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章 火魔炼心剑

 




  方宝儿耳听温柔的语声,有如催眠的乐曲一般,再也抵受不住这奇异的催眠魔力,终于眼帘忍不住渐渐垂下了。
  但这并非睡与不睡的问题,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争战——宝儿此刻的敌人,要的并非是他的性命,只是要他意志崩溃,这一场争战,从头至尾,都是在考验宝儿的勇气、意志与信心。
  这一场争战,与宝儿以往半生与今后半生,所曾经历的大大小小千百场争战俱都不同。
  这一场争战看来虽然平和,其实它的艰苦与凶险却最甚,只因此战无疑的将要影响宝儿的一生。
  薄薄的两片眼皮,此刻却有如千斤巨闸,宝儿集中了全身每一分精神与力量,方能支持着不让它完全落下。
  可怕的是,他精神已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已几乎无法集中——他身子开始有了些摇晃。
  那语声缓缓道:
  “睡吧..睡吧..莫要挣扎了。多一分挣扎,只是多一分痛苦,此刻唯有睡眠,能令你得到欢乐。”
  语声更温柔,宝儿身子也更是摇晃。
  那语声缓缓又道:
  “睡吧..睡吧..莫要挣扎了。多一分挣扎,只是多一分痛苦,此刻唯有睡眠,能令你得到欢乐。”
  语声更温柔,宝儿身子也更是摇晃。
  那语声道:
  “睡吧..睡吧..那药力是无法抵抗的,只要你睡下,醒来后你就会觉得自己仿佛变成另一个人似的,快乐无比。”
  宝儿心头一跳,有如被人抽了一鞭,陀螺般旋转起来。
  “变成另一个人..我怎能变成另一个人..小公主是否已变成另一个人,我不能睡!不能睡..”
  他拚命集中精神,告诉自己:
  “我不会睡,绝不会睡的..我此刻方似从一场舒适睡眠中醒来,我的精神旺盛已极!我从未喝下过任何迷药,我此刻要的只是活动..活动..
  活动..”
  他眼帘本已眯成一线,此刻竟缓缓张开了。
  他身子本摇晃得如同风中残叶,此刻摇晃也已停止。
  这是一种奇异的争战,这是精神、意志与信心的精粹结晶,这也就是“心”
  的伟大神力!
  人心力量的神奇伟大,有时的确不可思议,只要信心坚定,它的力量是无所不能,无所不至的。
  方宝儿多年来昼夜不停的磨练,就只是磨练着这一颗心,他肉体纵然与常人一样脆弱,担心已坚逾精钢。
  他肉体纵然还与常人一样多垢,但“心”已皎如明镜!他肉体的力量虽然有限,但心力却已无限无极!
  这力量可令河流改道,山岳移形!
  这力量终于战胜了黑暗——笼罩着方宝儿的朦胧黑暗,已渐渐消失——
  他眼前的视界,已渐渐清晰。他终于瞧见他的仇敌。
  端坐在对面的人,浑身都散发着慑人的妖异之气——就连他身上的长袍,都是妖异而慑人的鲜红颜色。
  他目光自然更是妖异,更为慑人,眼球竟是一种近于火焰般的深紫色,深紫色的眼球,几乎占据了眼眶的十之八九,别人几乎瞧不见他的眼白,是以他目光转动时,别人也难觉察,他眼球仿佛已凝结在眼眶之中,当他凝目瞪视别人时,便有一股火焰般焚烧着你的身心,这几乎已非任何人所能忍受。
  更令人不能忍受的,是他的面容他整个一颗头颅,竟仿佛被人投入洪炉,被烈火焚烧过,满面俱是丑恶、妖异,令人作呕,更令人胆寒的疤痕。
  然而他一双手掌,却是出奇的光滑、细嫩,十指纤纤,指甲修洁,整个一双手掌,绝无一丝瑕疵。
  他指尖轻抚着面上的疤痕,绝丑的脸,绝美的手,两相对照之下,更给这人平添了几分慑人心魄的魔力。
  宝儿凝目瞧了他几眼,只觉一丝寒意的自背脊升起,直透头顶,正如被响尾蛇那冰凉而颤动的蛇尾划过一般。
  他简直不像是人,而是造物以魔鬼的妖异,冰雪的寒冷,火焰的灼热,毒蛇的黏湿,奸滑与恶毒所混合成的怪物。
  然而这魔兽般的怪物,语声却温柔如水,甜美如蜜。
  他目光中已露出一丝惊异的变化——自是在惊奇于方宝儿非但未曾睡倒,神智反而清醒。
  他缓缓道:
  “感谢上苍,感谢火之真神,你果然有骆驼般的坚忍,兀鹰般的勇猛,狐狸般的智慧,你竟醒了?”宝儿尽量使自己心神与语声保持平静。他也缓缓道:
  “你如此歌颂仇敌,确实令人惊异,你本该埋怨你的神祗,只因它们并未降福于你,反而降福了你的仇敌。”
  红袍人道:“仇敌?谁是本宫的仇敌?”
  他突然笑了,笑声也是那么温柔,接着道:
  “本宫的仇敌,都早已死了,你若是本宫仇敌,焉能活到此时?”
  方宝儿道:
  “我若非你的仇敌,你为何要如此害我?五行魔宫的火魔神,对朋友难道也是如此怀有恶意?”红袍老人又笑了,道:“呀!你已猜出了本宫是谁。”
  方宝儿道:
  “不错,我不但已猜出了你是谁,也猜出了你的心意,我早已知道你如此对我,为的是什么?”
  火魔神道:
  “为的是什么?你且说来听听。”
  宝儿道:
  “第一,你不愿泰山之会被我拦阻,只因你一心只想江湖中流血争杀,日夕不已,等到武林元气大伤,江湖好手伤亡殆尽,你便可在其间坐收渔利,以新生雷霆之势,横扫天下,君临武林。”火魔神道:“好!猜得好,还有呢?”方宝儿道:
  “你千方百计地来打击我,使我在武林中无法立足——也是为了不愿我与那东海白衣人作决胜之一战,好教白衣人那王霸之剑,血洗武林,武林中元气越是伤损,你成功便越是容易。”火魔神微微一笑,道:“此点你却有些猜错了。”
  方宝儿道:
  “当然,你如此作法,还另有用意,我无法见容天下武林英雄,便只有投身五行魔宫之中..”
  他顿住语声,但这次火魔神却未答话,似已默认。
  宝儿接道:
  “但你还是不知道我究竟有何能力,是以你便以各种方法,来考验我的武功、智慧与定力,我若经不起你的考验,死在你的手下,于你并无损失,只因我经不起你的考验,便根本没有被你利用之价值。”
  火魔神笑道:
  “好,说得好。”
  宝儿道:
  “你的考验若是难不倒我,我的一切条件必定都已符合了你的要求,你必定会要我去做一件事。”
  火魔神道:
  “本宫会要你做什么事?”
  方宝儿道:
  “你要我做的那件事,必定十分艰险,十分困难,甚至除了我之外,别人都无法做到,是以你才肯化费如许心力对待于我。”
  火魔神目光忽然自宝儿面上移开,投注到远处某一虚空之处,出了会儿神,方自缓缓道:
  “不错,以此刻情况看来,这件事确实唯有你能做到。”
  宝儿冷笑道:
  “但你又怎知我会为你来做此事?”
  火魔神目光闪电般收回,箭一般投注到宝儿脸上,道:
  “你虽有超人的意志,但意志仅能控制你的神智,却无法控制你的肌肉,你此刻神智虽未崩溃,但四肢仍无法动弹,本宫仍可随时取你性命!”
  宝儿微微一笑,道:
  “你瞧我可是会屈服于你威胁之下的人?生死之事,在你我眼中本都算不得什么,你想必也该承认?”
  火魔神默然半晌,忽然问道:
  “你今年多大了?”
  宝儿一时间还摸不透他忽然问这句不相干的话来,究竟有何用意,亦自默然了半晌,终于答道:“二十左右。”火魔神柔声道:
  “死亡在二十岁的人眼中看来,的确是件容易的事,因为少年人还不能完全了解生之可贵,与死之痛苦,但你到了我这样的年纪,便会知道世上唯一最可留恋的,便是生命,生命中还有许许多多美好的事,你都未曾享受,你此刻死了,你怎对得住你自己?”宝儿微微笑道:“你可是在引诱于我?”
  火魔神道:
  “本宫并未引诱你,却要告诉你,只要你肯为本宫做了此事,本宫便可供给你世上绝大部份人所梦想不到的享受,名誉、地位、美人、财富..无论你要什么,你都可得到,你童年若是也有过漂渺虚幻的梦想,本宫也可使你这些梦境,全都变为真实。”
  宝儿喃喃道:
  “我要什么,便有什么?”
  火魔神道:
  “不错!”
  宝儿缓缓道:
  “在我平生所听过的话中,的确没有任何话再比你的话更富于诱惑,更能打动人心,但..”他突又笑了,接道:“但,我又岂是会迷惑于你的引诱之下的人?”
  此时此刻,他这种淡淡的笑容,的确要比各种愤怒的言词都能表示他的决心。
  火魔神又自默然,又过了半晌,方自说道:
  “但你莫要忘记,你此刻什么都没有了,江湖中已没有一个人再看得起你,你已被天下人所唾弃,那么?你还有什么值得你自尊自重,拚命维护的?
  你为什么还不肯服从本宫的命令?”
  宝儿一字字缓缓道:
  “我纵已一无所有,但我却还有死亡的权利!这便是值得我自尊自重,值得我拚命维护的。”
  火魔神道:
  “你可知道,引刀一死,并非勇者的行径,而是懦夫所为,只因引刀一死,要远比挣扎求生容易得多,你若真是男子汉大丈夫,便该不顾一切,奋斗求生,否则你便只不过是匹夫之勇,只不过披着勇气虚荣羽毛的懦夫。”
  宝儿又笑了,道:
  “好高明的激将之计,只可惜我也不是会被任何激将之计激得热血冲动,完全失去理智的人。”
  火魔神静静凝注着他,足足有盏茶工夫之久,似乎恨不得要将自己目光化为利剑,直刺入宝儿的心底。
  然后,他沉声道:
  “本宫要如何才能打动你的心?”
  宝儿微笑道:
  “无论任何人要我为他做事,只有求我。”
  火魔神目中火焰更觉炽热,而语声仍是温柔冷静。
  他缓缓道:
  “求你?本宫又岂是会求人的?”
  宝儿道:
  “你本不会求人,但此刻我已从你目光中瞧出了你的惶恐与急切,我已猜到只要我肯为你做这件事,你便不惜一切牺牲,甚至不惜做出你平生未曾做过的事,甚至不惜求我..是么?”
  火魔神默然端坐,久久不语。
  方才两人的言语,俱是优美、动人而锋利的,正如装饰着七色彩羽,雕刻着十锦浮图的毒箭一般,虽美丽却可制人死命!
  两人都在考验着自己的决心,也在探测着对方的意志——这不但是一场言语的战争,也同样是一场意志与智慧的战争——这样的战争,显然又比刀枪的血战更为艰苦,更能激动人心。
  只因两人中无论是谁,若要战胜,不但得要有动人的词藻,坚强的决心,还得要能自对方心底深处,探测出他的弱点,加以击破,这正如两人动手时,都在找寻着对方招式间的破隙空门一般,只不过平时动手时,用的是锋利的刀剑,而此战中用的却是锋利的言语,而人们对自己心底的弱点,防守得总比武功上的空门严密的多。
  在这一场战争中,火魔神竟又落了下风。
  他目中已现出矛盾痛苦之色,锋利的言语也已无法出口,方才唇枪舌剑的战场,如今竟寂如坟墓。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长身而起,一言不发,飘然而去,红袍飘飘,仿佛火焰闪动,转瞬间,便失去踪迹。
  他走得甚是突然,似乎要另施诡计。
  但宝儿却毫不担心,只因他深信自己已抓住了火魔神的弱点,他深信火魔神要他去做的事,不但与火魔神有关,而且与所有五行魔宫中人也都有着极大的关系,火魔神迟早终是要向他请求的。
  他手中已掌握了胜负的关键,从此刻起,他已完全居于主动的地位——他自然已一无所惧。
  邻室卧榻上,倒卧着一个老人。
  他身覆重被,面向墙壁,既瞧不见他的身子,更瞧不见他的容貌,所能瞧见的,只不过是他一头乱草般的灰白头发而已。
  小公主垂首坐在卧榻边,身子虽未动弹,但眼波流转,面上的表情更是变化万千,使她全身充满了一种不可捉摸的机变而灵巧的气质——她虽然坐着不动,但看来却又有如云中飞翔起舞似的,若论五行魔宫真能控制她的身心,那真是件令人难以相信的事。
  火魔神飘然而入,重重地坐到床头矮几上,长叹道:
  “不想世上竟真有心如钢铁之人,那方..”
  卧榻上的老人截口道:
  “你不必说了,你两人在隔壁所说的话,我全已听得清清楚楚,而且觉得有趣得很。”
  他语声虽缓慢而嘶哑,却有种奇异的力量,这种抽之不绝,砍之不断的力量,正是长久以来。终日在痛苦折磨下挣扎着的人所独有的。
  火魔神道:
  “有趣?那方宝儿装傻时如呆子,奸滑时如毒蛇,打又打不倒,抓也抓不住,你我有这样的对手,还有趣么?”老人道:“若非这样的人,又怎能办那件事?”
  火魔神道:
  “话虽不错,但..但我等所有手段,已无所不用其极,他仍不肯就范..杀了他虽容易,要他听话却委实难如登天,可恨的是,我等偏偏又不能杀他,这难道真要本宫去求他不成?”
  他语声已渐渐激动,但老人仍未回头,只是缓缓道:
  “谁要你去求他?”
  火魔神目光闪动,道:
  “不去求他,还有何法子?”
  老人缓缓道:
  “放了他!”
  火魔神怔了一怔,失声道:
  “你说放了他?”
  老人道:
  “不错,唯有放了他,才是上上之计。”
  火魔神道:
  “但我等费了如此多心力,才将他置于如此地位,若是放了他,岂非纵虎归山,别人岂非要将我等当作疯子?”
  老人道:
  “与那样的人物交战,正是要疯子才能制胜,只因唯有疯子的行事,才不致被他料中,才会出乎他意料之外,你我若是依照常规行事,事事都要被他料中的,他一着占了先机,抢得主动,我等便无还手之力了。”
  火魔神道:“但..但放了他又当如何?”老人沉声道:
  “此事正如许多条长线一般,他此刻手中已抓住了许多线索头绪,正是躇踌满志,咱们将长线抓得越紧,他寻起线路来便越是容易,但我等若是突然将他放了,他手中抓的,便全都成空,那时他满腹疑云,满头雾水,少则半月,多则一月,他必定还是要回来找我们的。”小公主突然笑道:
  “这就叫欲擒故纵之计,他连我对他是真是假都不知道,他此刻只怕还以为昨夜诱他上当的,是另一个人改扮我的容貌..你们都说他如何了不起,在我看来,他也不过是个呆子。”
  老人笑道:
  “男人若已对女子用情,自然就变得呆了,就凭这一点,他无论如何,也是会回来的。”
  火魔神沉吟道:
  “但他纵然回来,也未必肯..”
  老人截口道:
  “只要他再次回来,主动之势,便已落入我们手中,何况,他对我等要他做的那件事,又未尝没有好奇之心,你不去求他,他反倒会来求你说出那究竟是什么事的,那时,你再诱他入彀,总比此刻要容易得多了。”
  火魔神展颜道:
  “不错,与其此刻求他,倒不如等他来求我,对于人心的弱点,你委实知道的比我透澈得多。”
  老人默然半晌缓缓道:
  “吕云、鱼传甲等人,都已被我诱来,江湖中已再无为他辩白之人,他去路已全被我们封死,到最后你还怕他不乖乖的回到你我掌握里!四面楚歌,霸王刎颈,方宝儿虽勇,难道还能更勇于项羽?”
  这时,恰巧有一阵朗吟之声,自邻室隐约传来。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苦其心志..”清越的朗吟声,正是方宝儿发出来的。火魔神霍然站起,飘向邻室掠去。
  这时,江湖中成名的英雄,大多已接到一封怪信:
  “等待之苦,世人皆知,人心之猜疑惶恐,亦每多于等待时生出,至于事因等待而枝节丛生,而另出变故者,更不一而足,罄笔难书。今泰山争雄之会,既已势在必行,又何苦今天下豪杰多受等待之苦?我等有志一同,将战期提前至本月月圆之夕,浴月光而挥白刃,映朝日而观战果,不亦快乎!
  凡我豪杰之士,盍兴乎来!”
  精雅的书笺,挺秀的字迹,流利的文笔,怪就怪在,信末既无具名,也都未瞧见投书人。
  书信虽然有些怪异,但却正合乎那些热血奔腾的少年英侠们之心意,大家竟谁也没有追究这封书信的来历,反而不约而同,接受了信中的建议,四方英豪,立刻束装就道,齐奔东岳。
  泰山道上,鞭丝侠影,马蹄匆忙,谁都想提早赶到山巅,先瞧瞧那战阵之地,也好在动手时,争取有利地形。
  将至,西山日薄,那夕阳将沙土都映得闪闪发金光的大道上,突然出现一行奇异的行列。
  这行列蜿蜒数十丈,共有约摸三十辆大车。
  每辆车身,俱是用白杨木板钉成,钉得粗率而简陋,三十多个赶车的,却是一色白帽麻衣,似是正为什么人披麻戴孝一般。
  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每辆大车上,竟都并排放着两口崭新的黑漆棺木——夕阳晚霞明暮氤氲,大地本就显得有些凄清萧索,再加上白马素车,黑漆棺木,披麻戴孝的赶车人,更显得说不出的幽秘。
  道上的武林豪杰,虽然俱是久闯江湖,见的怪事不少,但此刻一个个仍不禁俱都为之侧目而视,议论纷纷。
  “济城”潘济城,正也与三五友好,并骑道上,此刻忍不住纵马向前,拉住了个赶车的,问道:“请问这些车马是往哪里去的?”赶车的面容木然,冷冷道:
  “泰山。”
  潘济城更是奇怪,追问道:
  “将这许多棺木,运往泰山,为的是什么?难道山上突然间死了这许多人不成?”
  赶车的冷冷道:
  “不知道。”马鞭挥处,驱车而去,目光笔直凝注前方,自始至终,竟连瞧都未瞧潘济城一眼。
  潘济城好奇之心已生,自不肯将此事轻轻放过。
  但他连问了五六个赶车的麻衣人,这些赶车的,却显然都已经过训练,竟都是面容木然,词色冷漠,回答的也都是“泰山”、“不知道”这简简单单五个字,谁也不肯再说出第六个字来。
  潘济城怒火渐生,隐忍未发,却悄悄与朋友们打了个眼色,停下了马,等到前面三十余辆车马俱都走过,潘济城突然翻身下马,一步窜了过去,将最后一辆车上赶车的拉了下来,右手食、中两指,轻抵着赶车人肩下的软麻穴,只要赶车的一张口,他这两根手指立将点下。
  谁知这赶车的,面上虽已有惊惶之色,但却绝不放声嘶喊,前面车上的赶车人果然也无一人惊觉回首。
  潘济城沉声道:
  “将车子轻轻拉到路旁,瞧瞧棺木中有什么?”
  这些生性最爱多管闲事,又最是好奇的江湖客们,此刻都已不禁在怀疑这些棺木不是空的。
  已有人在猜这些棺木必定是些绿林大豪们运送财物的诡秘手段,棺木中藏着的也许是价值连城的黄金珠宝,也许是活色生香的绝色佳人,自然,也还许是血肉模糊的仇家尸首..
  无论是哪一样,都已足够令这些江湖客们动心。
  于是道上的江湖客们,都已不禁悄悄赶来,要瞧瞧这棺木中藏的究竟是些什么惊人之物?
  哪知打开棺盖一看,棺中竟真是空空如也。
  众人都不禁失望的轻叹一声,道:
  “真的什么都没有!”
  潘济城目光闪动,道:“有的..有张纸柬..”
  几只手立时同时伸了过去,伸得最快的一只手,将那纸柬取了出来,瞧了一眼,那人面色立时变得十分古怪,似乎十分惊奇,又似乎有些好笑。
  只见纸柬上写的竟是:
  “敬赠苗北昌阁下新棺一具,以免苗君曝尸荒山,盼苗君友好查收。
  江湖好心人上。”
  “大力神”苗北昌,正是此次要在泰山争雄的四十高手之一,他的姓名,自然人人俱都知道。
  群豪瞧了这字柬,一个个面面相觑,都有些哭笑不得。
  一人苦笑道:
  “这江湖好心人究竟是什么玩意儿?这算是恶作剧还是算什么?难道他算定‘大力神’必定要死么?”
  另一人接道:
  “如此看来,只怕参与此会的四十高手,每人都有口棺木..”瞧了潘济城一眼,干咳数声,住口不语。
  只因潘济城也是这四十高手之一。
  潘济城面现怒容,一把抓起了那赶车的,厉声道:
  “你家主人究竟是谁?他如此做法究竟为的是什么?”
  那赶车的嘶声道:
  “不知道..不知道..”
  潘济城反手一掌,掴在他面上,怒道:
  “你说不说?”
  一个黄葛衣、白布鞋,白发萧萧的老人,不知何时,已拄杖而来,此刻突然接口笑道:
  “你问也问不出的,只因他委实并非不肯说,而是说不出。”苍白的须发,已将他面目遮去了十之六七,谁也无法看出他本来面目,只能看见他额头、眼角重重叠叠的皱纹,以及目光中那一份世故的讥嘲与轻蔑。
  群豪都不觉凝目向他,潘济城眼神最锐,沉声道:
  “听你如此说话,莫非你知道此中究竟?莫非你便是他们的主人?”
  麻衣老人哈哈笑道:
  “老夫若要买棺材,棺材也是留给自己用的,哪有他家主人那样的好心,巴巴地运来送给别人。”
  潘济城冷笑道:
  “送人棺材,咒人于死,也能算做好心么?”
  麻衣老人摇头叹息道:
  “自古以来,参与此等争杀之会的人,又有哪几个是能活着回去的?那几个不是曝尸荒山,等到尸身化作白骨,只怕还无人收殓,这次泰山之会居然有人好心,为你们送来棺材,你们的福气已算不错了。”
  潘济城怒道:
  “泰山之会,只是以武会友,怎可与昔日那些凶杀之会相比,你如此说法,岂非故耸视听?”
  麻衣老人微笑道:
  “以武会友?故耸视听?少年人,我且问你,你与别人动手时,几曾存心手下留情?几曾存心让别人活着回去?”潘济城呆了一呆,道:“这 ..”
  麻衣老人接口道:
  “你未存心手下留情,别人又何曾存心手下留情?上了泰山的人,又有谁能担保自己能活着下山?唉!武林少年多愚傻,每将鲜血轻易洒..”拐杖“得得”点地,蹒跚地走开了。
  群豪再次面面相觑,俱都为之默然。
  潘济城怔了半晌,突然抬头呼道:
  “老丈但请留步,不知老丈尊姓大名可否见告?”他已领悟了这老人语中深意,称呼已不觉变得十分尊敬。
  但老人拄杖而行,却未回头,只是随口作歌道:
  “飘泊江湖太落拓!自家姓名已忘却..”
  潘济城放足追去,猛自呼道:
  “老丈要往哪里去?”
  麻衣老人大笑道:
  “若问老夫何处去,月下弄影自婆娑..”他走的似乎并不甚快,但潘济城一时间竟追他不着。
  突见一条人影斜地里掠来,轻如烟雾,快若流星,斜斜抄向老人身前,似要拦住他的去路。
  但老人身子一转,转入道旁小林,白须、白发,在枝叶掩映中,只飘了一飘,便已走得踪影不见了。
  斜地里掠来人影,急急掠向树林,但身子在林外滴溜溜一转,突然停下了,“逢林莫入”这句已在江湖中流传多年的古老格言,此人当真是记得比谁都清楚,只因此人是从来不肯吃亏的。
  只见此人竟是个身材臃肿肥胖的老妇人,满头银丝白发,已秃落一半,身上也穿着麻布宽袍,袍子上的口袋少说也有十五、六个之多,千里也拄着根拐杖,却长达九尺,几乎比她身子高出了一倍。
  阅历稍丰的武林豪士,瞧见这老妇人,都不禁在暗中倒抽一口冷气,暗叹自己今日真倒霉,竟遇着了她!
  潘济城瞧见这老妇人,倒也认得,自然也想躲得远远的,怎奈他早已赶了过去,要回头已来不及了。
  他只得干笑一声,躬身道:
  “万老夫人,你老人家好。”
  来的正是万老夫人,她此刻身子虽已停下,却仍在不住喘着气,一面轻拍着胸口,一面叹气道:
  “好什么!老了,不中用了,跑了几步,就累得喘不过气来..倒是你看来红光满面,莫非发了财么?”
  潘济城不敢答这碴儿,自管赔笑道:
  “老夫人侠驾已有多年未在江湖出现,小侄一向想念得很,不想老夫人身子依然康健如昔,委实令人高兴。”
  万老夫人一口咬破了个多汁的蜜桃,格格笑道:
  “你口中虽说想念我,心里却恨不得我永远莫在江湖出现才好。你口中虽说高兴,心里却必定暗叹倒霉:‘怎地这老不死多年未见,今日却偏偏教我给遇见了?’年纪轻轻的,却为何要在我老人家面前说这些骗人的话?”
  她这些话委实说在潘济城心里,但潘济城自然是不敢承认的,含糊混过去了,赶紧改变话题,试探着道:
  “你老人家想必是认得那位老丈了?否则必定不会追他。”
  万老夫人道:
  “我虽不认得,却知道他是谁。”
  潘济城眼睛一亮,道:
  “你老人家能说出来么?”
  万老夫人道:
  “你可知道紫衣侯有个师兄,也就是六年前将方宝儿带走的那个老人,方才那老头子就是他。”潘济城道:“周老爷子?”万老夫人笑道:
  “好孩子,说得不错,周方,我说的就是周方..但鬼才知道这老狐狸的真名是否周方?”
  潘济城轻叹一声,道:
  “你老人家昔日可曾见过周老爷子么?”
  万老夫人格格笑道:
  “我老人家还算交运,直到今日才见着他。”
  潘济城叹道:
  “但六年之前,小侄却曾在黄鹤楼头,见过周老爷子一面,周老爷子之音容笑貌,小侄于今记忆犹新..”万老夫人急急截口道:“方才那人难道不是周方?”
  潘济城道:
  “方才那位老丈,虽也是位通达世故,游戏风尘的江湖异人,但小侄却可断定,他绝非周老爷子。”
  万老夫人怔了半晌,喃喃道:
  “他不是周方?..他是谁?..我老人家怎地从未听说过,江湖中又出了这样个老怪物?”
  突然间,两骑飞驰而至,马上人行色甚是匆忙。竟未留意道旁的人物,便径自打马而过。
  只听马上人语声断续随风传来:
  “七大弟子..万子良..就是他们..只可惜..”
  群豪虽然俱都耳目灵敏,但蹄声急骤,语音含糊,耳朵最尖之人,也不过只能听到这几句片断的言语。
  眼见两骑已将驰远,万老夫人突然冷笑一声,挥起长杖,杖头立刻有一条长索彩虹般飞起,向左面的骑士头上圈了过去。
  马蹄声响,掩没了长索破风之声,再加上马上骑士也绝未料到背后有人突袭,但闻马上人一声惊呼,长索已套着了他的脖子,健马人立,昂首长嘶,马上人纵然勒紧疆绳,但万老夫人手腕一抖,便将他摔下马来。
  万老夫人格格笑道:
  “好无礼的孩子,见了我老人家也不下马..”
  另一个马上骑士似是浑然未觉,但健马冲出数步,马上人已飞身离鞍而起,手中已多了件银光闪闪的兵刃。
  只见他双足在马股上一蹬,凌空一个“死人提”,身子倒翻而出,万老夫人语声未了,这人已到了她面前,身子凌空未落,“飕”的一声,银光破空,其急如电,直刺万老夫人前胸“将台穴”。
  他身形凌空,便敢发招击人,若非身怀绝技,有恃无恐,又焉敢发出如此招式,群豪见他这一出手,便知此人来头不小。
  万老夫人是何等人物,在如此情况下,怎敢再稍有大意,竟不敢招架,身子一矮,自银光下钻了出去。
  银光盘旋,人影落地。
  只见此人鸢肩蜂腰,黑衣劲装,手里拿着的既似吴钩剑,又似仙人笔,竟也是件江湖罕见的外门兵刃。群豪一见这奇形兵刃,十人中倒有八人脱口轻呼出声。
  这件兵刃江湖中见过的人虽然不多,但却已不知听过多少次有关它的传说——它成名的历史,诡异的招式,惊人的威力!而它的主人历史之传奇刺激,性情之冷傲诡异,武功之深厚惊人,更早已是江湖间脍炙人口的故事。

 

 

本书由“云中孤雁”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