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险峡收万众  泰山会群英



  褚红柳见他把这样沉重的铁箱掷得这样高,已自惊骇于他的神力,但见他轻飘飘的一跃而上,轻功造诣尤其不凡,更是吃惊。原来袁承志见敌人众多,所以特地显出木桑道人所授的「百变鬼影」上乘轻功,在众人一霎眼间就上了箱顶,存心要艺压当场。褚红柳见这些铁箱被他随手乱掷,叠得乱七八糟,就是不去碰它,只怕箱子自己就要倒下来,他自知轻功不成,那敢上高献丑,喝道:「你有种就下来!」承志在上面高叫:「你有种就上来。」褚红柳踏步上前,抱住下面几只铁箱一阵摇动,只见袁承志头下脚上,倒栽下来,群盗一阵欢呼,那知承志跌到褚红柳头顶时,倏地一招「苍鹰擒兔」,左掌凌空下击。褚红柳一惊,挥起右拳反击,承志右手早已扣住他脉门,等自己双足着地,喝一声:「起!
  」把褚红柳一个肥肥的身躯挥了起来,刚落在一叠箱子的顶上,那些箱子摇摇晃晃,褚红柳在上面双手乱舞,情形十分狼狈。群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青青叫道:「你有种就下来。」阿九想起褚红柳刚才说的话,不禁抿嘴窃笑。
  褚红柳的武功深得「稳、狠、准、韧」四字诀中精要,适才与阿九比武时,就充分显示了这四字诀的长处。他因身材关系,轻功素不习练,自来以稳补快,以狠补巧,掌法由拙见功,现在突然登高,那是他的大忌,虽然一身武功,却弄得手足无措。要知承志见他出手,知道了他的长短,故意布置这个陷阱和他为难的。群盗又不敢去移动铁箱,只怕一动,上面箱子乱倒下来,不但摔坏褚红柳,还会压死多人。僵持了一阵,沙天广低声道:
  「谭贤弟,围攻那小子,先干掉他。」一言提醒了恶虎沟的谭副寨主,他当下吹动号角,山东群盗拔出兵刃,齐向承志冲来。哑巴、青青、洪胜海三人一齐站到承志身边。青青持剑,洪胜海用刀,各自找了山东群盗中的好手们激斗,承志和哑巴却是空手,抓住群盗乱丢乱掷。群盗出道以来,从未见过这样的打法,承志和哑巴两人所到之处,群盗纷纷走避。
  承志数跃之间,已奔到沙天广身旁,他正卧倒在地,两名盗首在旁照料。他们见承志冲来,一个举刀砍挡,另一个背起沙天广避让。承志头一低,从刀下钻了过去,抓住前面盗首的头一扭,那人痛得大叫,撒手把沙天广丢下,承志挟手接住,跳上一辆大车,叫道:「你们要不要他的性命?」群盗见首领被擒,一时倒呆住了,不敢动手。承志向哑巴一打手势,哑巴径往青竹帮中冲去。青竹帮众本来袖手观战,见哑巴如猛虎般到,各举兵刃拦阻。但那哑巴追随八手仙猿穆人清多年,武功已非常人所能敌,只见头顶刀枪乱飞,被他赤手直冲到程青竹身旁。
  承志在高处相望,见哑巴即将得手,正自欣喜,忽见阿九抱着程青竹的身体,坐在地下大哭,这一着倒大出他的意料,如果程青竹死了,那对付群龙无首的青竹帮就颇为不易,于是高声大叫:「胜海,快叫哑巴老兄回来。」洪胜海撇下战斗正酣的敌人,冲到哑巴跟前,打手势叫他回来。哑巴回头向站在大车顶上的承志一望,承志招招手,哑巴随即退回。承志把手里拉着的半死不活的沙天广交姶哑巴,纵入人圈,问道:「怎么?」阿九哭道:「师父死啦!」承志俯身一探程青竹的鼻息,果然已无呼吸,再摸他胸膛,一颗心还在微微跳动,于是说道:「别怕,我来救他。」翻过他身体来一看,只见背上五个小孔,虽然血已止住,但五孔都在要穴的部位,饶是程青竹武功精湛,也已抵受不住。承志知道他伤势极重,当下在他「天府穴」和足底的「涌泉穴」用力一点,程青竹血脉流转,悠悠醒转,睁开了眼睛。阿九大喜,高叫:「师父,师父!」程青竹点了点头,承志道:「他是你师父吗?我还道他是你爷爷。」阿九道:「嗯,多谢您啦。」
  这时青青、哑巴、洪胜海三人挟着沙天广,已退出进青竹帮的圈子,山东群盗见首领被擒,要闯进来救人,青竹帮帮友伸手拦阻,混乱中也不知谁先动刀,交起手来,一时间乒乒乓乓打得十分激烈,双方都已有十数人死伤。青青对承志道:「再打一个时辰,双方都死得差不多啦!」承志微笑,突然之间,站在铁箱顶上的褚红柳扬臂大呼:「不好啦,官兵来啦,总有数千人,大家快退……不,不,有上万人,快退,快退,快退!」因为他站得高,所以首先瞧见。众人一听,刀枪齐停,三骑马急奔而来。两骑是山东盗放的卡子,一骑是青竹帮的哨探,三人连连呼啸,高声大叫:「大队官兵到啦!」褚红柳再也顾不得危险丢脸,一涌从箱顶跳了下来,立足不稳,在地下打了三个滚方才立定,双足已肿痛异常,抢了一匹马,率队退却,承志把沙天广掷了过去,群盗抢住放在马背,纷纷涌入树林。青竹帮中也是竹哨连声,抢起地下死伤人众,仍旧分成四队退了下去。霎时之间,一片大广场上只剩下承志等一干人。
  承志跳上铁箱顶上,把箱子一只双掷下来,哑巴一一接住,放上大车,青青笑道:「伤了许多人,连咱们一个大钱也没抢去。」只听见远处号角连声,人喧马嘶,果然是大队人马急奔而来。承志道:「有这许多官兵,盗贼是一定不敢再来的了。咱们走吧。」检视了一下车辆夫役,幸而并无损伤,正要拔队启行,两百名明兵分成两队,当先冲到。一名小军官手舞长刀,喝道:「干什么的?」承志道:「我们是赶道的良民。」那军官道:「干么这里有血迹,有兵器?」承志道:「正有强人拦路打劫,幸得官兵们到临,把强人吓退了。」
  这时已有数队官兵去追击退走的群盗,那军官却斜着眼向大车上的铁箱一番打量,冷冷的道:「那是什么东西?」承志道:「是我们的行李。」那军官道:「打开瞧瞧。」承志道:「是些随身衣物,没什么特别物事。」那军官道:「我说打开,你就打开,啰唆什么?」青青道:「又没带违禁犯法的东西,瞧什么?」那军官骂道:「你这小子好横!」
  夹头夹脑一鞭子抽了过来,青青闪身避开。那军官见十只铁箱结结实实,知道必定盛着值钱之物,一见早就起了贪心,这时乘机喊道:「好小子,你胆敢拒捕?喂,弟兄们,把赃物充公!」官兵们抢夺百姓财物,那里还需要多说,一听「充公」两字,一涌而上,七手八脚的来抬铁箱。那军官存心好狠,只怕承志等告到上官,高声叫道:「这些都是土匪,竟敢抗拒官兵,都给我杀了。」随即提刀杀来,承志大怒,心想:「要是我们不会武艺,岂不被他杀了灭口。这种人不知己害了多少良民?」待他一刀砍来,身子一侧,一掌打在那军官背心。这人武艺平庸,如何禁受得起这一掌?倒撞下马,登时毙命。众官兵惊叫起来:「强人拦路抢漕运啊,抢漕运啊!」当先的官兵被青青、哑巴、洪胜海三人一冲,四散奔逃,但后面大队人马也已涌到,承志挥动一柄抢来的大刀断后,哑巴等三人率领骡队退入了树林之中。
  刚到树林,只听得金铁交呜,官兵正与山东群盗及青竹帮打得火炽。冀鲁两省的盗帮虽然都有武艺,但终究挡不住官兵人多势众,片刻之间已纷纷败退。承志和青青等把车队约束在树林一角,这时沙天广和程青竹都是命在垂危,无人领头,群盗各自为战,被官兵一堆堆的围住攻击,眼见群盗阵势大乱,官兵追杀时残酷异常。青青道:「咱们怎么办!
  」承志道:「帮强盗,杀官兵!」青青道:「不错!」承志道:「你在这里守住!」青青点头答应,她与哑巴、洪胜海三人守住一个小角,官兵过来立即格杀。众官兵见他们凶狠,一时倒不敢十分逼近。
  承志飞身上树,察看四下形势,只见阿九与几名青竹帮的头目被数十名官兵围攻,形势十分险恶,承志纵身下扑,双手一格,把两枝刺到阿九面前铁枪震飞,叫道:「快退回西首山岗!」阿九一怔,又有一名军官挥刀向她砍到,承志抢住刀柄,喀擦一声,刀柄折断,当胸一拳,将那将军打得口喷鲜血,仰面跌倒。阿九吹起竹哨,青竹帮众友齐向西退,渐渐集拢。承志纵横来去,命山东群盗也向西退,遇有被官兵围住无法脱身的,立即冲入解救。众人一会齐,声势顿壮,在承志率领下且战且退,慢慢上了山岗,承志又率领了数十名武功好的帮友盗众,冲下岗去把青青等人及车队接引上岗,众官兵在岗下高声吶喊,团团围住。
  承志叫群盗用强弓硬弩守住山岗。群盗本已一败涂地,突然有人出来领他们到了安全之境,对他的话那有不奉命惟谨之理。官兵冲了一阵,立时被乱箭射回。官兵在得胜时勇往直前,一受挫,大家怕死,那肯努力攻山,个个大声吶喊敷衍长官,所以杀声倒是震天,却没几个人真正冲到山岗边来。承志安排防御,叫谭副寨主谭文理、褚红柳、洪胜海、阿九四人各率领一队人守住一方,余下的人救死扶伤,就地休息。他去替程青竹按摩了一番,又给沙天广推宫过血,这两人都被对方用内家手法伤了要穴。袁承志精通点穴之术,竭力给他们发散,并教他们如何调匀呼吸自养,过了一阵,两人竟先后在山岗之上睡着了。恶虎沟群盗和青竹帮的帮众见首领无恙,对承志更是敬服。承志对青青道:「官兵人多,不能力敌,只可智取。」青青道:「不错,你想用什么计策好?」承志想了一会,把一名熟悉当地地形的盗帮叫来细问,又站到岗顶上察看官兵形势,只见官兵后队有大批辎重车辆,心中一动,跳下来对青青道:「刚才官兵叫什么势漕运?」这时褚红柳正由人接替了下来休息,听承志问起,就道:「这是运送漕运银子到北京去的官兵,咱们在这里遇上,真是不巧。」承志道:「怎么运送漕银要这许多官兵?」褚红柳道:「现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那一处没有开山立柜的豪杰?朝廷全靠江南运去漕米银两发军饷作军粮,崇祯既要对付辽东的满洲兵,又要应付闯王和各路英雄,这漕银是他的命根子,自然要多派人马护送了。」承志道:「这些官兵也真会多管闲事,身上挑着这么大的担子,居然还来跟咱们为难。」褚红柳笑道:「他们以为咱们转眼总是个个就擒,再给咱们安上几个什么王、什么厉害的名号,禀告上去,岂不是大功一件?」承志点头道:「这边向西北,有一个峡口,咱们从那边冲出去吧。」褚红柳这时对袁承志已佩服得五体投地,那里有什么异议,说道:「请袁相公吩咐,咱们齐听号令。」承志于是在地上画图沉思,计议已定,分拨人手。
  到得初更时分,群盗发一声喊,承志和哑巴当先开路,率领众人冲下岗去。官兵本已怠懈疲倦,见群盗骤然涌到,来势凶猛异常,稍加抵挡,就被冲破一道口子,群盗向峡口直奔,官兵叫喊着随后追来。追了一阵,殿后的数十名群盗忽然回身激斗,把官兵来势挡了一挡,等到官兵大队攻到,殿后的盗帮已退入峡口,官兵又是呼哨急赶。那峡口两旁是山,形势险恶,进入峡口之后,率领长官下令停追,以防中伏。忽然间前面大车中一只铁箱滚了下来,箱盖翻开,道上丢满了珠宝珍物,在火把照耀下闪闪发光。
  统兵长官水总兵大喜,下令急追,要把十只宝箱全都抢下来。追了一阵,只见群盗拋下许多衣甲兵器,几匹马到在路旁,还有许多金锭银锭,众官兵你抢我夺,乱成一团。水总兵见群盗败得连兵器也随地出丢,不再存防备之念,一意要抢夺宝箱,下令前、中、后三队齐赶。
  这时承志已飞身跃上峭壁,手足并用,拉着石壁上的藤枝树叶,抄向官兵后路,他走了一会,果见官兵队伍中车辆一辆接着一辆,蜿蜒而来,不计其数,车辆上都是用黄巾蒙住,车上面插了旗帜,薄暮中依稀可辨的是「大明江南漕运」几个红字,从上面望下去,车队简直是一条其长无匹的黄龙。承志见此声势,心里又惊又喜,惊的是官兵势大,不易对敌,喜的是如计谋成就,劫下漕运,那确是对大仇人崇祯皇帝一个当头猛击,闯王义兵就更易成事,实是一件不世奇功。他一见下面树木茂密,就从树木中一路向下,要把车队就近看个清楚。下山极为容易,不一刻已与官兵十分贴近。他籍着树木的遮掩,连官兵的谈话都听得清清楚楚。车辆过了一会,忽然听见后面的车子辚辚之声渐轻,车中似乎装的并不是银子,从树木空隙中向外一望,见后面原来是百余辆囚车,车中的人双手反缚,盘膝而坐,每辆车上都插着一面白旗,写着「拟斩巨寇某某某」等字样。承志留神看旗上字样,写的都是什么「江洋大盗」、「反叛逆首」、「淮南巨贼」等等,显见都是反抗朝廷的饥民或山寨盗魁,承志心想,「这些人都要救一救,但怎样救呢?」正在寻思,忽见一辆车子的旗上写着「拟斩巨寇祖仲寿一名」九字,承志大吃一惊,追了几步细看,车中坐着的果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书生。他相貌比之在老鸦山上率领袁崇焕旧部致祭时已苍老得多,两鬓斑白,满脸风霜之色,但一副慷慨雅致,虽在难中,仍旧不减当年,承志惊讶未定,只见后面囚车中推来的又都是父亲旧部,当日教导抚养自己的倪浩、朱安国、罗大千三人都在其内,只是不见应松。
  不等囚车过完,承志向上奔了数丈,疾向后追,官兵望见,鼓躁起来,有的抽箭相射,但承志身法何等抉捷,箭枝射到,人早不见。他奔出数十丈,官兵队伍已尽,最后一名军官骑在马上,手提大刀押队,承志心想:「我拿住这军官,先乱搅一阵,然后乘机救祖叔叔、朱叔叔他们。」正要飞身跃下,忽然望见远处尘土飞扬,几骑马奔驰而来。承志心道:「原来后面还有接应,等他们过来看个明白再说。」不一刻,五骑马奔到,当先一人是个女子,从他身旁闪过时看得清楚,原来是飞天魔女孙仲君,后面四人却是二师兄归辛树手妇以及梅剑和、刘培生。
  袁承志一见大喜,叫道:「二师哥!」落在归辛树夫妇马前。归氏夫妇把马一勒,看清楚是袁承志,归二娘冷冷的道:「喂!是你,有什么贵干么?」这时走在前面的孙仲君听见有人和师娘说话,也停马相候。袁承志道:「我有一件急事,要求师哥师嫂几住伸手相助。」归二娘道:「咱们自己也有要事,没空!」一提缰,马匹从承志身旁擦过,向前冲了过去。梅剑和拱手叫声:「师叔!」跟着师父师娘去了,刘培生却跳下马来,说道:
  「师父师锒正有一件要紧事,师叔有什么事,等弟子办了师父的事之后,就过来听师叔差遣。」承志道:「那不必了,我借坐刘大哥的坐骑一下。」刘培生道:「师叔请用。」拉住辔头,站在一旁。承志道:「咱俩合骑,追上前面官兵就行了。」说着飞身上马,刘培生也跳上马来,承志一提缰,那马向前奔驰。刘培生道:「师叔追兵干什么?」承志道:
  「救人!」刘培生喜道:「那好极啦,咱们也正要寻官兵晦气。」
  承志一听大喜,催马急行,片刻间追过了孙仲君,又过一会,已望见押队军官的背影。承志双腿一夹,那马向前猛冲,押队军官听见身后马蹄声疾,回头相望,只见一个人影从后面马背跃起,如一只大鸟般扑了过来。他猛吃一惊,挥起大刀往空中横扫,满拟将这人一刀斩为两截。岂知承志右手向前一伸,抢住刀柄,身子已落在马背,左手一指早点中他后心穴道,喝道:「要不要性命?」那军官只觉背心酸麻,一阵剧痛,要想抵抗,却已全身动弹不得。承志问:「你要死还是要活?」那军官颤声道:「求……大王爷饶命。」
  承志道:「你快下令,叫后队囚车都停下来。」那军官只得依言下令。这时归辛树夫妇已早赶到,师徒五人抽出兵器。往官兵队里乱杀,队伍登时大乱。承志本拟迫着军官指挥队伍,让官兵们黑夜中自相残杀,那知归辛树等自行动手,官兵后队一乱,这计策却行不得了。
  承志关心祖仲寿等人,在官兵队里抢了两柄大斧,奔到祖仲寿囚车边,两斧把车子劈开,大叫:「祖叔叔,我是袁承志。」祖仲寿如在梦在,一阵迷惘,承志又已把朱安国和倪浩救了出来。这些都是久经百战的武将,现在虽都年老,但英风犹存,抢了兵器,有的乱杀官兵,有的劈开囚车救人,不一刻,百余辆囚车齐都劈烂,放出百余条好汉来。这些人中有三数十人是袁崇焕部属的「山宗」旧侣,听说赶来相救的就是大帅的公子,无不兴奋之极,当下一阵乱杀,把官兵后队杀得七零八落,向前逃窜。这时官兵前队也已发现前面道路被山东群盗用巨石拦住,不能通行,当下两头大乱。
  承志见官兵虽然势乱,但人数多出已方数倍,如逼得紧了,真的拼起命来,倒也拦阻不住,当下撇下双斧,展开轻功,在一长列漕运车辆上奔了过去。奔出里许,见水总兵骑在马上,舞着长刀指挥作战。承志疾奔而前,双臂一格,早将两名上前拦阻的亲兵推在山坑之中,一跃上马,骑在水总兵坐骑的背后。水总兵回刀来砍,承志一闪身夹手就夺,那知这总兵武艺倒也精熟,一个筋斗从马头上翻了下去,竟没能抓住他的手腕。承志心道:
  「瞧不出官场中倒还有如此好手。」左手一扬,三粒围棋子发了出去,水总兵一一用长刀格开,承志道:「好本事,你再格格看。」左右手连挥,三九二十七颗棋子分上中下三路同时打到,就算武林高手,这一来也不易抵挡,水总兵武艺虽然高强,那里躲得开这种「满天花雨」的手法,当啷一声,先是长刀脱手,接着腿弯、腰部、背心、足胫各处都中了棋子,竟朝着承志迎面跪下。承志笑道:「不必多礼!」伸手挽住他的左臂。水总兵当胸一拳,但就如打中一团棉花,毫无反应。承志运起内力,把水总兵的身体猛力往上一拋,当下就如断线风筝往上直飞,众官兵高声大叫起来。
  水总兵自分这下必死,闭住了双眼,那知落下来时被人双手托住,睁眼一看,仍是那个书生打扮的少年。他知道此人武功比已高出百倍,既然落入了他的手中,无可抗拒,生死只好置之度外。承志道:「你叫全体官兵拋下兵刃,饶你们不死。」水总兵心想:「这漕运何等紧要,如被盗贼劫了去,反正也是死罪。」于是头一挺,朗然道:「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言。」承志一笑,手一使劲,又将他的身躯拋在空中,落下来时接着再拋,连拋了三次,水总兵已头晕脑胀,不知身在何处。承志道:「你要是不下令,你死了,你部下也活不成。不如投降了咱们吧。」水总兵一想,目下只有这条是活路,于是点了点头,承志笑道:「这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
  水总兵定一定神,命亲兵把三员副将叫来。那三员副将说要投降盗贼,吓得面面相觑,一员副将骂了起来:「你食君之禄,不忠不孝……」话未说完,承志抓住他身子用力往地下一摔,登时晕死了过去。余下两员副将颤声道:「标下听总座的将令。」水总兵道:
  「下令停战!」承志也传下号令,叫山东群盗不再厮杀,又叫水总兵命全体官兵拋下兵刃。水总兵无奈,只得依言。火把照耀下只见双方兵戈齐息。忽见五个人在车队中奔驰来去,乱翻乱找,打开了许多箱笼,一见是银子粮食,就踢在一旁。众官兵见他们来劫猛恶,不敢阻拦。
  奔到临近,原来是归辛树夫妇师徒五人。袁承[叫道:「二师兄,你们找什么?我叫他们拿出来。」归辛树见官兵的统兵将官都集在袁承志身旁,三个起落,已奔到水总兵身边,一把揪住他的胸脯,提了起来。水总兵惊魂甫定,那想突然又遇到一个武功极高之人,归辛树这一把抓得恰到好处,凭他如何挣扎,总归无用。归辛树喝道:「马督抚进贡的茯苓首乌丸,在什么地方?」水总兵道:「马总督嫌我们车多走得慢,另外派人送到京里去了。」归辛树道:「此话当真?」水总兵道:「现在我身家性命都在你们手里,何必说谎?」归辛树心想这大概不是假话,把他往地下一拋,喝道:「要是查到你胡言骗人,回来取你狗命。」转头对归二娘道:「快往前追。」归二娘抱着孩子,心头烦燥,单掌起处,把挡在前面的官兵打得东倒西歪,鼻青目肿,与孙仲君等三个徒弟径自跟着丈夫走了。
  袁承志知道他们对自己心存芥蒂,只好默然不语。等他们去后,问水总兵道:「他们找什么药丸?」水总兵道:「最近安徽深山里找到了一块两千多年的大茯苓,凑巧浙东又有人掘到一个人形何首乌,这两样东西都是千载难逢的宝物。凤阳总督马士英得到讯息,差幕客一半强取一半价购的买了来,命高手药师制成了二十颗伏苓首乌丸,据说还配了人参,珠粉等等珍贵药材,单是药材本钱就化了两三万两银子。这件事轰动了江南,是许多人都知道的。」承志道:「这药丸治什么病?」水总兵道:「我也不大清楚,只听说有什么起死回生的神效,体质虚弱的人,只要吃一粒就立刻见了功。」承志心道:「那就是了,二师哥的爱子有病,久医不愈,所以急于要得这些药丸。」又问:「马督抚拿去进贡吗?」水总兵道:「是啊,他本来差我一并送去,但后来嫌我们车多行得慢,而且我们又押了不少犯死罪的犯人,不大吉利,所以另外请了金陵永胜镖局的董镖头护送到北京去呈给皇帝。」承志心肠厚道,一心希望二师哥能夺到药丸,救了孩子之命,忙问:「这批镖师走了几天啦?」水总兵道:「他们和我们是同天出发的,不过他们只有十个人,行道快得多,多半是抢在我们前头有八九天路程了吧。」
  这时祖仲寿、朱安国、倪浩、罗大千等袁部旧侣纷纷过来相见,各人不但得脱大难,而且见袁承志已长成如此英俊,一身武艺,指挥战阵时虽是小试牛刀,亦已颇有乃父当日雄风,无不惊喜交集。承志问起被捕缘由,祖仲寿约略说了。原来当日「山宗」旧友在老鸦山聚会,被明兵突施袭击,幸而大部人员早已散走,除应松终于被害外,祖仲寿等都告脱险,后来重又聚集。祖仲寿等见国事日非,天下大乱,在淮北鲁南一带会聚豪杰,准备大举,那知事机不密,被凤阳总督马士英所破,首要人物一鼓成擒,械系赴京问斩。差幸天绿巧合,竟会在此处与袁承志相遇。众人略述别来的情形,都是悲喜交集。
  祖仲寿听说袁承志和闯王颇有连络,说道:「袁公子,这里又有盗帮,又有投降的大批官兵,他们对你都很敬服,正是难遇的良机,你何不暂缓赴京,把这批人手好好整顿一下?」承志喜道:「祖叔叔说的的是,这一带英雄豪杰很多,咱们索性大大的干一下,找个地方会集群雄。」祖仲寿一拍大腿道:「好极了,何不就是泰山?」承志道:「泰山是五岳之长,再好也没有了。」
  当下令人收拾好铁箱中散开的宝物,把漕运银子取出二十万两,俵分给青竹帮与山东各寨群盗,褚红柳也得了五千两,再取出二十万两赏给投降的官兵,一时峡谷前后欢声雷动。承志派遣青竹帮、山东群盗及「山宗」所部的得力人员,分赴各地送信,约定中秋日在泰山顶上取齐,又请祖仲寿、朱安国等人会同水总兵带领投降的官兵,到荒僻险峻之地起造山寨。这一役马士英部下一万名官军全军覆没,二百余万两漕银被劫得没留下半星一忽,京师山东,无不震动。等到马士英再调大军前来追剿,盗帮早已影纵全无,那里还追寻得着。
  眼见月亏而盈,丹桂飘香,中秋将届。泰山各处庙宇道观中陆陆续到了数百位各帮各派的英雄豪杰。中秋日清晨绝早,群雄会聚在石经谷,那里一片平广,数亩石场,光洁异常,相传是古时高僧讲经之所,山上刻有八分书金刚经,字大如斗,笔力古劲。这天到会的,除袁承志、青青、哑巴、洪胜海等人外,有袁部旧部将祖仲寿、朱安国、倪浩、罗大千等人;有江苏金龙帮焦公礼、焦宛儿、罗立如等人;有河青竹帮程青竹等人;有山东群盗沙天广、谭文理等人,有浙江龙游帮的荣彩等人;有福建少林寺十力大师、海外七十二岛岛主郑起云等人;有袁承志从囚车中搭救出来的淮南飞虎峪寨主聂天风、赣北鄱阳帮帮主梁银龙等人;有投降了的明总兵官水齐武等人,还有许许多多江湖豪士,一时英贤毕至。
  这时山中忽吐白云一缕,扶摇直升,在山谷中东西奔骤,良久,东边深黑中朱霞炫晃,颜色变幻不定,或白或橙,缓缓的血线股起,一喷一鲜,转瞬太阳如一个大赤盘般踊跃而出。下面云彩被太阳一照,奇丽变幻,白虹蜿蜒,群豪欢呼喝采,观日升已毕,众人团团坐下,阴阳扇沙天广是山东当地的地主,这时他伤势已愈,站起身来朗然说道:「各位前辈大哥赏脸,来到敝省,兄弟招待不周,请多包涵。」说着团团作了一个四方揖。
  群豪齐声谦谢,沙天广又道:「兄弟是粗人,不明事理,现在请程青竹前辈来说话。
  」这两人以前互不相下,那天出生入死的厮拼了一次之后,各自钦佩对方的武功,反而结成了好友,程青竹哈哈一笑,撑了一支青竹,站起身来说道:「咱们武林的朋友以前在泰山上也聚过会,不过人数从来没这样多。不怕各位笑话,以前咱们到这里干什么?不过是划地盘,分赃银罢啦。」群雄一阵轰笑,程青竹道:「这次有许多英雄朋友大驾光临,咱们不能再没出息啦。现在天下大乱,正是有志之士成名立业的好时光。昏君无道,朝中全是贪官污吏,关外满奴,又时时侵犯疆界,弄得百姓叫苦连天,咱们那一个不是被逼而走上这条路的?咱们总要好好商议,做一番大事业出来。」各人听得血脉奋张,齐声喝采。
  程青竹又道:「今日到会的,都是好朋友,咱们歃血为盟,以后患难相助,共图大事。如有贪图富贵,出卖朋友,或是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大家一齐干他奶奶的。」众人又是一阵喝采。
  沙天广道:「会盟不可无盟主,咱们推举一位大家佩服的英雄大哥出来,以后都听他的号令。不管是谁当盟主,兄弟必定追随到底,决无异言。」十力大师站起来道:「群龙无首,决不能成大事,推举盟主,老衲是一力赞成的。不过这位盟主必须智勇双全,有仁有义,才能服众。」郑起云道:「那是当然的了,我瞧您大师就是不错。」十力大师笑道:「老衲风烛残年,那能担当重任,郑岛主别取笑了。」这时众人交头接耳,纷纷议论,都觉盟主应该推举,使得散在各地互不理会的英雄豪杰,联成一起。那时不但相互之间不会残杀争斗,连官府也不敢轻易搜剿。只是群雄向来各霸一方,谁也不肯服谁,不要为了争做盟主,反而殴杀一场,那就弄巧成拙了。
  程青竹待众人议论了一会,拍了几下掌,高声说道:「各位如无异议,那么现在推举如何?」只见群雄中站起一条身高七尺的魁梧大汉,声如洪钟的说道:「孟伯飞孟老爷子在武林无人不敬,无人不服。今日他老人家虽然不在此地,但盟主一席自然非他莫属,兄弟以为不必另推了。」他话一说毕,群雄中有许多人附和。承志问坐在身边的洪胜海道:
  「孟伯飞是什么人?」洪胜海奇道:「袁相公你不知此人吗?」承志道:「我武林的朋友识得很少。」洪胜海道:「孟老爷子人称盖孟尝,端的仗义疏财,最爱朋友,武林中人缘极好。他独创的孟家神拳、快活三十掌,变幻莫测,投拜在他门下的豪杰数也数不清,真的是桃李满天下,北方学武的人提到盖孟尝,那是没有人不佩服的。这大汉是他最心爱的掌门大弟子,叫做丁甲神丁游。」承志道:「嗯,原来如此,那么推孟老爷子做盟主倒也很好。」七十二岛岛主郑起云道:「孟伯飞孟老爷子威名远震,兄弟虽然亡命海外,却也是久仰了,推他做盟主,论德望,论功夫,那是再好也没有。不过兄弟有一点顾虑,不知该不该说。」丁甲神丁游道:「郑岛主但说不妨。」郑起云道:「孟老爷子在保定府这些年,身家财产,非同小可,咱们大家干的可都是些啸聚山林,杀官造反的事。要是孟老爷子给咱们带头,将来有事连累于他,大家心里不安。」
  群雄一听这话倒也有理,各人静默了一阵,金陵金龙帮帮主焦公礼站起来道:「兄弟推举一位武功盖世、仁义包天的英雄。这位英雄虽然年纪还轻,武林中许多朋友都不识他,但兄弟斩钉截铁的说一句,只要这位英雄肯出来,做事一定公正,管教威风大震,官府不敢小觑咱们。」沙天广声音尖细,他提高了嗓子,更是刺耳,只听他道:「兄弟心里也有一位年轻的英雄,只怕并不见得比焦帮主所说的那位差。」焦公礼道:「兄弟年纪不敢说长,也已虚活了五十多岁,见识不敢说广,但也会过了天下无数成名的豪杰,但像我所说的那位朋友,让兄弟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生平还没遇见过。」程青竹冷冷的道:「沙天广沙寨主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他阴阳扇打穴的功夫当今武林中虽然说不上独一无二,也总是顶尖儿的了。他口服心服的人,一定不会错,咱们青竹帮一齐赞成沙寨主的话。」焦公礼胀红了脸道:「盟主怎样选法?我们金龙帮虽然没用,人数却比青竹帮多些。」眼见两人就要争吵起来。
  十力大师道:「焦帮主且莫心急,你说的那位朋友是谁,老衲猜个九成儿不会错。请问沙寨主,你说的朋友是谁,两家都说出来,请在场的朋友们秉公评定就是。也说不定大家对这两人都不心服呢?」
  沙寨主向袁承志一指道:「我说的是这位袁相公,各位莫瞧他年纪轻轻,武功识见却是高人一等。我要声明一句,兄弟与袁相公还是最近方才相识,与他既非同门,又非旧交,完全是佩服英雄,所以一力推荐。」他这番话一说,山东各寨群盗与青竹帮众人齐声欢呼,声势很壮。承志听他们说到自己,事先完全没有想到,站起身来双手乱摇,连说:「不可!」焦公礼等人声稍静,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好一阵不绝。沙天广怒道:「焦帮主我倒要请教,你干么讥笑兄弟?」焦公礼拱手笑道:「兄弟那敢讥笑。沙寨主可知兄弟要推举的是那一位?」沙天广道:「我当然不知。」焦公礼道:「除了这位袁相公还有何人?」众听他们三人争了半天,说的原来同是一人,都不禁轰笑起来。
  袁承志心里很是着急,忙站起说道:「兄弟年轻识浅,今日能参与泰山大会,已很荣幸,只盼追随各位前辈之后,稍效微劳,那敢担当大任,快请别选贤能。」祖仲寿道:「袁公子是咱们袁大帅的亲子,咱们『山宗』旧友内举不避亲,以为请他担当盟主,最是合适不过。」郑起云问道:「那一位袁大帅?」祖仲寿道:「就是在辽东力抗清兵,无辜被昏君害死的袁崇焕袁大帅。」袁崇焕为国御侮,惨遭杀害,天下无不为他抱冤,群雄听了这句话,叹息四起,本来无可不可的人也一致赞成。袁承志极力推辞,那里推辞得掉。加之投降了的水总兵,被承志从囚车中救出来的梁银龙,聂天风等人都是极力附和,盟主一席势成定局。龙游帮帮主荣彩本与承志有点过节,一则见群雄众望所归,自己不能力排众议,再则想到承志在江上不为己甚,掷皮相救,使他不致落水出丑,也算受过他的恩惠,当下站起来说道:「这位袁相公武功精湛,在场许多朋友都知道的了,兄弟就曾栽过在他的手里。」众人不觉一楞,荣彩又道:「可是他很给兄弟留余地,兄弟虽然栽了,却是心甘情愿,现在选他做盟主,兄弟一力赞成。」众人见曾经与他敌对过的人也这样说,都欢呼起来。
  丁甲神丁游走到承志身边,向他细细打量,见他眉清目秀,貌不惊人,何以群雄对他如此拥戴?心想他声威一下子盖过了自己师父,很不服气,说道:「恭喜你啦,袁相公。
  」伸手出去,拉着承志的手似乎很是亲热。承志道:「这大任兄弟是无论如何不能……」
  他话未说完,突觉手上一紧,丁游使出了「霸王扛鼎」的师传绝艺,用力一扯,想把承志甩在空中,跌他一个半死,让这位「盟主」在大家面前当场出丑。承志不动声色,暗中用上了「千斤堕」的功夫。丁游连扯三扯,自己胳臂上肌肉喷起,用足了平生之力,但对方就如钉牢了在石上一般,只听他继续说道:「兄弟那能担当这件大任,丁兄的令师名满天下,那一定比兄弟适当得多。」丁游再是用力一扯,只听见自己右臂上格的一声,知道用力过度,疾忙放手,承志仍旧似乎毫无所觉,丁游是个粗鲁汉子,为人却十分爽直,这样一试,知道承志武功比自己不知要高出多少。只要他乘势反击,只怕自己也已被他丢下山谷之中,但他顾全自己面子,令旁人瞧不出来,心中顿生感激之意,大声说道:「好,你做盟主很好!」说着拜了下去,承志连忙还礼,心头也很喜欢这大汉莽得可爱。
  群雄当下点起香烛,一齐拜天祷祝。程青竹道:「咱们既然会盟,就要有个盟规,现在请盟主宣布,大家来商酌。」
  袁承志还待推辞,祖仲寿轻声在他耳边道:「公子,你谦辞不就,如盟主一席一幸落入奸人之手,祸害实在不小,要是你能奋展鹰扬,领袖群伦,大帅的血海深仇就可得报了。」承志听他责以大义,不觉凛然心惊,站起来团团一揖,说道:「既然各位美意,兄弟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兄弟识见浅薄,还望各位前辈兄长以大事为重,随时匡正,兄弟必敬受教言。」他文绉绉的一说,有些草莽英雄听不明白,但都知他是答允任盟主了,大家欢呼喝采。承志向祖仲寿道:「盟约就请祖叔叔起草了。」祖仲寿也不推辞,回进庙里草拟,他知大家以信义为先,不重文采,所以言简意深的写了数百字。承志当众宣读了,群雄歃血宣誓,决不背盟,一个轰动沿海各省武林的泰山大会至此圆满结果。
  袁承志出道不到半年,仗着武功绝顶,智勇兼全,加之机绿巧合,竟尔成为冀、鲁、苏、浙、闽、赣、皖七省草莽群豪的大首领。众人在泰山上欢聚畅饮,闹了三日,这才分批陆续下山。这三日中承志与群雄倾心结纳,许多素不相识的人见他谦和自下,都和他结成了知友。众人下山时承志拿出劫来的漕银,各人都厚厚的赠了一笔盘费。
  等到群豪散尽,承志和青青、哑巴、洪胜海三人押着铁箱首途赴京。程青竹与沙天广豪兴勃发,一定要随盟主到天子脚下的京都去玩玩,承志知他们武功极好,正是两个得力的帮手,欣然同意。他又见洪胜海一路忠心耿耿,再无反叛之意,当下给他治好了身上伤势,洪胜海心中更是感激。一行六人扬鞭驰马,在一望无际的山东平原上北行。这一带都是沙天广的属下,进入河北省境后是青竹帮的地界,自有沿途各地的头目隆重迎送。青青见意中人如此得人推崇,得意非凡,本来爱闹闹小脾气的,现在也大为收敛了。
  这天来到河间府,当地青竹帮的头目大张筵席,与盟主庆贺,作陪的都是河间府武林有声之士,酒过三巡,众人纵谈江湖轶闻,武林掌故,忽然有一人向程青竹道:「程帮主,再过十一天就是孟伯飞孟老爷子的六十华诞,你是不能去了吧?」程青竹道:「我要随盟主上京,祝寿是不能去了,我是礼到人不到,已办了一份礼叫人送了去。」沙天广也道:「兄弟的礼也早已送去,孟老爷子很够朋友,知道咱们不到,必定身有要事,决不能怪。」承志心中一动,寻思:「这盖孟尝在北五省大大有名,既是他寿辰在即,我何不乘机结交一番?」于是说道:「孟老爷子兄弟是久仰了,他日内就是六十大庆,兄弟想去祝贺一番,各位以为怎样?」众人一听,一齐鼓掌叫好,都说:「盟主给他这样大的面子,孟老爷子一定乐极。」承志在席间又打听了一下孟伯飞的为人,大家都说他慷慨豪爽,最爱朋友。承志道:「咱们向西到保定府拐个弯儿,上京也耽搁不了几天。」
  次日众人改道西行,这天来到高阳,离保定府已不过一日路程,众人到大街上悦来客店投宿,安顿好铁箱行李之后,到大堂里饮酒用饭。刚分别坐下,只见东面桌边坐着一个胖大头陀,头上一个铜箍把长发箍住,相貌很是威猛,桌上已放了七八把空酒壸。店小二把酒拿到,他倒在一只大碗里,骨都骨都一口气的喝干了,双手抓起桌上盘中的牛肉,片刻间吃得干干净净,一叠连声大嚷:「添酒添肉,快快!」这时几个店小二忙着招呼承志等人,来不及理会,那头陀大怒,猛力在桌上一拍,酒壸,杯盘都跳了起来,这一下拍得猛烈异常,连头陀邻桌客人的酒杯都震翻了,酒流了一桌。那客人「啊哟」一声跳了起来,众人见他是一个又瘦又小的汉子,上唇留了两撇鼠须,眸子一翻,却是精光逼人,那汉子叫道:「大师父,你要喝酒,别人也要喝啊。」那头陀正没好气,又是一掌拍在桌上,喝道:「我自叫店小二,干你甚事?」那瘦小汉子道:「从来没见过这样凶狠的出家人。
  」那头陀道:「今日叫你见见。」青青在一旁瞧得不服气,对承志道:「我去管一管。」
  承志道:「等着瞧,别看那汉子矮小,他也不是好惹的。」青青正想瞧两人打架,那知那汉子好象怕头陀的威势,说道:「好,好,算我错。成不成?」头陀见他认错,正好店小二又送上酒来,也就不再理他,自行喝酒。那汉子走了开去,过了一会,重又回来。
  承志等见没热闹好瞧,自顾饮酒吃饭,突然一阵清风过去,一股臭气扑鼻而来,青青摸出手帕掩住鼻子。承志一转头,只见头陀桌上放着一把便壸,这一下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向青青一使眼色,嘴角往头陀一努。青青见一把便壸端端正正的放在桌上,那头陀却茫然未觉,不禁大笑。大堂中许多吃饭的人还未发觉,都说:「好臭,好臭!」那瘦小汉子却高声叫道:「香啊,香啊!」青青悄声笑道:「这一定是那汉子拿来的了,他手脚好快,怎么放的我竟没看见。」这时头陀也觉得臭气触鼻,伸手去拿酒壸,提在手里一看不对,赫然竟是一把便壸,而且重甸甸的,显然里面装满了尿,心中大怒,反手一掌,把身旁的店小二打得跌出丈余,翻了一个筋斗,只听见那瘦小汉子还在大赞:「好酒,好酒!香啊,香啊!」这才知道是他作怪,劈脸将便壸向他掷去。那汉子早有提防,只见他身法滑溜异常,一钻从桌底钻了过来,已躲在头陀身后。那便壸在桌上碰得粉碎,臭气四溢,众人纷纷走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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