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啼笑皆非



  虚竹既感体内真气奔腾,似乎五脏六腑都易了部位,同时冰水离鼻孔只是一线,再上涨三分,那便无法吸气了,苦在穴道被封,要将头颈抬上一抬,也是不能。可是说也奇怪,过了良久,冰水竟然不再上涨,原来棉花之火既熄,冰块便不再融。又过一会,只觉人中上有些刺痛,这层刺痛之感越来越是厉害,渐渐传到下颏,再到头颈。原来第三层冰窖中堆满冰块,极是寒冷,冰水流下之后,又慢慢凝结成冰,竟将童姥、李秋水、虚竹三人都冻结在冰中了。
  坚冰一结,童姥和李秋水的内力就此隔绝,不能再传到虚竹身上,但二人十分之九的真气内力,却也因此而尽数封在虚竹体内,彼此鼓荡冲突,越来越是厉害,虚竹只觉全身皮肤似乎都要爆裂开来,虽在坚冰之内,仍是炙热烦躁不堪。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间全身一震,两股热气竟和体内原有的真气合而为一,不经引导,自行在他各处轻脉穴道中迅速无比的奔绕起来。原来他身子被封在冰内,童姥和李秋水的真气相持不下,终于和无崖子传给他的真力归并,合三为一,力道沛然不可复御,所到之处,被封的穴道立时冲开。
  虚竹一感到身上束缚除去,而内息兀自奔腾游行,汹涌不已,双手轻轻一振,喀喇喇一阵响,结在身旁的坚冰立时崩裂,他站起身来,只觉冰窖中的气闷异常,呼吸为艰,心想:“不知师伯师叔二人性命如何,需得先将她们救了出去。”伸手一摸,触手处冰凉坚硬,二人都巳结在冰中,他心中惊惶,不及细想,将二人连冰带人,一手一个的提了起来,去到第一层冰窖中,推开两重木门,只觉一阵清新气息扑面而来,只吸得一口气,便是说不出的舒服受用。门外明月在天,花影铺地,却是深夜时分。
  他心头一喜:“黑夜中闯出皇宫,那是容易得多了。”提著两团冰块,奔向墙边,提气一跃,突然间身子冉冉向上升去,高过墙头丈余,升势兀自不止。虚竹不知自己体内的直气竟有如许妙用,只怕越升越高,“啊”的一声竟叫了出来。四名西夏国的御前护卫正在这一带宫墙外巡查,听到人声,一齐奔来察看,但见两块大水晶夹著一团灰影越墙而出,实不知是什么怪物。四人惊得呆了,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只见三个怪物一晃之间,没入了宫墙外的树林。四人吆喝著追去,哪里还有踪影?四人疑神疑鬼,争执不休,有的说是山怪,有的说是花妖。
  虚竹一出皇宫,放步而行,脚下走的都是青石板大路,两旁密密层层的尽是人家屋宇。他不敢停留,只是向西疾冲。奔了一会,到了城墙脚下,他又是一提气便上了城头,翻城而过,城头上守卒无甚武功,只是眼睛一花,什么东西也没看清。虚竹直奔到离城十余里,再无一所房屋的荒郊,才停了脚步,将两团冰块放下,心道:“须得尽早除去她二人身外的冰块。”寻到一处小溪,便将两团冰块浸在溪水之中。月光下见童姥的口鼻露在冰块之外,只是双目紧闭,也不知她是死是活。眼见两块团冰上的碎冰一片片随水流开,虚竹又抓又剥,将二人身外的坚冰除去,然后将二人从溪水中提出,摸一摸各人额头,居然各有微温,当下将二人远远放开,生怕她们醒转后又再厮拼。忙了半日,天色渐明,待得东方朝阳升起,树顶雀鸟喧噪,只听得北边树下的童姥“咦”的一声,南边树下李秋水“啊”的一声,两人竟然同时醒了过来。
  虚竹大喜,一跃而起,站在两人中间,连连合什行礼,说道:“师伯、师叔,咱们三人死里逃生,这一场架,可再也不能打了!”童姥道:“不行,贱人不死,岂能罢手?”李秋水道:“仇深似海,不死不休。”
  虚竹听二人言语之中,仍足充满了怨毒之意,不由得大惊失色,双手乱摇,说道:“你们两位若生死相拼,我可……我可……”只见李秋水伸手在地下一撑,便欲纵身向童姥扑来,童姥双手一圈,凝力待击。哪知李秋水刚伸腰站起,便“啊”的一声,重行软倒;童姥双臂说什么也圈不成一个圆圈,倚在树上只是喘气。要知道二人虽是身负绝世神功,但适才这一场拼斗,已将真气内力都传到虚竹身上,自身所余只是聊足茍延残喘而已,这时虽想鼓勇再斗,却是有心无力,要知童姥今年已九十六岁,李秋水亦已八十余岁,同负重伤,实巳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虚竹见二人无力搏斗,心下大喜,道:“这样才好,两位且歇一歇,我去找些食物来给两位吃。”只见童姥和李秋水各自盘膝而坐,手心脚心均翻著向天,姿式竟是一模一样,知道这两个同门师姊妹正在全力运功,只要谁先能凝聚一些力气,先发一击,对手绝无抗拒的余地。这么一来,虚竹却又不敢离开,生怕自己一转身,回来时两人中便有一个已然尸横就地。他瞧瞧童姥,又瞧瞧李秋水,但见二人都是皱纹满脸,形容枯槁,心道:“二人都是这么一大把年纪,竟然还是如此看不开,火气都这么大。”这时日光渐暖,虚竹抖了抖衣衫,啪的一声,一物掉在地下,却是无崖子所给他的那幅图画。这轴画乃是绢画,浸湿之后,并未破损,但画上丹青,却颇有些模糊了。虚竹将画摊在石上,就日而晒。李秋水听到声音,微微睁目,见到那幅画,尖声叫道:“拿来给我看,我才不信师哥会画这贱婢的画像。”童姥也叫道:“别给她看!我要亲手炮制她。若是气死了这小贱人,岂不便宜了她?”李秋水哈哈一笑,道:“我不要看了!你怕我看画,足见画中人并不是你。师哥丹青妙笔,岂能图传你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侏儒?他又不是画钟馗来捉鬼,画你干什么?”
  童姥一生最伤心之事,就是练功失慎,以致永不长大,成为侏儒。此事也可说是李秋水当年种下的祸胎,当童姥练功正在要紧关头之时,李秋水大叫一声,令她走火,真气走入岔道,从此再也难以复原。这时听她又提起自己的生平恨事,以自己形体上的缺陷加以嘲笑,不由得怒气填膺,叫道:“贼贱人,我……我……我……”李秋水冷冷的道:“你怎样?”童姥道:“总算你这贼贱人运气好,赶著在我练成‘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功’之前寻到了我。若是再迟一天,哼哼,只要再迟得一天,你在我手下,就够你受了。”李秋水道:“你练你的功夫,难道我这几十年是白过的么?我跟你说,三百六十面青铜镜上所载的‘天鉴神功’,小妹是揣摩出来了。就算你练成了鬼功夫,我的‘天鉴神功’难道敌不住你?”童姥怔了一怔,道:“‘天鉴神功’给你揣摩出来了?我不信,胡说八道,瞎吹法螺。”李秋水哼了一声,道:“谁要你相信。只可惜……我……我……中了你的奸计,否则叫你见识见识‘天鉴神功’的厉害。”童姥道:“就算你揣摩到了‘天鉴神功’的诀窍,又岂能挡我‘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功’的一击?我单是一招‘拈花微笑’,你就万万化解不了。”李秋水道:“谁知道你的‘拈花微笑’是什么鬼门道!矮冬瓜拈花微笑,丑人多作怪,再美也不到哪里去。”童姥大怒,挣扎著站起来要施展这招‘拈花微笑”的杀手,可是说什么也站不起来,无可奈何之下,向虚竹道:“你过来。”虚竹走近身去,道:“师伯有何吩咐?”童姥道:“我把这一招教你,你去打这贱人,瞧她如何抵挡。”虚竹摇头道:“我是两不相助,不能去打师叔。”童姥更是仇怒,道:“好,你不用真的打她,只须演个姿式给她瞧瞧。”
  虚竹见二人剑拔弩张,只要稍有力气,便会扑上去厮打,二人若是再打成一团,那是非分生死不可了,听童姥说只是要他演一个姿式给李秋水瞧瞧,那倒是不会有什么损伤之事,便道:“很好,请师伯指教。”童姥道:“你附耳过来,别让这贱人学去了诀窍。”李秋水道:“呸!你这点微末道行,难道我还希罕?”虚竹向李秋水望了一眼,脸有歉然之意,便俯耳到童姥口边。童姥将这招“拈花微笑”详加解释,教他如何运气,如何发力。这三个月来,虚竹曾受过童姥不少指教,自上树飞跃、投掷松球、拍人穴道,以至“天山折梅手”、“天山六阳掌”等上乘功夫,可说武学上已极有根基,这一招“拈花微笑”经她一说,便已领会,再问了几处疑难,心中默想一遍,走到李秋水身前,说道:“师叔,师伯命我演一招功夫,请你老人家指点。”
  李秋水脸上变色,心想:“小和尚一直和这矮冬瓜在一起,自然是她的心腹,何况她有铁指环在手,掌门人的号令,小和尚不敢不听。看来今日我大限已到,小和尚是要向我下毒手了。”但见虚竹左手一举,大拇指和食指作虚拈花技之状,脸上现出温和可亲的笑容,右手缓缓抬起,两根手指轻轻一弹,似在弹去花朵上的露珠,却听得嗤的一声轻响,一丈外的一株大松树干出现了一个小孔。李秋水心中一惊:“好厉害的指力!”童姥骂道:“笨蛋!为什么有声音?内力运得不纯,知不知?”虚竹道:“是!”依样又试一次,手势更加柔和圆热,那松树上又出现一孔,声音却是细微得多,几不可闻。童姥哼了一声,道:“还是有声音!不过运功的法门是对了!贼贱人,这一招若是由我来发,是半点声音也没有的,你挡得了么?”李秋水见虚竹两指都弹向松树,才知他确无加害自己之意,登时放心。她和童姥斗了一生,如何肯输这口气?说道:“贤侄,你尊姓大名,我还没请教。”虚竹听她言语甚是有礼,忙道:“不敢,我本是在少林寺出家的和尚,法名叫做虚竹,只恨自己不肖,犯了清规戒律,这和尚是做不成了。我……我自幼没有父母,也不知自己俗家的姓名。”言下黯然。
  李秋水点点头,道:“贤侄,那也不必难过,禅家言道心即是佛,做不做和尚也无多大分别,只要多行善事,俗家居士一样能修成正果。你既入本门,你师父道号无崖子,你就叫做‘虚竹子’吧!”虚竹做不成和尚,僧不僧,俗不俗,本来大是彷徨,听李秋水这么一开导,心中登时有了归宿,不禁大喜,合什道:“多谢师叔,多谢师叔!我……我感激不尽。”李秋水是西夏国的皇太妃,武功既高,位望又尊,哪把旁人瞧在眼内?何况她向来是个阴险忌刻之人,此番所以对虚竹如此客气,全因自己武功己失,生怕虚竹对自己乘危下手,是以用言语笼络于他,见虚竹喜形于色,其意甚诚,又道:“贤侄,你为人甚好,我一见你便很欢喜,定有大大的好处给你。”
  童姥怒骂:“放屁,放屁!小和尚,别听这贱人的花言巧语。这贱人从来只喜欢英俊风流的美少年,你这副尊容,她本来一见便生气,决不肯跟你多一句话,说什么‘我一见你便很欢喜’,真是漫天大谎。贼贱人,你挡不住我这招‘拈花微笑’,乘早认输。向小和尚勾勾搭搭,又有何用?”她生就一副霹雳火爆的脾气,虽在重伤之余,仍不稍减。李秋水冷笑道:“‘拈花微笑’这个名称倒是不错,我道既安了这么个好名字,必有了不起的气候,哪知竟是如此平庸,岂不笑歪旁人嘴巴?我只须施展‘天鉴神功’中的‘凌波微步’,轻轻巧巧的便将你这一指避开了。”童姥一怔,道:“你会凌波微步?嘿嘿,胡吹大气,谁能相信了?”
  李秋水向虚竹道道:“贤侄,我这凌波微步,是一种巧妙无比的步法,你学会之后,不论遇到任何强敌,都能轻易避开。”虚竹大喜,道:“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生平不喜伤人,若能避开对方,不和他动手,那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李秋水微笑道:“贤侄心地甚好,将来必定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虚竹听她如此称赞自己,不由得胀红了险,甚是忸怩。童姥骂道:“不要脸!除了拍马屁,你还有别的本事没有?”李秋水不去理她,续向虚竹道:“这凌波微步,乃从易经的六十四卦中变化出来,你学过易经没有?”易经是儒家的典籍,道家倒也学者甚众,佛家却是不学的。虚竹摇了摇头,道:“没有。”李秋水道:“那也不打紧,日后我再慢慢教你。今日我先教你一步,从‘同人’到‘归妹’的步法。”于是拔下头上的珠钗在地下慢慢画了个图样,教虚竹依图而行。虽然说是一步,但身子左斜右摆,脚步似后实前,却也十分繁复。童姥远远望见,透了口凉气,心道:“这果然是‘凌波微步’,居然给这贱人揣摩出来了。”她是个十分性急之人,叫道:“好,这一步算你走对了,避开我这招‘拈花微笑’。但我一招既过第二招跟著来,那是一招‘三龙四象’,威力无穷的招数,掌力中夹有金刚神指的指力,你又如何趋避?小和尚,快快,快过来,我教你这招‘三龙四象’。”李秋水微笑道:“贤侄,你师伯叫你,你就去学吧,多学些武功,对你也大有好处。”当下虚竹走到童姥身前,又学了这一招“三龙四象”。这一招施展之时,果然是刚猛无俦,十指齐出,松树上登时被指力刺出十个小孔,双掌的掌力跟随而至,啪的一响,一株松树从中断绝。虚竹没料到这一招竟是如此厉害,不由得吃了一惊。李秋水道:“这一招掌力中挟有指力,施展时太过霸道,而且出手时没有回旋余地,一打便取了敌人性命,要想饶他也是不成。”虚竹点点道:“正是。我也觉得这一招不大好。”童姥大怒,喝道:“臭和尚,你胆敢附和这贱人,说我的招数不好?”虚竹道:“不是不好,只是……只是太凶了一点。”童姥道:“对付坏人,当然越凶越好,赶尽杀绝才对,留什么余地?”李秋水道:“贤侄,我师姊向我施展这一招杀手,掌风指力笼罩十丈方圆,以凌波微步闪避虽然可以,但不免落了下风,势必要给她连攻十余招,无法还手。”童姥得意洋洋的道:“你知道就好。”李秋水道:“最好抵御之法,是顺著对方的掌力指力飘身后退,示人以弱,但当对方力道将消未消、将绝未绝之际,突然吐气反击,攻她个出其不意。”于是又传了他一招。童姥待见虚竹演将出来,忍不住赞了一声,道:“这一招亏你想得出,也可算是武学中古往今来的杰作了。”李秋水道:“不敢当,多谢姊姊谬赞,遇到姊姊出手指教,小妹不敢不尽全力。”童姥喝道:“你得意什么?我这招后著你又化解得了么?小和尚,快过来,演给她看,演给她看!”话休絮烦,师姊妹俩殚精竭虑,将生平绝学一招招的传夹虚竹,务求折服对方。但二人同门学艺,后来各有际遇,武功上均有大成,一个修练“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功”,虽然功亏一篑,但种种功行门道,全已了然于胸;另一个将逍遥派武学最上层的“天鉴神功”学成。两人在武学上都可说是登堂入室,蔚为一代宗匠,谁也胜不了谁,先前真的动手,不论武功、机智、经验、体力,已是难分高下,此刻单比招数,更无法分出胜负。两人所授的招数越来越难,好在虚竹体内已融合逍遥派三大高手的内力,气随意转,不论多么奇妙古怪的招数,他学会之后,都能正确无误的搬演出来。
  童姥和李秋水全力求胜,虚竹凝神学招,心无旁骛,竟然忘了饥渴,直到天色昏黑,虚竹所演的招数旁人再也无法瞧见,童李二人这才无可奈何的住口罢斗。虚竹弹石上天,打下十几只鸟雀,便在溪边洗剥烧烤,三个人吃了一顿,又以双手掬了溪水,分别给童李二人饮用。虚竹和尚自变成虚竹子之后,不忌辈腥。杀戒也不再守了。次晨一早,虚竹尚在睡梦之中,便给童姥大声喝醒,说道有一记绝招,要他快快学了,好去考较李秋水。待得虚竹学会演出,李秋水一口气应了三招,连消带打,守中含攻,竟然也是妙著纷呈。如此日复一日,转眼间竟过了二十余天,童李二人伤势难愈,每日竭尽心力的相斗,虽不亲自出手,但所耗精神却也著实不少。眼看她二人脸色越来越是憔悴,说话之时,也是日益有气无力,虚竹苦口相劝二人暂且罢斗,各自回家休养身体。但童李二人均知自己伤重难痊,若是分手,那是永无相见之日,非叫对方比自己先死不可。
  二人相斗之处,本离西夏国都城灵州不远,只是缩在山坳中十分偏僻之地,居然并未给西夏国一品堂中诸高手发现。如此又斗数日,童李二人所出招数屡有重复,就是偶有巧妙新招,那也是苦思良久,方能使出。虚竹心想:“这般缠斗,不知何日方了?说不得,我只好得罪师伯师叔,硬生生将她们拆开。我背李师叔远远走开,令她二人彼此不能见面,说话也彼此不能听到;再回来负了童师伯他去。她们就是骂我,也只好如此了。”只是此刻他所学的巧妙奇幻招数,无虑数千,数月来浸润于高深武学之中,已不由自主的生出极强的兴趣来。童姥使出一招之后,他企盼知道李秋水如何对付,而在李秋水高招的进攻之下,又极想瞧瞧童姥怎生反击。二人每一招都扣得极紧,竟令虚竹找不到余暇来将二人分开,不免一日又一日的拖延下去。这日午后,童姥说了一招,没解释到一半,一口气提不上来,险些便要昏晕过去。李秋水冷笑相嘲,道:“你认输了吧?当真出手相斗之际,哪有……哪有……哪有……”她连说了三个“哪有”,竟是连连咳嗽。便在这时,西南角上忽然传来叮当、叮当,几下清脆的驼铃之声。童姥一听之下,突然精神大振,从怀中摸出一个黑色的短管,说道:“你将这管子弹上天去。”李秋水的咳嗽声却越来越急。虚竹不明其中原因,当即将那黑色小管扣在中指之上,向上一弹,只听得一阵尖锐之极的哨声,从那管中发了出来。这时虚竹的指力何等了得,那小管笔直的射上天去,没入云端,仍是呜呜呜的响过不停。虚竹心中一惊,道:“不好,师伯这小管乃是信号,他是叫人来对付李师叔了。”当即奔到李秋水面前,俯身低声说道:“师叔,师伯有帮手来啦,我背了你逃走。”
  只见李秋水闭目垂头,咳嗽也已停止,一动也不劲了。虚竹吃了一惊,伸手去探她鼻息时,竟然没了呼吸。虚竹更是惊惶,叫道:“师叔,师叔!”轻轻推了推她肩头,想推她醒转,不料李秋水应手而倒,斜卧于地,却是死了。童姥哈哈大笑,道:“好,好,好!小贱人吓死了。哈哈,我大仇报了,贼贱人终于先我而死,哈哈,哈哈……”她激动之下,气息难继,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
  但听得呜呜之声,自高而低,那黑色小管从云端中掉了下来,虚竹伸手接住,正要去瞧瞧童姥,只听得蹄声急促,夹著叮当、叮当的铃声,数十匹骆驼自西南方急驰而至。虚竹回头一望,但见骆驼背上所骑的都是女子,一色的淡绿衣衫,远远奔来,宛如一片绿云,听得几个女子声音叫道:“教主,属下追随来迟,罪该万死。”
  这数十骑骆驼奔驰近前,驼上女子远远见到童姥,便即跃下骆驼,在童姥面前拜伏在地。虚竹见这女子当先一人也是个老妇,已有五六十岁年纪,其余的或长或少,四十余岁以至十七八岁的都有,人人对童姥极是敬畏,俯伏在地,不敢仰视。童姥哼了一声,怒道:“你们都当我已经死了,是不是?谁也没有把我这老太婆放在心上了。没人再来管束你们,大伙儿逍遥自在,无法无天了。”她说一句,那老妇在地下重重的磕一个头,说道:“不敢。”童姥道:“什么不敢?你们若是当真还想到姥姥,为什么只来了这一点儿人手?”那老妇道:“启禀教主,自从那晚教主离宫,属下个个焦急得了不得……”童姥怒道:“放屁,放屁!”那老妇道:“是,是!”童姥更加恼怒,喝道:“你明知是放屁,怎地胆敢在我面前放屁?”那老妇不敢作声,只有磕头。虚竹寻思:“我少林寺方丈威重无比,但和童姥相比,怎及得上她威势的十分之一?”童姥道:“你们焦急,那便如何?怎地不赶快下山寻我?”那老妇道:“是,是!属下九天九部一商议,立即分头下山,前来伺候敦主。属下昊天部向东方恭迎教主大驾,其余阳天部向东南方、赤天部向南方、朱天部向西南方、成天部向西方、幽天部向西北方、玄天部向北方、鸾天部向东北方,钧天部则把守本宫。属下无能,追随来迟,该死,该死!”说著连连磕头。
  童姥道:“你们个个衣衫破烂,这四个多月中,路上想来也吃了点儿苦头。”那老妇听得童姥话中微有奖饰之意,脸上不禁露出喜色,道:“若得为教主尽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些少微劳,原是属下该尽的本份。”童姥道:“我练功未成,猝逢强敌,给贼贱人削去了一条腿,险些性命不保,幸得我师侄虚竹子相救,这中间的艰危,实是一言难尽。”一众青衫女子一齐转过身来,向虚竹叩谢,说道:“先生大恩大德,贱妾等虽然粉身碎骨,亦是难报于万一。”突然之间有这许多女人一齐向他磕头,虚竹不由得手足无措,连说:“不敢当,不敢当!”忙也跪下来还礼。童姥喝道:“虚竹站起!她们都是我的奴婢,你怎可自失身份?”虚竹又说了几句“不敢当”,这才站起。童姥除下手指上的铁指环,向虚竹掷来,虚竹双手一合,接在手中。童姥道:“你是逍遥派的掌门,我又已将生死符、天山折梅手、天山六阳掌等一干功夫传你,从今日起你便是飘渺峰灵鹫宫的主人,灵鹫宫九天九部的奴婢,生死一如你的喜欢。”虚竹大惊,道:“师伯,师伯,这个万万不可。”童姥怒道:“什么万万不可。这九天九部的奴婢办事不力,没能及早迎驾,累得我屈身布袋,竟受乌老大这种狗贼的虐待侮辱,最后仍是不免断腿丧命……”
  那些女子吓得全身发抖,求道:“奴仆等该死,教主开恩。”童姥向虚竹道:“这昊天部诸婢,总算找到了找,罪责可以轻一些,其余八郎的一众奴婢,断手断腿,由你去处置吧。”那些女子叩首道:“多谢教主。”童姥喝道:“怎地不向新教主叩谢?”众女忙又向虚竹叩谢。虚竹双手乱摇,道:“罢了,罢了!我怎能做你们的主人?”童姥道:“我虽命在顷刻,但亲眼见到贼贱人先我而死,生平武学,又得了个传人,可说死也瞑目,你竟不肯答应么?”虚竹道:“这个……我是不成的。”童姥哈哈一笑,道:“那个梦中姑娘,你想不想见?你答不答应我做灵鹫宫的主人?”虚竹一听她提到“梦中姑娘”,全身为之一震,再也无法拒却,只得红著脸点了点头,童姥笑道:“很好,很好,你将那幅图画拿来,让我亲手撕个稀烂,我再无挂心之事,便可指点你去寻那梦中姑娘的道路。”
  虚竹心想李秋水已死,这画已无用处,既然童姥要撕烂了泄愤,且也由她,于是将那幅图画取了过来。童姥伸手拿过,就著日光一看,不禁“咦”的一声,脸上现出又惊又喜的神色,再一审视,突然哈哈大笑,叫道:“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哈哈,哈哈,哈哈!”大笑声中,两行眼泪从颊上滚滚而落,头颈一软,脑袋垂下,就此无声无息。虚竹一惊,伸手去扶时,只觉她全身骨骼如绵,缩成一团,竟是死了,灵鹫宫昊天部一众青衫女子围将上来,哭声大振,甚是真切,原来这些女子每一个都是在艰难困危之极的境遇中,由童姥出手救出,童姥御下虽严,但人人感激她的恩德。
  虚竹想起四个多月中和童姥寸步不离,蒙她传授了不少武功,同时察觉她虽然脾气乖戾,对待自己可说甚好,此刻见她一笑身亡,心中难过,也伏地哭了起来。忽听得背后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嘿嘿,姊姊,终究是你先死一步,到底是我胜了,还是我胜了!”虚竹听得是李秋水的声音,大吃一惊,心想怎地死人又复活了?一跃而起,转过身来,只见李秋水身子已然坐直,背靠树上,说道:“贤侄,你把那幅画拿过来给我瞧瞧,为什么姊姊又哭又笑,啼笑皆非的西去?”虚竹轻轻扳开童姥的手指,将那幅画拿了出来,一瞥之下,见那画上仍是那个宫装美女,面貌就和王玉燕一般无异,只是水浸之后又再晒干,笔划有许多地方模糊了,他走向李秋水,将那画交了给她,李秋水接过画来,淡淡一笑,道:“你们教主和我苦拼数十日,终于不敌,你们这些萤烛之光,也敢和日月相争么?”虚竹一回头,只见一众青衫女手按剑柄,神色极是悲愤,显然是要一拥而上,杀李秋水而为童姥报仇,只是未得新主人的号令,不敢贸然动手。
  虚竹泣道:“师叔,你,你……”李秋水道:“你师伯武功是很好的,就是有时候不大精细。她救兵一到,我哪里还有抵御的余地,自然只好诈死。嘿嘿,终于是她先我而死。她全身骨碎筋断,吐气散功,这种死法,却是假装不来的。”虚竹道:“在那冰窑中恶斗之时,师伯也曾假死,骗过了师叔一次,大家扯直,可说是不分高下。”李秋水叹了口气,道:“在你心中,总是偏向你师伯一些。”一面说,一面将那画展开来,一瞥之下,险上神色便即大变,双手不住发抖,连得那画也是簌簌颤动,低声道:“是她,是她,是她!哈哈,哈哈,哈哈!”她虽然发笑,但笑声之中,充满了愁苦伤痛。虚竹情不自禁的为她难过,道:“师叔,那是怎么了?”心下寻思:“一个说‘不是她’,一个说‘是她’,却不知到底是谁?”李秋水向画中的美女凝神良久,道:“你看,这人嘴角也有个酒窝,右眼旁有颗黑痣,是不是?”虚竹看了看画中美女,点头道:“是!”李秋水黯然道:“她是我的小妹子!”
  虚竹更是奇怪,道:“是你的小妹子?”李秋水道:“我小妹子容貌和我十分相似的,只是她有酒窝,我没有;她右眼旁有颗小小黑痣,我也没有。”虚竹“嗯”了一声。李秋水又道:“师姊本来说道:师哥替她绘了一幅画像,朝夕不离,我早就不信,却……却……却料不到竟是小妹。到……到底……这幅画是怎么来的?”虚竹当下将无崖子如何临死时将这幅画交了给自己,如何命自己到天山来寻人传授武艺,童姥见了这画后如何发怒等情,一一说了。
  李秋水长长叹了口气,道:“姊姊初见此画,只道画中人是我,一来相貌甚像,二来师哥一直和我很好,何况……何况姊姊和我相争之时,小妹子还只十九岁,她又不会丝毫武功,姊姊说什么也不会疑心到是她,全没留心到画中人的酒窝和黑痣。唉,小妹子,你好,你好,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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