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回到江南



  陆无双听到师父与师姊说话,已知无幸,把心一横,躺着等死。只听得门一响,一个淡黄的人影闪了进来,正是师姊洪凌波。陆无双自幼讨得她欢喜,是以她对师妹情谊倒甚不错。此次知道她犯了师门大规,师父定要使尽各种恶毒法儿折磨得她痛苦难当,这才慢慢处死,但见陆无双躺在桌上,当下举起长剑,一剑往她心窝中刺去,免她零碎受苦。
  剑尖刚要触及陆无双心口,李莫愁伸手在她肩头上一拍,洪凌波手臂无劲,立时垂了下去。李莫愁冷笑道:「难道我不会动手杀人?要你忙甚么?」对陆无双道:「你师父也不拜了么?」她说话向来娇柔动听,此时虽在盛怒之中,仍是说得甚是婉转。陆无双心想:「你与我家累世深仇,甚么话也不必说啦。」李莫愁静静的望着她,目光中也不知是喜是愁。洪凌波瞧着师妹,脸上却满是哀怜之色,陆无双上唇微翘,反而显得神色傲然,三人这么互相瞪视,过了良久,李莫愁道:「那本书呢,拿来。」陆无双道:「给一个道士、一个叫化子抢去啦!」李莫愁大吃一惊。她与丐帮虽无梁子,与全真教的仇怨却是不小,素知丐帮与全真教渊源极深,这本「五毒秘传」落入了他们手中,那还了得?
  陆无双隐约见到师父淡淡轻笑,知她正在思量毒计。她在道上遁逃之际,天天害怕被师父追上,此时当真追上了,反而不如先时恐惧。突然间想起:「那傻蛋到那里去了?」
  此时她命在顷刻,想起那个骯脏痴呆的牧童,不知不觉竟有一种温暖亲切之感,突然间光光一亮,蹄声腾腾,一头疯牛从门外冲了进来。
  李莫愁师徒转过身来,只见一头雄伟高大的牯牛急奔入门,那牛右角上缚着一柄尖刀,左角上缚着一丛烧得正旺的柴火,这一冲之势威猛无比,李莫愁虽然武功高强,却那里敢正面挡牠这一冲,当即闪身在旁,但见那牛在屋中打了个圈子,转身又奔了出去。那牛进来时横冲直撞,出去时也是发足狂奔,转眼间已奔出十余丈之外。李莫愁望着那牛后影,初时微感诧异,忽然心念一动:「是谁在牛角上缚上柴火尖刀?」转过身来,师徒俩同声惊呼,躺在桌上的陆无双已影踪不见。
  洪凌波在那破屋前后找了一遍,一跃上屋。李莫愁却料定是那牯牛作怪,身子一纵,轻飘飘的追了下去。黑暗中但见牛角上火光闪耀,穿入了前面树林之中。李莫愁借着火光,见牛背上无人骑着,看来陆无双又不是乘牛逃走,转念一想:「是了,定是有人在外接应,赶这怪牛来分我之心,乘乱救了她去。」但一时之间不知向何方追去是好,当下脚步加快,片刻间已追上牯牛,纵身一跃,骑上了牛背,前后上下一看,实是瞧不出端倪,跃下牛背,在牛臀上踢了一脚,撮口一声低啸,与洪凌波通了讯号,一个自北至南,一个从西到东的追了出去。
  这牯牛自然是杨过赶进屋去了。他一听见李莫愁师徒的声音,当即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站在窗外偷听,只一句话,就知李莫愁是要来取她性命。李莫愁与他虽是师伯,但杨过对她恨之入骨,主意要救陆无双,当下灵机一动,奔到牯牛之旁,将陆无双那柄匕首与几根枯柴缚上牛角,取火燃着了,自己伏在牛腹之下,手脚抱住牛腹,趋牛冲进屋去,一把抱起陆无双,仍是藏在牛腹底下,也是他武功卓绝,行动迅捷,兼之那牯牛模样古怪,饶是李莫愁厉害无比,却也没瞧出破绽。待得她追上牯牛,杨过早已抱着陆无双跃在长草中躲起来。
  这么一番巅动,陆无双早已痛得死去活来,杨过怎样相救,怎样抱着她藏身在牛腹之下,怎样跃入草丛,她都是迷迷糊糊,过了好一阵,神智稍复,「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杨过急忙按住她口,在她耳边低声道:「别作声!」只听脚步声响,洪凌波道:「咦,怎地一霎眼就不见了她?」远处李莫愁道:「咱们走吧。这小贱人定是逃得远了。」但听洪凌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陆无双极是气闷,又待叫一声痛,杨过仍是按住她咀不放。
  陆无双微微一挣,发觉自己被她搂在怀内,又羞又急,正想出手打他。杨过在她耳边低声道:「别上当,你师父在骗你。」他此话一出,果然李莫愁道:「当真不在此处。」
  她说话声音极近,几乎就在二人身旁。陆无双吃了一惊,心道:「若不是傻蛋见机,岂非给她拿住?」原来李莫愁疑心她就藏在附近,口中说定,其实施展「草上飞」上乘轻功,悄没声的掩了过来,陆无双一时不察,险些中计。
  杨过侧耳静听,这次她师徒俩才当真走了。他放开按在陆无双口上的手,笑道:「好啦,不用怕啦。」陆无双道:「放开我。」杨过轻轻将她放在草上,道:「我立时给你接骨,咱们须得快离此地,待得天明,那就脱不了身啦。」陆无双点了点头。杨过怕她接骨时挣扎叫痛,惊动李莫愁师徒,当即点了她的麻软穴,伸手去解她衫上扣子,说道:「千万别作声。」
  解开外衣后,露出一件月白的内衣,内衣下却是个杏黄的肚兜。杨过双手微微发颤,不敢再解,瞧陆无双时,但见她秀眉双蹙,闭住了眼不敢相望自己。杨过情窦初开,闻到一阵阵处女体上的芳香,一颗心不自禁的怦怦而跳。陆无双睁开眼来,道:「你给我治吧!」说了一句话,随即闭眼,将头转开。杨过咬一咬牙,解开她的肚兜,看到她乳酪一般的胸脯,怎么也不敢用手触摸。
  陆无双等了良久,但觉微风吹在自己赤裸的胸上,颇有凉意,一睁眼,却见杨过痴痴的相望,怒道:「你……你瞧……瞧甚么?」杨过一惊,伸手去摸她肋骨,一碰到她滑如凝脂的皮肤,身似电震,有如碰到炭火一般,立即缩手。陆无双道:「快闭上眼睛,你再瞧我一眼,我……我……」说到此处,眼泪流了下来。
  杨过忙道:「是,是。你……你别哭。」果真闭上眼睛,伸出双手,摸到她断了的两根肋骨,将断骨仔细对准,忙拉她肚兜替她遮进胸脯,心神略定,于是折了四根树枝,两根放在她胸前,两根放在背后,用树皮牢牢绑住,使断骨不致移位,这才又扣好她裹衣与外衣的扣子,松了她的穴道。
  陆无双睁开眼来,但见月光映在杨过脸上,双颊绯红,神态忸怩,正自偷看她的脸色,与她目光一碰,急忙转过头去。此时她断骨对正,虽然仍是隐隐作痛,但比适才断骨相互锉轧时的剧痛,已大为缓和,心想:「这傻蛋倒真有点本事。」其实陆无双并不痴呆,此时自已看出杨过实非常人,更不是傻蛋,但她一起始就对之嘲骂轻视,现下纵然凭他相救,却也不肯改颜尊重,当下说道:「傻蛋,你说怎生好?呆在这儿呢,还是躲得远远地?」
  杨过道:「你说呢?」陆无双道:「自然走啊,在这儿等死么?」杨过道:「到那儿去?」陆无双道:「我要回江南,你肯不肯送我去?」杨过道:「我要寻我姑姑,不能去那么远。」陆无双一听,脸色沉了下来,道:「好吧,那你快走!让我死在这儿吧。」
  她若是温言软语的相求,杨过定然不肯答应,但见她脸蕴怒色,眉含秋霜,依稀是小龙女生气的模样,不由得对她难以拒却,心想:「说不定姑姑恰好到了江南,我送陆姑娘去,常言道好心有好报,天可怜见,却教我撞见了姑姑。」其实,在他内心深处,明知此事渺茫之极,只是他无法拒绝陆无双所求,自已向自己巧所解释罢了,当下叹了一口气,俯身抱起她身子。陆无双怒道:「你抱我干么?」杨过笑道:「抱你到江南去啊。」陆无双大喜,嘿嘿一笑,道:「傻蛋,江南这么远,你抱得我到么?」话虽这么说,她却安安静静的伏在杨过怀里,一动也不动了。
  杨过生怕给李莫愁师徒撞见,尽拣荒僻小路行走。他脚下虽然迅捷,但上身稳然不动,丝毫没震痛陆无双的伤处。陆无双见身旁树木不住倒退,他这一路飞腾,竟然疾逾奔马,比自己练轻功时空身急奔要迅速,这一身轻功实不在师父之下,心中暗暗惊奇:「原来这傻蛋身负绝艺,他小小年纪,怎能练到这一身本事啊?」此时天色微明,东方渐白,陆无双抬起头来,见杨过脸上虽然骯脏,却是眉目如昼,极为英俊,不由得心中一动,渐渐忘了胸疼痛,过了一会,竟在他怀中沉沉睡去了。
  待得天色大明,杨过有些累了,奔到一棵大树底下,轻轻将陆无双放下,自己坐在她身边休息。陆无双睁开眼来,浅浅一笑,道:「我饿啦,你饿不饿?」杨过道:「我自然也饿,好吧,咱们找家饭店吃饭。」站起身来,又抱起了她,只是抱了半夜,双臂微感酸麻,当下将她放在肩头,缓缓而行。陆无双两只脚在杨过胸口一荡一荡,笑道:「傻蛋,你到底叫甚么名字?总不成在别人面前,我也叫你傻蛋。」杨过道:「我没名字,人人都叫我傻蛋。」陆无双愠道:「你不说就算啦!那你师父是谁?」杨过听她提到「师父」二字,他对小龙女极是敬重,那敢轻忽玩闹,正色答道:「我师父是我姑姑。」陆无双信了,心道:「原来他是家传的武艺。」又问:「你姑姑是那一家那一派?」杨过呆头呆脑的道:「原来他是家传的。派甚么我可不知道啦。」
  陆无双嗔道:「你装傻?我问你,你学的是那一门子武功?」杨过道:「你问我家的大门吗?怎么说是纸糊的,那明明是木头的。」陆无双心下沉吟:「难道此人当真是傻蛋?只是天赋的奔跑迅捷,并非身负高深武功?不对,不对,他会点穴接骨,自然是武林高手?又难道他武功虽好,人却痴呆么?」于是温言道:「傻蛋,你好好跟我说,你为甚么救我性命?」
  杨过一时难以回答想了一阵,道:「我姑姑叫我救妳,我就救你。」陆无双道:「你姑姑是谁?」杨过道:「姑姑就是姑姑,她叫我干甚么,我就干甚么。」陆无双叹了口气,心想:「这人原来是真傻的。」本来心中对他略有温柔之意,此时郄又转为憎厌之心。
  杨过见她不再说话,问道:「你怎么不说话啦?」陆无双「哼」了一声,杨过又问一句。
  陆无双嗔道:「我不爱说话就不说话,傻蛋,你闭着嘴吧!」杨过知她此时脸色定然好看,只是她坐在自己肩头,难以见到,不禁暗感可惜。
  说话之间,两人到了一个小市镇,众人见杨陆这等模样,都感奇怪。杨过毫不理会,找了一家饭店,要了饭菜,两人相对而坐。陆无双闻到杨过身上的牛粪气息,眉头一皱,道:「傻蛋,你坐到那边去,别跟我一桌坐。」
  杨过笑了笑,走到另一张桌旁坐了。陆无双见他仍是面向自己,越瞧越觉此傻得讨厌,沉脸道:「你别瞧我。」指着远处一张桌子道:「坐到那边去。」杨过裂咀一笑,捧了饭碗,坐在门槛上吃了起来。陆无双道:「这才对啦。」她肚中虽饿,但胸口刺痛,难以下咽,只感一百个的不如意,欲待拿杨过出气,他又坐得远了,呼喝不着。
  正烦恼间,忽听门外有人高声唱道:「小小姑娘行好心哪。」又有一人接唱道:「施舍化子一碗饭哪!」陆无双抬起头来,只见四名乞丐,一字排在门外,或高或矮,一齐望着自己。她曾用银弧刀伤了一个乞丐,一见这四人来意不善,心中暗暗吃惊。又听第三个化子唱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哪!」第四个唱道:「地狱无门你进来哟!」四个乞丐唱的都是讨饭的「莲花落」调,每个人都是右手持一只破碗,左手拿一根没剥皮的树枝,肩头负着六只麻布袋子。陆无双曾听师姊闲谈说起,丐帮帮众以背负的麻袋数分辈份高低,这四人各负六袋,那均是六袋弟子了。
  丐帮在大河南北岸声势甚大,客店的掌柜一见同时有四位六袋师傅齐到,心知必有大事发生,不由得神色紧张,忙向店伴连使眼色,命他们千万不可得罪了丐帮的师傅。陆无双望着桌上的饭菜,不再望那四个乞丐,寻思脱身之计,只是敌手共有四人,自己身受重伤,那傻蛋是否真有武功,尚难断定,纵然当真会武,疯疯癫癫的,也决不能高,自是难敌丐帮的四名高手。她虽聪明伶俐,一时之间却亦彷徨无计。
  杨过自管自吃饭,对这四个化子恍若未见。他吃完一碗,自行到饭桶去满满装了一碗饭,伸手到陆无双面前的菜盘之中,抓起一条鱼来,汤水鱼汁,淋得满桌都是,傻笑道:
  「我吃鱼!」陆无双秀眉微蹙,已无余暇斥骂。只听那四个乞丐又唱了起来,唱的仍是「小小姑娘」那四句。四个乞丐连唱三遍,八只眼睛瞪视着她。陆无双未思到对付之策,当下缓缓扒着饭粒,只作未有听见。
  一个化子大声说道:「小姑娘,你既一碗饭也不肯施舍,那就请再施舍一柄弯刀。」
  另一个道:「你跟咱们去吧,咱们也不能难为你。只要问明是非曲直,自有公平了断。」
  隔了一会,第三个道:「快走吧,难道真要咱们用强不成?」陆无双回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第四个化子道:「咱们不能强丐恶化,四个大男人欺侮一个小姑娘,也教江湖上好汉笑话,只是你去评一评理。」陆无双听了四人语气,知道片刻之间就要动武,虽然明知难敌,却也不能束手待毙,左手抚着长凳,只待对方上来,就挺凳拒敌。
  杨过心想:「该出手啦!」走到陆无双桌边,端起菜碗,口中咬着一大块鱼,含含糊糊的道:「我……我泡点儿汤!」菜碗一侧,竟把半碗热汤倒在陆无双右臂之上。她坐西朝东,右臂处于内侧,这半碗汤倒将下去,她立时身子一缩,转头去看。杨过叫道:「啊哟!」毛手毛脚的去替她抹拭,就在此时,他头微微向外一侧,口一张,数十根尖利的鱼骨激飞而出,分射四名化子。
  那四个化子绝未留心,半点没有看清,只觉双手臂弯处「曲池穴」一麻,呛啷,拍啦,四只破碗摔在地下一齐砸得粉碎,四根柴棒同时跌下。杨过拉起身上破衣,不住价往陆无双袖子抹去,说道:「你……你别生气……我……我……我给你抹干净。」陆无双叱道:「走开。」回过头来瞧那四个化子时,不由得惊得呆了。
  只见那四个乞丐的背影,在街角处一晃随即隐没,地下只剩下四根柴棒,四只破碗的碎片。陆无双大为惊疑:「这四人忒也古怪,怎么平白无端地突然走了?」见杨过双手都是鱼汤菜汁,还在桌上乱抹,斥道:「快走开,也不怕脏?」杨过道:「是,是!」双手在衣袖上大擦一阵。陆无双皱起眉头,道:「那四个叫化子怎么走啦?」杨过道:「想是他们见姑娘不肯施舍,再求也是无用,这就走啦。」
  陆无双沉吟片刻,不明所以,取出银子,叫杨过去买了一头驴子,付了饭钱后,跨上驴背。但她胸口断骨未续,刚上驴背,痛得就脸色惨白。杨过道:「可惜我又脏又臭,否则倒可扶着你。」陆无双道:「哼,尽说废话。」缰绳一抖,那驴子的脾气极为倔强,挨到墙边,就将陆无双的身子往墙上擦去。陆无双双手双脚都无力气,惊呼一声,竟从驴子上摔了下来。究竟她身负武功,右足着地,稳稳站定,可是伤处又是剧痛难当。怒道:「你明明见我摔下来,也不来相扶。」杨过道:「我……我身上脏啊。」陆无双道:「你就不会洗洗么?」杨过傻笑几下,没有作声。陆无双道:「你扶着我骑上驴子去。」杨过依言扶了她上了驴背。那驴子一觉背上有人,立时又要捣鬼。
  陆无双道:「你快牵着驴子。」杨过道:「不,我怕驴子踢我。」陆无双心头有气:
  「这傻蛋说他不傻却傻,说他傻呢,却又不傻。他明明是想抱着我。」无可奈何,只得道:「好吧,你也骑上驴背来。」杨过道:「是你叫我的,可别嫌我脏,又骂我打我。」陆无双道:「是啦,啰啰唆唆的多说干么?」杨过这才一笑,轻轻跨上驴背,双手搂住了她,两腿微一用力,那驴子但感腹边大痛,那里还敢抵抗,乖乖的走了。
  杨过道:「向那儿走?」陆无双早已打听过路途,本来想向东行过潼关,再经中州,折而南行,此是大道,但见了丐帮这四个化子后,寻思前边路上必定还有丐帮徒众守候,不如走小路,经竹林关,越龙驹寨。再过紫荆关南下,虽然道路迂远些,却是太平得多,沉吟一会,对东南方一指,道:「向那边行。」
  那驴子蹄声得得,缓缓而行,刚出市集,路旁一个十二三岁的农家小孩奔到驴子之前,叫道:「陆姑娘,有一件物事给你。」说着将手中一束花掷了过来,一掷之后,撤腿就跑。陆无双伸手接过,见是一束平平常常的油菜花,花束旁用线缚着一封信,忙将封皮撕开,抽出一张黄纸,只见纸上写道:「尊师转眼即至,即速躲藏,切切!」
  这张黄纸极为粗糙,字迹却甚是挺拔脱俗。陆无双「咦」了一声,心中惊疑不定:「这小孩是谁?他怎知我姓陆?又怎知我师父实时追来?」问杨过道:「你识得小孩,是不是?他又是你姑姑派来的么?」杨过在她脑后早已看到了信上字迹,心想:「这小孩明明是一个平常的农家少年,定是受人差遣送信。只不知写这信的人是谁?看来此人倒是一番好意,若是李莫愁追来,那便如何是好?」
  须知杨过虽然学了玉女心经,九阴真经,一身而兼修武林中两大秘传,古往今来,仅他一人而已,但究竟时日太浅,虽知秘奥,功力未至,也是枉然。若是给李莫愁赶上,那可万万不是她的敌手,心中沉吟不定,听陆无双问起,答道:「我不识他,看来他也不是我姑姑派来。」刚答了这两句话,只听得吹打声响,迎面抬来一乘花轿,数十人前后簇拥,原来是谁家迎娶新娘。
  虽是乡间粗鄙的鼓乐,却吹得喜气洋洋,自有一股动人心魄的韵味。杨过心念一转,李莫愁师徒若是追到,青天白日的,实无处所得以躲藏,于是说道:「陆姑娘,你想做新娘不想?」陆无双正自彷徨无计,听到他忽问傻话,怒道:「傻蛋,你又胡说八道什么?」杨过笑道:「咱们来玩拜天地成亲,你去扮新娘玩好不好?那才教美呢?脸上披了红布,别人怎么也瞧你不见。」陆无双一凛,道:「傻蛋,你教我扮新娘子躲过师父?」杨过嘻嘻笑道:「我不知道,你若扮新娘,我就扮新官人。」
  此时事势紧迫,陆无双也不及骂他口舌轻薄,心想:「这傻蛋当真古怪,但除此之外,实在亦无别法。」说道:「怎样扮法啊?」杨过也不敢多挨时刻,扬鞭在驴子后臀上抽了一鞭,那驴子发足直奔。
  ∠缂湫÷飞跏窍琳欢グ巳颂У拇蠡ń稳×寺罚员咴傥蘅障丁S兹酥诩孔佑姹祭矗肷澈龋新可铣丝屠甄只盒小Q罟纫患校叩媚锹孔痈涌炝耍壑洌殉宓接椎娜酥诟埃缬辛矫澈呵郎锨袄矗÷孔樱悦獬遄不ń巍?
  杨过长鞭挥处,卷住了二人小腿,一提一放,登时将二人都摔在路旁,向陆无双道:「我要扮新郎啦!」身子向前一探,右手伸出,已将骑在一匹白马上的新郎提了过来。
  那新郎只十七八岁年纪,全身新衣,头上戴了金花,突然被杨过抓住,自是吓得魂不附体。杨过举起他身子往空中一拋,待他飞上两丈有余,再跌下来时,在众人惊呼声中伸手接住。迎亲的一共有三十来人,其中半数倒是身长力壮的关西大汉,但见他如此本领,新郎又落入他的手中,那敢上前动手?一个老者见事多了,瞧定杨过是个拦路行劫的独脚大盗,抢上前来唱个喏,说道:「大王请饶了新官人。大王需用多少盘缠使用,咱们全听吩咐。」杨过笑道:「嘻嘻,陆姑娘,怎么叫我大王?我又不姓王?」陆无双道:「别瞎缠啦,我好似听到了师父老驴上的鸾铃声响。」
  杨过一惊,侧耳静听,果然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铃声。原来李莫愁自负武功盖世,江湖上无人能敌,行事之时处处先声夺人,杀人之前,先在那家人家留下血手印,每一个手印杀一人,决不怕那一家人邀请帮手,或是弃家远逃。她骑的花驴颈下,悬得有十三枚特制的金铃,铃声及远,声闻数里,人未到,铃声先至,教敌人未见其面,已然丧心落胆。
  杨过心想:「她来得好快啊。」口中却还在假作痴呆:「铃子?什么铃子?是卖糖的么?怎么我没听见?」转头向那老者道:「你们全听我的话,就放了他,否则……」说着又将新郎往空中一拋。那新郎吓得哇哇大叫,哭了起来。那老者只是作揖,道:「全凭大王吩咐。」杨过指着陆无双道:「她是我媳妇儿,她见你们玩拜天地做亲,玩得有趣,也要来玩玩……」陆无双斥道:「傻蛋,你说什么?」杨过不去理她,说道:「你们快把新娘子的衣服给她穿上,我就扮新官人玩儿。」
  小孩们在一处戏耍,原是常有假扮新官人新娘子拜天地成亲之事,那是天下皆然,不足为异。但万料不到一个拦路行劫大盗,忽然闹这玩意,众人都是面面相觑,做声不得,看杨陆二人时,见他们一个是弱冠少年,一个是妙龄少女,说是一对夫妻,倒也相像。正没做理会处,杨过听金铃之声渐近,一跃下驴,将新郎横放在驴子鞍头,让陆无双看守着他,自行到花轿跟前,掀开轿门,将新娘拉了出来。
  那新娘吓得尖声而叫,脸上兜着红布,不知外边发生何事。杨过伸手拉下她脸上红布,但见她脸如满月,一副福相,笑道:「新娘子美得紧啊。」在她脸颊上轻轻一摸,那新娘吓得呆了,反而不敢作声。杨过反手一抓,提起新娘,叫道:「若要我饶她性命,快给我媳妇换上新娘的打扮。」
  陆无双耳听得师父花驴上的鸾铃声越来越近,向杨过横了一眼,心道:「这傻蛋不知天高地厚,这当口还说笑话?」但听迎亲的老者连声催促:「快,快,快换新郎新娘的衣服。」送嫁的喜娘七手八脚,除下新娘的凤冠霞披,锦衣红裙,替陆无双穿戴。杨过自己动手,将新郎的吉服穿上,对陆无双道:「乖媳妇,进花轿去吧。」陆无双叫新娘先进花轿,自己坐在她的身上,这才放下轿帷。
  杨过看了看脚下的草鞋,欲待更换,铃声却已响到了山角之处,叫道:「回头向东南方走,快吹吹打打!」纵身一跃,骑上了白马。众人见一对新夫妇都落入强人手中,那敢违抗,锁吶锣钹,一齐响起。
  那花轿转过头来,只行得十来丈地,后面鸾铃声急,两匹花驴踏着小步,追了上来。
  陆无双在轿中听到铃声,心想能否脱却此难,就在此一瞬之间,一颗心怦怦急跳,倾听轿外动静。杨过装作害羞,低头瞧着马颈,只听洪凌波叫道:「喂,瞧见一个跛脚女子走过没有?」迎亲队中的老者说道:「没……没有啊?」洪凌波道:「有没见一个年轻女子骑了牲口经过?」那老者仍道:「没有!」师徒俩纵驴从迎亲人众身旁掠过,急驰而去。
  过不多时,李洪二人突然兜过驴头,重行回转,李莫愁拂尘一抖,用尘尾卷住轿帷,轻轻一拉,嗤的一声,轿帷撕下了半截。杨过大惊,跃马近前,只待她拂尘二次挥出,立时要出手救人,那知李莫愁向轿中瞧了一眼,笑道:「新娘子美得很呀。」抬头向杨过道:「小子,你福气不小。」杨过低下了头,那敢与她照面,但听蹄声答答,二人竟自去了。杨过大奇:「怎么她竟然放过了陆姑娘?」向轿中一张,但见那新娘吓得面如土色,簌簌发抖,陆无双竟已不知去向。
  杨过心中更奇,叫道:「陆姑娘,你在那里?」陆无双笑道:「我不见啦。」但那新娘裙子一动,陆无双钻了出来,原来她低身躲在新娘裙下。她知师父行事素来周密,任何处所决不轻易放过,料知她必定去后复来,是以躲了起来。
  杨过道:「你安安隐隐的做新娘吧,坐花轿比骑驴子舒服。」陆无双点了点头,对那新娘道:「你挤得我好生气闷,快给我出去。」那新娘无奈,只得下轿,骑在杨过先前所乘的驴上。
  一行人行出二十来里,眼见天色渐渐晚了。那老者不住向杨过哀求放人,以免误了拜天地的吉期。杨过斥道:「你噜唆什么?……」一句话刚出口,忽然路边人影一闪,两个人快步奔入树林。杨过心下起疑,一提马缰,追了下去,依稀见到二人的背影,但见衣衫褴褛,却是化子打扮。杨过勒住了马,心想:「莫非丐帮已瞧出了跷蹊,又在前边伏下了人手?事已如此,只得向前直闯。」不久花轿抬到,那轿帷已被李莫愁撕去半截,陆无双从破帷探头出来问道:「瞧见了什么?」杨过道:「你扮新娘子,须得哭哭啼啼,就算心里一百个想嫁人,也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喊爹叫娘,不肯出门。天下那有似你这般不怕羞的新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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