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章 高歌别红尘

 




  王大娘望着他穿窗而去的身影,突然狂笑道:
  “好,好,你又弃我而去了,好..好..”劈手夺过她身侧少女腰间一柄匕首,往自己胸口猛地插了下去,少女们嘶声娇呼,眼见已将血光崩现。
  哪知就在这刹那间,丁老夫人掌中怀杖已凌空飞来,击落了王大娘手里的匕首,王大娘嘶喝道:
  “谁要你救我,我不想活了!”
  丁老夫人缓缓道:
  “王半侠三番两次,不念恩情,在危急时将你置之不顾,这口气你忍得下么?”
  王大娘怔了一怔,目光中满是怨毒之色。
  周方挥手道:“我也饶了你,去吧!”丁老夫人接道:
  “莫忘了将你害成这般模样的人,不是别人,乃是你老公!”王大娘仰天长啸一声,反手掴了她身旁少女们十几个耳光,厉声道:“走!走!”少女们粉靥已被打得红肿,忍住眼泪,匆匆抬起软椅,夺路下楼,楼梯口的丐帮弟子,瞧见王大娘披头散发,凶神恶煞的模样,竟无一人敢加拦阻。
  丁老夫人长身而起,徐徐走到周方面前,裣衽拜倒,道:
  “贱妾多年未见前辈之面,不想前辈犹自健在人间。
  周方道:
  “虽生犹死,虽死亦生,只不过游戏人间而已,昔日之我,已非今日之我,相记不如忘去的好。”
  万大侠抢步过来了,扑地而拜,恭声道:
  “此番若非老前辈现身,晚辈只有眼见奸人计谋得逞,晚辈实是感激。”
  周方微微一笑,截口道:
  “你莫感激我,你该感激他才是。”伸手一指宝儿:“若非这孩子逼我,我也不会现身。”
  万大侠垂首道:
  “但望老前辈此次现身之后,以无边降魔之力,镇摄江湖群小,莫再隐迹世外了。”周方道:“这个..”
  突听一阵喧嚷之声,自楼下传了上来,站在窗口边的,忍不住探首向下瞧了过去,只见黄鹤楼下近江岸处,已闪起一片刀光剑影!
  本自挤在黄鹤楼前的武林豪士,此刻已向江岸边涌了过去,人丛间议论纷纷,隐约可听出说的是:
  “铁金刀与韩一钩,可真是生冤家活对头,两人一见面,还未说到三句话,便动起手来!”
  “多年未见韩一钩施展武功,不想他蟠龙钩法更是洗练了..嗯,铁金刀卧虎刀法也不弱,这一战胜负之数,端的难料,只是铁金刀卧薪尝胆多年,又自五色帆船学了几招,想必已非昔日吴下阿蒙,这一战我博他胜!”
  “你瞧着吧,韩一钩又何尝没有压箱底的绝活儿!”
  楼上群豪,本虽都在注目着周方,但此刻情不自禁又被这一场武林中最令人瞩目之大战吸引了过去,涌在窗口,遥遥相望。唯有丁老夫人与万大侠,却仍守候在周方身侧,周方笑道:
  “这一战双方都已准备多年,想必精彩得很,你我若是不瞧上一瞧,岂非遗憾?”
  宝儿一心想自金祖林口中打听他爷爷消息,但金祖林一心却在他爱妻身上,不住柔声呼唤:
  “兰儿,怕什么?醒来呀!”宝儿叫了他十几声:
  “金大叔,金大侠!金大哥!”
  他什么称呼都叫出来了,金祖林却连一句也未听到。
  宝儿叹了口气,转目望见周方也已去到窗前观战,便也跟了过去,只见刀光剑影中,跳动着一黑一白两条人影。
  铁金刀仍是一身黑衣劲装,韩一钩却是通体洁白如雪,铁金刀身材魁伟高大,韩一钩却是瘦骨嶙峋。
  宝儿暗笑忖道:
  “这两人连长相看来,都似天生的对头克星,武功更是一阴一阳,一柔一刚,难怪两人如此不能相容。”
  两人以快打快,身法俱是迅急无伦。
  片刻之间,两人已拆了百余招之多,宝儿目光凝注,显然又在留意着两人招式之变化,嘴角不时露出笑容,显然颇有会心。
  昔日他观人恶战,虽然也会惊心动魄,但只觉那不过仅是流血拚命的残酷勾当,而此刻他已能看出双方招式间每一个精微的变化,便觉武道之中实也含蕴着极为深奥的学问,这正如不知棋道之人,观人棋戏,必觉索然无味,但他如知棋道,自身便也会在不知不觉间沉浸于那艰辛的布局,神奇的变化中,为出人意表之杀手抚掌称快,为大意疏忽之漏着摇头叹息,因而出神,因而忘倦。
  这其中差异之微妙,亦存乎一心之间。
  忽听一人大呼道:
  “韩一钩!使那一钩!”
  呼声方起,已有几人从旁附合,转瞬间响应之人便越来越多,但闻人丛间响起一阵怒涛般的呼喝。
  “韩一钩..使那一钩..韩一钩..使那一钩..”
  这些人身在局外,坐山观虎斗,对双方谁胜谁负,都不关心,自希望韩一钩快些使出那一钩来,再瞧瞧铁金刀究竟学了些什么惊人的招式来破解于他,更不管这震耳的呼声,是否会影响作战者之心境。
  但呼声虽越来越响,韩一钩那一钩却迟迟不会使用。
  宝儿方自暗暗叹息这群人的自私,忽觉一只手掌拉住他的腕子,将他自人丛中拉了出去,别人正看的出神,也未在意。
  拉他的人,却是周方,悄声道:
  “唤过铁娃,快走。”宝儿眼睛又圆了,吃惊道:“走?”
  周方道:
  “不错,莫非你也想那一钩,不舍得走?”
  宝儿微笑道:
  “我早知那一钩今日是瞧不到的,韩一钩明知铁金刀已自紫衣侯处学得破解他那一钩的招式,今日若再使出那一钩来,岂非呆子..那一钩今日确是绝对瞧不到的了。”
  周方颔首笑道:
  “好孩子,越来越聪明了,既是如此,快走,此刻也莫问我为什么,走了再说。”
  宝儿虽是满腹狐疑,但已对周方完全信服,当下拉了铁娃,以指对唇,要他噤声,铁娃嘴巴张开,瞧见他手式,立刻将声音咽了回去。
  人群俱在窗口观战,楼梯口已空无一人,他们三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下了楼,自后门溜了出去。
  宝儿心里还在奇怪:“周老爷子不拉铁娃,却叫我拉,想必是知道铁娃只听我一人的话,我要他不响,他便不响,周老爷子若是自己去拉,铁娃必定要问,他那大喉咙一开口,必定就会惊动别人..周老爷子这种小地方却计算得如此精密,显见是决心要走,但为了什么他非走不可呢?”
  三个人大步而行,一直走人武昌城镇,铁娃终于问了:
  “那边恁地热闹,咱们为什么要走,你可知道?”
  宝儿道:
  “方才我也在奇怪,此刻我却想通了,老爷子你想必是怕被万大侠他们拉住不能脱身,是以便溜了?”
  周方道:
  “你可知我为何不愿被人拉住?”
  宝儿道:
  “这..”
  周方叹道:
  “我只怕王半侠与王大娘去而复返,也怕金河王那厮闻讯赶来, 更怕别人看出我武功已失,有此三怕,自然要走。”宝儿大奇道:“老爷子你..
  你武功..”
  周方道:
  “别人听我那一声大喝,必当我内力更胜往昔,今日若有那‘踏雪无痕’李英虹在此,更会说是如此,只因那日天风水塘一战中,我曾以‘传音入密’之术助他一臂之力,他也已隐约猜出..其实,唉!我武功早已散去,虽经多年苦练,也不过只能将内力提聚于一时,连一声大喝过后,我都已举手无力,如何能与别人动手,方才王半侠若非慑于我昔日之威,只怕我此刻已在黄鹤楼头丧命了!”
  宝儿听得目定口呆,心里却有说不出的难受,过了半晌,方自黯然道:
  “如此说来,是宝儿害了你老人家了,宝儿若不逼你老人家自露身份,江湖中谁也不会猜到今日的武林骗徒,便是昔日的天下第一高手!”
  哪知周方却自仰天大笑,道:
  “十多年来,我今日方做了件大快人心之事,多年之积郁,至今方得一畅,你为我难受什么?”
  宝儿歉然道:
  “但..但从今以后,你老人家却又要时时刻刻来提防仇家之追踪,岂非都是宝儿害的?”周方仰天大笑道:“我若真要藏身,谁能找得到我?”
  宝儿见他这般豪气,也不觉开心起来,道:
  “无论你老人家去哪里,铁娃与宝儿都在一旁陪着,为你老人家消愁解闷,你老人家若是闲着,便可将那冠绝古今的剑道传授给宝儿,宝儿七年后便可将那白衣人打回大海里去!”
  周方微笑道:
  “小鬼,你怎么知我定会传你剑道?”
  宝儿眨了眨眼睛,缓缓道:
  “我见了紫衣侯爷留给我的密柬,本觉奇怪,且因那密柬上根本一个字也没有,只画了无数个圈圈,就算是神仙,也猜不出这些圈圈是什么呀,又教我如何去找?”
  周方道:“难道你此刻已猜出了不成?”
  宝儿微微笑道:“如今我已知道,那密柬不过只是用来安紫衣侯爷心的,其实,你老人家化身红尘中,时时刻刻,都在留意着侯爷的动静,无论何时,侯爷若要人去找你老人家,你老人家必定会先去找他的,是以宝儿虽找不着你老人家,你老人家却找着了宝儿,密柬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圈圈,不正可解说做:‘化身红尘中,非君能揣度,且入红尘行,自有团圆处’..”
  周方拍掌道:
  “好个聪明的孩子,世上只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了..唉!我若非 要等个像你这么样的孩子来传我无穷无极之剑意剑道,此生又有何惜,我为何要躲躲闪闪,逃避别人追踪?”
  宝儿见他又将说的伤感起来,忙打岔道:
  “我虽不笨,但世上比我聪明的孩子尚真不知道有多少,譬如..譬如..那小公主..”忽然想起小公主已落魔掌,生死难卜自己反不觉先自伤感起来。
  铁娃大声道:
  “铁娃虽笨,但跟着大哥,不知不觉已染了些聪明气,老爷子你也肯传给铁娃些武功么?铁娃不贪多,只学几招就够了。”
  周方抚掌大笑道:
  “好,从今之后,我等不妨暂别红尘,等你两人武功练成,再来与江湖儿辈周旋周旋。”
  宝儿精神一振,抬头道:
  “咱们往哪儿走?”
  周方道:
  “天地之间,四海之内,何处不可去得..”忽然仰天长啸,拍掌作歌,歌道:
  “挥手别红尘,且去云端坐,探手摘天星,莫教星儿堕..星光为我灯,穹苍为我庐,但使心常明,自可通剑道..剑道理无穷,此心亦无极,传得心剑而合一,一剑扫群魔!”
  歌声嘹亮,直冲云霄!
  路上行人,不禁都为之侧目,但周方却已拉着宝儿与铁娃,挤过人群,穿入小巷,走得不见了,唯有那歌声余韵,还综绕在人们耳畔..
  暮去朝来,朝朝暮暮,逝如流水。
  燕子飞来又飞去,桃花谢了又重开,时序之变迁,在寂寞失意者眼中看来虽慢,但在欢乐得意者眼中却有如白驹过隙,转眼便过,但是天阔白云高,群雁竞南飞,正是一年容易又秋风,不知不觉又到了荷枯菊老,鲈肥鹤瘦的深秋季节,距离黄鹤楼一会,竟已有五年多了。
  五年多时间里,江湖人事之迁转,武林豪杰之升沉,正是千变万化,纵有太史之笔,只怕也难叙说得清。
  铁金刀与韩一钩在黄鹤楼下,长江岸边之一战,竟是不分胜负,只因果然不出宝儿所料,韩一钩终是未曾使出那一钩来,从此之后,铁金刀与韩一钩竟双双失踪,他两人此后是否还会再战,江湖间千万豪杰,竟无一人知道。
  丐帮帮主之位仍虚悬,由叶冷代摄帮务,只因江湖豪杰谁也不敢挑起这副重担,而昔日的帮主诸葛通仍是下落不明。
  长江之上,不时有褛衣散发之丐帮子弟往来,寻找他们诸葛帮主的踪迹,他们每一次经过江流下源一个小小山坡时,都可望见山坡上并肩卓立着两个青衣女子,她们的发丝在江风中飘散,她们的衣袂在江风中飞舞,衬着苍穹白云,江上烟水,望之当真有如远离红尘的天上仙子。
  但她们的目光却是寂寞而幽怨的,只是痴痴地遥视着烟水深处,仍是在期待着远人之归来..
  于是丐帮子弟便会在暗中窃窃私语:
  “闻说左面那女子,便是昔日称雄江上的‘天风帮’帮主姜凤。”
  “唉!人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一般新人换旧人,这话可一点也不错,瞧她今日的寂寞,又有谁会想到她昔日竟是那般的威风。”
  但他们却不知姜凤与铁兰今日虽然寂寞,但心境却是宁静的,只因她深知宝儿与铁娃终有一日,必将归来。
  而这时,距离白衣人重乎之日,已越来越近了!
  每过一年,江湖中人的心情便紧张一分,只因这一战非但关系着武林豪杰之鲜血生命,还关系着整个武林的名誉,江湖豪杰们将鲜血生命看得虽轻,但“名誉”在他们心目中却是重逾泰山的。
  丁老夫人柳依人并未料中,这五年多江湖并未大乱,只因无论上下两辈,黑白两道英雄,都在勤练着武功,准备在白衣人重来之日,奋起为整个武林的声名一战!虽致抛头颅、洒热血,亦在所不惜!
  可惜的是,五年多来,武林中并未出现一颗明星。
  江湖后起一辈高手中,武功高强之辈虽有不少,但若令他们与昔日的紫衣侯相比,仍是差得太远了,又怎能与白衣人争锋?
  老一辈人中,“云梦大侠”万子良声誉虽日隆,但武功并无进境,只因他管的事委实太多,哪有功夫练武?
  但环顾武林,武功能胜过万大侠的,还是不多。
  于是,老去的英雄们,只有将满腔希望,消极地寄托在一个虚无飘渺,几乎近于神话的传说里。
  这近年在江湖中已越传越广的神话,说的是:
  紫衣侯并未死,他仍然逍遥在海上,等着白衣人再战!
  只因远越重洋的海客们,曾经有一次在夕阳余晖中,瞥见了那日威镇天下的五色帆船影。
  虽然,等到他们追寻时,那船影已神秘的失踪,江湖中也再无一人见到,但那些目光敏锐的海客们,却发誓说确曾在海天深处瞧见着那艘威镇四海的名船——紫衣侯犹在人间的传说,便因此喧腾江湖。
  这传说确是美丽动人,老去的英雄们每当意兴萧索时,都会忍不住将这传说说了一遍,再说一遍..
  只因唯有这样,他们痛苦的心境才能平静,他们灰色的人生才有希望,他们饱经忧患的面容上才会泛出笑容。
  但少年英雄们,左耳里听到这传说,立时转自右耳抛了出去,他们的热血奔腾,他们有他们自己的打算。
  洛阳、开封、金陵、北京、苏州,从南到北,几乎每一个名城里,都兴起了一个胆比地大,心有天高的少年豪杰,他们死也不信自己的武功胜不了那白衣人,每一人都在跃跃欲试,要争那第一个与白衣人交手的荣誉,仿佛生怕自己若是落败了,便永远再无与白衣人交手的机会。
  老年英雄们瞧着这些初生虎子,唯有摇头叹息,他们虽也曾谆谆告诫:
  “你们若与白衣人交手,只是枉送性命而已..你们的雄心虽可嘉,但又何苦先要争那第一个交手的荣誉,如此相争之下,白衣人还未来,你们都已先自相残杀起来,这岂非愚不可及?”
  但少年英雄却不过将这些话当做耳边风而已。
  他们已在暗中计议,要在腊月初八那一日,各携腊粥,齐上泰山巅,要在这天下第一山的峰头,比一比武功,看看彼此间究竟是谁高谁低?看看究竟是谁能争得第一个与白衣人交手的荣誉?
  老年英雄们明知这些血气方刚的少年人一战之下,势必又将血洗泰山,但却又无法加以阻拦。
  眼见重阳已过,腊八就在眼前了..
  就在这时,武林中又出件激励人心的大事:
  少林、武当、峨嵋、点苍、崆峒、华山、淮阳,这七大剑派的当代掌门人,于九九重阳之日,同时昭示天下武林,要派遣门下一大弟子出山,参预有关与白衣人交战之事,自也要参与泰山之会。
  这七大门派,派遣门下弟子出山,本极寻常,每二门派,每一年中都不知要派出多少个弟子,却也从未有昭示天下武林之举,如今这七大门派之掌门人党如此郑重其事,显见此番派出的七大弟子必非一般弟子可比,武林群豪,自都不禁为之触目,要打听这七大弟子究竟是何等角色。
  这时“云梦大侠”万子良却已接得少林当代掌门无相大师的飞骑传书,这封书信正也是针对着江湖中之疑惑而发。
  无相大师写得好一手云飞小楷,他写的是:
  “万君足下:久怀凤仪,恨未识荆,此番我七派派遣门徒之举,实异寻常,江湖朋友,难免惊奇,此中曲折,唯因此七徒昔日本为“清平剑客”门下弟子,素习内家正宗,颇有根基,“清平剑客”与东海白衣客战后,抱恨别绝红尘,却转介此七门徒,分别投入我七派门下。
  五年来此七人发愤之强,修为之苦,实非他人所能梦想,早已浸浸然而有青出于蓝之势,值此江湖动荡,东海白衣人又将卷土重来之际,老衲与武当“妙道长”,峨嵋“绝尘大师”等寺师书信往来商议,决计令此七人代表我七派与东海白衣人决一胜负,老衲耄矣,恨不能参与此武林盛事,更恨不能为江湖同道一尽绵薄,所幸弟子不屈己尽得老衲之传,武功实不在老衲之下。
  万大侠主持江猢正义,领袖武林群豪,兹谨将此七人姓名列于信左,望足下多加栽培,是所至幸!
  无相顿首
  书信虽简略,却明自地叙出了一切,然后,便是那七名弟子之姓名:
  武当公孙不智峨嵋金不畏。
  点苍石不为崆峒魏不贪。
  华山西门不弱淮阳杨不怒。
  少林莫不屈。
  这封书信虽只有万子良万大侠与五七好友曾经目睹,但一传十,十传百,未及半月便传遍了整个江湖。
  少林无相大师好参禅机,自不着意武功修为,但在武林中德望之隆,亦丝毫未因他武功不高而有影响。
  无相大师从来不涉江湖恩怨,更不轻言,说出的话,自是一言九鼎,此番他书信中竟连连称赞这七人,发愤图强..青出于蓝..”端的是从来未有之事,由此可想这七人绝非泛泛之辈,至于武功之强,立身之正,自更不在话下,否则怎能代表这名重天下武林之七大门派?要知七大门派威信之树立俱非一朝一夕之功,其间不知历经多少流血风波,艰难困苦,如今竟将辛苦得来之威名信誉全部交托于一个少年弟子的肩上,这自是非同小可之事!
  江湖中本乏高手,至此人心方自为之一震,重阳过后,这七人实已隐然而成天下人心之所寄,江湖中成千成万的豪杰,都已将他七人视为擎天玉柱,镇海磐石,有些心高气做的少年英雄,心里虽难免有些不眼,但也都恨不能立时便能一瞻他七人风采,瞧瞧他们究竟有何手段?
  而这时,他七人已悄然来到“云梦大侠”万子良的居处。
  铜官山西南,一片绵密的丛林,广被百里,林树多属松柏梧桐之属,是以虽在深秋,仍是青葱茂密,浓荫如帷。
  绵密的丛林,外观似乎内无人迹但走到近前,便可听到有一阵阵马嘶,人语自林中传了出来。再往前行,便可看到林旁一方石碑:
  “金氏林地,世代相传,子孙宝之,外姓止步。”
  薄暮时分,却有一行人来到密林外,微一逡巡,便扬长穿林而入,一条青衣大汉当先而行,正是“云梦大侠”万子良!
  另外的七人,有长有矮,有僧有俗,七人鱼贯而行,次序绝不混乱,神情间仿佛颇为亲密,又仿佛颇力生疏,七人俱是垂首而行,默然无语,眉宇之间,却俱都带着浓重的忧郁焦切之色。
  入林不深,便可隐约看到,这密林之中,竟有无数栋精巧的房舍,建造在林木掩映间,或是卓然而立、或是三五相依、或是竹篱为隔、或有流水绕屋,小桥低回,红栏绿板,苍麟鹤骨,横柯绀叶,显得说不出的清幽绝俗。
  但八人显然俱都无心赏景,只是有意寻人,忽然,两条锦衣大汉自林间窜出,横身拦住了他们的去蹄。“此林乃是私产,各位来意为何?”万子良沉声道:
  “云梦万子良,特来拜访金少侠。”
  这两条衣衫华丽,吐语不俗的锦衣大汉,神情间本微带傲岸之色,此刻听了“万子良”三字,都不禁为之耸然动容!
  两人肃然垂首,左面一人道:
  “少主午后便已携酒寻醉去了,虽在此林之中,只是林深不知其处。”
  另一人道:
  “各位若是不嫌简慢,便请那边精舍待茶,待小人前去寻访,想必不致费时许久。”
  这两人显然是这巨富之家,久经训练的待客使者,虽是两条粗长大汉,谈吐之间,居然文质彬彬,宛如雅士。
  万子良微一沉吟,含笑道:
  “如此倒不如相烦两位带领在下等一齐前去寻访,却不知可使得?”
  大汉道:“万大侠吩咐,自当遵命。”
  于是两人带路前行,万子良相随,另七人仍是鱼贯而行,次序井然,仍是默然垂首,不发一语。
  这大富人家的气象,果然与众不同。
  一行人走过之处,精舍之中,虽不时有男女童子探首外望,但也只是含笑相视,绝无问客之举。
  林中也不时有人闲步而过,但是衣衫华丽,容光焕发,神情间更都带着种与人无争的怡然之态。偌大的林地中,竟全无嘈乱喧嚷之声,林木枝叶,也俱都修饰得干干净净,整齐有致,令人身在其间,当真有如到了桃源仙境一般,浑然忘却了红尘嚣乱,世俗烦恼。
  万子良不禁暗叹忖道:
  “我只当金祖林仅是个贪杯爱酒的惨绿少年,哪知他胸中竟有这般丘壑。”
  林木深如海,四望不见边际。
  忽然间,一阵歌声自林中深处传了出来:
  “这边走,那边走,且饮金樽酒,那边走,这边走,只是寻花柳..哈哈!你去寻花柳,我饮金樽酒。”
  锦衣大汉喜动颜色,回首道:
  “这便是少主的歌声。”
  穿过数十株林木,只见一人头下脚上,蝙蝠般倒挂在树枝上,两只赤足勾着树枝,身子一悠一荡,仿佛荡秋千似的,宽大的衣衫,落下来蒙住了他的脸,万子良等人自是瞧不出他的模样,但瞧他手里兀自提只蒙人习用的羊皮酒袋,不住自衣缝间往嘴里灌酒,便已可猜出此人必就是这巨富之家的少主人,以百万家财,无底海量,与掌中一柄方天画戟同时饮誉江湖的“常醉小将军”金祖林了。
  万子良不禁展颜而笑,抱拳道:“一别五年,金兄无恙?”
  金祖林以小指将衣服一勾,露出一只眼睛来瞧瞧,哈哈笑道:
  “稀客稀客,原来是万大侠到了,小弟所幸还未被酒淹死。”突然瞥见一行站在万子良身后的七人,凌空一个“死人提”翻落在地,面上笑容立时消失不见,冷冷道:
  “万大侠此来,莫非还是为的那件事么?”万子良微微笑道:
  “在下等自从那年在黄鹤楼头被那年小胆大的宝儿小兄数说了一顿,已邀集各道宗主,严令江湖同道,不得再为此事前来打扰金兄。”
  金祖林大笑道:
  “既是如此,倒是小弟错怪兄台了,该罚该罚,待小弟先敬各位几杯美酒。”
  他话未说完,身子突然跃起,飘飘掠上了树梢,伸手往浓密的枝叶里一掏,便又掏出了一只满满的羊皮酒袋,有如探瓜摘果一般,将酒袋抛了下来,那两条大汉早已在旁准备,也自一把接着,金祖林双足在树上一蹬,身子已蹿入了另一株树梢,随手又摘下一只羊皮酒袋。
  只见他身形飞掠不停,片刻之间,竟摘下了八九只酒袋。看来又与南海土人树上摘那槟榔椰子有些相似。
  众人见了虽不觉好笑,却又不禁被他这轻巧的身法所惊。
  金祖林飘然落地,哈哈笑道:
  “小弟家有恶妻,只有将酒藏起才能喝个痛快,来来来,各位都请喝一袋。”
  万子良道:
  “酒自要喝的,但在下今日却还是为了那件事而来,只因在下今日带来的七位朋友,身份与众不同。”
  金祖林倏然变色,怒道:
  “无论是谁,也休想见着白老前辈..既是如此,你们酒也莫要喝了吧!”转过身子,便待走了。
  万子良道:
  “但这七位却是白老前辈的亲传弟子。”
  金祖林怔了一怔,缓缓转回身子,上上下下瞧了瞧那七人几眼,道:
  “莫非七位便是近日江湖所传的七大弟子?”
  那一行人当先一位长身玉立,眉宇间英气逼人的青衣少年,微微抱拳,道:
  “在下少林莫不屈。”
  第二条青衣大汉闪身而出,道:
  “峨嵋金不畏..”此人身高八尺,背阔三尺,话声有如洪钟,震得金祖林直皱眉头。
  第三人缓缓走到金不畏身旁,却是个身形枯瘦的青衣道人,只是同光有如闪电一般,合十道:
  “贫道武当公孙不智。”
  第四人面容冷漠,有如石像,微一抱拳,也不说话。
  莫不屈道:
  “此乃在下四弟点苍石不为,素来不喜说话。”金祖林笑道:
  “不说话岂非要闷死人?那可受不了..”
  只见一个身材矮胖,面如满月,满脸俱是笑容的少年缓步走出,一面笑道:
  “在下崆峒魏不贪,谁能让石四哥说十个字,在下输十两银子。”
  石不为突然道:
  “为了要你输十两,我就说。”不多不少,正是十个字。
  魏不贪大笑道:
  “好,好,小弟认输了!”双手将十两银子奉上,石不为袍袖一卷,接了过来。
  金不畏笑道:
  “魏老五肯如此大方的摸十两银子出来,真不容易。”
  第六人却长长叹息道:
  “魏五哥怎会做亏本的买卖,他输给四哥十两,却赢了小弟五十两。”
  七人中此人衣衫最是华丽,文质彬彬,面目娟好有如少女,当下果然摸出封银子来,叹气着交给魏不贪。
  金不畏奇道:
  “这是怎么回事?”
  魏不贪笑道:
  “五弟和我相赌,说我再也不能令四哥说出十个字来,如今我却激四哥说出了,四十两银子也到手。”
  金不畏叹道:
  “难怪师傅昔日常说你奢去做生意买卖,必定要发大财,看来师傅的眼光,当真不错。”
  金祖林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只见那文质彬彬的华服少年转脸一笑,抱拳道:
  “在下西门不弱。”
  第七人面如重枣,两条泼墨般的浓眉紧紧皱在一处,面上不怒时也带着怒容,一件僧袍,长仅及膝,满头长发披落,乃是个带发修身的头陀,此刻突然大声道:
  “洒家淮阳杨不怒!”
  语声有如霹雳般,将金祖林吓了一跳,皱眉苦笑道:
  “不知兄台平日说话可就是这般大声的么?”
  魏不贪笑道:“有时比这声音还大。”
  金祖林道:
  “白老前辈虽然久已不见外人,但七位想来必是例外中之例外..”突然转身,道:“走..”
  此人做事当真干脆的很,他若不愿去做一件事,那是死也不肯做的,他若愿意做了,却立刻便做,绝不拖泥带水。
  万子良等人倒也未想到他答应得这般痛快,怔了怔,方自随他而去,只剩下那两条大汉捧着八九个酒袋兀自站着发呆。
  绵密的树林,仿佛无穷无尽一般,一行人几乎走了顿饭功夫,还未走到边际,只是林中房舍,却已渐渐稀少。
  自一些稀落的枝叶间望出去,隐约已可望见铜官山巨大的山影,七弟子暗忖道:
  “莫非师傅住在山里?”
  地形渐高,山坡上树木却越来越矮了。
  金祖林一面大步而行,一面喃喃自语,一面不时仰起脖子,喝了两口酒来清清喉咙,他说的仿佛是:
  “老天爷创造万物,有时当真奇妙的很,有时他造出一样出类拔萃的东西来,明明是要给人看的,但他却偏偏又要百般加以掩饰..”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听不懂他话中含意,忽听金祖林轻呼一声:
  “小心了..”身子一跃,突然瞧不见了。
  原来这山坡上,竟突然陷下一个深谷,只因林木茂密,是以若非熟悉地形之人,若非到了近前,谁也难以发现。
  谷深竟不止百丈,但方圆却只有二十来丈大小,宛如天神巨人突然在地上踩了一脚,才踩出这样一个谷洞来。
  谷底怪石嵯峨,却长着株高达百丈开外的巨树,只因谷低陷,是以自外面看来,山坡上只是一片低矮的灌木,谁也想不到其中还有这318 样一株参天古树,金祖林大笑道:
  “各位见过这样的树么?这株树若是长在乎地,岂非出类拔萃,必可大大的出出风头,但老天爷却定要它藏在这里,教人看不到它..仿佛生长便是为了白老前辈藏身之用似的。”
  众人方自听懂了他方才的话中之含意,听了最后一句话,又不禁一怔,情不自禁,一齐抬头望去。
  只见这巨木参天而起,直到百丈以上,方有枝叶,众人虽都是目光锐利之人,但瞧得脖子都酸了,才隐约瞧出那浓密的枝叶中,竟巧妙地搭着间鸟巢般的绿色小屋,仿佛上古有巢氏时先民所居一般。
  万子良动容道:
  “白老前辈莫非就在树上?”
  金祖林道:
  “不错,白老前辈近年修为功深,已近罗汉之身,他老人家非但已有多年未曾下来过了,而且久已不食人间烟火,只有我那妻子每隔三两日送些黄精何首松果莲子来时,他老人家才肯放下垂索,除此之外,他老人家谁都不见,连我也已有三四年未曾见着他老人家了。”
  七弟子听得师傅修为功深,自是欢喜,但想到他老人家所受的苦难与寂寞,心中又不觉大是悲痛。
  刹时之间,七人俱是热血奔涌,热泪盈眶,齐地翻身拜倒,莫不屈道:
  “弟子们前来叩见恩师,但望你老人家现身一见。”
  他语声虽平和低沉,但一个字一个字传送出去,无论多远的人都可听得清清楚楚,果然是中气充沛,内力惊人。
  但树梢之上却寂无回音。
  七弟子屏息仰视,满面泪光,也不知过了多久,树岭突然落下一物,看来本自有如一粒微尘,霎眼间便已落下。
  石不为伸手接过,他出手看来虽平平无奇,但能在这最后一刹那间接着此物,其眼力之锐,出手之快,又岂是常人所能梦想,七弟子齐地凝目望去,只见他接着的竟只是一粒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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