奸我媳妇,杀了我儿子孙儿!我一家大小都在这里,李公子,你来瞧瞧,是不是大小都欢悦啊!我拜了六十年菩萨。观音菩萨,你保佑我老太婆好得很啊!观音菩萨,你不肯保佑人,你跟闯王的土匪贼强盗是一伙!”袁承志等不忍多听,料想前面大路上惨事尚多,当下绕小道而行。
过了两条小路,又通到大路上而来,只见路畔三四座小屋正烧得浓烟上冲,烈火尽扬,屋前几具尸首,男的身首分离,女的全身赤裸,显是给人先奸后杀。洪胜海上前向跪在尸首旁的一名老者问道:“老公公,是谁在这里干经坏事,是官兵吗?”那老者须发皆白,颤巍巍地指向北方,拍手骂道:“是官兵!崇祯皇帝手下的官兵早已打了败仗逃走了,如今奸淫掳掠、杀人放火的是大顺皇帝手下的官兵,不管是什么官兵,都是恶贼强盗,只会害苦我们老百姓。客官,你瞧瞧,我穿得这样破烂,已两天没饭吃了,还不是穷到底了。老天爷尽欺侮我们穷人,这天怎么还不塌啊?”
袁承志等不忍再听再看,上了大路,在路边一些烂树干上坐下休息,忽听得屋后数十名农民放声大哭,跟着有两个高亢的声音唱道:
“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你看不见人,听不见话。杀人放火的享着荣华,唁素念经的活活饿杀。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
唱到最后两句,众男女农民都和了起来,大声叫道:“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声音嘶哑,充满了无奈绝望。袁承志只觉这些人就算立时死了,到了阴世也是苦楚万分,尽是呼号呻吟的饿鬼。只听得红娘子也跟着叫嚷:“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
袁承志悲从中来,一生听从师父、应松等长辈之教,要全心全意为国为民,献身为人,救民于水火之中,只想闯王得了天下,穷人不再受官府和财主欺压,有一口安乐饭吃,那知浑不是这么一回事,望出去只觉满眼乌云,如果此刻身在悬崖之上,便欲如青青一般,纵身一跃,就此全无知觉,突然间忍不住放声大哭。
安小慧劝道:“承志哥哥,天下事都是这样的,咱们走吧!”崔希敏扶起袁承志,又再上马赶路。
赶了一会路,眼见离渭南已经不远,忽听得兵刃撞击,有人交锋。众人拍马上前,只见二十余名闯军围住了三人砍杀。三人中只有一人会武,左支右绌,甚是狼狈。
众闯军大叫:“杀奸细啊,奸细身上金银甚多,哪一个先立功的,多分一份。”崔希敏怒道:“什么多分一份?这不是强盗恶贼么?”疾冲而前,拔刀向闯军砍去。哑巴、洪胜海、崔秋山三人跟着上前,将二十余名闯军都赶开了。
只见三人都已带伤,那会武的投刀于地,躬身拜谢,突然向崔秋山凝视片刻,说道:“尊驾可是姓崔么?”崔秋山道:“正是。尊兄高姓,不知如何识得在下?”那人道:“小人杨鹏举,这位是张朝唐张公子。十多年前,我们三人曾在广东圣峰嶂祭奠袁督师,曾见崔大侠大献身手,擒获奸细。虽然事隔多年,但崔大侠的拳法掌法,小人看了之后,牢牢不忘。”崔秋山喜道:“原来是‘山宗’的朋友,你们快来见过袁公子吧。”
张朝唐和杨鹏举上前拜见袁承志,说起自己并非袁督师的旧部,只是曾随孙仲寿、应松等人上过圣峰嶂。袁承志道:“啊,是了。那日张公子为先父写过一篇祭文。‘黄龙未捣,武穆蒙冤;汉祚待复,诸葛星殒’,这十六字赞语,先父九泉之下,也感光宠。”张朝唐想不到自己当日情急之下所写的这十六个字,袁承志居然还记在心中,也自喜欢。
袁承志问起为闯军围攻的情由。张朝唐道:“小人远在海外渤泥国,一个多月前,听得海客说起,闯王李自成义军声势大振,所到之处,势如破竹,指日攻克北京,中华从此太平。小人不胜雀跃,禀明家父,随同这位杨兄,携了一名从仆,启程重来故国,要见见太平盛世的风光。唉,哪知来到北直隶境内,却听说闯王得了北京之后,登位称帝,又给满清兵打了出来,逃到了西安,满清兵一路追来。我们三人也只得西上避难。哪想到今日在这里遇见闯军,竟说我们是奸细,要搜查行李。我们也任由搜查,这些军士见到我们携带的路费,便即眼红,不由分说,举刀便砍。若不是众位相救,我们三人早已成为刀下之鬼了。唉,太平盛世,太平盛世!”说着苦笑摇头。
袁承志心下不安,说道:“此去一路之上,只怕仍然不大太平。三位且随我们同往西安,再定行止如何?”张朝唐和杨鹏举齐声称谢。那童儿张康此刻已然成人,负起了包裹,说道:“十多年前,我们第一次回到中国,官兵说我们是强盗,要谋财害命。这一次再来中国,义军说我们是奸细,仍是要谋财害命。我说公子爷,下一次我们可别再来了罢。”张朝唐道:“中国还是好人多,咱们可又不是逢凶化吉了吗?”
次日众人纵马疾驰,赶到西安城东的坝桥。只见一队队闯军排好了阵势,与对面大队闯军对峙,双方弯弓搭箭,战事一触即发。袁承志大惊,心想:“怎么自己人打了起来?”
只听得一名军官大声叫道:“万岁爷有旨,只拿叛逆李岩一人,余人无干,快快散去,若是违抗旨意,一概格杀不论。”袁承志心中一喜:“大哥未遭毒手。咱们可没来迟了。”忙挥手命众人转身,绕过两军,从侧翼远远兜了两个圈子,走向同地上李岩所属的部队。统带前哨的军官见到李夫人到来,忙引导众人去中军大帐。大帐是在一座小山峰之顶。
来到帐外,只听得一阵阵丝竹声传了出来,众人都感奇怪。红娘子与袁承志并肩进帐,却见帐中大张筵席,数百名军官席地而坐,李岩独自坐在居中一席,正自举杯饮酒。
他忽见妻子和袁承志到来,又惊又喜,抢步上前,左手拉住妻子,右手携了袁承志的手,笑道:“你们来得正好,老天毕竟待我不薄。”让二人分坐左右,又命部属另开一席,接待青青、崔秋山、安大娘、哑巴、崔希敏、安小慧等人就坐。
袁承志见李岩好整以暇,不由得大为放心,数日来的担忧,登时一扫而空,向红娘子望了一眼,微微而笑,心道:“你可吓得我好厉害!”
李岩站起身来,朗声说道:“各位都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这些年来咱们出死入生,甘苦与共,只盼从今而后,大业告成,天下太平。哪知道万岁爷听信了奸人的谗言。说什么‘十八孩儿主神器’那句话,是我李某人要做皇帝。刚才万岁爷下了旨意,赐李某人的死,哈哈,这件事真不知从何说起?”
众将站起身来,纷纷道:“这是奸人假传圣旨。万岁爷素来信任将军。将军不必理会。咱们齐去西安城里,面见万岁爷分辩是非便了。”各人神色愤慨,有的说李将军立下大功,对皇上忠心耿耿,哪有造反之理;有的说本军纪律严明,爱民如子,引起了友军的嫉忌;更有的说万岁爷若是不听分辩,大伙儿带队去自己干自己的,反正现下闯军胡作非为,大失民心,跟着万岁爷也没什么好结果了。
李岩取出一张黄纸来,微笑道:“这是万岁爷的亲笔,写着:‘制将军李岩造反,要自立为帝,大逆不道。着即正法,速速不误。’下面署着万岁爷新改的名字‘李自晟’,这不是旁人假传圣旨,就算见了万岁爷,也分辩不出的。”众将奋臂大呼:“愿随将军,决一死战!”一名将官说道:“万岁爷已派了左营、前营、后营,把咱们三面围住了,那不是要杀李将军一人,是要杀咱们全军。”众将叫道:“万岁逼咱们造反,那就真的反了罢!”
李岩叫道:“大家坐下,我自有主张,万岁爷待我不薄,‘造反’二字,万万不可提起。”当即传下将令,分派部队守住各处要点,命各路精锐居高临下,射住阵脚,只守不攻。众将素知他足智多谋,见他如此镇定,料想必有奇策应变,于是逐一接令,自行出帐带队守御。
李岩斟了一杯酒,笑道:“人生数十年,宛如春梦一场。”将酒一干而尽,左手拍桌,忽然大声唱起歌来:“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管教大小都……”那正是他当年所作的歌谣,流传天下,大助李自成取得民心归顺。袁承志提高声音,接口唱道:“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李岩当即住口,顺着他的调子唱了下去。袁承志心情激愤。运起混元功,将歌声远远送了出去,峰上坡下,全军皆闻。李岩制军部众正自悲愤,听到歌声,人人都唱了起来。
奉命前来收捕李岩的闯军多知李岩蒙冤,又不该残杀友军,内心有愧,并无攻山之意。众军本来都是流民、饥民、驿卒,跟着李自成造反,起初只是为了活命,后来连得大胜,军纪败坏,随着长官奸杀掳掠,原是出于人人求财得利、饱食以逞色欲的天性,长官非但不禁,而且带头作恶,眼见伙伴人人皆然,财物妇女便在眼前,常人又怎忍耐得住?这些兵将本来也不是坏人,只是事势使然,千百年来便皆如此。有时胡作非为之后,自知不该,但下次遇上了,又再抹杀良心再干。“老天爷,你塌了吧!”这悲愤无告的谣曲,闯军自己在遭受官兵欺压时曾经唱过,后来自己做官兵而去欺压旁人之后,又听众苦人唱过,这时听到远远传来,不禁都大声应和,两军对峙,而齐声呼唱,一时歌声传将出去,似乎一条长长的渭河也在呜咽应和。
李岩和袁承志听到峰下两军齐歌,都感慨万分。袁承志道:“大王本来十分英明,不好酒色,一心一意要救百姓于水火之中,为什么一进京,登基做皇帝,忽然就变了。我是真正不懂了。”
李岩道:“我不怪闯王疑我。闯王是好人,他信任我,重用我,就算到了今日,他心中对我还是好的。”袁承志道:“那么他为什么要下圣旨杀你?”李岩道:“只有皇帝能下圣旨,他做了皇帝,那就变了,楚霸王说秦始皇虐待百姓,起兵亡秦,但他攻破咸阳以后,大抢大掠,将全城烧得干干净净。汉光武、赵匡胤是好皇帝,但他们杀的百姓、屠的城还少了?”袁承志长叹一声,道:“那么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了?”
李岩道:“孟子说要王天下,只有不能杀人者能一之,我瞧那是空口说白话,是他老人家的空想罢了。”(作者按:在中国所有封建专制时期,转姓换朝,都是“亡,百姓苦;兴,百姓苦!”所谓“吊民伐罪”,最后都变成了“虐民霸财”。那是历史条件使然,所有农民起义,结果都变得与旧王朝并无多大区别。现代有人将李自成写得具有新时代的革命头脑,认为大顺王朝军纪严肃,秋毫无犯,有无产阶级革命者之风,纯为一厢情愿的幻想,即使其后二百年的太平天国,已受西方开明思想的影响,也做不到此节。马克思生于一八一八年,死于一八八三年,李自成打进北京是一六四四年,比马克思早了几二百年。那时候李自成不可能有马克思思想。)
袁承志默然道:“大哥,要是你做了皇帝,你就要杀我?”李岩道:“是人不是禽兽,就是人懂得‘情’和‘义’。就算有一百个美如天仙的陈圆圆、陈方方。我岂能舍了对你大嫂的情义。”伸出右手,握住红娘子的手腕,突然之间,俯伏在桌上,酒杯倒翻,酒水泼在他身上,李岩却不动弹。
红娘子和袁承志吃了一惊,忙去相扶,却见李岩已然气绝。原来他左手暗藏匕首,已一刀刺在自己心窝之中。
红娘子笑道:“好,好!”拔出腰刀,自刎而死。
袁承志近在身旁,若要阻拦,原可救得,只是他悲痛交集,一时自己也想一死了之,竟无相救之意。霎时之间,耳边似乎响起了当日在北京城中与李岩一同听到的那老盲人的歌声:“今日的一缕英魂,昨日的万里长城……”
众将见主帅夫妇齐死,营中登时大乱,须臾之间,数万官兵散得干干净净。好在“制军”平时纪律齐整,众军官领兵退散,部伍肃然,奉命来攻的闯军顾念同袍义气,也不追杀。
袁承志见义兄义嫂惨死,大哭之余,率领众人退入山中,商议行止。众人都说,李自成如此忌刻凉薄,今后也不必跟随他了,山东马谷山中,尚有“金蛇营”的数千兄弟,须得好好料理,免得给破自成、刘宗敏、高必正等下手扑灭。袁承志心想不错,请崔秋山急乘快马,连夜去山东报讯,请孙仲寿妥为防备,以防李自志派兵偷袭,就如罗汝才、左金王、革里眼、李岩等自家兄弟反遭了毒手。承志又派洪胜海回去北京,通知程青竹、沙天广、铁罗汉、胡桂南等留京伙伴,南下马谷山归队。崔秋山、洪胜海分别奉命,疾驰而去。
张朝唐劝袁承志等到渤泥国去散心,承志说尚有大事待理,不能离去。张朝唐等三人谢了回国。次日,袁承志带同青青、何惕守等人,东向山东。青青腿伤渐愈,已不必拄了拐杖行走。
袁承志身虽东行,一颗心却日日向西,只盼到藏边去会阿九。心想,只要不与青青成亲结为夫妻,去了藏边不再回来就不算相负。与阿九分别了数日,思念殊殷,每日里只想到了在藏边见到她后,便跟木桑道长整整下一个月棋,他过足了棋瘾,便会有几天不来缠住自己,那时就偷偷带了阿九,深入西藏荒无人迹的高山野岭,从此不回中原,此后师门旧友,一个不见,每日里只和阿九过神仙一般日子,直到老死。在西藏打猎也好,采药也好,总饿不死人。自忖思念阿九,倒不是为了她的美貌,只是与她相处之时,虽然只有一时片刻,心中总是自然而然说不出的欢喜,阿九微微一笑,轻轻一语,自己便回味无穷,高兴上半天,倘若能有十天半月的相聚,真想不出自己会过得如何快活,更不用说终身相依,永不分离了。
一路上神游太虚,尽自做白日好梦。这一日青青忽然问道:“喂!你笑咪咪地在想什么?”这么开心,在想阿九吗?承志一惊,答道:“不是!我在想那晚跟玉真子打架,胡桂南偷了他衣裤,他赤身裸体地跟我这招,好不狼狈!”青青噗哧一笑,便不问了。
袁承志蓦地心惊:“我极少说谎,却何以要骗她?只因她如知道我要思念阿九,必定会伤心。我若去会阿九,永不回来,她岂不更伤心?说不定又再跳崖自尽,那可如何是好?李岩大哥说,是人不是禽兽,就是人懂得‘情’和‘义’。他宁可自杀,不肯负了闯王,便是为了情义。青弟对我有情有义,我如待她无情无义,我还能算是人吗?今后就算能跟阿九在一起,想到青弟时,我还会真的快活吗?我能当真忘了青弟,只瞧着阿九她一人吗?”言念及此,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
青青笑问:“为什么又摇头了?”承志苦笑,说道:“不成,决计不成!”又想起李岩临终时的说话:“就算有一百个美如天仙的陈圆圆、陈方方。我岂能舍了对你大嫂的情义。”当下心意已决,硬生生地忍住,不去思念阿九。但不禁心中又想:“阿九说,我如三年不去瞧她,她便落发做尼姑。她又说等我十年,我十年不去,她还是做尼姑。她每天敲木鱼念佛,心中却苦苦地想着我,岂不是苦得很,我岂不是对她不起,岂不是对她无情无义?那我又成为禽兽了?”
这天在河南道上,各人打尖过后,何惕守对承志道:“师父,混元功的起手功夫,请问怎么练法?”承志道:“这是我华山派的基本功,要禀明你师祖,等他老人家允准后,方可传你。”何惕守道:“那一日你跟那玉真子拼斗,你向左边一溜,忽然转到了右边,机灵之极,那又怎样?”承志道:“这是金蛇郎君的身法,倒可教你。”任由青青、崔希敏等人先行,在树林中一块空地之上,传了她金蛇掌的身法、掌法。
何惕守学得高招,只喜得眉开眼笑,乐不可支,说道:“师父,多谢,多谢!真不知怎生报答你才好。师父,你老人家这些日子来闷闷不乐,为了想念阿九吗?”承志避开话题,说道:“你师父老人家心情不好,是为李岩大哥去世而悲伤。”何惕守道:“那我就没法子了。要是为了阿九,徒儿倒有不少妙法。”承志道:“倒要请教。”
何惕守道:“师父,我们教里有种药物,叫做出窍丹,服了之后,可以令人昏迷五日五夜。当时全身僵硬冰冷,心不跳,气不呼,就如死了一模一样。到四个时辰之后,才微微呼吸,微微心跳,过后苏醒,却无大碍。咱们在道上看到有什么稀奇果子,你去大呼小叫地采来吃了,却不让夏师姑和别人吃,我随即给你服那出窍丹,你到半夜就假死了。我把你钉入凿孔透气的棺材,安葬入土,等夏师姑他们走了之后,我立刻把你掘出来,送入客店安息。过得几天,你就鲜龙活现的起身,咱们快马加鞭,赶去藏边,见到阿九小师娘,你拉了她白白嫩嫩的小手就走。夏师姑见你死了只道是你命薄,痛哭一场,也就算了,决不会怪你薄幸无情,也不会恨一辈子。你的师父、师哥、各路朋友,都只惋惜这样一位大英雄平白无故地吃了毒果死了,老天爷真没眼睛,不会背后骂你负人不义。要是你还不放心,咱们让崔希敏也吃果子,服出窍丹,一起假死假活,夏师姑再也不会生疑。” 承志道:“不行,不行。你瞧,我李岩大哥死了,他夫人自尽殉夫,要是青青见我死了就自杀,岂不是害了她的性命?”何惕守道:“夏师姑没跟你成亲,不算是你夫人,她不会自杀的。” 承志道:“倘若我们此刻快马加鞭,迳身西行,青青也未必能追得上。我不去藏边,是为了良心不安,不肯对她无情无义。否则凭她的武功,随时我要走,她也抓不牢我。” 何惕守道:“是啊!你一施展‘神行百变’轻功,天下没一人抓得你住,只怕师祖他老人家和木桑道长也抓不住。只有阿九小师娘先抓住了你的心,这才抓得住你的人。”承志正色道:“你烦得很,别尽叫阿九小师娘了。她这里都给你叫得眉毛动、眼睛跳了。” 何惕守道:“师父啊,这世上男子三妻四妾,事属寻常,就算七妻八妾,那又如何?咱们这个沙天广沙寨主,众所周知,除了恶虎寨里的凶恶雌老虎押寨夫人之外,还有五个小老婆,分置山东五府,青州一个,莱州一个,密州又一个,听说沂水、胶州也各有一个。他大老婆无可奈何,明知而不故问。师父,你是沙寨主的上司,他干得,你为啥干不得?你先取了夏师姑做我大师娘,再去娶阿九做我二师娘。我瞧那焦宛儿焦姑娘哪,对你也是含情脉脉、藕断丝连的,她可没把她那罗师哥有半点放在心上,徒儿旁观者清,你就娶了她做我三师娘。”承志脸一沉,斜眼而睇。
何惕守道:“师父你这可想错了,你以为我要劝你再娶我自己做我的四师娘吗?错了,错了!如果世界上没有阿九二师娘,我倒真想嫁你的,那时候要是你传我武功不尽心,我就扯住你耳朵,罚你跪下。世上既有了阿九这美丽可爱的小姑娘,我就一心一意只做你徒弟了。你全心全意地疼着她,向着她,宠着她,人家做你的小老婆还有什么好?”她说到这里,神色坚决,摇了摇头,咬紧牙齿,说道:“不做,不做,说什么也不做。”
承志笑道:“你不做什么?不做五毒教教主了是不是?你给我再找一个姑娘做五师娘,那你们五个人就结成五毒教啦!” 何惕守摇头道:“六毒教也罢,七毒教也罢,总而言之,我不做你的小老婆。” 承志微笑道:“多谢你。那为什么说得这么斩钉截铁?” 何惕守道:“我说出来,你会对我不好的。” 承志道:“那你不说罢。”
何惕守道:“不说又不痛快。好,就跟人说。第一,阿九这小妹妹娇娇滴滴,美丽无比,叫人一见就爱,我舍不得毒死她;第二,就算我当真硬起心肠,一个不小心失手毒死了她,你一定悲伤无比。整天哭哭啼啼,愁眉苦脸,对她念念不忘,她本来只有一百分可爱,你心里把她放成了一千分、一万分,月里嫦娥,天仙化人,你怎么还会把第二个女子放在心上。因此我决不做你小老婆!男人如不把我爱得要死要活,发疯发癫,嫁了她有什么味道?不管做大老婆、小老婆都一样。”
承志哈哈一笑,说道:“这话倒也是!以后你专心学功夫,我尽心教你就是了。” 何惕守恭恭敬敬地道:“多谢师父。” 承志道:“二师娘是不娶的,三师娘、四师娘都不娶!” 何惕守道:“你连大师娘都不娶,免得将来后悔莫及!悔之晚矣!” 此后一路之上,何惕守计谋横生,尽是奸诈邪道,要帮袁承志设法去寻阿九,最后自告奋勇,要去藏边代传情愫,袁承志皆不允准。
不一日到了马谷山,来到“金蛇营”中,营中兄弟大宴相迎,欢乐三日。孙仲寿等在山东练兵养锐,得到崔秋山传讯后,各处要紧所在更加守御得铁桶相似。李自成自西安传来圣旨将令,要取消“金蛇营”、“金蛇王”的番号称谓,孙仲寿一一奉命遵办,差人送上奉章,庆贺李自成登基为帝。李自成甚喜,颁下令旨,升袁承志为制将军,封孙仲寿为果毅将军。孙仲寿不断派遣使者与李自成联络,并打探军情。
李自成退出顺天府北京的情况,红娘子曾说了一些,但不明实况,有点儿语焉不详。孙仲寿曾派人去北京详加打探,这时向袁承志禀报,据探得军情:满清大军由摄政王多尔衮统领,命英王阿济格、豫王多(泽)各将万骑进军,与吴三桂联兵,在山海关外一片石大战,李军内部不和,实力大损,接战不利而退,谷大成部殿后,谷将军力战身亡,李自成退出北京,与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李过、李牟、李岩、田见秀等退向西安。
孙仲寿将探子找来的一些满清文告拿来给袁承志处,一篇是多尔衮与满清入关诸将的誓约,其中有一段说:“今入关西征,勿杀无辜,勿掠财物,勿焚庐舍,不如约者罪之。”另一篇是多尔衮入宫后的严令:“诸将入城,勿入民舍,百姓安堵,秋毫无犯。”又有“大清国摄政王”令旨:“前朝弊政,莫如加派,辽饷外又有剿饷、练饷,数倍正供,远者二十年,近者十余载,天下唛唛,朝不及夕,更有召买加料诸名目,巧取殃民。今与民约:额赋外一切加派,尽为删除,各官吏仍混往加派,察实治罪。”
孙仲寿叹道:“老百姓归苦不堪言的,确是加派。完了钱粮之后,州县一声‘加派’,名目繁多,都是数倍于正额钱粮,老百姓饭也吃不上,怎么缴得起各种‘加派’,逼得人全家老少上吊投河,就是这加派了。”袁承志问道:“清兵进京之后,可当真不入民舍,秋毫无犯吗?”孙仲寿叹道:“清兵虽是蛮夷外族,进京之后倒确是不入民舍,不掠财物,不掳妇女。”袁承志想起盛京崇政殿屋顶上听到皇太极与范文程、鲍承先、宁完我各人的对答,料想多尔衮是遵照先君的遗训,收罗民心,以图占我大汉天下。
孙仲寿又禀报:闯王败走山西后,满清苏亲王阿济格奉命来侵山东,不久攻入济南,东破青州,斩明守将赵应元,又平济宁满家洞。闯军“金蛇营”僻在鲁东,清军倒未来攻。这时南京明朝的大臣立了福王由崧作监国,其后即位称帝。由崧是崇祯皇帝的堂弟,他父亲常洵是前光宗皇帝的兄弟。福王虽离帝系较近,但为人昏淫,凤阳总督马士英力主立他,以便控制。南朝兵部尚书史可法以潞王较为贤明,则主张立潞王。但马士英掌握兵权,又与驻兵江北的四大总兵高杰、刘泽清、刘良佐、黄得功联络,派兵迎来了福王。史可法无可奈何,只得同意。四大总兵中高杰驻兵淮水,史可法要他去和“金蛇营”,共抗清兵进犯。
高杰原是李自成麾下大将,在军中与李自成的妻子邢氏私通。高杰怕风声泄露,李自成杀他,带了邢氏逃走,还带走了一批部队,他去投降朝廷,做到了总兵,与闯军为敌。他知金蛇营是闯军的精锐之师,驻地离他不远。他心怀鬼胎,不敢去和金蛇联络,却去和河南总兵许定国暗中勾结。不料许定国已暗中降清,假意设宴,杀了高杰。
袁承志问起南京情形,孙仲寿道:“南京城里,马士英大权独揽,重用魏忠贤的余孽阮大铖,事事非钱不行,腐败不堪,所有官职都可出卖。南京人有顺口溜:‘中书随地有,总督满街走。纪监多如羊,职方贱如狗。荫起千年尘,拔贡一呈首,扫尽江南钱,填塞马家口。’把江南人的钱都搜刮起来,填到马士英一家人的口袋里。”袁承志对青青道:“那个马士英,他的侄子就是你在南京杀的。”青青笑道:“原来小妹倒有三分先见之明,没杀错了良民。”
孙仲寿道:“江北各总兵跋扈,不奉朝廷命令。只史可法阁部在扬州,忠心耿耿,左支右绌,那也难得得很了,史阁部曾派人送礼来,要我们归顺南明,共抗清兵。我回答说:‘小将做不得主,待我们主帅袁将军回营,小将禀明史阁部的好意,再行奉覆。但本营以抗清护民为职志,必与阁部同一条心。”
袁承志道:“抗御清兵,本是先公遗志。史阁部是位好汉子,跟他联手,倒也使得。但南京朝廷如此腌脏,投降朝廷似乎不必了。孙叔叔、朱叔叔、罗叔叔、倪叔叔,你们各位以为如何?”孙仲寿等都道:“主帅高见,我们也都这么想的。”
罗大千道:“最近南京又有监禁太子的事,令人好生气愤。”袁承志询问详情。
罗大千道:“北京南来的一个官员,带了个少年同来,说是崇祯皇帝的太子……”袁承志心道:“这是阿九的弟弟,我倒见过。”罗大千道:“朝廷知道了,派人去查明,这些人有的在北京做过讲官,教过太子的书,太子一见就认了出来,先叫他们的名字。这些官员受过福王宏光皇帝和马士英的指点,说倘若真是太子,弘光皇帝就得让位,自然都回报说不认得。朝廷也不问情由,就将这少年下在狱中,到底是不是太子原也难说。这件事传了开来,在长江上游带兵力的将军中有个左良玉,官封宁南伯,驻兵武昌。他跟马士英不合,说监禁太子,乃是大大不忠,于是发兵东下,要清君侧,兵到九江,左良玉突然急病身亡,部兵由他儿子左梦庚统带。南京调黄得功沿江堵截,左梦庚不会打仗,兵败降清。”
朱安国道:“咱们该当回覆史阁部才是。”袁承志道:“便请朱叔叔辛苦一趟,送几件礼物去扬州,说我们愿以客军的身份,跟史阁部联手抗清。清兵如犯淮泗,我军便扰清军后方牵制,共同打仗,但我们不奉朝廷号令。”朱安国奉命而去。
不久,洪胜海、程青竹、沙天广、胡桂南、铁罗汉行留京伙伴齐到山东,来归“金蛇营”。袁承志与孙仲寿、罗大千、倪浩、沙天广、程青竹等整顿部署,准拟抗清援史,将三营的人马,操练得进退如意。
四月间消息传来,清兵都统准塔败明兵于沛县,攻陷徐州,此后又败刘泽清于淮安,通州、如皋等城皆陷,刘泽清降清。多铎大军由归德趋泗州,乘夜渡淮,将金蛇营和史可法部隔成两截。金蛇营兵少,难以正面大攻清军,派了一千兵到扬州助战,另在清军背后不断骚扰,以作牵制。不久便听到扬州城破、史阁部殉难的噩耗。其后朱安国满身血污地回报,说当日史阁部见到金蛇营派兵助战,大为赞叹感激,多多拜上袁将军,并对袁督师当年冤死一事大表不平,有一短简致袁承志,写了十六个字:“共抗清虏,督师有子,并肩御敌,洗冤报国。”
袁承志甚为感激,问起史阁部战况,朱安国不禁流泪,说清兵于四月十五日攻扬州城,史阁部五次拒降,奋力应战,朱安国也在他身边助战,到二十五日城陷,史阁部就义。金蛇营派去助战的一千多兵将大多殉难。城破后清军大肆烧杀,十日之间杀了八十余万人,后来称为“扬州十日”,惨酷无比。朱安国于城陷后带了少数部队兵逃出。
袁承志与孙仲寿等筹商今后大计,南京看来也指日可破。南明朝廷中君臣腐败,互相争夺权位。闯王败至山西,军纪未见大改,百姓不附,诸将解体,引兵至湖北时连战败绩,据说在湖北九宫山为村民所击毙,唯事无佐证,不知真假。刘宗敏等大将多数为清军擒斩。牛金星降清,连他的儿子刘铨,都在清朝做了小官,众人都说眼下时事艰难,继承袁督师遗志,惟有抗虏到底,虽清兵势大,又复悍勇无比,看来取胜无望,但大丈夫捐躯报国,有死而已。当下沙天广、程青竹分别去北直隶、山东布政司自己原来成辖的各盗寨,招揽旧属兄弟;吴平、罗立如、焦宛儿等去南京应天府招揽金龙帮旧人及其他帮会同道;罗大千、倪浩等人前往关辽一带,招揽袁崇焕在宁锦山海关一带的旧部。再加上盖孟尝等七省会盟的盟友,人众大集。“金蛇营”成立后,招揽的豪杰本已不少,但要抗清却大大不够,于是又竖起义旗,广募兵将,马谷山山前山后起造山寨,一时间好生兴旺。
“金蛇营”的名称既已取消,“山宗营”之名外人多不明其义,袁承志与各人会商,决定重振“大明崇字营”的新名,这名称本来和“金蛇营”、“山宗营”二名并用,此后则专用此名,树起旗帜,联络胶东各州百姓。前明官员中有的忠于前朝,问起“崇字”的由来,招兵者不说是来自袁崇焕的“崇”字,而是来自“崇祯”的“崇”字,便有不少前明的散官、败兵溃卒来投。承志与孙仲寿等将众兄弟分成五营,称为“崇字一营”、“二营”等名号,日日操练兵马,为筹粮饷,占据了附近的盐山、东陵、阳信、海丰等州县。
这日袁二人巡视辖地,来到富平镇郊区,只见百余名“崇字三营”的兵丁在抢掠百姓,还有人将十余名妇女捆绑了掳了去。承志大怒,上前干预,一剑便将带队的把总杀了。副把总大叫:“冤枉,冤枉!”承志问起原由,原来这一营归洪胜海统带,军中无粮,士兵已挨了几日饿,把总禀明了洪胜海,带队出来寻粮。承志召集了洪胜海以及崇字三营的其余扣队把总,询问详情。
却原来崇字各营人数大增,已扩至十营,这时已达二万余人,而钱财管理不善,袁承志先前所得宝藏、所劫粮饷已花用殆尽,各营数月来粮饷不继,不但对兵卒欠饷,且日常伙食亦供应不足。各营兵将皆是相互素识,起初大家都凭着这“义气”二字,也都知道国势艰危,咬着牙关忍了下来,但时日一久,有许多士兵忍耐不住了,先是向附近百姓家盗牛偷羊、偷鸡摸狗,到后来更提刀抢劫。崇字营加盟的兄弟,一大伙本来就是盗伙,于这“奸淫掳掠”乃是家常营生,上官见大伙熬得辛苦,有时也眼开眼闭,不加禁止。袁承志严查之下,察觉有几名把总竟尔率领下属,杀了百姓,将他们的妻子女儿都占了过来,迳自入居其屋,不住营房。承志心中气苦,亲自提剑把这几名残虐的把总杀了,将崇字三营的统带官洪胜海叫来,狠狠训斥,提起血淋淋的金蛇剑,便要向他颈中砍落。
洪胜海双膝跪地,叫道:“相公,是我错了,请你杀了我之后,饶了其余的兄弟。是小人带不来队,准许他们乱搞的。”承志见到他哀恳的脸色,想起他平时对己服侍辛劳,忠心耿耿,他是海盗出身,向来做惯了坏事,并不觉得抢掠百姓是如何不该,心想:“‘崇字营’建立未久,缺粮欠饷,大家日子过得好惨。平坦咱们只讲究操练阵法,教导如何杀敌取胜,确是甚少讲究军纪,教弟兄们须得‘爱民如子’。我这一剑砍下去,虽不是‘滥杀无辜’,只怕是‘不教而诛’了杀他是该的,但我自己,难道就没罪吗?就不该杀吗?”
承志血剑悬半空,心下沉吟,这一剑该不该劈下去?猛听得号角呜呜声响,前号吹号示警,有敌军来攻。袁承志收剑插腰,喝道:“有敌军来攻,分布队伍抗敌。”
洪胜海大声应道:“是!”跃起身来,呼喝号令:“第一队守住东北方岬高地,第二队守住第一队左边的小山头。第三队跟着我中间冲锋,第四、第五队在我左边的高粱地里埋伏,先不要动,也不可放箭,待敌兵冲近,这才射箭。第六、第七、第八队上马,上前杀啊!”他号令一出,各队把总率领兵卒冲锋上前,有的依令奔上高地,有的钻入高粱青纱帐里埋伏,余人纷纷上马直驰向前。
洪胜海向承志道:“主帅请在此督战,小人领头冲锋!”承志道:“好!”跃上战马,罗大千与崔希敏也均上马。
袁承志站立马鞍,向前望去,见远处东西两方旗帜招展,崇字各营都依平时操练排了开来。承志大声叫道:“崇字三营的弟兄们狠狠砍杀鞑子,我去瞧瞧别的弟兄!”众兵将大声回应:“主帅放心,大伙儿必定死战!主帅保重!”
承志与罗大千、崔希敏纵马向西北方驰去,上了一座小山峰,向前遥望,只见大队清兵蜂拥冲来,数十名骑兵高举白旗,挥举疾冲,手中长刀映日,甚是威武。罗大千皱眉道:“这是鞑子正白旗精兵,是豫亲王多铎的部队,多铎是多尔衮的亲弟弟,所带的鞑子兵最称精锐。”承志曾亲眼看到多尔衮刺杀皇太极,知道此人阴狠辣手,说道:“好,咱们跟他狠狠打一仗!”
片刻之间,崇字一营的马队上前交战。清军骑兵弯弓搭箭,羽箭来如飞蝗,崇字军纷纷落马,有的崇字营马军回箭射去,箭出无力,清军举轻盾一挡,箭枝便即滑落在地。承志见局面不利,拔出金蛇剑,大呼冲入敌阵。这是千军万马的两阵交战,袁承志武功虽高,出手虽快,也不过砍杀了十余名清兵而已,又怎挡得住大队敌军?对阵数千乘骑兵呼啸而至,有若怒涛,崇字军虽奋勇抵御,却挡不住这排山倒海的兵势。
不到一个时辰,崇字一营的二千余名兵将或中箭落马,或为刀砍枪刺,惨呼毙命,清军后面跟着又有数千名杀到,大批清兵冲过承志身旁,杀向他身后的崇字二营。承志心下暗暗叫苦,急忙回马,去和崇字二营的弟兄们并肩抗敌。他从清兵手中抢过一柄长枪,横挑直刺,又杀了十余名清兵。这些清兵的前额剃了光头,脑后拖了一条小小辫子,右肩袒露,肌凸肤粗,神情凶悍异常。承志一枪戳入一名清兵腹中,那清兵大声咒骂,跳起来要扑向他拼命,承志横过枪杆,将他打落。
战不多时,崇字二营也呈败象。承志拍马而前,见三名清将正围攻一人,那人浑身是血,正是朱安国。承志上前杀了两名清将,余下清将冲过朱安国身侧,冲入敌阵而去。朱安国受伤,摇摇晃晃,说道:“承志,多谢你来救,咱们打不过了……”承志上前抱他过来,坐在自己马前,说道:“朱叔叔,咱们去止血治伤……”朱安国说:“不,鞑子兵好厉害,咱们还得打,弟兄们危险!”
天色渐黑,清军鸣金收兵,大队骑兵退了下去。承志与罗大千、倪浩指挥崇字营残兵,分别驻守各个山头。清军骑兵凶猛,平地上抵挡不住,只得倚山为势,令敌军冲杀不上。孙仲寿率人下去点验伤残。这一役崇字十营损失了几达半数,每一营都死伤不少。沙天广、程青竹、朱安国三人身受重伤,崔秋山、洪胜海、焦宛儿、青青、罗立如、崔希敏等各受轻伤。金龙帮大弟子吴平不幸中箭殒命。
袁与孙仲寿检点残兵,重伤行伍,分别派驻山头,守住进入马谷山本寨所在地的险隘。各人先为伤者止血治伤,垂头丧气地吃了战饭,商议今后行止。
孙仲寿道:“鞑子兵骑射功夫了得,咱们是斗不过的,自从宋朝以来,便是如此。当年岳飞爷爷所以能打赢金兵,便是自己先练好的岳家军的武功,朱仙镇一战,才能打得金兵落荒而逃。”罗大千道:“是啊!所以从前袁督师不断要跟皇太极讲和,要有时候来练袁家军的武功,可是昏君反冤枉督师与敌人讲和是‘通敌’。咱们眼下仓促成军,要练武功是来不及了。虽然已不是乌合之众,但人数远远不及清兵。”
孙仲寿道:“袁督师当年宁锦大捷,主要还是仗着城坚炮利。至于平地骑射、步兵砍杀,咱们是敌不过辫子兵的。何况汉兵现今投降满清的多,现下变成的敌众我寡。承志,咱们大偿儿战死沙场,尽忠报国,尽忠以报督师便了。”
承志见洪胜海站在身边,他额头给清兵砍了一刀,伤势甚重,心中不忍,说道:“胜海,你今日杀敌受伤,将功折罪,你不守军纪的大罪,我就免了。不过你若留在军中,弟兄们还道我纵容自己人,处事不公,不免败坏军纪。你还是回你自己的渤海派去罢!”
洪胜海当即跪倒,说道:“袁相公,小人知错了,多谢你开恩饶了我这遭,小人今后无论如何不敢再犯,小人不配再去带兵,请你开恩留我在你身边,仍像从前一样,做个服侍你的长随。”袁承志挥手道:“你还是去罢,这守军纪的事,我自己也有不是,我不怪你了。你跟着我,也不跟着我一起死。”洪胜海忽然想起一事,向承志磕了个头,说道:“小人遵奉将令,这就告别,相公与各位千万保重。贼子势大,当真打不过,那也罢了。依小人之见,不如落草,占山为王,便似沙寨主从前一样,总之不降鞑子,不投朝廷,不跟闯王,不害良民!”
袁承志呵呵一笑,说道:“你最后十六字说得好,你是大大的长进了。将来是不是占山落草,我真不知道,不过你说的话,我说什么是要做到的!好,大家打得倦了,明天只怕鞑子兵还会来攻,这就早些休息吧!” 洪胜海道:“是,相公,明天我再跟随你打一仗,倘若留得性命,这才跟你辞别。” 次晨清兵又再来攻,崇字营守住险要高地,清军骑兵无所用武,攻了一天,不能得逞,就此退兵了。
清军退兵后,袁承志、孙仲寿等整顿部属,分守要隘,承志以财源支绌,兵员不能扩充。其时南明扬州虽破,总兵黄得功手下尚统兵四万人,在淮泗一带驻扎,作为牵制。清兵以崇字营兵少,不以为意,暂不来攻。
后来清军英亲王阿济格带了正白旗与镶白旗两旗的精兵来攻,袁承志奋起抗御,寡不敌众,大败一仗,崇字营又再损折,只剩下一千多个兵将。袁承志于救援麾下奋不顾身,在枪林箭雨中杀入敌阵,胸口中箭,身受重伤。
承志与孙仲寿商量,眼见马谷山无兵可守,便率领残兵,退向海畔。哨探报称,清军都统准塔所部便在附近,或恐来攻,如真退无可退,只好分别上山落草。
这天承志率青青、孙仲寿、罗大千、朱安国、倪浩、安大娘、安小慧、焦宛儿等人,在山边扎营。埋锅造饭,哨兵进帐来报,有旧部洪胜海来见。承志忙叫传进,洪胜海带同四名亲兵,跪下参见,说起同袍伤亡众多,众人均感伤痛。
洪胜海慰问承志胸伤,甚是关怀。承志道:“胜海,敌众我寡,我们打一仗败一仗,眼见不是对手,只好依你当日所言,上山落草,聚了兵后,再来跟鞑子拼命。”洪胜海道:“相公,上山落草原是善策,但这一带并无高山峻岭,须得到鲁东一带占山,鞑子兵旦夕间便即来攻,远水救不得近火,小人带有数十艘大沙船在海边,咱们暂且落海避他一避。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承志与孙仲寿正感给逼得局处海隅,更无退避之处,听得洪胜海带同渤海派大批船只,正可解燃眉之急,大喜之下,都拍手赞好,便率同众兵将上船入海。
众人上得渔船,有酒有肉,饮餐了一顿,救死扶伤,一时精神为之一振。洪胜海知晓南明局势,说起淮泗四将的近况,高杰为河南总兵许定国所杀、刘良佐及刘泽清降清,承志等已经得悉,黄得功阵前自杀,清军由多铎统领,攻入南京,明总兵田雄拥福王弘光皇帝降清,马士英逃到杭州,其后逃到福建,为清军所俘杀死。
袁承志环顾四方,心灰意懒,眼见各地拥兵将领纷纷降清,明军败兵大都编入了清军汉军旗,清军更加势大,自己决不降清,但兵财俱缺,无力单独抗清,又不能去川陕依附张献忠,小小的一支孤军局促于山东海边,早晚会给清军灭了。他空有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却无处分邦国大事的权谋韬略,最后势必死难殉国,就和爹爹和史阁部一样,当此国难系深之际,也无别的命运。但看到青青、何惕守、焦宛儿、安小慧等玉貌红颜,如花盛放,岂难道要这些巾帼女儿,也要为国捐躯?
转念又想:“男儿殉国,女儿也同时殉难,分什么彼此?”心中忽然转过一个念头:“幸好阿九远在藏边,她有时会想到我么?”其实他自料到,阿九朝思暮想,便在等待他袁承志到来,岂仅是“有时会想到”而已。
他傍徨无计,意兴萧索。想起张朝唐曾说起渤泥国民风淳朴,安静太平,说道:“中原大乱,公子心绪不佳,何不到渤泥国去散散心?”袁承志心想就算上山落草,此后数十年中,终究不能忘了阿九,年年月月的三心两意,总有一天会管不住自己,突然间远走藏边去寻阿九,未免不可收拾;但若远在海外,从此不归,既远离了国难家仇,亦免得负人不义,终生良心不安,但事不两全,不负青青,却不免辜负阿九。
只不过寄人篱下,也无意趣,何况国破家亡之余,避难海外,懦怯偷生,实非男子汉大丈夫行径,也对不起成千成万与自己出生入死、间关百战的战友袍泽,但算来算去,在守着“不降鞑子,不投朝廷,不跟闯王,不害良民” 十六字,除了远在异国,委实走投无路;忽然想起那西洋军官所赠的一张海岛图,于是取了出来,询问此是何地。洪胜海道:“那是在渤泥国左近的一座大岛屿,眼下为红毛国海盗盘踞,骚扰海客。”
袁承志一听之下,神游海外,壮志顿兴,拍案长啸,说道:“咱们就去将红毛海盗驱走,到这海岛上去做化外之民罢。”
于是命众海船开向南岸大清河口停泊,向众部属说明去向,由各人自择,先行安顿不愿远适异国的人众,各人散归故乡。愿做“山大王”的,就分别归属沙天广与程青竹,在直鲁两地线上开扒。事势如此,也无可奈何了。他命海船在铁门关海外停泊等候,他胸伤渐愈,便回上华山,告别了师父,禀明掌门大师兄,率领青青、何惕守、哑巴、罗立如、焦宛儿、安小慧、安大娘、崔希敏等人,及孙仲寿等“山宗”旧人、孟伯飞父子、胡桂南、铁罗汉等豪杰,以及愿意随他出海早险的崇字营从众,扬帆出海,得了洪胜海的渤海派众海盗之助,远征异域,终于在海外开辟了一个新天地。正是:
万里霜烟回绿鬓
十年兵甲误苍生
(归辛树、何惕守、阿九等人之事迹,在《鹿鼎记》书中续有叙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