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小说的西洋笔法——谈《欢乐英雄》

 




  初读古龙的武侠小说,有点不习惯。如果你读到第一部恰恰是《欢乐英雄》,尤其有这种感觉。《欢乐英雄》中写的是王动、郭大路、燕七、林太平四个人的故事。
  这是四个都有点怪的人。
  王动是老大。郭大路初见王动,却叫他“王不动”。因为王动这个人实不符名。他懒得动,他最喜欢的就是躺在床上,连吃饭喝酒都不愿爬起来。床,几乎成了他活动的最大天地。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绝不动;他不想动的时候,谁也没法子要他动。可他不动则已,一动就很惊人,简直是动如脱兔。有一次他在片刻时间内不停地翻了三百八十二个跟头,又有一次他在两天两夜中赶了一千四百五十里路。总之,王动是个叫人捉摸不透的人。
  郭大路的名字,倒很贴切,因为他确是一个很大路的人。“大路”是个方言词,意思是很大方、很马虎,甚至有点糊涂,无论对甚么事都不在乎。燕七,有一张很奇特的脸,大眼小嘴,笑起来有酒窝,但不笑的时候,却冷如冰霜。他有点俏皮,也有点尖刻,虽然英俊,却缺少一点男人的气概。其实他本来就是一个女人——一个很漂亮的少女。林太平,一个很秀气的少年。他不大说话,却有心计,看来柔弱,其实很坚强。他的名字叫太平,但他出现在哪里,哪里就不太平。
  这四个怪人,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都是很讲义气、很有本事的侠客。
  四个怪人在一起,自然有一点故事的。那故事也很曲折,也很离奇,叫人一看放不下书来。但有好几个读者跑来对我说:《欢乐英雄》看不下去。原因是这部小说简直不像武侠小说。我问他们:“什么是武侠小说?”
  年长的说: “像还珠楼主,像王度庐,像朱贞木,他们写的。” 年少的说:“如金庸,如梁羽生,如萧逸,他们写的。”
  答案可以从书中寻到。《欢乐英雄》的故事没有时代背景,也没有完整的情节结构。粗粗一读,好像作者在闲聊,想到哪里写到哪里,说得好听一点,像散文,或者干脆叫它散文诗。
  古龙居然写了一本武侠散文诗,岂不叫古龙的崇拜者大倒胃口?
  我这样劝他们:“你不妨耐着性子读下去,一直到读完,我再和你议论这部小说的成败得失。”他们读完了,居然没来找我。后来偶然遇见,他们却说:“《欢乐英雄》写得不错。”
  我想这个评价也不错。古龙尝试变一下手法,变一下文体,开始叫人读不下去,后来却让人家说“不错”。
  《欢乐英雄》值得一谈。
  我觉得,古龙在《欢乐英雄》中大量用了西洋手法,归纳起来,大致有三个方面:一是结构上改变了以叙事为主要手段的传统武侠小说写法。二是语言上多用短句,再配上大量的对话。三是运用电影蒙太奇手法,运用时空的延伸、压缩与穿插以及多景别、多视角的衔接组合。这三点,过去在武侠小说中不曾见过,自然叫读者有点吃惊了。
  不过,任何艺术手法,都是为主题服务的,都是为内容服务的,都是为书中人物形象服务的。《欢乐英雄》在表现人性、表现正义和表现人物精神境界方面,都不含糊。
  中国的现代派小说,运用西洋手法可谓多矣,但没有人去责备他们,评论界反而大加赞扬。那么为什么武侠小说不可以脱胎换骨、“洋为中用”呢?古龙的“洋为中用”的借鉴手法,如果一样能抓住读者的心弦,那么他的尝试未必是一种失败。我认为《欢乐英雄》的对话确实多了一些,有几章几乎全是由对话组成,但这样的对话并不叫人讨厌,而且人物的表情、精神境界与情节的串联,竟让对话给代替了,这也算是不容易的。至于结构上,《欢乐英雄》也确实有不够严谨之处,但作为一种艺术风格的尝试,也有值得肯定的地方。古龙为了尝试跳跃式的写法,他加大了时间的跨度;又为了表现人生闪光的哲理,用短句给予总结。
  这样的写法有点像欧洲启蒙时期的哲理小说。但它并不是空洞的说教,那些充满闪光的警句,还叫人深思回味。不少女青年写信给我,说她们特别珍爱这样的警句。
  《欢乐英雄》的情调也与传统武侠小说不同,它不写大悲剧,也不过多地渲染恐怖场面。作者要告诉读者的无非是一个道理:“谁说英雄是寂寞的?我们的英雄就是欢乐的。”(见《欢乐英雄》序)这无疑是一种新型的侠客形象,它有别于金庸小说中那些遭受大难大劫的悲壮人物,如乔峰,如胡斐,如杨过,如郭靖。它也有别于古龙其他几部小说的主角,如铁中棠,如萧十一郎。王动、郭大路、燕七、林太平身上多了一点理想主义的色彩,更多了一点乐观主义的情调。
  悲剧历来比喜剧更感人,更耐读。大概正因如此,《欢乐英雄》叫某些读者的传统心理一时承受不了。这一点,我理解。
  但我相信,《欢乐英雄》这类小说读多了,你也会发现武侠小说也有喜剧型的,也有西洋化的喜剧。
  当然,我不主张古龙写的每一部武侠小说都是《欢乐英雄》式的。因为就我个人来说,也认为《欢乐英雄》只是古龙武侠小说中一部别开生面、别具风格的作品,而不是他最精采的作品。
  这便是我要回答读过《欢乐英雄》的读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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