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苏苏晕了过去。
她是个非常坚强的女人,平生很少有真的晕过去的时候。
可是看见了这个人,她晕了过去。
等她醒的时候,她又看见了一件奇怪的事。
——她看见了一个宴会。
宴会并不奇怪,在这个世界上,宴会是每天都会有的,各式各样的人,各式各样的宴会,有的宴会让人快乐,有的宴会使人烦厌。
宴会绝不是一件奇怪的事,可是这一次宴会,却的确是一个奇怪的宴会。
——这个宴会的宾主一共只有四个人,可是侍奉这四个人的随从姬妾厨役却最少有四百个。
这也不是十分奇怪的事,在王侯巨富显官盐商的家宅,这种事本来是很平常的事。
奇怪的是,这个宴会是开在一片山崖上。
一片飞云般飞起的山崖,在山之绝巅。一片平石,石质如玉,宽不知多少尺。
——苏苏知道她再也不会看见了,再也不会看见这么样一片山崖。
——她以前绝未见过,以后也绝不会再看见。因为这是一个奇迹。
这一片白玉般的平崖是一个奇迹,这一个宴会也是一个奇迹。
因为这个人就在这个宴会里,就在这个山崖上。
因为这个人就是我们最想见到的一个人。
二
这个人穿一件蓝色的长衫,非常非常蓝,式样非常非常简单。
这个人很瘦,脸色是一种海浪翻起时那种泡沫的颜色。又好像是初夏蓝夭中飘过的那种浮云。
——谁也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颜色,谁也无法形容。
这个人的神态气质和风度也是无法形容的。
——那么飘逸灵动秀出,坐在那里却像是一座山。
他坐在陪客的位子上。
另外一位陪客是一个独臂人,虽然只剩下一条手臂,可是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看起来就像是个刚中了状元的新科举人一样。
无论谁只要看见了这个人,都一定会看出他是一个非常成功的人,事业、婚姻、情感、经济、友情、生活,每方面都极为成功。
成功就是愉快。
这个人不管从哪方面看来都是一个非常成功又非常愉快的人。
只有一点是非常奇怪的。
——这么样一个成功而愉快的人,别人却不敢看他,因为他的盾眼间,总仿佛带着有一种可以从脚底冷到心底的杀气。
一种连你自己都相信,只要他动手杀你,你就一定会死的气氛。
这种人是非常少的,而且是绝对不可侵犯的,无论谁,只要看过他一眼都可以明白这一点。
苏苏是一个胆子非常大的女人,心也非常狠,可是苏苏看见这个人的时候,只告诉自己一句话。
——不要惹他。
苏苏没有见过这个人,也不认得这个人,可是她知道,惹了这个人,能活着的机会就不大多了。
这个人是谁?
主客是一位老太太。
我敢打赌,谁也想不到这第样一位老太太会在这种时候坐在这种地方和这么样三个人喝酒的。
她不但喝酒,而且喝得很多,甚至比一个争强好胜的小伙子还多。
她喝酒就是喝开水一样。
人家说,能吃是福气,这位老太太大概是世界上最有福气的一位老太太了。
别的老太太就算能活到她这样的年纪,也没有这么能吃能喝,就算这么样能吃能喝,也没有她这样的荣华富贵,也没有她这么样多子多孙,就算有这么多子多孙,了不会像她这样,所有的子孙都能出入头地。
就算有她这所有的一切,也不可能有任何一位老太太,能像她一样,在江湖中有这么大的名气。
这位老太太一共有十个儿子,九个女儿,八个女婿,三十九个孙儿孙女,再加上六十八个外孙和外孙女。
她的子婿之中,有一个出身军伍,身经百战,已经是当今军功最盛的威武将军。
可是这位将军在她的子婿中却绝不是受人重视的一个。
在她的家族心目中,一个将军根本就不算是一回事。
她有九个女儿,却只有八个女婿,这绝不是因为她有一个女儿嫁不出去。
江湖中人都知道,这位老太太的九个女儿都是天香国色,而且都有千万嫁妆,要求她们嫁的男人,从北京排队,一直可排到南京,她有一个女儿没有嫁出去,只因为她有一个女儿已经削发为尼,已经继承了“峨嵋”的衣钵,已经是当代最有权力的七位掌门之一。
“——而且是江湖中第一位最有权力的女人。
——这个社会毕竟还是一个男性的社会,一个女人能够在男性的权力世界中占上席,已经很不容易。
——纵然是第七位,已经非常不容易。
这位老太太最小的一个孙女儿竟是金灵芝。
金灵芝当然是楚留香和胡铁花的好朋友,她是同时认得他们的。
他们正在一家完全男性化的洗澡堂里洗澡,她闯了进去。
这种洗澡堂是非常古老的,是一种非常古老的男性禁地,千百年来,都很少有女人敢闯进去,——我们甚至可以说,绝对没有女人敢闯进去。
——我们甚至也可以说,除了一些虽然是女性却非女人的女人外,根本没有女人也闯进去。
敢闯进这种男人禁地的女人,当然要有一点勇气。
对一个女人认得两个男人这件事来说,这当然是一个很奇特很刺激的开始。
可是他们认识之后共同经历的事,却更玄奇刺激得多。
他们曾经躺在棺材里,在大海上漂流,也会在暗无天日的地狱中等死。
他们曾经用鱼网从大海中捞起好几条美人鱼,——会杀人的美人鱼。
他们甚至遇到过终生不见光明的蝙蝠人。
他们都是好朋友。
胡铁花和金灵芝的交情更不同,也许就因为这缘故,所以楚留香就和金灵芝比较疏远一点。
不幸的是,金灵芝后来死了。
死人是没有感情的。
——死人已经死了,什么都死了,生命躯体血肉思想都已经死得于干净净,怎么还会有感情。
可是,还是有感情的。
死人对活人虽然已经没有感情,活人对死人还是有感情的。
这是不是也是人类最大的悲哀之一。
——这个宴会的主人是谁?
三
一张非常特别的脸,非常瘦,轮廓非常突出,颧骨非常高,使得脸上看起来好像有两个洞一样——在颧骨阴影下深陷下去的那一部分,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洞。
一张非常大的嘴,不笑时候,好像很坚毅,而且很凶,笑起来的时候却像是个菱角,甚至是个元宝。
一双非常大的眼,眼神清澈而锐利,可是往往又会在一瞬间有一种非常仁慈而可爱的表情出现,就好像刚刚吹过将溶的冰河那种春风一样。
一个非常大的骨架,手长,脚长,头大,肩宽,就好像一个上古人类的标本。
——这个人多么奇怪。
苏苏见过男人,见过男人无数,可是这么奇怪的男人,她还没见过。
最奇怪的一点是,这个男人不但比她见过的所以男人都奇怪,而且比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有钱,这一点也是她可以确定的。
——如果连苏苏这么样一个女人都不能确定一个男人是不是有钱,那才真的是怪事了。
从九岁的时候,苏苏就已经被训练成一个鉴定各种金银珠宝珍贵饰物的专家。
——至于书画古玩的鉴定,那当然比较困难,那要等到她十六岁以后才行。
据苏苏的初步估计,这个人身上穿的一套衣服和衣服上饰物的价值是——三万八千个人从出生到死亡间这一生中所有的耗费,而且这三万八千人所过的生活还是极富裕的生活,吃的是鸡鸭鱼肉,穿的是绩罗绸缎,身边的是娇妻美妾。
——这当然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可是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故事,用一颗宝石换一个国土故事。
生命中本来就有很多事的价值是无法估计的,还有很多事甚至无价。
——一个人一件物的价值的认定,最主要还是在你的心里,一个卑贱的妓女,在你心里的价值也许会胜过圣女无数。
可是苏苏对这个人衣饰的估价却是完全客观的,而且绝对精确,甚至比一个最赚钱的当铺里最精明的朝奉还精确。
苏苏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样一个人,也没有想像到个世界上有一个人穿着这么样一套华贵的衣服在她面前出现。
她甚至有点心动了。
——一个女人,看见如此华贵的衣饰珠宝如果还能不动心,这个女人一定不是真女人。
“不是真女人是什么意思?”
“如果她不是假的,就是死的。”
苏苏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而且学得很多,学得很勤。有时候甚至学得很苦。
事实上,大多数时候她学得很苦,甚至不惜牺牲一切去学,甚至牺牲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珍惜的一些事物。
——没有人知道她学成后是快乐还是痛苦?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可是她知道她是成功的,武林中能够独创一格而且能够横行一时的武功,如果有一百种,她就算没学会,至少也可以认出它的来路家数。
武林中如果有一百个顶尖人物,她至少也可以认得出其中九十九个。
那个蓝衫人她是认得的。
——一看见这个人,她心里就会觉得有杆枪。枪尖在心。心如火。
——不是这种可以烧及人的火,而是一咱暖暖的、温温的火,就好像晚来天欲雪,红泥小火炉里的那种火一样。
——就好像有好朋友在将雪的寒夜要来饮小火炉上的新皑酒时的那种心情一样。
——就好像初恋而失恋,再一次有了恋情时那种心情一样。
快要死。是什么滋味?
苏苏甚至还认得那位老太太。
一场盛宴正在杯献交错中进行着。
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气氛中,任何人都会感到十分尽兴。苏苏似乎也感染了他们愉悦的心情。
看到蓝衫人,苏苏的心里微微有些震撼,看到老太太呢?她的心情又是如何?
——江湖中有谁不知道江南的万福万寿园?江南人都知道,在这座名园里面有三多。
花最多。
江南的花,仿佛都汇集到这里来了,不分种类,不分季节,就算是冬天,春天的花也会来。
人最多,尤其是名人。
江湖中的名人仿佛都已汇集到此处,没有到过万福万寿园的人,就算有名也有限。
如果说江南的江湖名人有一百个,那么这个家族至少也占了四十九。
财产最多。
金氏家族的财产是无法估计的。
——田产、地产、事业、店铺,其中甚至是包括棺材铺,一个人生死之间所有一切的供求需要,他们都有。
可是这还不算。
他们的家族里,最值得炫耀的一件事,是所有人类最不需要但却最艳羡的——
珠宝。
这个世界的人,有谁不喜欢珠宝?
——珠宝、玛珍、翡翠、碧玉、祖母绿、猫儿眼、金刚钻,谁不喜欢,就算男人中有一些不喜欢的,女人呢?
——不喜欢珠宝的女人,大概比不喜欢男人的女人更少。
金氏家族里的珠宝,大概可以让这个世界上大多数女孩子都出卖自己。
这位老太太就是万福万寿园的最近一代女主人,可能也就是金氏家族最后一代的女暴君了。
——暴君在这个世界上,已经越来越少。
那个脸上有两个洞,心里却好像有几千儿百个洞的人是谁呢?
苏苏站起来了。从一张很舒服很舒服的软榻上站起来了。
她站起来的姿态很优美,因为她很小就受过极严格的训练,已经懂得一个女人要用什么方法才能取悦男人。
——一个不懂得取悦男人的女人,就不会是一个成功的女人,有时候甚至不能算做一个女人。
苏苏站起来的时候,用那么优美的姿态站起来的时候,别人居然全部都没有注意到她。
每一个人好像都有他自己的事要做,而且一定要做,就算在这个世界上最了不得的事发生他们身边,他们也不会去看,不敢去看。
——当然也有人是不屑去看。
只有一个人例外。
苏苏站起来的时候,那个蓝衫人几乎也在那同一刹那间站了起来。
他的态度是非常温柔的,他的风度也是非常温柔的,可是在温柔中,却又带着一种非常奇怪的态度。
一种“死”的态度。
一一那么沉静,那么温柔,那么冷淡,可是心灵中却好像有一把永远不会熄灭的火。
这个人是谁,谁有这种魅力,苏苏知道这个人是谁,却只是不敢确定,所以这个人向他走过来的时候,她也走过去,用一种连她自己想起来都很娇怯的声音问他:“你是不是楚留香?”
是的。绝对是的。
四
——这个人当然就是楚留香,除了楚留香之外,还有谁有这个魅力?
一种接近死的魅力。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比“死”更有魅力?
——这个世界上,除了“死”之外,还有什么事能让人去自杀?一一生命如此可贵,要让人去自杀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如果“死”里没有一种魅力,怎么能让人去死?
死的魅力,是不是一种忘记?是的。
——忘记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除了“死”之外,还有什么事能让人完全忘记。
——不但是忘记,而且是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生命也没有了,死了也没有了,快乐也没有了,痛苦也没有了。
——这是一种多么痛快的解脱,多么彻底。
楚留香。
——楚留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个人要经过多少挣扎多少磨练多少经历,还要再加上多少运气才能做一个楚留香这样的人。
老天,苏苏忽然觉得全身都软了。
“你真的就是那个楚留香?”苏苏问他。
其实她当然相信他就是“那个”楚留香,却还是忍不住要问,因为这简直是件令人无法相信的奇迹。
——真的能亲眼看见楚留香,多少神奇,多么令人无法思议。
这个蓝衫人笑了,然后又用一种非常文雅而又非常奇特的方式摸了摸他的鼻子。
他真的喜欢摸鼻子,他真的是。,
“是的,我真的就是楚留香。”他说:“我相信楚留香好像只有我一个。”
那位老太太忽然也笑了笑:“像他这种人如果大多,就不好玩了。”
那个眼冷如刀的独臂人居然也插口:“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像他这样的人,也不好玩了。”
那个脸上有两个洞的人,居然只笑笑,居然没有开口。
——这实在是件无法想像的事,如果你知道他是谁,你才会知道这件事有多么奇怪。
这个蓝衫人当然就是“那个”楚留香了,可是那个楚留香不是已经死了么?在传说中,楚留香好像也不是这么样一个人。
传说中的楚留香,好像要比较年轻一点。比较活泼一点,这个楚留香好像太成熟了一点,也好像太稳重了一点。
所以苏苏忍不住又问:“天下人都知道楚留香已经死了,如果你是楚留香,你怎么还没有死?”
“我本来是要死的,而且已经决定要死了。”这个蓝衫人说:“只可惜我暂时还死不了。”
“为什么?”苏苏问。
“因为你。”蓝衫人看着她,轻轻叹息,“最少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你,所以我才死不了。”
“因为我?”
苏苏的样子看起来好像很惊讶,又好像有一点儿故做惊讶。
“你死不了是因为我?”她问楚留香,“还是你因为我而不想死?”
这个小女孩子,居然好像有一点是想要调戏楚留香的意思。
——这种方法常常是女孩子掩饰自己错误的最好方法之一。
幸好楚留香被这样的女孩子用这种方法调戏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次了,如果楚留香不能应付这一类的事,那么楚留香到现在最少已经死过一万八千次。而且都是死在女孩子的怀里。
老大太在笑了,那个脸上有两个洞的人也在笑了,甚至连那个眼有杀机的人眼中都在笑了。
他们笑,只因为他们都认为这么样一个小女孩居然也要用这种方法对付楚留香,真是一件很好笑的事,真是好笑极了。
——到了这一刻,甚至连苏苏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可笑。
楚留香用一种很温和的眼光望着她,眼中也有笑意。
——就算他明知是个要伤害他的人,他的眼中一样有笑意,因为他对这个世界上的人和事已经看得大多了。
一个人要伤害另一个人,也许并不是他们自己的错,而是种“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多么辛酸,多么惨痛,多么不幸。
楚留香只告诉自以为已经聪明得可以骗过楚留香的女孩。
“我知道有一个人,一个非常神秘,非常有力量的人,组织了一个非常可怕的组织。”他说,“这个组织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查证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他又在摸他那个有名的鼻子:“这件事当然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他笑:
“我的行踪在我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很难查得到。”
那个脸上有两个洞的人忽然插口:“这一点我可以证明。”
这个人究竟是惟?为什么可说这种话,他怎么会知道楚留香的少年的事,而且可以证明?
在这个世界上,可以说这种话的也许只有一个人——胡铁花。
可是这个脸上有两个洞的人,当然不会是那个胡铁花。 —一这个人如此华贵,如此沉静,怎么会是那个胡铁花?
苏苏实在忍不住了。
他知道楚留香有许多秘密要告诉她,可是在这一瞬间,她实在忍不住要问:“这个人是谁?”
楚留香笑道:“这个人是谁,其实你应该知道的,可是你又不敢相信。”
他说:“非但你不敢相信,天下江湖,恐怕也没有人敢相信。”楚留香说:“我可以保证,天下江湖,谁也不会相信这个人就是胡铁花,更没有人会相信胡铁花变成这么样一个人。”
苏苏怔住了,怔怔的看着眼前这个人。
——如此沉静,如此华贵,如此消瘦,而且居然如此安静。
这个人和传说中那个胡铁花好像是完全不一样的,传说中的胡铁花,好像只不过是一只醉猫而已。
可是胡铁花如果真的只不过是一只醉猫,他就不是胡铁花,也不会是楚留香最好的朋友。
——这一点大家一定要明白的。
胡铁花不但是楚留香最好的朋友,也是最老的朋友。
他喜欢找楚留香拼酒,喜欢学楚留香摸鼻子,只因为他喜欢楚留香。并不是因为他呆。
他喜欢的女人,都不喜欢他,喜欢他的女人,他都不喜欢,也不是因为他呆。
呆,只不过是他故意制造出的一种姿态,一种形态而已。
——别人都不提防他,只提防楚留香,你说这种形态对楚留香多么有益,这么可爱的朋友,你到哪里去找去?
苏苏又快要晕倒了。
她看着这个脸上有两个洞的人,用一种快要没有声音的声音问:“你真的就是那个胡铁花?”
“好像是的。”这人的笑容居然也很温和:“胡铁花好像也只有一个。”
“你..”苏苏问:“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我变成了什么样子?”他反问:“我现在的样子有什么奇怪?”
苏苏又看着他怔了半天。
“别的事我不知道,只有一件事我一定要问。”
“什么事。”
“江湖中人都知道,胡铁花是个天生的穷鬼,可是现在你却好像有钱得要命。”
胡铁花笑了。
在他开始笑的时候,是个沉静而华贵的人,但是在一刹那间忽然起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改变。
这种改变甚至是无法形容的。
“老婆要偷人,天要下雨,人要发财,都是没法子的事。”
这句话说出来,已经是胡铁花的口气了。
“我本来是打死都不想发财的。”这个脸上有两个洞的人说,“可是那时候每个人都说楚留香已经死了,说得连我都不能不相信。”
他说:“如果这个老臭虫真的死了,我怎么能不发财!”
“老臭虫?”苏苏问,“难道你说楚香帅是个老臭虫?”
——这一点苏苏当然是不明白的,别人都称“香帅”,胡铁花却偏偏要叫“老臭虫”,因为他们之间的感情是和任何人都不一样的,有时候甚至比真正的兄弟更亲密,这个外号由来已久。
“他不是老臭虫谁是老臭虫?”胡铁花说:“只不过除了我之外,叫他老臭虫的人好像并没有几个。”
楚留香又开始在摸鼻子了,老太太又在笑,苏苏已经知道这个人就是胡铁花。
所以她更要问:“老臭虫如果死了,你为什么一定要发财?”
“因为老臭虫死了,我就要花儿,而且非花钱不可。”
“为什么?”
“因为报仇是件非常花钱的事。”胡铁花说:“替别人报仇,也许只不过只要拼命就行了,可是要替楚留香报仇,就一定要花钱了。”
他一定要解释:“你想想,这个老臭虫是个什么样的人,要什么样的人才能杀死他,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杀死他,这其中要动员多少人,要有一个多精密的计划?”胡铁花说:“最重要的一点是,杀了楚留香这么一个人之后,要用多大的力量才能隐藏住这个秘密?”
在这种情况下,无论谁都应该可以想像得到,致楚留香于死的人,绝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极庞大精密的组织。
“我不但不是别人想像中那么样一个醉猫,而且比别人想象中要聪明十七八倍。”胡铁花道:“这一点我当然想象得到。”
——这一点大家都承认。
“要对付这样一个庞大的组织,当然绝不是一个人的力量所能做得到的。”胡铁花说,“就连我这样的天才,也做不到的。”
大家都笑了。
这个安详沉静,脸上已经有两个洞的胡铁花,还一样是胡铁花,说起话来,还是改不了以前那种腔调,——他是改不了?还是故意不改呢?
“要对付这么样一个组织,最少要有三个条件,”胡铁花说:“第一,是要有朋友,第二,是要有钱,第三,还是要有钱。”
他说:“朋友我一向是有的,而且都是好朋友,可是钱呢?”
“所以你就一定要去赚钱。”
“是的。”
“看样子,你好像也真的赚到了不少钱。”
“岂只不少,而且很多。”
“你想赚钱的时候,就能赚到很多钱?”
“看情况好像就是这样子的。”
“赚钱真是这么容易的事?”
胡铁花说:“赚钱当然不容易,如果有人赚钱容易,那个人一定是乌龟。”
他说,“可是像我这样的天才,情况就不同了。”
情况当然是不同的。有的人赚钱如探囊取物,有的人赚钱如乌龟跑步,有时候赚钱就好象下雨一样,你还没有准备好,一个个大黄金元宝就从天上“哗拉哗拉”的掉了下来。
“我赚钱就是这样子的。”胡铁花说:“有时候我想少赚一点都不行。”
他叹了口气:“钱这种东西,就好像女人一样,你追她的时候,她板起脸不理你,你要推她的时候,推也推不了。”
苏苏很相装作听不见,老太太却笑着说:“这真是他的经验之谈,女人有时候真是这样子的,只不过一定要等活到我这么大年纪的时候才会承认。”
“这不是我的经验之谈,”胡铁花赶快解释,“这是老臭虫告诉我的。”
苏苏忽然发现这些人都有一种别人永远学不到的优点。
这些人都轻松得很,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不管情况多么严重,他们都能够找机会放松自己。
这也就是他们能活到现在的原因,而且活得比大多数人都好得多。
——这或许也就是胡铁花能发财的原因。
那个独臂人,一直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世上好像已经没有什么事能让他移动半分。
这个人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