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招婿大会



  萧峰来到少室山时,十八名契丹武士本以大皮袋盛烈酒随行。但此刻众武士不在身边,他未曾饮酒已近两日,听到段誉说起,到灵鹫宫去饮天山童姥的百年佳酿,不由得舌底生津,嘴角边露出微笑。阿紫抢著道:“去,去,去!姊夫,咱们大伙儿一起都去。”她知道要冶自己眼睛,务须随虚竹去灵鹫宫中,但若无萧峰撑腰,虚竹纵然肯治,他手下四个快嘴丫头是一意为难,终不免夜长梦多。她听萧峰沉吟未答,心想:“姊夫外貌粗豪,心中却著实精细,他此刻自已料到我的用心,不如直言相求,更能得他允可。”当即立起身来,扯著萧峰的衣袖,轻轻摇了几下,求恳道:“姊夫,你若不陪我到灵鹫宫,我……我的眼睛只怕复原无望,终生要不见天日了。”
  萧峰心想:“令她双目复明,确是大事。”又想:“我在大辽,位望虽尊,却无一个谈得来的朋友。中原豪杰都得罪完了,好容易结交到这两个慷慨豪侠的兄弟,若得多聚几日,实慰平生。”当下便道:“好,二弟、三弟,咱们同去西夏走一遭,再上二弟的灵鹫宫去,痛饮数日。”次日众人相偕就道,虚竹又到父亲玄慈、母亲叶二娘的墓前叩拜告别。一行人缓缓向西而去。到得山下,灵鹫宫诸女己雇应了驴车,让段誉和游坦之卧在其中养伤。游坦之满心不是滋味。但宁可忍辱受气,说什么也不愿和阿紫分离。一日之中,只要阿紫偶然揭开车帷和他说一两句话,他便要兴奋上好半天,只是阿紫骑在马上,前前后后,总是跟随在萧峰身边。游坦之心中难过之极,却不敢向她稍露不悦之意。走了两天,灵鹫诸部逐渐会合。鸾天部的首领向虚竹和段誉禀报已会到镇南王,告知他段誉的伤势渐愈,并无大碍,镇南王甚是放心,要鸾天部转告段誉早日回去大理。鸾天部诸女又道:“镇南王一行人是向东北去,段延庆和南海鳄神却向南疾驰,双方决计碰不到头。”段誉甚喜,向鸾天诸女道谢。钟灵道:“段公子,令尊要你早回大理,他自己怎地又向东北方去?”段誉微微一笑,尚未回答,阿紫已笑道:“爹爹定是给我妈拉住了,不许他回大理去。钟姑娘,你想拉住我哥哥的心,得学学妈妈。”
  钟灵明知段誉所以要到西夏,乃是要去会见那个王姑娘,但这些日子中她每日得与段誉相见,心愿已足,也不去理会日后段誉和王姑娘会见之后,却又如何,阿紫讥嘲于她,她也不介意。炎暑天时,午间赤日如火,好在离中秋尚远,众人只拣清晨、傍晚赶路,每日行六七十里,也就歇了。在途非止一日,段誉伤势好得甚快。虚竹替游坦之的断腿接上了骨,用夹板牢牢夹住了,看来颇有复原之望。游坦之跟谁也不说话,虚竹替他医腿,他心中仍是充满了恼恨之意。这日众人行到了咸阳古道,段誉向萧峰等述说当年刘项争霸的史迹。萧峰和虚竹都读书甚少,听段誉扬鞭说著昔日英豪,都是大感兴味。忽然间马蹄声响,后面两乘马快步赶来。萧峰等将坐骑往道旁一拉,好让后面的乘客先行。阿紫却兀自拦在路中,待那两乘马将赶到她身后时,她提起马鞭一抽,便向身后的马头上抽去。两乘马中当先一乘马上骑者也提起马鞭,往阿紫的鞭子迎上,口中却叫起来:“段公子、萧大侠,请留步。”段誉回头一看,原来当先那人乃是巴天石,后边那人却是朱丹臣。这时巴天石一鞭将阿紫手中马鞭挡开,和朱丹臣同时翻身下鞍,向段誉拜了下去。段誉虽是主子的身份,但对巴朱二人向来视作长辈,忙下马还礼,问道:“我爹爹平安?”只听得飕的一声响,阿紫一鞭又向巴天石头上抽了下来。
  巴天石尚未站起,身子向左略挪,仍是跪在地下。阿紫一鞭抽空,巴天石右膝向下一按,已将鞭梢掀住。阿紫用力向后一抽,却是抽之不劲。她明知若以内力相争,自己决计斗不过对方,当即手掌一扬,将鞭子的柄儿向巴天石甩了过去。巴天石恼她气死凌千里,原是有略加惩戒之意,却料不到她眼睛虽盲,行动仍是机变无比,这鞭柄来得迅速之极,巴天石听得风声,急忙侧头相避,头脸虽然避过,但啪的一声,正好打在他的肩头。段誉喝道:“紫妹,你又胡闹!”阿紫道:“怎么我胡闹了?他要我的鞭子,我给了他便是。”巴天石为人甚有涵养,嘻嘻一笑,道:“多谢姑娘赐鞭。”当下便不再提此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双手递给了段誉。段誉接过一看,见封皮上“誉儿览”三字,正是父亲的手书,忙双手捧了,整了整衣衫,恭恭敬敬的拆开,却原来段正淳命他到了西夏之后,如有机缘,不妨便娶西夏国公主为妻。信中言道:“我大理僻处南疆,国小兵弱,难抗外敌,如得与西夏结为姻亲,得一强援,实为保土安民之上策。吾儿当以祖宗基业为重,以社稷子民为重,尽力图之。高氏婚姻之约,为父自当善处之也。”
  段誉读完此信,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道:“这个……这个……”巴天石又取出一信,说道:“此是王爷写给西夏国王陛下求亲的亲笔函件,请公子到得灵州之后,呈递西夏国王陛下。”朱丹臣也笑眯眯的道:“公子,祝你马到成功,娶得一位如花似玉的公主回去大理,置我国江山如磐石之安。”段誉神色更是尴尬,问道:“爹爹怎知我去西夏?”巴天石道:“王爷得知慕容公子往西夏去求亲,料想公子……也……也会去瞧热闹。王爷就道,请公子以国家大事为重,儿女私情为轻。”
  阿紫道:“这叫做知子莫若父啦,爹爹听说慕容复去西夏,料想王姑娘定然随之同去,于是他自己这个宝贝儿子便也会巴巴的跟了去。哼,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自己怎么不以国家在事为重,以儿女私情为轻?怎地离国如此之久,却不回去?”巴天石、朱丹臣、段誉三人听阿紫口中对自己父亲如此不敬,都是骇然变色,要知她所说的虽是实情,但为臣为子者,如何可以直言编排君父的不是?阿紫又道:“哥哥,爹爹的信中写什么?有提到我没有?”段誉道:“爹爹没知道你和我在一起。”阿紫道:“嗯,是了,他不知道。爹爹有吩咐你找我吗?有没有叫你设法照顾你这个瞎了眼的妹子?”段正淳的信中并末提及此节,段誉心想若是照直而说,不免伤了妹子之心,便向巴朱二人连使眼色,要他们承认父王曾有找寻阿紫之命。哪知巴朱二人假作不懂,并未迎合,朱丹臣却道:“镇南王命咱二人随侍公子,听由公子爷差遣,务须娶到西夏国的公主。否则我二人回到大理,王爷就不怪罪,我们也是脸上无光,难以见人。”言下之意,竟是段正淳派他二人监视段誉,非做上西夏的驸马不可。
  段誉苦笑道:“我本已不会武艺,何况重伤未愈,真气提不上来,怎能和天下的英雄好汉相比?”巴天石又道:“镇南王命小人拜上萧大侠、虚竹先生,请二位念在金兰结义之情,相助咱家公子一臂之力。镇南王又云:少室山上匆匆之间,未得与两位多所盘桓,特命小人奉上薄礼。”说著取出一只碧玉琢的狮子,双手奉给萧峰。朱丹臣则从怀中取出一柄象牙扇子,扇面上有段正淳的书法,呈交给虚竹。
  二人称谢接过,都道:“三弟之事,咱们自当全力相助,何劳段伯王爷嘱咐?蒙赐珍物,更是不敢当了。”阿紫说道:“你道爹爹是好心么?他是叫你们二人不要和我哥哥去争做驸马。你们这一答应,那是上了我爹爹的当啦。”
  萧峰微微叹了口气,道:“自你姊姊死后,我岂有再娶之意?”阿紫道:“你嘴里自是这么说,谁知道你心却又怎生想?虚竹先生忠厚老实,不似我哥哥这般风流倜傥,到处留情,你从来没和姑娘结过情缘,去娶西夏公主,岂不甚妙?”虚竹满面通红,连连摇手,道:“不,不,不!我……我……我自己决计不行,我自当和大哥相助三弟成就这头亲事。”巴天石和朱丹臣相互瞧了一眼,双双拜了下去,说道:“多承二位允可。”要知道这些武林英豪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萧峰和虚竹同时答允相助,巴天石二人再来一下敲钉转脚,倒不是怕他二人反悔,却是要使段誉更难推托。
  众人一路向西,渐渐行近灵州,道上遇到的武林之士便多了起来。须知西夏虽较大辽、大宋为小,却也是西陲大国,武林中的粗人如能娶到了这位公主,荣华富贵,垂手而得,世上哪还有更便宜的事?只是武林的成名人物大都已娶妻生子。新进少年偏又武功并不甚高,却有许多江洋大盗、帮会豪客,倒是孤身一人,不由得有了侥幸之想,齐往灵州进发。更有不少老年英雄携带了子侄徒弟,前去碰一碰运气。许多人想:“千里姻缘一线牵,说不定命中注定我和西夏公主有婚姻之份,也未必我武功一定胜过旁人,只须我和公主有缘,她瞧中了我,就有做驸马爷的指望了。”
  一路行来,但见一股少年英豪个个打扮得衣服鲜明,连兵刃用具,也都十分讲究,大家竟像是去赶什么大赛会一般。常言道:穷文富武,学武之人家中多半有些银钱,倘若品行不端,银钱来得更加容易,是以去西夏的少年,十九衣服华丽,以图博得公主青睐。道上相识之人遇见了,相互取笑之余,不绝打听公主容貌如何,武艺高低;若是不识,往往怒目而视,将对方都当作了敌人。
  这一日萧峰等正按辔徐行,忽听得马蹄声响,迎面来了一乘马,只见马上乘客右手手臂用一块白布吊在颈中,衣服撕破,极是狼狈。萧峰等也不为意,心想这人不是摔跌,便是被人打伤,那是平常得紧。不料过不多时,又有三乘马过来,马上乘客也都是身受重伤,不是断臂,便是折足。但是这三人面色灰败,大是惭愧,低著头,匆匆而过,不敢向萧峰等多瞧一眼。梅剑嘴快,说道:“前面有人打架么?怎地有好多人受伤?”说话未了,又有两人迎面过来。这两人却没骑马,满脸是血,其中一人头上裹满了青布,血水不住从布中渗将出来。竹剑道:“喂,你要伤药不要?怎么受了伤?”那人恶狠狠的向她瞪了一眼,向地下吐了口唾沫,掉头竟去。菊剑大怒,唰的一声拔出长剑,便要向他斩去。虚竹摇头道:“算了吧!这人受伤甚重,不必跟他一般见识。”兰剑道:“竹剑好意问他要不要伤药,这人却如此无礼,让他痛死了最好。”便在此时,迎面四匹马泼风也似奔将过来,左边两骑,右边两骑。
  只听得马上乘客相互戟指而骂。有人道:“都是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想自己有多大道行,却想到灵州去做驸马。”另一边的有人骂道:“你若有本领,干么不闯过关去?打输了,便来向我出气。”对面的人骂道:“倘若不是你在后面暗箭伤人,我又怎么会败?”这四个人纵马奔驰,说话又快,没能听楚清到底在争些什么,霎时之间便到了跟前,四人见萧峰等人多,不敢与之争道,拉马向两旁奔了过去,但兀自指指点点的对骂,依稀听来,这四人都是去灵州想做驸马的,但似有一道什么关口,四个人都闯不过去,相互间又扯后腿,以致落得铩羽而归。段誉道:“大哥,我看……”一言未毕,迎面又有几个人徒步走来。只见这几个人也都身上带彩,有的头破血流,有的一瘸一拐。钟灵抑不住好奇之心,纵马上前,问道:“喂,前面把关之人厉害得紧么?”
  一个中年汉子哼了一声,道:“你是个姑娘,要过去无人拦阻。是男的,还是乘早打回头吧。”他这么一说,连萧峰、虚竹等也感奇怪,都道:“上去瞧瞧!”一催马,疾驰上前。一行人奔出七八里,只见山道陡峭,一条仅容一骑的山径蜿蜒向上,只转得几个弯,便见黑压压的一堆人聚在一团。萧峰等驰将近去,却见山道中间并肩站著两名大汉,都是身高六尺有余,异常魁伟。这两条大汉一个手持铁杵,一个双手各提一柄铜锤,恶狠狠的望著眼前众人。聚在两条大汉之前的,少说也有十七八人,言辞纷纷,各说各的。有的说:“借光,咱们上灵州去,请两位让一让。”这是敬之以礼。有的说:“两位是收买路钱么?不知是一两银子一个,还是二两一个?只须两位开下价来,并非不可商量。”这是动之以利。有的说:“你们再不让开,惹恼了老子,把你两条大汉斩成肉浆,再要拼凑还原,可不成了,还是乘早乖乖的让开,免得大祸临头。”这是胁之以威。更有人说:“两位相貌堂堂,威风凛凛,何不到灵州去做驸马?那位如花似玉的宫主若是教旁人得了去,岂不可惜。”这是诱之以色。
  众人七张八嘴,那两条大汉始终不理。突然人群中一人喝道:“这当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让开!”寒光一闪,挺剑上前,一剑斜身刺出,向左首那大汉递了过去。那大汉身形巨大,兵刃又极沉重,殊不料行动却是迅捷无比,双锤互相一击,正好将长剑夹在双锤之中。这一对八角铜锤每一柄各有四十来斤,当的一声晌,长剑登时断成十余截。那大汉飞出一腿,踢在对手小腹之上。那人大叫一声,跌出七八丈外,一时之间竟是挣扎不起。萧峰转头向虚竹道:“二弟,这汉子膂力倒是不小。”虚竹道:“正是!” 说话之间,又有一人手舞双刀,冲将上去。但见他双刀舞成一团白光,护住全身,真的连滴水也泼不进去。将到两条大汉身前,那人一声大喝,突然间变了地堂刀,著地滚进,双刀向两名大汉腿上砍去。那持杵大汉也不看他刀势来路如何,提起铁杵,便往这团白光上猛击下去。但听得“啊”的一声惨呼,那人的双刀被铁杵打断,刀头并排插入胸中,全身是血,骨溜溜的向山下滚去。
  两名大汉连伤二人,余人不敢再进。忽听得蹄声答答,山径上一匹驴子上来,驴背上骑著一个少年书生,也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宽袍缓带,神情既颇儒雅,容貌又极俊美。他骑看驴子走过萧峰等一干人身旁时,众人觉得他与一路上所见的江湖豪士大不相同,不由得向他多瞧了一眼。段誉突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又道:“你……你……你……”那书生向他瞧也不瞧,挨著各人坐骑,抢到了前头。
  钟灵奇道:“段公子,你认得这位相公?”段誉脸上一红,道:“不,我看错人了。他……他是个男人,我怎认得他?”他这句话说得实在有点不伦不类,阿紫登时便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说道:“哥哥,原来你只认得女子,不认得男人。”她顿了一顿,问道:“难道刚才过去的是男人么?这人明明是女的。”段誉道:“你说他是女人?”阿紫道:“当然啦,她身上好香,全是女人的香气。”段誉听到这个“香”字,心中怦怦乱跳:“莫非……莫非当真是她?”这时那书生已骑驴到了两条大汉的面前,叱道:“让开!”两个字说得十分清脆,果是女子的喉音,段誉更无怀疑,叫道:“木姑娘,婉清,妹子!你……你……你……我……我……”口中语无伦次的乱叫,催坐骑追将上去。段誉胸口创伤尚未全愈。如此急迫的催马上前,于他伤口定然有碍,虚竹放心不下,叫道:“三弟,小心伤口!”当即和巴天石、朱丹臣两人同时拍马追将上去。那少年书生骑在驴背之上,只是瞪著两条大汉,却不回过头来。巴天石和朱丹臣从侧面看去,但见他俏目俊脸,果然便是当日随同段誉来到大理镇南王府的香药叉木婉清。二人暗叫:“惭愧,咱们明眼人,还不及个瞎子。”原来阿紫目不见物,耳音嗅觉却比旁人敏锐,木婉清体有异香,她一闻到便知从身旁经过的乃是个女子。众人眼中明明看到一个少年书生,匆匆之间,谁也不会去细辨他是男是女。
  段誉纵马驰到她身夸,伸手往她肩上搭去,柔声道:“妹子,这些日子你在哪里?我可想得你好苦!”木婉清一缩肩,避开他的手,转过头来,冷冷的道:“你想我?你为什么想我?你当真想我了?”段誉一呆,只觉她这三句问话,自己一句也答不上来。对面一名大汉哈哈大笑,道:“好,原来你是个女娃子,我便放你过去。”另一名大汉道:“娘儿们可以过去,臭男人便不行,喂,你滚回去,滚回去!”他一面说,一面指著段誉,又道:“你这种小白脸,老子一见便生气,再上来一步,老子不将你打成肉浆才怪。”段誉道:“尊兄言之差矣!这是人人可行的大道,尊兄为何不许我过?愿闻其详。”那大汉道:“吐蕃国宗赞王子有令:此关封闭十天,待过八月中秋再开。在中秋以前,女过男不过,僧过俗不过,老过少不过,死过活不过!这叫‘四过四不过’。”段誉道:“那是什么道理?”大汉大声道:“道理,道理!老子的铜锤、老二的铁杵便是道理。宗赞王子说出话来,便是道理。你是男子,既非和尚,又非老翁,若要过关,除非是个死人。”木婉清道:“呸,偏有这许多罗里罗嗦的言语!”右手一扬,嗤嗤两声,两枚小箭分向两名大汉射了过去,只听得啪啪两下,如中败革,眼见小箭射进了两名大汉胸口的衣衫,但二人竟如一无所损。持杵大汉怒喝:“不知好歹的小姑娘,你放暗器么?”木婉清大吃一惊,心道:“这二人多半身披软甲,我的毒箭居然射他们不死。”那持杵大汉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便向木婉清揪来。这人身子高大,木婉清虽是骑在驴背,但他一手伸出,便揪向她的胸口。
  段誉叫道:“尊兄休得无礼!”左手疾伸去挡。那大汉手掌一翻,便将段誉手腕牢牢抓住。另一个持锤大汉叫道:“妙极!咱哥儿俩将这小白脸撕成两半!”将双锤并于左手,右手一把抓住了段誉左腕,用力便扯。木婉清急叫:“休得伤我哥哥!”嗤嗤数箭射出,都如石沉大海,虽然中在两名大汉身上,却是不损其分毫,要想射他二人头脸眼珠,可是中间隔了个段誉,又怕伤及于他。两旁山峰壁立,虚竹、巴天石、朱丹臣三人被段木二人坐骑阻住了,无法上前相救。虚竹飞身离鞍,跃到持杵大汉身侧,伸指正要往他胁下点去,却听得段誉哈哈大笑,说道:“二哥不须惊惶,他们伤我不得。”
  只见两条铁塔也似的大汉身子渐渐矮了下来,两颗大头摇摇摆摆,站立不定,过不多时,砰砰两声,倒在地下。原来段誉的“朱蛤神功”专吸敌人功力,两条大汉的内力虽然不强,但内力一尽,天生的膂力也是一无所用,两人委顿在地,形如虚脱。
  段誉道:“你们已打死打伤了这许多人,也该受此惩罚,下次万万不可。”钟灵恰于这时赶到,笑道:“只怕他们下次再没打人的本领了。”转头向木婉清道:“木姑娘,我真想不到是你!”木婉清冷冷的道:“你是我妹子,怎么叫我姑娘?”
  钟灵奇道:“木姑娘,你说笑了,我怎么会是你的妹妹?”木婉清向段誉一指道:“你去问他!”钟灵转向段誉,待他解释。段誉暗暗心惊:“钟夫人和我爹爹之间,必有大不非常的干系。”霎时之间,想起了当年初入万劫谷时的情景:善人渡旁第七座大坟之前,有一块墓碑,上写“万仇段之墓”,须得在这“段”字上用力踢上三脚,墓门方开。为什么叫做“仇段”?为什么要踢这个“段”字?想必是万劫谷主人钟灵之父钟万仇危恨的便是姓段之人了。那日钟灵之母一见到自己,脸上立现惊惶之色,说道:“你……也姓段?”自然是为了自己相貌与爹爹少年时颇为相似之故。钟万仇一见到了自己,他便大发脾气,道:“这小杂种便是成了灰,我也认得他。”种种蛛丝马迹,大有可疑。他转念又想:“但如钟姑娘也是爹爹所生,他为什么又对钟谷主说,要替我娶钟姑娘为妾?就算要故意气气钟谷主,也决计不会说这种话,难道……难道……连爹爹自己也不知道么?”
  一时之间,他神色极是尴尬。本来被两条大汉挡住的来人,却一个个从他身边枪了过去,直奔灵州。只听得阿紫说道:“哥哥,这位好香的姑娘也是你的老相好么?怎么不替我引见引见?”段誉道:“别胡说这位……这位是你的……你的亲姊姊,你过来见见。”木婉清怒道:“我那有这么好福气?”在驴臀上轻轻一鞭,纵骑径往往前行。段誉赶了上去,问道:“这些时日来,你却在哪里?妹子,你……你可真清减了。”木婉清心高气傲,动不动便出手杀人,但听了段誉这句温柔言语,突然胸口一酸,一年多来道路流离,种种风霜雨雪之苦,无可奈何之情,霎时之间都袭上心头,泪水再也无法抑止,扑簌汨汨的便流将下来。段誉道:“妹子,我们大伙儿人多,有个照应,你就跟我们在一起吧。”木婉清道:“谁要你照顾?没有你,我一个人不也这么过日子了?”段誉道:“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好妹子,你答应跟我们在一起好不好?”木婉清道:“你又有什么话跟我说了。多半是胡说八道。”嘴里虽没答允,口风却已软了。段誉甚喜,搭讪道:“妹子,你虽然清瘦了些,可越长越俊!”
  木婉清脸一沉道:“你是我兄长,以后可别跟我说这些话。”她心下烦乱已极,明知段誉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但对他的相思爱慕之情,别来非但未稍减,更只有与日俱增。段誉笑道:“我说越长越俊,那也没什么不对。妹妹,你为什么著了男装到灵州去?是去招驸马么?像你这么俊美秀气的少年书生,那西夏公主一见之后,非爱上你不可。”木婉清道:“那你为什么又到灵州去了?”段誉脸上微微一红,道:“我是去瞧瞧热闹,更无别情。”木婉清哼了一声,道:“你就尽骗我,爹爹叫你去做西夏驸马,命这姓巴的同、姓朱的送信给尔,你当我不知道么?”
  段誉奇道:“咦,你怎么知道了?”木婉清道:“我妈撞到了咱们爹爹,我跟妈在一起,爹爹的事我自然也听到了。”段誉道:“原来如此。你知道我要上灵州去,听以跟著来瞧瞧我,是不是?”木婉清脸上微微一红,段誉此言,正好说中了她的心事,但她兀自嘴硬,道:“我瞧你干什么?只是我想瞧瞧那个西夏公主,到底是怎样美法,却这般闹得天下哄动。”段誉原想说:“她能有你一半美,就算好了!”但随即觉得这种话跟情人说则可,跟妹妹说却是不可,话到口边,又即忍住。木婉清道:“我又想瞧瞧,咱们大理国的段王子,是不是能攀上这门亲事。”段誉低声道:“我是决计不做西夏驸马的,妹妹,这句话你可别泄漏去。爹爹真要逼我,我便逃之夭夭。”
  木婉清道:“难道爹爹有命,你也敢违抗?”段誉道:“我不是抗命,我是逃走。”木婉清笑道:“逃走和抗命,又有什么分别?人家金技玉叶的公主,你为什么不要?”自从见面以来,这是她初展笑脸,段誉心下大喜,道:“你当我是爹爹一样码?见一个,爱一个,到后来弄到不可开交。”木婉清道:“哼,我瞧你和爹爹也没什么两样,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只不过你没爹爹这么好福气。”她叹了口气,道:“像我娘,背后说起爹爹来,恨得什么似的,可是一见了他面,却又什么都原谅了。现下的年轻姑娘们哪,可再没我妈这么好了。”
  二人并骑而行,不久钟灵和虚竹、萧峰等也都追丁上来。行得数里,眼见天色向晚,忽听得左首传来一声惊呼,更有人大声号叫,却是南海鳄神的声音,似乎遇上了什么危难。段誉道:“是我徒弟!”钟灵叫道:“咱们快去瞧瞧,你徒弟人很好。”虚竹也道:“正是!”要知他母亲叶二娘是南海鳄神的同伙,不见有些香火之情。几个人催骑向号叫之声来处奔去,转过几个山坳,一片密林,突见对面悬崖之旁,出现一片惊心动魄的情景。只见一大块悬崖突出于深谷之上,崖上有一株孤零零的松树,形状甚是古拙。松树上的一根枝干,临空伸出,却有人以一根杆棒,搭在枝干上,这人一身青袖,正是段延庆。他左手抓杆棒,右手抓著另一根杆棒,那根杆棒的尽端,也有人抓著,却是南海鳄神,但见南海鳄神的另一双手,抓住了另一个人的长发,乃是穷凶极恶云中鹤。这云中鹤的双手,分别握著一个少女的两只手腕。四人宛如结成一条长绳,临空飘荡,实是凶险无比,不论哪一个人失手,下面的人立即堕入乱石嶙峋的山谷。段誉等眼望山谷,只见谷中万石林立,都如一把刀剑般向上耸立,这些人堕将下去,决难活命。其时一阵风吹来,将南海鳄神、云中鹤和那少女三人都吹得转半个圈子,这少女本来背向众人,这时转过身来,段誉大叫:“啊哟!”险险从马上掉将下来。原来那少女并非别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王玉燕。
  段誉一定神间,眼见悬崖生得奇险,无法纵马上去,当即一跃下马,抢著奔去。将到松树之前只见一个头大身矮的胖子,手执大斧,正在砍那松树。段誉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叫道:“喂,喂,你干什么?”眼见那矮胖子毫不理睬,只是一斧斧的往树上砍去,段誉手指一伸,提起真气,欲以六脉神剑伤他。不料他这六脉神剑学得并末到家,要它来时未必便来,连指数指,剑气影踪全无。段誉叫道:“大哥、二哥、妹妹、钟姑娘,快来,快来,救人!”呼喝声中萧峰、虚竹等都奔将过来。原来这胖子身材甚矮,给大石挡住了,在下面半点也见不到,山风又大,他的伐木之声听来又不清晰。幸好那株松树粗大,一时之间无法砍断。萧峰等一见这般情状,都是大为惊异,不知如何,竟会做成这等情势。虚竹叫道:“胖子老兄,你可不能再砍这松树了。”那胖子道:“这是我种的树,我喜欢砍回家做棺材睡,你管得著么?”他一面说,一面手上丝毫不停,下面山谷中南海鳄神的大呼小叫之声,不绝的传将上来。段誉道:“二哥,此人不可理喻,请你快去制住他再说。”虚竹道:“甚好!”正要奔将过去,突见一人撑著拐杖,飘忽异常的从众人身旁掠过,几个起落,已挡在那矮胖子之前。这人去得奇快,待他立定,过才看清,原来便是游坦之,不知他何时从骡车中悄悄溜了出来。
  木婉清未见过此人,突然看到他奇丑可怖的面容,只吓得花容失色,“啊”一声低呼,游坦之一杖拄地,一杖提起,森然道:“谁也不可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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