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三善四恶



  那些毒蛇一脱“莽牯朱蛤”的克制,登时活跃异常,两条蛇尾一卷,都已缠上拍打过来的树枝,跟著窜前咬啮。一名黄衣汉子脸上当即被毒蛇咬住不放。木婉清手不停挥,虽然臂上无劲,剑出去的准头却是不差分毫,只听得那身材最高的汉子大叫一声,一脚踏空,向崖下直摔下去。另一名汉子吃了一惊,又被毒蛇咬中了头颈。这条蛇禀性奇毒,咬中的又是颈中大血管上,那汉子立时毙命。余下一人身形矮小,窜上跃低,极是灵便,木婉清数十条毒蛇掷将过去,都被他一一避开,但那些蛇儿落在地下,纷纷往他腿上缠去。那人当真了得,居然上闪飞击,下避地攻,只是情势越来越是危急。段誉叫道:“你快爬下崖去,那就饶你一命。”
  术婉清叱道:“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四条飞蛇同时掷出,眼见那人为了躲开地下毒蛇的袭击,脚下接连两个踉跄,这四条蛇掷将过去,万万躲避不开,突然间一阵劲风卷到,他身前的数十条蛇儿同时被这股劲风荡开,只见一道黄影从岸下扑将上来,一掌将那汉子送到群蛇荡开后留出来的空地之上。一人哇哇哇的冷笑三声,站在当地,正是南海鳄神。
  那黄衣汉子在半空中一个回旋,轻飘飘的落下地来,一见南海鳄神到了,吓得魂不附体,只叫得一声:“神君!”双膝发软,待要跪倒求饶,却是吓得太过厉害,连跪也跪不成了,全身软瘫,缩成一团。段誉和木婉清见南海鳄神忽又回来,不禁脸上同时变色。南海鳄神道:“我叫你擒这姓段的小子,怎地久去不归?你是想叛我么?”那人牙齿上下相击,说道:“小人……小人不……不……”这底下那个“敢”字,竟是始终说不出口。南海鳄神身形微摆,也不见他如何上前,已伸左手将那人胸口抓住,提了起来,嘿嘿狞笑,右手一把按住他的天灵盖,手掌一紧,抓住他的头发,忽然间用劲扭了两下,噗的一声,竟是硬生生将他的脑袋扭得身首异处。那汉子颈腔中鲜血直喷,南海鳄神却不闪避,躺鲜血喷得自己衣衫上血污淋漓。他似是十分得意,向首级骂了一声:“狗头!”双手向后一掷,那两截尸体都掷到了崖下。
  他又是一掌推出,掌风荡开地下蛇群,大踏步走将过来,木婉清拉著段誉待要闪避,却哪里来得及?南海鳄神左手向前一探,那条手臂竟似徒然间长了一截,抓住木蜿清后心衣领,已将她提在半空,段誉只道他又将木婉清的首级拧下,大叫:“不可,不可,你杀我好了!”南海鳄神对遍地蛇群也是颇为顾忌,右掌凌空一击,泥沙飞扬,已击死了七八条蛇儿,提著木婉清反身一跳,已到了崖边,左足高高翘起,右足使个“金鸡独立”之势,在那千仞壁立的高崖后一晃一晃,便似和木婉清一齐摔将下去。段誉不知他是在卖弄武功,生怕伤了木婉清性命,叫道:“小心,小心摔将下去!”
  木婉清身子被两海鳄神抓住,半点挣扎不得,眼见段誉身在蛇群之中,群蛇蠢蠢欲动,忙将手中玉盒向他掷去,叫道:“接住了!”段誉双手一捧,居然将玉盒抓在手中。这“莽牯朱蛤”一到他身边,气息有异,群蛇又伏地。段誉求道:“前辈,你……你将她放下吧。”南山鳄神狞笑道:“小子!你很像我,我非收你做徒儿不可,只是咱们南海派只有徒儿苦苦哀求师父收录,从没师父来求徒儿的。我在那边山头上等你……”说著向远外最高一个积雪的山峰上一指,又道:“你须求我收录,我便饶了你老婆的性命,否则的话,哼哼!契里格拉,刻!”双手作个扭断木婉清头颈的手势,突然一个转身,向下一跃,右掌贴住山壁,带著木婉清便溜了下去。
  木婉清被南海鳄神抓住了背心,迅速无比的向下溜去,只见他一只手掌贴住崖壁,每当下溜之势过快,两人的身子便会在空中微微一顿,想是他的掌力阻住下溜。此时木婉清别说无力反抗,纵是有力,也决不敢身在半空而任意挣扎。到得后来,木婉清索性闭上了眼,过了好一会见,身子突然向上一弹,已然著地。南海鳄神丝毫没有耽搁,著地即行。他是中等个子,而木婉清在女子之中算是长挑身材,两人若是并肩而立,原是差不多齐头,可是南海鳄神抬臂将她提起,如举婴儿,竟是丝毫不费力气。
  他在乱石嶙峋、水气蒙蒙的谷底一纵一跃的向前,片刻间便已穿过谷底,到了山谷彼端。这一边的山坡较斜,上去便容易得多。南海鳄神踏著一条山涧上,水花四溅。木婉清寻思:“我袖里还有百枝毒箭,此时若施暗算,或能跟他同归于尽。但昨日我几枝箭明明是射中了他胸膛小腹,却一一都弹了出来。不知他真全身刀枪不入,还是衣内披著宝甲。”伸手轻轻在他背上一按,只觉衣内软软的并无铁甲,可是比之常人肌肤,却又坚硬得多,心道:“看来这人天赋异相,武功又是怪异之极。我若是轻举妄动,惹起他的狂性,那便不堪设想。”只听南海鳄神道:“嘿嘿,你想刺我一刀,射我一箭,是不是?我是杀不死、打不伤的。你是我徒儿的老婆,暂且不来难为于你。他若不来拜我为师,嘿嘿,那时他不是我徒儿,你也不是我徒儿的老婆了。南海鳄神见了美貌的娘儿们,向来先奸后杀,那是决不客气的。”
  木婉清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寒战,说道:“我丈夫半点不会武功,在那高崖顶上,如何下来?他念我心切,势必舍命前来拜你为师,一个失足,便跌得粉身碎骨,那时你便没徒儿了。这等上佳的良才美质,你又在哪里找去?”南海鳄神立时住足,说道:“此言不错。我没想到这小子不会下山。”突然间反啸一声,东边山上,立时有人长声应和,南海鳄神说道:“到那边高崖顶上背那小子来见我,不可伤他性命。”那边山上之人又是长声应和。木婉清心下骇然:“这南海鳄神随口说话,声音便送过几个山头,这等功力,连我师父也是有所不及。那边山上的狐群狗党,除了大声叫嚷之外,话声便传送不远了。”
  南海鳄神一吩咐完毕,提著木婉清又走。木婉清心下略慰,情知在段誉到来之前,自己当无危险,只是这位郎君性子执拗无比,若是逼他拜南海鳄神这等凶残淫恶之人为师,只怕宁死不屈,又想:“他对我似乎只有侠义心肠,却无夫妻情意,未必肯为了我甘心作此恶人的门徒,唉,好歹我总还能见他一面,只要他平安无恙,不从崖上摔下来那便好了。”想到此处,不由得暗暗心经:“何以我对他关注如斯,倾心如许?木婉清啊木婉清,你一生从来不是这个样子!”
  她心头思潮起伏,南海鳄神已提著她上了山峰。这人中气也当真充沛悠长,上山后也不休息,足不停步的便即下山,接连翻过四个山头,这才到了那四周群山中的最高峰上。南海鳄神放下木婉清,拉开裤子,就地小便起来。本婉清心想此人粗鄙无礼之极,真如牛马畜生无异,急忙转身走开,取出面幕,罩在脸上,心想自己容貌娇美,若是给他多瞧上几眼,只怕他兽性大发,什么师父门徒,全都不顾了。
  南海鳄神拉好裤子,说道:“你罩住脸孔,那很好。待会有几个恶人到来,都是极横蛮的凶徒,若是见到你如此美貌,那就大大的不妥。”木婉清冷冷的道:“我是你高足之妻,别人胆敢对我无礼么?”南海鳄神摇头皱眉说道:“这几个狗贼太凶,太横!”
  木婉清微笑道:“天下还有恶得过你,横得过你的么?”南海鳄神一拍大腿,气淘淘的道:“天下四恶之中,老子排名第三。不公道,不公道!老子总须争他个第一。”木婉清寻思:“‘三善四恶’之名,我确是听师父说起过的。那日我杀孙霞客之先,曾详细盘问过他师父的形貌行为,知道厉啸一起,南海鳄神跟著便至,却不知他排名第三。世上居然尚有恶过他的人,当真是匪夷所思了。”便问:“排行第一和第二的是谁?”南海鳄神圆睁豆眼,喝道:“你问来干么?存心羞辱于我么?你若嫌我不够恶,老子这便先宰了你,说不定就先挣个第二,也未可知。”说著手起一掌,击在身旁一株松树之上。喀喇一声,那树登时断为两截,上半截连枝带叶,哗啦啦的掉将下来。这松树虽不甚巨,树身也有茶碗口粗细,居然被他一掌击断,木婉清暗暗咋舌,心想,“天下第一恶人的名头,便算挣到,又有什么光采?但这人想到‘第三’两字,竟当作是奇耻大辱,我还是不去揭他这个疮疤,以免眼前吃亏。”当下更不言语,倚在岩上闭目养神。
  南海鳄神道:“你怎么不说话?心中在瞧我不起,是不是?”木婉清摇头道:“我想‘天下第一恶人’这名头,该当属你才合道理。别人纵然凶横野蛮犹胜于你,但武功定是不及你了。”南海鳄神“呸”的一声,愤愤的道:“咱们须得好好再比上一比,将这排名改上一改。”木婉清心下琢磨:看来这四个恶人已经比试过了,分了高下,再定名次。此事我不能跟他多谈。说道:“岳老前辈,你大名叫作什么啊?日后我丈夫做了你门徒,我须得知道你名字才是。”南海鳄神道:“我叫岳……岳……他奶奶的,我的名字是我爸爸给取的,名字不好听,我爸爸没做一件好事,简直是狗屁王八蛋!”木婉清险险扑哧一笑,笑了出来,心道:“你爸爸是狗屁王八蛋,你自己是什么?这种人连自己父亲也骂,真是枉称为人了。”
  只见他向东走几步,又向西走几步,没片刻安静,木婉清只瞧得心烦意乱,虽是闭上了眼,但脚步声仍是响个不停,说道:“岳老前辈,你不累么?干么不坐下来歇歇?”南海鳄神喝道:“不许你多管我闲事!老子就是不爱坐。”木婉清只好不去理他,心中又想起了段誉:“不知他是否已平安下山?倘若毒蛇阻路,那人不知是否能驱开蛇群?”悬念间,突然间半空中飘来有如游丝般的轻轻哭声,声音极是凄婉,隐隐约约似乎是个女子在哭叫:“我的儿啊,我的儿啊!”木婉清只听得两声,便觉心旌摇摇,似乎神不守舍。南海恶神“呸”的一声,在地下吐了口痰,说道:“哭丧的来啦!”跟著提高声音,叫道:“哭什么丧?老子在这儿等得久了。”那声音仍是若有若无的叫道:“我的儿啊,为娘的想得你好苦啊。”木婉清只听得心烦意乱,问道:“这是第四恶么?”
  南海鳄神怒道:“这婆娘是‘无恶不作’叶二娘,她这‘恶’字排在第二,总有一日,我这‘凶神恶煞’的外号要跟她对掉一下。”木婉清恍然大悟:“原来外号中的‘恶’字排在第二,便是天下第二恶人。”问道:“那么第一恶人的外号叫什么?第四的又叫什么?”南海鳄神道:“你少问几句成不成?我不知道。”忽然一个女子的声音幽幽说道:“咱们老四叫‘穷凶极恶’,老大叫‘恶贯满盈’。”木婉清没料得这叶二娘说到便到,悄没声的已欺上来,不由得吃了一惊,忙转头往她看去。只见她身披一袭淡青色的长袍,满头长发,约摸四十来岁年纪,相貌本是颇为娟秀,但两边面颊上各有三条殷红血痕,自眼底直划到下颊,似乎刚被人用手爪抓破一般。她手中抱著一个两岁大的男孩,粉装玉琢,甚是可爱。
  木婉清本想这“无恶不作”叶二娘既是排名在“凶神恶煞”南海鳄神之上,定必是个狰狞可怖之极的人物,哪知一见之下,居然还颇有几分姿色,不由得又向她瞧了几眼,叶二娘向她嫣然一笑,木婉清全身一颤,只觉她这笑容之中,隐藏著无穷愁苦,无限伤心,自己忍不住便要流泪,急忙转过了头不敢再去看她。
  南海鳄神道:“三妹,大哥四弟他们怎么还不来?”叶二娘幽幽的道:“你明明是老三,一心一意要爬过我的头去。你再叫一声三妹,做姊姊可不跟你客气了。”南海鳄神怒道:“不客气便不客气,你是不是想打上一架?”叶二娘道:“你要打架,总有日子,还怕少了你的么?木婉清,你说是不是?”木婉清被地一叫到自己名字,全身又是一颤,迷迷糊糊的似也神不守舍。她一惊之下,登时省悟,原来这叶二娘在使一种邪门的“摄魂大法”。她曾听师父说过,这种邪术最是厉害不过,只要与她日光相对,甚至只听到她的呼唤之声,只要定力稍有不足,便会身不由主的听使术之人差遣号令,他叫你向东便东,向西便西,成为他的奴仆,当下抱神守一,暗运内力,一面拉低面幕,连眼睛也蒙上了。
  叶二娘笑道:“木婉清,近年来你恶名播于天下,跟咱们一起结拜,做我的五妹,那可也不差啊。三弟,你说好不好?”南海鳄神大声道:“不好!”叶二娘温温柔柔的问道:“干么不好啊?”南海鳄神道:“她是我徒儿的老婆,怎能再做我五妹?我有了你一个三妹,已经够了!”他突然提高声音,喝道:“滚过来!那姓段的小手呢,怎么不带他来?”一人在十数丈外结结巴巴的道:“小……小人上得那边山崖,不……不见有人。到处……到处都找不到。”木婉清大吃一惊:“难道他……他竟然摔死了。”只听南海鳄神喝道:“是不是你去得迟了,那小子没福,在山谷中摔死了?”那人不敢走近,仍是结结巴巴的道:“小子在山……山谷中仔细寻过,没见到他尸首,也不见什么血迹。”南海鳄神喝道:“他还会飞上天去了不成?你胆敢骗我?”那人身前突然发出砰砰砰之声,原来是在跪下大力磕头,哀求饶命。只听得呼的一声响,一件重物飞了过去,噗的一响,那人再无声息了。木婉清听声猜测,知道南海鳄神扔了一块大石过去,将他砸死。
  木婉清自己本已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人物,这人找不著段誉,她心中已是恨极在他误事,南海鳄神纵不取他性命,她也不能饶他。霎时之间心思如潮:“他不在崖上,山谷中又无尸首,却到哪里去了呢?难道是被大毒蛇吞了?不会,不会,他有‘莽牯朱蛤’在手,万蛇不侵。定是摔在隐僻之处,那人找寻不到,又或是那人明明见到尸首,却不敢直说?”想来想去,总是段誉十九已然死去。她与段誉分手之际,早已拿定了主意,段誉若死,她也决不能活,何况自己落在南海鳄神手中,倘若不死,不知要受尽多少折磨荼毒。但不见段誉的尸首,总还存有一线生机,却也肯就不胡里胡涂的死去。
  正自心乱意烦,忽听得叶二娘抱著的那个小儿哭叫起来:“妈妈,妈妈,我要妈妈!”叶二娘哄道:“乖孩子,我是你妈妈啊。”那小儿越哭越响,叫道:“我要妈妈,我要妈妈,你不是我妈妈。”叶二娘轻轻摇晃他的身子,唱起歌儿来:“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那小儿竟不受哄。南海鳄神不停的走来走去,他因段誉失踪,甚是烦躁,喝道:“你哄什么?要吸他血,及早吸了吧。”叶二娘不停口的唱歌:“……糖一包,果一包,吃了还要留一包。”木婉清只听得毛骨悚然,越想越怕。
  她初时见这个号称天下第二恶人的叶二娘,手中竟是抱著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儿,本已甚感奇异,听南海鳄神之言,叶二娘竟是要吸这小儿之血,不由得又是愤怒,又是害怕,心想:“如何救这小儿一救才好。”但随即转念:“段郎生死未知,我自己也是性命难保,却去关怀别人,岂非好没来由?”可是听著叶二娘万分慈爱的哄那小儿,越听越是恶心难受。南海鳄神怒道:“你每天要害一婴儿,却这般装腔作势,真是无耻之人。”叶二娘柔声道:“你别大声吆喝,吓惊了我的乖孩儿。”南海鳄神猛地伸手,一把向那小儿抓去,想抓过来摔死了,免得他啼哭不休,乱人心意。哪知他出手极快,叶二娘却比他更快,身如鬼魅般一转,南海鳄神这一抓便落了空。叶二娘嗲声嗲气的说道:“啊呦,三弟,你平白无端的欺侮我孩儿作甚?”南海鳄神喝道:“我要摔死他。”叶二娘柔声哄那小儿道:“心肝宝贝,乖孩儿,妈妈疼你惜你,别怕这个丑八怪叔叔,他想害死你,可是他斗不过你妈。”
  两人动手斗口,全教木婉清听在耳里,她心想:“叶二娘确应提名在南海鳄神之上,这南海鳄神一辈子也别想爬过她的头去。”
  南海鳄神一抓不中,似乎也知再动手也是无用,口中喃喃咒骂:“老大、老四这两个龟儿子到这时候还不来,我可不耐烦再等。”叶二娘道:“三弟,你知不如道老四昨儿在道上遇到了对头,可吃了点亏。”南海鳄神奇道:“什么?老四遇上了对头,是谁?”叶二娘道:“这小丫头神色不正,你先宰了她,我再说给你听。”南海鳄神踌躇道:“她是我徒儿的老婆,我宰了她,我徒儿就不肯拜师了。”叶儿娘笑道:“那么我来动手吧,叫你徒儿来找我便是。她这对眼睛生得太美,叫人见了好生羡慕,恨不得我也生上这么一对,我先挖出她的眼珠子。”木婉清背上冷汗淋漓,却听南海鳄神道:“不成!我点了它昏睡穴,让她睡这他*的一天两晚。”更不得叶二娘答话,伸指在木婉清腰头和臂下连点两指。木婉清只感头脑一阵昏眩,登时不省人事。
  昏迷中不知时日之过,待得神智渐复,只觉身上极是寒冷,耳中听到一阵桀桀笑声,这笑声虽说是笑,其中却无半分笑意,很像是一把利刀在钢板上来回刮动,一种金属磨擦之声,令人牙根也觉酸软。木婉清甚是机灵,知道只要自己一动,对方立时发觉,说不定又有什么暴虐的手段对付自己,虽感四肢麻木异常,却不敢运气活血,只听南海鳄神道:“老四,你不用胡吹啦,三妹说你吃了人家的亏,你还赖什么?到底有几个敌人围攻你?”那个声如金属相擦的人说道:“二姊知道什么?一共七个敌人围攻我,个个都是一流高手,我本领再强,也不能将这七个人一古脑儿杀得精光啊。”木婉清心道:“原来老四‘穷凶极恶’也到了。”她很想瞧瞧这“穷凶极恶”到底是怎么样一号的人物,却哪敢抬手揭动面幕?
  只听叶二娘道:“老四就爱吹牛,对方明明只有两人,另外从哪里钻出五个高手来?天下高手真有这么多?”老四怒道:“你怎么又知道了,你是亲眼瞧见的么?”叶二娘轻轻一笑,道:“若不是我亲眼得见,我自然不会知道。那两个人一个使一根钓鱼杆儿,另一个使一把铁斧,是也不是?嘻嘻,你捏造出来的那五个人,可又使什么兵刃?”老四腾地站起,大声说道:“当时你既在旁,怎地不助我一臂之力?你要我死在人家手里,你才开心,是不是?”叶二娘仍是好整以暇的笑道:“‘穷凶极恶’,云中一鹤,谁不知你轻功当世无双?斗不过人家,难道还跑不过人家么?”
  原来这老四“穷凶极恶”姓云,名叫中鹤,他听了叶二娘的话,更是恼怒了,声音越提越高,说道:“我老四折在人家手里,你又有什么光彩?咱们‘四恶’这次聚会,所为何来?不是去找大理皇府的晦气么?这才叫做出师不利呢!”叶二娘轻轻一笑,道:“四弟,我从来没见过如此佳妙的轻功,云中一鹤,当真是名不虚传。逝如轻烟,鸿飞冥冥,那两个家伙望尘莫及。”南海鳄神插口道:“老四,跟你为难的到底是谁?是皇府中的狗腿子么?”云中鹤怒道:“九成是皇府中的人。我不信大理境内,此外还有什么了不起的能人。”叶二娘道:“你们老说什么大闹皇府,定是不费吹灰之力,这会儿可信了我吧。”云中鹤忽道:“二姊,老大到这时候还不到,约会的日朝已过了三天,他从来不是这样子的,莫非……莫非……”叶二娘道:“莫非也出了什么岔子?”南海鳄神怒道:“呸!老大是何等样的人物,难道他跟你一样,打不过人家就跑?”叶二娘道:“打不过就跑,这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是担心他真的受到七人、八人围攻,纵然力屈,也不服输,当真应了他的外号,来个‘恶贯满盈’。”南海鳄神连吐口水,说道:“呸!呸!呸!老大横行天下,怕过谁来?他在中原称王称霸十余年,岂能来到这小小的大理国,反而失手?他*的,肚子又饿了!”他拿起地下的一条牛腿,在身旁的一堆火上烤了起来,过不多时,香气渐渐透出。
  木婉清心想:“听他们言语,我在这山峰上已昏睡了三天。段郎不知有何讯息?”她已四日不食,腹中饥饿已极,闻到烧烤牛肉的香气,肚中不自禁的发出咕咕之声。叶二娘笑道:“小妹妹,你肚子饿了,是不是?你早已醒啦,何必装腔作势的睡著不动?你想不想瞧瞧咱们这‘穷凶极恶’云老四?”南海鳄神知道云中鹤好色如命,一见木婉清的姿客,便是性命不要,也图染指,不像自己是性之所至,这才强奸杀人,忙撕了一大块半生不热的牛腿,掷到木婉清身前,喝道:“你到那边去吃,去的远远的,别偷听咱们说话。”木婉清放粗了喉咙,将声音逼得十分难听,问道:“我丈夫来过了么?”
  南海鳄神怒道:“他*的,我亲自到那边山崖和深谷中寻过,丝毫不见这小子的踪迹。这小子定是没死,不知给谁救去了,我在这儿已等了三天,再等他四天,七天之内这小子若是不来,哼哼,我将你烤来吃了。”木婉清芳心大慰,寻思:“这南海鳄神非是等闲之辈,他既去寻过,认定段郎未死,定然不错。唉,可不知他是否会将我挂在心上,到这儿来救我?”当即捡起地下的牛腿,慢慢走向山岩之后。她久饿之余,更觉疲乏,只是一动不动的静卧了三天,背上的伤口却已愈合。只听叶二娘问道:“那小子到底有什么好?令你这等爱才?”南海鳄神哈哈笑道:“这小子真像我,学我南海一派武功,多半能青出于蓝。嘿嘿,天下四恶之中,我岳老……岳老二虽争不到首位,说到门徒传人,那是我的徒弟第一无人可比。”木婉清渐走渐远,听得南海鳄神大吹段誉资质之佳,世间少有,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愁苦,又有几分好笑:“段郎书呆子一个,会什么武功?除了胆子大之外,什么也不会。南海鳄神收了这样一个宝贝徒儿,南海派非倒霉不可。”她在一块大岩下找了一个隐僻之处,坐下来撕著牛腿便吃,虽是饿得厉害,但这三四斤重的一大块牛腿肉,只吃了小半斤,也便饱了。她暗自寻思:“等到第七天上,段郎若真负心薄幸,不来寻我,我便得设法逃命。”想到此处,心中一酸:“我便是逃得性命,还做什么人?”
  如此心神不定,一恍又是数日。渡日如年的滋味,木婉清在几日中当真是尝得遍了。她日日夜夜,只盼山下传上来一点声音,纵使不是真的段誉到来,也胜于这般苦挨茫茫白日、漫漫长夜。每过一个时辰,她心中的凄苦便增一分,心头翻来覆去的只是想:“他若真是有心来寻我,第一天、第二天中也必定来了,直到今日再不来,决无更来之理。他虽不会武功,却是侠义心肠,一团正气,无论如何也不肯拜这南海鳄神为师。然而,他对我真是没一丝一毫情义么?”
  最初一两日中,她心中总还存著几分期待,但越等越苦,师父所说“天下男子无不负心薄幸”之言,在耳边响个不住,自己虽说“段郎未必如此”,却也已知只不过自己欺骗自己而已。总算这几日中,南海鳄神、云中鹤、和叶二娘并没向她聒噪。那三人等候“恶贯满盈”这天下第一恶人到来,心情之焦急,虽然不及上她,可也是有如热锅上蚂蚁一般,万分烦躁。木婉清和三人相隔虽远,但三人大声争吵的声音,时时隐约传来。到得第六天晚间,木婉清心想:“明日是最后一天,这负心汉决计是不来的了。今晚乘著天黑,我须得悄悄逃走才是。否则一到天明,那就再也难以脱身。别说这‘云中一鹤’号称轻功天下第一,就是南海鳄神自己,他只须决意追我,我定是无法脱出他的手掌。”她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身子,将养了六日六晚之后,虽是精神委顿,伤处却是好了七八成,寻思:“最好是待他们三人吵得不可开交之时,我偷偷逃出数百丈,找个山洞什么的躲了起来。这三人定是往远处追我,说不定会追出数十里外,决不会想到我仍是在此峰上。待三人一追远,我再逃走。”不料她一切设想得甚是用到,几次三番拔足欲行,心中总是牵挂著段誉:“说不定这负心汉明天真的来找我呢?明天若是不能和他相见,只怕此后永无再见之日。他决意来和我同生共死,我却一走了之,要是他不肯拜师,因而被南海鳄神杀死,那不是我对他不起么?”她思前想后,柔肠百转,直到东方发白,仍是下不了决心。
  天色一明,反正她决断不了这个难题,反正要逃是逃不走的了,“这负心郎来也罢,不来也罢,我木婉清在这里等死便是。”正想到凄苦处,忽听得啪的一声,数十丈外的草丛中从空落下一物。木婉清心中一动:“那是什么?”当即伏下,听草丛中再无声响发出,于是悄悄爬将过去,要瞧个究竟。待得爬到草丛边上,鼻中已闻到一股血腥之气,她拨开长草,向前一看,不由得全身汗毛直竖。只见草丛中丢著六个婴儿的尸身,有的仰天,有的侧卧,日前所见叶二娘手中所抱的男婴也在其内。
  木婉清呆了半晌,走近那男婴一看,只见他颈边两排牙印,咬了一个小洞,正在颈边的血管之上,想起南海鳄神的言语,登时了然于胸:“这无恶不作叶二娘,果真每天要吮吸一个婴儿的鲜血。她在峰上六天,已杀了六个婴儿。”瞧那六个婴尸,除了第一个身上衣著颇为光鲜,其余五人都是穿的农家粗布衣衫,想必她便是在无量山中的农家盗来。六个婴尸中有一个身上犹有暖气,但皮肉干枯,血已吸尽,那便是叶二娘适才投掷过来的了,木婉清杀人虽多,但所杀者无一不是先向她侵犯寻衅的江湖豪客,这等残害婴儿的行为,教她亲眼得见,又怒又惊,不由得全身发抖。
  忽然间眼前青影一闪,一个人影捷如飞鸟般向山下驰去,但见这人影一起一落,形如鬼魅,正是“无恶不作”叶二娘。木婉清见了这等飞行神速的轻功,纵是师父到来,也是远远不及,突然间双腿一软,坐倒在地,霎时间百感丛生,千愁并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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