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以毒攻毒



  且说杨铁心夫妻重逢,心中说不出的又喜又悲,抱了妻子跃出王府,女儿念慈正在墙下焦急等候。
  她见父亲抱了一个女子,心中大奇:“爹,她是谁?”杨铁心道:“是你妈,快走。”念慈大惊,问道:“我妈?”杨铁心道:“悄声,回头再说。”抱著包惜弱急奔。
  走了一程,包惜弱悠悠醒转,此时将破晓,黎明微光中看清楚抱著自己的正是日思夜想的丈夫,不知是真是幻,犹疑是在梦中,伸手去摸他脸,颤声道:“大哥,我也死了么?”
  杨铁心喜极而涕,柔声道:“咱们好端端的……”一语未毕,后面喊声大振,火把齐明,一彪人马刺刺的赶来,当先马军刀枪并举,叫道:“莫走了劫走王妃的反贼!”杨铁心一看四下并无隐蔽之处,心道:“天可怜见,教我夫妻今天重会一面,此时就死,夫复何憾?”叫道:“孩儿,你来抱住了妈。”
  包惜弱心头蓦然间涌上十八前临安府牛家村的情景:丈夫抱著自己狠狈逃命,黑夜中追兵喊杀,以后十八年的分离、伤心和屈辱。她突然觉得过去惨事又要重演,搂著了丈夫的脖子,牢牢不肯放手。
  杨铁心见追兵已近,心想与其被擒受辱,不如力战而死,当下拉开妻子双手,将她交在念慈怀里,转身向追兵奔去,三二个回合,已夺到一枝花枪。
  他一枪在手,登时如虎添翼,带队的亲兵队长汤祖德腿上中枪落马,众亲兵发一声喊,四下逃走。杨铁心见贼兵中并无高手,心下稍定,只是未夺到马匹,颇感可惜。
  三人回头又逃,这时天已大明,包惜弱见丈夫身上点点滴滴都是血迹,惊道:“你受了伤么?”杨铁心经她一问,手背上忽感剧痛,原来刚才一用力,双手背上被完颜康抓出的十个指孔一齐流血不止,他顾著逃命,一时忘记了疼痛,这时只觉双臂酸麻,难以动弹。
  包惜弱正要给他包扎,忽然后面喊声大振,尘头中无数军马追来。杨铁心苦笑道:“不必包啦。”他转头对念慈道:“孩儿,你一人逃命去吧!我和你妈就在这里……”
  念慈性子甚是沉静,这时却不哭泣,将头一昂道:“咱们三人在一块死。”包惜弱道:“她……怎么是我们孩儿?”
  杨铁心正要回答,只听得追兵愈近,猛抬头,忽见迎面走来两个道士。一个白须白眉,脸色慈祥。另一个长须灰白,神采飞扬,背上负著一柄长剑。
  杨铁心凛然一怔,随即大喜,叫道:“丘道长,今日又见到你老人家!”那两个道士一个是丹阳子马钰,另一个正是长春子丘处机。他们与玉阳子王处一约定在京中相会,共商与江南七怪比武之事。师兄弟匆匆赶来,不意在此与杨铁心夫妇相遇。
  丘处机内功深湛,驻颜不老,虽然相隔一十八年,容貌仍与往日无异,只是两须颇见斑白而已。他猛然听到一个汉子叫他,注目一看,却不相识。
  杨铁心叫道:“十八年前,临安府牛家村一共饮酒歼敌,丘道长还记得吗?”丘处机道:“尊驾是……”杨铁心道:“在下是杨铁心,丘道长别来无恙。”说著扑翻地就拜。丘处机急忙回礼,心中颇为疑惑。
  原来杨铁心身遭大故,落魄江湖,声容早已被风霜侵蚀得非复旧时模样。
  杨铁心见他疑惑,而追兵已近,不及解释,挺起花枪,一招“凤点头”,红缨抖动,枪尖闪闪往丘处机胸口点到,喝道:“丘道长,你忘记了我,不能忘了这杨家枪。”
  丘处机见他身法确是杨家正宗嫡传,立时忆起当年雪地试枪之事。他是肝胆照人,热肠血性的侠义英雄,蓦地里见到故人,不禁又悲又喜,高声大叫:“啊哈,杨老弟,你还活著!”
  杨铁心收回铁枪,叫道:“道长救我!”丘处机向追来的人马一望,笑道:“师兄,今日又要开杀戒啦,您别生气。”马钰道:“少杀人,吓退他们就是。”丘处机一声长笑,大踏步迎上前去,双臂一长,已从马背上揪下两名马军,对准后面两名马军掷去。
  四人相互一撞,都晕了过去。丘处机行动似电,如法泡制,接连手掷八人,撞倒八人,无一落空。余人大骇,拨转马头就逃。突然马军后面窜出一人,身材魁梧,满头秃得油光晶亮,喝道:“那里来的杂毛?”
  身子一晃,已到丘处机跟前,随手一掌打来。丘处机见他身法快捷,倒要考考他的功力,举掌一格,拍的一声,两人各自退开三步。丘处机大吃一惊:“怎么这里有如此武高强之人?”岂知他心中惊疑,鬼门龙王沙通天手臂已隐隐作痛,更是又惊又怒,抡拳直上。丘处机不敢怠慢,双掌翻飞,凝神应战,战了十余回合,沙通天光头上被丘处机五指一拂,留下了五条红印。
  他知道空手非这道士敌手,忽地从腰间拔出铁浆,一招“苏秦背剑”,向丘处机背头击来。
  丘处机展开空手夺白刃手法,要夺他兵刃,那知沙通天在这铁浆上有数十载之功,陆毙猛虎,水击长蛟,却是厉害无比,一时竟也夺他不下。
  丘处机暗暗称奇,正要喝问姓名,忽然背后一人高声喝道:“你是全真门下那一位?”
  这声音响如裂石,威势极猛。丘处机向旁跃出,回头一看,只见身后站著四人,原来彭连虎、梁子翁、欧阳公子、侯通海一齐赶到。
  丘处机稽首道:“贫道姓丘,请教各位的万儿。”丘处机威名镇于南北,五人互相望了一眼,心想:“怪不得这道士名气这样大,果然了得。”彭连虎心想:“咱们既伤了王处一,与全真教派的梁子总是结了,今日合力诛了这丘处机,那真是名扬天下的良机!”
  提气大喝:“大家齐上。”从腰间取出判官双笔,纵身向丘处机攻去。他知对方了得,所以一出手就用兵刃,上打“肩儒穴”,下点“白海穴”。丘处机心想:“这矮子好横!但身手也真不凡。”
  刷的一声,长剑在手,剑尖刺他右手手指,剑身已削到沙通天腰里,长剑一收,剑柄撞向侯通海胁肋要穴的“章门穴”。他一招同时攻了三人,真是罕见罕闻的剑法。沙彭二人挥兵刃架开,侯通海却险被点中穴道,好容易急急缩身逃开,但臂上终于被他踹了一脚。
  梁子翁暗暗心惊,猱身上前夹攻。欧阳公子见丘处机被沙通天和彭连虎缠住,已经落在下风,梁子翁又从左边攻上,情势更是紧迫,这便宜此时不拣,更待何时?左掌虚扬,右手铁扇咄咄咄,连点丘处机背心“凤尾”、“精促”、“脊心”三穴。眼见他难以闪避,突然身旁人影一闪,一只手伸来搭住了扇子。
  原来马钰一直在旁静观,忽见同时有这许多高手出来围攻师弟,心中十分诧异,眼见欧阳公子的铁扇点向师弟背心,飞步而上,强来夺他铁扇。
  欧阳公子一惊,腾身而起,在半空看清楚是一个白白发须的老道,心想:“这人如此身手,必是全真七子之一。”当下腰间一挺,向后退开。马钰道:“各位是谁?大家素不相识,有什么误会,尽可说说清楚。”他语音甚是柔和,不像彭连虎那么石破天惊,但中气充沛,一字一句,尽都钻入各人耳鼓。各人斗得正酣,听了他这几句话,心头都是一凛,各各跃开,打量马钰。
  欧阳公子道:“道长尊姓?”马钰道:“贫道俗家姓马。”彭连虎道:“啊,原来是丹阳真人马道长,失敬失敬。”马钰道:“贫道这一点点微末道行,‘真人’两字,岂敢承担?”
  彭连虎一面和他客套,一面暗自琢磨;“咱们既与全真教结了梁子,将来总是不能善罢。这两人是全真教的主脑人物,今日乘他们落单,咱们五人量力可以干掉他们,将来的事就好办了。只不知附近是否还有七子的人物?”四下一望,只杨铁心一家三口,并无道人,于是说道:“全真七子名扬当世,咱们仰慕得紧,其余五位在那里,一起请出来见见如何?”
  马钰道:“咱们浪得虚名,真让各位英雄见笑了。咱们师兄七人分住各省道观,难得相聚,这次咱俩是到中都来找王师弟来著。刚才探到他的住所,正要赶去相会,不意与各位相逢。天下武术殊途同归,红莲白藕,原本一家,大家交个朋友如何?”他生性忠厚,却不知彭连虎是在探他的虚实。
  彭连虎听说他们别无帮手,又末与王虎一会过面,那么不但能够倚多取胜,还可乘虚而袭,当下笑咪咪的道:“两位道长不予嫌弃,那真是再好没有。兄弟姓三,名叫三黑猫。”马铚与丘处机都是一怔:“这人武功了得,必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三黑猫是谁啊?可从来没听见过。”
  彭连虎将判官笔收入腰间,走到马钰身边,笑吟吟的道:“马道长,幸会幸会。”伸出右手,掌心向下,要和他拉手。
  马钰只道他是一番好意,也伸出手来,两人一搭手,马钰突感手上一紧,心想:“好啊,你试我功力来啦。”微微一笑,一运劲,也用力捏向彭连虎手掌,突然间五指指根一阵剧痛,犹如数枚钢针直刺入内,大吃一惊,急忙撤出,彭连虎哈哈一笑,已跃出丈余。
  马钰伸手一看,只见五指每处指根都破了一个小孔,那小孔深入肌里,五缕黑线,通了进去。
  原来彭连虎将判官笔插还腰间时,暗中已在右手套上了他的独门利器毒环带。这环带细如麻线,上有五枚毒针,针上炼制有剧毒无比的毒药,只要伤肉见血,六个时辰必得送命。
  他原本是用以增加掌法的威力,教人被他一掌击中挨不到半天。这时他故意捏造一个“三脚猫”的怪名,乘马钰与丘处机沉吟之际,上前和马钰拉手,好教他不来注意自己手上的花样。
  要知武林中人物初见,常常互不佩服,可是碍著面子,又不便公然动手,于是就伸手相拉,面子上是亲近亲近,其实却是动手较量,武功较差的,被捏得手骨碎裂、手掌瘀肿,或是痛得忍耐不住而大声讨饶,也是常事。
  马钰那里料得到他忽使奸计,两人同时用力,五枚毒针刺入手掌,竟是直没入针根,伤到骨头,待得蓦地惊觉,一掌出,彭连虎已跃开。
  丘处机见师兄正与人好好拉手,突然变脸动手,忙问:“怎地?”马钰骂道:“好奸贼,毒针伤我。”一面说,一面扑上去追击彭连虎。
  丘处机知道这位大师兄最有涵养,数十年来末见他和人动手过招,这时一出手就全真派中最厉害的“三花聚顶掌法”知他动了真怒,长剑一挥,绕左回右,窜到彭连虎面前,刷刷刷就是三剑。
  这时彭连虎已将双笔取在手里,架开两剑,还了一笔,却不料丘处机左手掌上招数的凶狠殊不在剑法之下,反手一撩,在判官笔将缩未缩的一瞬之间,已抓住笔端,往外一崩,口中喝道:“撤手!”
  丘处机这一崩是内劲外运,含精蓄锐,非同小可,那知彭连虎有威震成名的惊人艺业,这一崩竟未使他兵刃脱手,只听得喀的一声,火花迸发,一枝铁笔从中断为两截。丘处机赞道:“好功夫!”右剑左掌,绵绵而上。彭连虎一震之下,右臂酸麻,一时拆了锐气,连连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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