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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康熙帝私探花楼 韦小宝恩怨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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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等鹿鼎公”韦小宝奉旨衣锦还乡,浩浩荡荡地率领七位夫人苏荃、方怡、阿珂、曾柔、沫剑屏、公主和双儿,以及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春风得意地往江南名城扬州进发。
那日夜晚行船路过泗阳集,反清义士顾炎武、查继佐、黄黎洲、吕留良等人来访,竟然劝他起事,自己做皇帝,将韦小宝吓得跳了起来,呆了半晌,方才说道:“我是小流氓出身,拿手的本事只是骂人赌钱,做了将军大官,别人心里已然不服,哪里还能做皇帝?这真命天子,是要天大福气的。我的八字不对,算命先生算过了,我要是做了皇帝,那就活不了三天。”
一番胡言乱语,将几个秀才弄得哭笑不得之际,天地会宏化堂的香主舒化龙带领中堂弟兄,又将韦小宝的大船包围了,口口声声要杀天地会的叛徒,为总舵主陈近南报仇。亏得顾炎武等人替韦小宝作了辩解,舒化龙却右手伸出食指,噗地一声,插入了自己的左眼,登时鲜血长流,众人齐声惊呼。
韦小宝、顾炎武等都惊问:“舒大哥,你……你这是干甚么?”
舒化龙昂然道:“兄弟冒犯韦香主,犯了本会‘不敬长上’的戒条,本该戳瞎了这对招子,惩戒我有眼无殊。可是兄弟要留下另一只眼睛,来瞧瞧韦香主到底怎样干惊天动地的反清复明大事。若是大伙儿都受了骗,那韦香主也挖出自己的眼珠子,来赔还我就是。”
待得顾炎武等四人与宏化堂的弟兄散去之后,韦小宝呆立不动,心中一片混乱,突然大叫道:“老子不干了,老子不干了!皇帝逼我去打天地会,天地会逼我去打皇帝。老子脚踏两只船,两面不讨好。一边要砍我脑袋,一边要挖我眼珠子。一个人有几颗脑袋,几只眼珠子?你来砍,我来挖,老子自己还有得剩么?不干了,老子说甚么也不干了!”
就在泗阳集不远处的一个树林里,只听得韦小宝大叫:“救命,救命!救——”叫了这个“救”字,倏然便无声息。夜深人静,月明星稀,这声音传出好远,极为糁人。
数日之后,两江总督麻勒吉、江宁巡抚马佑以六百里加急文书,飞奏康熙皇帝:“一等鹿鼎公、赏穿黄马褂韦小宝,在泗阳集南六、七里处不幸遇盗,座船被烧,韦鹿鼎公小宝及其七妻二子一女,均下落不明。然据泗阳集周遭之民众称,其时曾耳闻韦鹿鼎公小宝的呼救之声,惨烈之至。显见盗贼杀人越货,沉船毁尸灭迹。”云云。
自此之后两年时间,朝廷中、江湖上再也不见韦小宝其人了。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
“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这两首诗,都是唐朝风流才子杜牧歌咏江南名城扬州的绝唱。这本《续鹿鼎记》为甚么要从杨州写起?读者诸君一定明白,扬州城是本书主人公、鼎鼎大名的“一等鹿鼎公”韦小宝韦爵爷的生身之地、母亲之邦(这成语的正解应为“父母之邦”,然而咱们至今只知道韦小宝的母亲韦春芳是扬州妓女,至于他的父亲是谁?是汉、满、蒙、回、藏的哪一族人?韦爵爷本人连这些也不知道,更无从得知他老人家到底是何方人氏,是以只得将“父母之邦”,生造为“母亲之邦”了。好在韦爵爷本人虽是官越做越大,学问却是丝毫没有长进,用错成语是司空见惯的事儿,倒也不足为怪)。
闲话提过。却说在清朝康熙年间,扬州城水陆交衢,富豪聚居,是江南第一个繁华的所在。这一年春天的一个傍晚,二十四桥桃红柳绿,春光旖旎,缓缓下落的夕阳,烧出一片火红的晚霞,连水中也荡漾出醉人的芬芳。
正是达官贵人、骚人墨客寻花问柳的最好时光,瘦西湖畔的鸣玉坊里,青楼林立,名妓荟萃,就见一位高挑个头,仪态尊贵的贵介公子,背负着手,神态悠闲地度进了丽春院里。
贵介公子的身后,跟着四个威猛汉子,太阳穴高高鼓起,显见个顶个的是内家高手。他们虽然不动声色,目光却时时向四周瞟去,似乎在刻意提防着甚么。
俗话说“鸨儿爱钞,姐儿爱俏”,丽春院的姑娘都是风尘中见多识广的,一见那贵介公于的衣着打扮,便知道此人是个豪客:单是他帽顶上缀的那颗“祖母绿“,与右手中指上戴的那只羊脂白玉扳指,便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这样的富家公子哥儿上了院子,哪个姑娘有福气结交上了,少说也得三二百两银子的梳头钱,更何况这公子又是一*人材?是以一见之下,十余个妓娘一起围了上来,一时花枝招展,吴语浓浓,嗲声嗲气:“哟,哪阵风把您老吹来啦?""少爷,许久不见了,可想死小春红啦。”有一个叫玉娘的,索性在贵介公子的脸上轻轻一拧,撒娇道:“短命鬼!……”
贵介公子从未见识过这等场面,初时略显局促,“短命鬼”三字一入耳,顿时脸色一沉,道:“大胆!你说甚么?”
他的声音不大,脸上也并没有“怒发冲冠”的神色,然而一股不怒自威的气概,却震慑得众妓心头一紧,不由自主地收起了放荡不堪的举止形态,惶惶然不知所措。
贵介公子道:“你们掌柜的是谁?赶快叫她出来!”
妓院里哪来甚么掌柜的?显而易见,那贵介公子是个“羊牯”,不懂得院子里的规矩。
众妓正瞠目不知所对,那四个随从却个个是青楼的常客、妓院的行家,领头的随从即喝道:
“我家公子爷叫你们的老鸨出来,你们没长耳朵么?”
众妓还没有来得及答腔,就见里面走出一个年近半百的女人,穿着粉红缎衫,头戴了一朵红花,脸上搽了厚厚的脂粉,嘴唇涂抹得血红,向贵介公子腻声笑道:“公子爷息怒,这些姑娘不中公子爷的意,我来亲自伺候你老人家。”
她一开口说话,脸上的脂粉簌簌下落,露出了填也填不满的皱纹,竟倒向贵介公子的怀里,媚声道:“公子爷,我来唱一支‘一根紫竹直苗苗’你听,你道好么?”
贵介公子眉头一皱,身子竟是轻快地一闪,避开了老鸨的纠缠,道:“你就是丽春院掌柜的?你可叫韦春芳么?”
老鸨露齿一笑,心道:“老娘在丽春院混了几十年,毕竟不是寻常婊子,到底是名声在外,连看上去这等尊贵无比的贵介公子,都指名道姓的要老娘来陪,老娘的脸上也是大大的有光了。”
心里高兴,面上愈加兴高采烈,向一旁羡慕之极的群妓得意地瞟了一眼,才对贵介公子说道:“我就是韦春芳,公子爷定是慕名而来的了?”
那贵介公子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好大的名头么?我来问你,你儿子韦小宝到甚么地方去了?”
韦春芳闻言头皮一炸,心道:“小宝这个小王八蛋,定然是偷了这位达官贵人的银子,自己死到外头娶了七个粉头寻欢作乐,却教正主儿找上门来,让老娘顶缸。这个杀千刀下油锅的臭乌龟、路倒尸、小杂种,可他娘的把老娘坑苦了……”
她平时只骂儿子韦小宝“小王八蛋”,这一回在心里一连骂了三四句,可见她恨足了韦小宝。
韦春芳心头打鼓,便想编了谎话来欺骗眼前的贵介公子,可刚要开口,只见贵介公子面色一沉,一股她从未见过的威严气概,竟迫使得她膝盖一弯,跪倒在地,谎话再也说不出口来,连连磕头道:“公于爷饶命,小王八蛋自作孽,不可活,他做下的案子,与我是丝毫没得干连。”
贵介公子不由得展颜一笑,道:“我问你韦小宝到哪里去了,甚么小……甚么甚么的?”
韦春芳恨声道:“我说的就是韦小宝那个小王八蛋,他躲在云南大理,与七个粉头寻欢作乐,哪里管他老娘的死活?公子爷要找他,自去云南找去,便是扒了他皮,抽了他筋,老娘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韦春芳说的是实话。原来,韦小宝为了躲避康熙与天地会的两面夹攻,两年前的那一日在泗阳集假装遇难,悄悄地带领妻小,从扬州丽春院接了母亲韦春芳,到云南大理享福去了。好在身上有着大把大把的银票,有着七个如花似玉的夫人,韦小宝有钱赌,有美女,倒也心满意足,只是韦春芳做惯了院子里的皮肉生意,这一闲下来浑身的不自在,又与七个儿媳特别是公主生了些嫌隙,在云南待得浑无意趣,便求儿子给些本钱强子,要独自回扬州。
韦小宝心下沉吟,暗自寻思道:“这些大老婆、小老婆,一个个的都不是甚么省油的灯、除了双儿,哪一个将做过婊子的婆婆放在眼里?便是双儿,嘴上不说,心里也未必善待婊子婆婆罢?特别是公主,他妈的端着金枝玉叶的臭架子,为了婊子婆婆,只怕将韦小宝的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也说不定。你自己就是假太后毛东珠那老婊子养的,他奶奶的,你好高贵么?”
看到韦春芳被憋得面色黄瘦,韦小宝又寻思道:“老子得罪了小玄子,是不忠,得罪了天地会,是不义。若是再将妈妈憋死了,就是不孝了。人生在世,忠、孝、节、义四个字全占了太也费劲,可全丢了也他妈的不太象个人了罢?
老子好赖占住了这个‘孝’字,听妈妈的话,教她回扬州去。好在老子有钱,教她买下丽春院,也就是了,再说,两年过去了,天地会无声无息,只怕早就一拍两散了,也没听说小皇帝找我,他事情太多,说不定也顾不得他这个妹丈。”
心思定了,便塞给韦春芳—把银票,教她回扬州开它十家八家妓院。岂知韦春芳胸无大志,只将丽春院一家买了过来,尽管如此,她只做了三个月的老鸨,这贵介公子便上门寻事了。
韦春芳听得儿子赌钱赢了这许多的银子,心中本来便将信将疑,一看贵介公子上门闹事,越发疑心“小王八蛋”的钱来路不正,非偷即抢了。当下,便一股脑儿将事情都推到了韦小宝的头上。
贵介公子道:“哼,乃母乃子,倒是相像得紧!可韦小宝先前是在云南不假,现下不在了。你将他藏在哪里了?
还是如实说出来罢,免得皮肉吃苦。”
韦春芳愁眉苦脸,道:“小王八蛋行事向来乱七八糟,那七个粉头也一个个的不是甚么好脚色,撮弄得他越发地胡天胡地起来,小王八蛋心里哪里还有我这个老娘?他从云南大理又去了甚么地方,我委实不知道了。”
贵介公子道:“韦小宝不去撮弄别人,别人已是大大地烧了高香,他倒听别人的撮弄?
真正滑天下之大稽了。
韦春芳,我劝你还是老实招供了罢!”
那口气,直如官府审犯人一般。韦春芳更足大急,道:“青天大老爷,小女子可是没有一句谎话哪!挨千刀的小王八蛋到底死到哪里去了,小女子实在不知道,小女子……”她恁大年纪,一口一个“小女子”,贵介公子的四个随从,拚命忍住了才没有笑出声来。暗道:
“这等作张作势,与韦爵爷一般无二的惫赖了。”
贵介公子喝道:“死到临头,还不说实话,来,与我把她的……店铺烧了!”
不知道是贵介公子不懂得妓院的名称,还是他自重身份,不屑于从自己的嘴里吐出“妓院”这等肮脏的字眼,犹疑了一下,便将妓院称为店铺了。
四个随从拱身答道:“喳!”却并不动手。韦春芳沉不住气,膝行数步,抱住了贵介公子的腿,哀求道:“青天大老爷高抬贵手,青天大老爷高始贵手!千错万错,都是韦小宝那个小王八蛋的错,与小女子无涉,千万不能烧了我的店……我的院子啊!”
贵介公子皱眉道:“喂,快快放手,成何体统?”
忽然听得一声长笑,有一人朗声说道:“皇帝逛妓院,真正成何体统啊?”
贵介公子的四个随从,一听“皇帝”二宇,大吃一惊,然而他们毕竟久经阵仗,临危不乱,立即凝神屏气,微弓马步,护在主人的身周。却见七条汉子自七个不同的方位,突然出现在厅堂之上,将贵介公子一行五人紧紧围在该心。领头的是个道长,方才那句话,就是他说的。
那贵介公子脸色一变,原来,他正是当今康熙皇上,听得韦小宝的消息,借出巡江南考察河工的时机,微服私访,到丽春院找寻韦小宝的下落,却不知如何走漏了风声,被人瞧破了行藏,对头寻上门来了。
康熙以帝王之尊,生平却也遇过几次险恶:一次是诛灭鳌拜,那乃是他亲政之后所做的第一件大事,气急败坏的鳖拜要与他同归于尽(参见《鹿鼎记》第五回);一次是在清凉寺里,白衣神尼突然现身,刺杀康熙(参见《鹿鼎记》第二十四回);再一次便是归辛树、归二娘、归钟三人冒死行刺(参见《鹿鼎记》第四十三回)。
然而这三回遇险,有两回是在皇宫大内,白衣神尼行刺的那次,虽说是在外地,但他身边有一大堆御前侍卫,还有数千御林军,敌人哪能轻易得手?再者说,每一回遇险都有“福将”韦小宝忠心护主,是以总能化险为夷,遇难呈祥。
可这回不同了,他太过托大,轻装简从,微服私访,只带了四个御前侍卫,而对方却有七人之多,敌众我寡。而且他深知这些御前侍卫的武功,实在不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只知道平时作威作福、欺男霸女,那真是一个顶一个;面对付玩命的江湖豪客,只怕只有大叫投降的份儿康熙强自镇定,反问道:“你们是甚么人?”
顿头的道长吟诵道:“五人分开一首诗,身上洪英无人知。”
康熙忽然接口道:“自此传得众兄弟,后来相认团圆时。”道长一征,道:“初进洪门结兄弟,当天明义表真心。”
康熙道:“松柏二枝分左右,中节洪花结义亭。”道长道:“忠义堂前兄弟在,城中点将百万兵。”康熙道:“福德祠前来誓愿,反清复明我洪英。”
这是清初反清帮派天地会的“切口”(暗语),按照规矩,对方既然接上切口,自已便得报家门,道长说道:“贫道玄贞,是天地会青木堂属下,不知先生甚么堂口?烧的几柱香?……”
忽然意识到对方的身份,喝道:“你是鞑子皇帝,说了我天地会的切口,妄图蒙混过关么?”
康熙强自镇定,面色一沉,道:“尔等既是知道朕的身份,还敢犯上作乱么?还不赶快束手就擒,朕体念上天好生之德,或许网开一面,既往不咎。”
天地会群豪虽说以诛杀满清皇帝、恢复大明天下为宗旨,可真的面对康熙,这年轻皇帝脸上的帝王之气,倒也震慑了他们几分。玄贞道长竞犹豫了片刻,冷笑道:“哼,你也讲甚么好生之德么?满清人关,夺我花花江山,杀人无算,扬州十月,嘉定三屠,尸堆成山,血流成河,又有甚么好生之德了?”
康熙面呈内疚之色,半晌道:“先皇人关之时,确曾多所杀戮,然而兵凶战危,自古以来成就帝王之业,哪里有不杀人的?‘一将功成万骨枯’,此之谓也。更何况朕已命你们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韦小宝,专程来扬州营造忠烈祠,又免了扬州、嘉定臣民的三年钱粮,难道还不够将功补过么?”
天地会群豪大都胸无点墨,哪里听得懂康熙“之乎者也”的一套高论?玄贞道长说道:
“死到临头,还说三道四!
冤家路窄,鞑子皇帝,你领死罗”
说着,袖子微微鼓起,已是暗运内力。
康熙正色道:“朕句句是肺腑之言,与尔等岂用得着巧言令色?尔等既然不信,那也叫无可奈何。不过么,……
嘿嘿,嘿嘿!”
他冷笑连声,玄贞道长问道:“不过甚么?你不服气么?”
康熙道:“朕服气得紧,服气得紧。常听得说,天地会人人都是天字第一号的英雄豪杰,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如今一见之下,才知道江湖上传言不禁不实。原来天地会的好汉,靠的是倚多为胜,了不得啊了不得,佩服啊佩服!”
康熙自幼依照满洲人的习惯学习骑射,假太后毛东珠又教了他一些武功,闲暇无事,韦小宝也给他讲些江湖上的奇闻逸事,是以对武林规矩懂得一些,知道江湖豪杰最是忌讳被说成“倚多为胜”,因此拿了这顶大帽子压了下来,希图拖延时间。
堂堂天子,竟然抬出了道上的规矩,玄贞道长不由得一征,不知何以为答。
却见一面目猥琐的汉子蹦跳了上来,笑道:“一个打一个,那也好得紧啊。就让我钱老本陪这位满洲好汉走上几招罢。”
他嘴里说着,身子早已欺近。领头的侍卫总管多隆忙纵身接住,喝道:“不要伤了皇上!”
岂知钱老本知道这一击,侍卫们一定要拦住,是以只是用了虚报。他生得猥琐,武功却是极为了得,特别是聪明机变,在天地会青木堂中无人能比。当下虚虚的与多隆对了一掌,身形晃处,已抢进圈内,欺到康熙皇帝面前,出手便是杀着,一招“江锁蛟龙”,五指如钩,径直去拿康熙的“脑中”大穴。
康熙吃了一惊,惶急之间身子微微一例,竟然也是快疾躲过了敌人的杀招,一招“倒折梅”中的“腋底锤”,右肘便捣向钱老本的面门。这一招是当初假太后毛东珠教给他的,不想在性命交关之际派上了大用场。
康熙曾用“倒折梅”与韦小宝过招,常常是一击之下,韦小宝便大喊“投降”了。岂知钱老本不是韦小宝,身形动处,康熙的“腋底锤”便落了空。尽管如此,倒也吓了钱老本一大跳。他也是忙中出错,只看得康熙的招数使得中规中矩,既狠辣异常,又不失大家风范,却不知他一点儿内力也没有,那招数其实足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的货色,也不用去理会,只要将那招“江锁蛟龙”使实了,康熙的“脑中穴”便稳稳当当地拿在手里了。
钱老本口中“咳”了一声,笑道:“原来阁下是会家子,倒是失敬得很啊。”
就这样稍稍耽搁,康熙已是闪过一边,侍卫总管多隆和御前侍卫张康年、赵齐贤等三人已然攻了过来。多隆喝道:“皇上何等身份,岂能与你过招?先吃我一掌再说。”
钱老本笑道:“说好了的单打独斗,怎么又变卦了?不要脸,真的倚多为胜么?”嘴里说笑,看到多隆太阳穴高高鼓起,显见内力、外功都已到一定的火候,丝毫不敢怠慢,当下稳扎马步,凝神屏气,与多隆对了一掌。
两人武功旗鼓相当,多隆“腾腾腾”倒退三步,钱老本却一个跟头倒翻出去,既化解了多隆的掌力,又避开了张、赵等其他三个御前侍卫的袭击。
多隆叫道:“点子扎手,大伙儿拼了罢。”口中喊叫,却向张、康等侍卫连连使眼色,意思是说:“我在这里拼死抵挡一阵子,你们护卫皇上,赶快逃离险地。”
钱老本是何等角色,这等花枪岂能瞒过他的眼睛?他立时说道:“乖乖,大事不好!玄贞道长,鞑子皇帝要开溜!”
玄贞道长暗付道:“今日之事,在于速战速决。夜长梦多,教外面的鹰爪孙得了讯息,大队人马开了过来,就难以全身而退了。”想到这里,便大声道:“与清廷有甚么江湖规矩可讲?大伙儿并肩子上,结果了鞑子皇帝罢。”
说着,长剑当胸,舞出一团白光,揉身插入战团。直奔康熙。钱老中回转身来,缠住多隆。天地会群雄一拥而上。
多隆、张康年、赵齐贤等御前侍卫,哪里是天地会的对手?加之得时时护卫着康照皇帝,因此十分功力,也使不出六分来,武功上大大地打了折扣。顷刻之间,险象环生。还多亏了康熙自幼习练了些武功,虽然左支右突,倒也避开了玄贞道长的几招。
玄贞道长“哼”了一声,突然一招“海底捞月”,长剑自下面上,袭向康熙的胸腹。这一击尽玄贞道长毕生武学,便是江湖一等一的高手也绝难闪避,不要说康熙只是会些中看不中吃的花架子武功了。多隆等御前侍卫,又被天地会的好汉死死缠住,无法救援,康熙情急之际,忽然高声喊道:“他妈的小桂子,还不来救老子的驾么?”
玄贞道长一怔,他没有想到“金口玉牙”的皇帝的嘴里,竞也吐出“他妈的”这类粗话,也不知道“小桂子”是谁。
韦小宝当年进了北京,误打误撞地杀死了小太监小桂子,冒名顶替在皇宫内院当差,才结识了小皇帝康熙。
其时他二人都没有暴露真实身份,康熙叫他“小桂子”,他叫康熙“小玄子”。两个少年在一块打闹嬉戏,后来这一对小皇帝、小大臣又做出了诸如捉拿顾命大臣鳖拜等等惊天动地的大事,是以他们其实是总角之交。
康熙皇帝得到密报,说是韦小宝回到了扬州,虽说不知道他此刻躲藏在甚么地方,然而这一声“小桂子”,倒是喊得颇动真情实感,并且也起到了缓兵之计的作用。
玄贞道长发楞,手底下便缓了一缓,使得康熙在万无可逃的情势下,竟又躲过了敌人的剑招。
玄贞道长怒道:“臭皇帝诡计多端。”索性变剑招为刀式,拦腰砍去。康熙顿时面如土色、呆立当地,束手待毙,心中暗暗后侮道、“南巡就南巡,找甚么韦小宝、韦大宝的?如今把命断送在这个小流氓身上,太也不值了!”
忽听得一个声音嘻嘻笑道:“玄贞道长、钱老板,大伙儿都来了么?皇上,你也好啊?
张大哥、赵大哥,你们二位也辛苦了?”
众人立即使手,只见一个衣着华贵、油头粉面的青年,出现在厅堂之上,一双眼睛贼兮兮的,眼珠子飞快地转动着。
“韦香主!”“韦爵爷!”厅堂上的人纷纷叫道。叫韦香主的是天地会的群豪,叫爵爷的是多隆、张康年等御前侍卫。康熙这一回却只是在鼻孔里“哼”了一声,便两眼望天,皇帝的架子不由自主地端了出来。
来人正是康熙刻意寻找的鹿鼎公、赏穿黄马褂的韦小宝韦爵爷。他拱拱手,走进了人圈,笑道:“见过见过,不必客气。丽春院的老婊子哪辈子积德,祖坟上冒青烟,今天来了这么许多这等阔气的嫖客,有武林中一等一的顶尖高手,有老子天下第一的皇上,扬州丽春院可要大大的出名了。”
韦小宝嘴里插科打浑,胡说八道,一双眼珠子却不停地转动,心里想道:“不是冤家不聚头,小皇帝与天地会哪里不能见面,偏偏在老子的老窝里!辣块妈妈不开花,在别的地方,你们你杀我、我杀你的,顶好杀他个两败惧伤、三败俱伤,一个个的死得绝了,也省得老子整日里提心吊胆,怕你们找老子的晦气。可今日是在老于的老窝,老子夹在中间越发不好做人了。”
御前侍卫总管多隆一见韦小宝现身,大喜过望,道:“韦爵爷,救驾要紧。”
韦小宝连连点头道:“那是自然,救驾是何等紧要的事体,韦小宝岂不尽心,何劳多总管盼咐?”说着,背转了身子,不让天地会群豪看见,不停地向康熙眨巴眼。多隆素知韦小宝是当今皇上身边第一个大红人,自会全力救驾,当下便稍稍放了心。康熙知道韦小宝诡计多端,机变百出,心中暗付道:“这小流氓是个福将,今日之事也只有靠他维持了。”当下也不吭声。
玄贞道长与天地会群豪,听得韦小宝的话语之中竟是十分维护着康熙,一个个不由得微微色变。自从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被杀身亡,康熙在诏书中为了断绝韦小宝与天地会的联系,将剿灭天地会作为韦小宝忠于朝廷的一大“功绩”而大肆宣扬,玄贞道长等对韦香主的行事已是大加疑心;只是在偶尔遇到了绿林豪杰茅十八,听他讲述了韦小宝冒险救了自己的性命,后又遇到了反清义士顾炎武、查继佐、吕留良等人,讲述了韦小宝答应了他们,以在朝廷中的特殊身份从事反清复明事业的经过,才将疑心稍稍打消了些许。
玄贞道长上前一步,道:“韦香主,陈总舵主待你如何?”
韦小宝一改油腔滑调的语气,正色道:“那还用说?我师父待我恩重如山。”这是他的由衷之言,在韦小宝的一生中,只有陈近南爱他护他,虽是师父,情逾骨肉。
玄贞道长道:“陈总舵主遭歹人杀害,这仇报是不报?”
韦小宝苦着脸道:“谁说不报啦?他老人家死在台湾郑克爽手里,我要杀了姓郑的小子为师父报仇,可师父不许,说国姓爷待他恩重如山,咱们无论如何,不能杀害国姓爷的子孙,又是他无情、我无义甚么的大道理,又死不瞑目甚么的,你叫我怎么做?……不过,我变了法儿,将姓郑的小子整治得死去活来,他活着倒是与死了实在也差不了多少,也算给师父报了仇,替咱们天地会出了口恶气啦。”
明朝郑成功收复台湾之后,明朝皇帝赐他姓朱,所*世称“国姓爷”。郑克爽是郑成功的孙子,而韦小宝的师父、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是郑成功的部下,他二人长期不和,是以在“钓鱼岛”,郑克爽乘陈近南不备,出手刺杀了他。虽说郑克爽如此心狠手辣,然而陈近南对郑氏的忠心却至死不逾,临终之时严令弟子韦小宝不得找郑克爽报师门之仇。是以韦小宝只是以逼债为名,将郑克爽挤兑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并且将郑克爽原先的相好阿珂抢了来做了老婆,报复之心已是淡了许多,是以并没有痛下杀玄贞道径自鼻孔里“哼”了一声。
韦小宝急忙道:“道长若是一定要杀了姓郑的小子为师父报仇,咱们这就一打总儿上北京去,一刀子捅了他,掏出他的狼心狗肺臭杂碎,祭奠咱们师父的在天之灵,道长,钱老板,还有天地会的诸位兄弟,你们说好不好?”
天地会群雄深知他们“韦香主”的脾性,是天底下第一个滑头,十句话当中倒有九句半靠不住,一个个都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不置一词。
韦小宝看看玄贞道长,又看看钱老本,嘴上甜言蜜语,心里却早巳将天地会的祖宗八代翻了个个儿,暗暗骂道:“他奶奶的,臭牛鼻子老道,老奸巨猾的钱老本!天地会自我师父死了之后,留下来的徒子徒孙一个个地越来越不成活了,全然不懂些尊敬长上的道理。到底我韦小宝是你们的香主哪,还是你们是我韦小宝的香主?我韦小宝韦香主的话,难道是放狗臭驴子屁么?辣块妈妈不开花!”
他心里骂人,面上却又笑嘻嘻的,道:“玄贞道长,钱老板,你们看我的这个主意还使得么?”
玄贞道长黑着脸,道:“杀一个半死不活的郑克爽,天地会一个小弟兄就够了,还用得着惊动你老人家的大驾么?韦香主,你若是要吃里扒外,帮着鞑于皇帝,索性明说了,犯不着这等拐弯抹角的。
韦小宝被他说中了心事,任他面皮厚似城墙,脸色也不由得微微一红。但他灵机来得极快,双手向胸前一抱,笑道:“本香主离开天地会两年的功夫,不知会中发生了这等变故,原来玄贞道长已然接任了总舵主之位了,当真可喜啊可喜,可贺啊可贺!”
玄贞道长知道韦小宝是在指责自己以下属冒犯香主,犯了不敬长上的大罪。天地会帮规极严,对于尊卑长幼分得极清,以下犯上,犯了这“大不敬”的罪,处罚也是极为严酷的,轻则三刀六洞,自行了断;重则处以极刑。
然而玄贞道长还是斩钉截铁地说道:“韦香主说这样的话,真正是折杀属下了!不过事关大局,属下便是暂时冒犯了尊长,只要韦香主带领众位弟兄杀了鞑子皇帝,事了之后,贫道自当废了这对招子,以惩戒不敬长上之罪。”
韦小宝皱着眉头,心中暗道:“天地会的弟兄一个个的穷疯了,动不动的就拿眼珠于做买卖!两年前宏化堂的那个舒化龙舒堂主,已然给了我一只眼珠,如今这个臭牛鼻子道士,又要给我一双招子。哼,我要这许多的眼珠子有甚么用处?难道开饭馆拿来混充猪肉丸子卖么?”嘴里却不咸不淡地说道:“挖眼珠于甚么的,道长还是免了罢。
只是有一句话,咱们光棍对光棍,还是说在明处的好,今日这件大事,到底是我韦小宝主持大局呢,还是道长你主持大局?”
玄贞道长断然道、“事关天下苍生、陈总舵主的血仇,贫道性命都不顾了,哪里还顾得上一点虚名?不错,光棍对光棍,咱们把话说在明处,只要杀了鞑于皇帝,随便甚么小王八、小流氓来主待大局,我玄贞都服他;若是有人甘心做满清朝廷的鹰犬,哼哼,他便是我的亲娘老子,贫道也决计饶他不得!”
玄贞道长一口一个“小王八”、“小流氓”,简直是指着和尚骂秃驴,韦小宝哈哈一笑道:“老子这个堂主,自打一开始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迟早过了河拆桥,卸了磨杀驴,如今挑明了,倒也爽快得紧。玄贞道长,钱老板,诸位兄弟,咱们好说好散,一拍两散,两拍四散,就此别过了。”
二人眼看着说僵,钱老本急忙拦在中间,道:“韦香主,你老人家大人大量,何必与我们粗人一般见识?说到主持大局,便是陈总舵主在日,你老人家也是说一不二的,如今陈总舵主过世,天地会除了你,还有哪一个能担当得起主持大局的重任?再者说,便是韦香主不在场,今日天地会一举毙了满清鞑子皇帝,江湖上传扬开去,自会将功劳归于韦香主的名下。这等旷古少有的功绩,定然会使韦香主数日之间声震武林,誉满天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大英雄大豪杰立此不世之功,也不枉在世上走了一遭儿!韦香主,你老人家可不能错过这等旷古难逢的好时机啊!”
韦小宝紧紧地盯着钱老本的眼睛,不盲不语。钱老本被他看得不安起来,忸怩地问道:
“香主,难道属下说得不对么?”
韦小宝道:“很对啊,对得很,对极了!光棍对光棍,钱老板的意思我明白:不管我杀不杀小皇帝,总之天地会的弟兄们是将这天大的‘功劳’记在我韦小宝的头上了。承情得紧,诸位弟兄使我韦小宝成了反清复明的天字第一号英雄好汉,只是可惜啊可惜!”
钱老本道:“做英雄好汉不是好得紧么?又有甚么可惜的了?”
韦小宝道:“我索性将钱老板的话说透了罢,天地会既然说小皇帝是我杀的,反正死无对证,朝廷也笃定将这滔天大罪,记在我韦小宝的头上。诸位兄弟都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朝廷自然奈何不了,我这个狗屁香主却是武功天下倒数第一,到时候只有给各位顶缸,被朝廷砍脑袋的份儿了。小王八、小流氓弄个大英雄、大豪杰做一做,本来美得紧,恣得紧,呱呱叫、别别跳得紧,不过脑袋一丢,看不成女人了,赌不成钱了,也未免美中太也那个不足了。所以啊,老子宁愿做有脑袋的小王八、小流氓,好看女人,赌钱,也不愿做没脑袋的大英雄大豪杰。”
康熙做皇帝时虽然小小年纪,然而处理了这许多年的国家大事,看人看事终是高人一筹,他知道自已今日命如悬丝,情势危急万分,是以韦小宝站在哪一边至关重耍。听得韦小宝的一番言语,康熙不由得暗暗高兴,心道:“这一帮人枉为韦小宝的朋友,对韦小宝其人竟是一无所知!此人十足的一个市井流氓,只知蝇头小利。自来不做亏本的买卖,哪里懂得甚么国家大事?你给他讲些大道理,他如何听得进去?真正是对牛弹琴了——倒也好,他怕掉脑袋,便无法脚踏两只船,只得死心塌地地跟着我了。”
康熙心里一定,索性用言语挤兑,使得天地会窝里斗起来,自己相机行事,乱中取胜,便笑着说道:“小桂子,你将朝廷说得太也不值了。朕曾亲许你不管犯了多大的罪,都饶你不死。君无戏言,朕说过的话,是一定算话的。”
果不其然,玄贞道长一听,原来韦小宝与鞑子皇帝早有约定在先,怪不得他宁愿香主也不做了,置天地会反清复明、总舵主的血海深仇于不顾,鬼鬼祟祟地躲藏了起来。当下,他面色阴沉,冷笑连声,说道:“原来这佯,恭喜韦香主,贺喜韦香主,韦香主升官发财,公侯万代!”
嘴里说着,袖子微微胀起,犹如风帆。
韦小宝后退一步,眼里闪出惊恐的光亮,道:“你,你敢以下犯上么?”
玄贞道长森然道:“对于本会叛徒,人人得而诛之。贫道以总舵主的在天之灵,为天地会清理门户,又有甚么以下犯上了?”
说着,已是一招“紫气东来”,击向韦小宝。
这招“紫气东来”乃是玄贞道长的成名绝技。凶恶之极,专攻敌人脖颈以上的部位。因为天地会的群雄都知晓,韦小宝身着宝衣,不要说赤手空拳,便是厉害的兵刃,也伤他不得,是以玄贞道长专攻他脖颈以上的部位。
玄贞道长何等功力!不要说掌力,便是掌风,便足以置韦小宝于死地了。韦小宝没想到玄贞道长说动手便动手,他的武功又极低微,连独臂神尼教授他保命用的“神逃面变”的独门功夫也使不出来了,呆呆地站立当地,脸色煞白。
钱老本大惊,道:“道长,使不得!”可哪里还来得及。
就在玄贞道长的手掌即将击中韦小宝头上的千钧一发之际,忽见一个娇小的女子身影,如乳燕掠水般自后边斜掠而至,挡在韦小宝的面前,硬接了玄贞道长一掌。
韦小宝大喜,道:“好双儿,亲亲好老婆,快救老公的驾!”
双儿自小得自名师传授,武功与玄贞道长不相上下,只是因了是女流之辈,双方对掌,大都又凭真实的内功、外力取胜,来不得半点的投机取巧,她的力道自然比男人差了些了。
一击之下,“腾腾腾”倒退了三步,方才拿桩站稳。
青木堂的人都知晓双儿的身世,对她的敬佩,比起对香主韦小宝来,其实倒是多了几分。玄贞道长也是如此,一见双儿出手,便在刹那间将掌力销掉了几分,双儿才不至于受了内伤。
双儿一个踉跄,正巧跌在韦小宝的怀里。韦小宝趁机搂住了她,也不管大厅之中这许多人,便在双儿的香腮上亲了一口,笑道:“大功告成,亲个嘴儿。”
双儿脸蛋一红,身子一闪,嗔道:“都甚么时刻了,你还只管浑闹?”
玄贞道长皱眉道:“双儿姑娘,韦小宝这种不仁不义的叛徒,人人得而诛之,你何苦这般回护着他?难道你忘了江南庄家的血海深仇了么?”’玄贞道长所说的“江南庄家”,是指明末清初的江南书生庄廷龙。庄廷龙曾冒名修撰了一部书,叫《明史辑要》,内中多有对清朝统治者不满的言词,故此形成了文字狱,被杀头、流放的达数百人之多。双儿原先是庄太太的丫鬟,庄太太为感激韦小宝赠送与他的。玄贞道长旧事重提,拿出双儿的旧主人,目的在于勾起双儿的仇恨,不必回护于韦小宝。
双儿斩钉截铁道:“庄家的仇人是满清鞑子,与韦公子有甚么相干?要杀害韦公子,却是万难!”双儿虽说嫁了韦小宝为妻,并且生了儿子虎头,却还是一如既往,称韦小宝为“公子”。
韦小宝笑道:“就是。玄贞道长,你没有老婆,自然不知道其中的厉害。杀了韦小宝,好老婆就变成了俏寡妇了。寡妇门前是非多,双儿做了寡妇,又有甚么好了?”
玄贞道长冷然道:“既是双儿姑娘铁定了要回护自己的丈夫,说不得,贫道只有得罪了。”
说着,暗运内力,面色凝重。
钱老本知道玄贞道长疾恶如仇,最是容不得朝廷鹰犬,生伯他极怒之下,不分青红皂白,出手杀害双儿,自己人窝里先斗起来,身形一晃,已插在玄贞道长与韦小宝之阎,正色道:“韦香主,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天地会创立至今,傲立江湖,赢得同道敬仰,一是仗着反清复明的大旨,二是义气为重,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岂能做以下犯上曲勾当?”
韦小宝有了双儿护驾,胆子顿时壮了起来,摸着脖颈,道:“义气为重?我看是力气为重!辣块妈妈不开花,要不是老子亲亲好老婆救命,我早就在玄贞道长手里死个十七二十八次了。”
钱老本见韦小宝说话油腔滑调,也不与他争辩,改换话题,道:“香主聪明过人,自然明白其中的关窍。以今日的情势,咱们说白了罢,香主若是带领天地会的弟兄一举毙了敌酋,纵有天大的难事,弟兄们攒得身家性命不要,也得维护韦香主与各位夫人、公子、小姐还有令堂老夫人的周全。”
韦小宝双手抱在胸前,歪着头,问道:“若是我不愿意呢?”
玄贞道长道:“只怕由你不得!哼,今日不是在皇宫大内,是在扬州;不是鞑子皇帝占上风,是七对四,天地会占足了赢面!韦香主若是听了弟兄们的话,方才钱兄弟已经说了,后果自由我们兄弟来承担,若是不听兄弟们好言相劝,一意孤行,鞑子皇帝我们是杀定了,事后却一股脑儿全推在韦香主身上,韦香主深得朝廷的信任,又向来是足智多谋,自然不会给天地会顶缸,只不过诸位夫人、公子、小姐,还有丽春院的老鸨,要逃离鹰爪孙的毒手,只怕不那么容易了。那时候韦香主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也没有甚么意昧罢?”
这一招,尽管韦小宝也料到了,但从玄贞道长的口里又说了出来,依旧令他打了个寒颤。
韦小宝生平,对忠、孝、节、义诸般,历来马马虎虎,唯独一是自己的性命,二是美女,倒是看得极重的。天地会这些人说得到做得到,若是真的杀了小皇帝,栽赃在自己头上,自己便是逃得了一死,然而大小老婆一个个的死绝了,岂不如丢了性命一般无二?自己侥幸活着,又有何意趣?”。
韦小宝顿时蔫了,道:“算你狠!不过,小皇帝对我好,我得对他一片忠心;你们诸位是我的兄弟,我得对你们义气为重。到底该听谁、帮谁,倒教老子为难得紧了……”
他沉吟着,忽然从怀里摸出两粒骰子,喜笑颜开,道:“有法儿了,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帮皇上还是帮朋友,一任天命。”
他手指向康熙,道:“你是皇上,我若掷出个至尊宝,就帮你。我的这几位兄弟,都是没名没姓的人物,自然都是瘪十、么二三之流了,掷出这类倒霉透顶的骰子,也是我天地会弟兄们的福气。皇上,天地会的兄弟们,你们说这样可好?”
无论是康熙,还是玄贞道长一伙,都知道韦小宝刁钻古怪,一般子的花花肠子,此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甚么药。是以大伙儿都不吭声。韦小宝也不待他们说话、紧接着又道:
“你们都答应了不是?好罢,老子就拿当今皇上,来一次大赌—一老子与台湾的郑克爽赌过一注。一下子就赢了他一百万,外摇一个‘落鱼沉雁’的小老婆,如今再拿皇帝下注,哈哈,老子可是古今中外天字第一号的赌客了!天灵灵,地灵灵,赌神菩萨来显灵!至尊宝!”
他满口的胡说八道,手一伸,将骰子撤落了出来。
骰子在地上滴溜溜地转个不停,以康熙为首的多隆、张康年、赵齐贤等朝廷一伙,以玄贞道长、钱老本为首的天地会群豪,惧将服睛紧紧地盯着骰子。骰子转了一会儿,好不容易停止了。
至尊宝!
多隆等大喜过望,玄贞道长等大惊失色。
康熙生在皇宫,自然不识得甚么至尊宝、甚么么二三,但看到侍卫总管多隆以及张康年、赵齐贤的神色,便知道韦小宝帮定了自己。也不由得将一颗悬着的心放进了肚子里。
原来一直和稀泥的钱老本、不禁冷笑道:“韦香主,你老人家掷骰子的本事,真是越发高明起来了。”
韦小宝双手一摊,道:“没有法子。我老人家倒是一心一意想掷它个幺二三,领着众位弟兄杀了小皇帝,弄个大大的英雄做做,哪里知道小皇帝福大命大,有玉皇大帝、观音菩萨、地藏王爷爷、土地奶奶帮着,生生将好端端的一只幺二三变成了一副至尊宝。诸位兄弟们,不要怪我韦小宝不讲义气,实在是神仙、菩萨太也他奶奶的势利眼,一门心思攀高技儿,帮着皇上,那也叫没有办法。抱歉之至,抱歉之至……”
天地会的人哪一个不知道韦小宝掷骰子一向捣鬼?
甚么神仙、菩萨云云,实在是言不由衷地搪塞之词。
自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在钓鱼岛殉难之后,康熙在沼书中将诛灭天地会作为韦小宝的一大“功绩”硬是安在丁他的头上,江湖上尤其是天地会便对韦小宝生了许多的疑心,如今韦小宝露出了真面日,公然站立在朝廷一边,使得天地会群雄失望之余,倒反而产生了如释重负的心理。
玄贞道长哈哈笑道:“这样结果,倒也爽快。韦爷一一你现下不是我天地会的香主,贫道也只得称呼你一声韦爷——今日的事如何了结,请划下道儿来罢。”
韦小宝也笑道:“牛鼻子老道——老子如今不做甚么劳什子香主了,也只得称呼你一声牛鼻子——不必客气,你比我多长了几根胡子,多活了几岁。便由你划下道*罢。”
玄贞道长一看其时的情势,暗道:“鞑子皇帝的武功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吃;韦小宝是鸡鸣狗盗之徒,武功更提不值一提。四个朝廷鹰犬,虽说看起来武功不错,但与我天地会的弟兄相比,却是差了五截儿了。我们人又多,眼看着占足了赢,索性光棍些,也教他们死而无怨。”
想定了,便道:“韦爷不必客套,我们都是武人,自然依照江湖的规矩,以武功定胜负就是了。你们一方是六个人、他们一方是七个人,不能占便宜,也罢,天地会也出六位,大伙儿捉对儿厮打,一对一,立判生死,各安天命。”
玄贞道长的话看似不偏不倚,其实天地会占足了便宜:康熙与韦小宝哪里是天地会的对手?不管别人胜负如何,这两位是死定了。而天地会兴师动众,归根结底就是为了杀害康熙一人。
多隆一听,忙道:“这样比试不公平!皇上万乘之躯,韦爵爷千金之体,哪能与你们这些草芥动手过招?依我说,哨们四个侍卫,斗一斗你们七个好汉,不关皇上与韦爵爷的事,让他们两位走路,咱们几个斗个你死我活便了。”
韦小宝嘻嘻一笑道:“多总管,到底是皇上和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哪?”
多隆身子一躬,道:“是,不过……”
韦小宝打断他的话,道:“甚么不过?你也太过小瞧了皇上了,皇上不但雄才大略,运筹甚么甚么之中,决胜甚么甚么之外,并且皇上的武功,你们这些御前侍卫,又有哪一个能够比得了的?”
虽在危急之中,康照听得韦小宝说“运筹甚么甚么之中,决胜甚么甚么之外”的话,也不禁哑然失笑,心道:“这小流氓就是不学无术,连一句成语也不会用。”
韦小宝又道:“至于我么,嘿嘿,好赖也在天地会做了几年挂名的香主,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见过猪跑?再者说了,咱们武功不强,便是打不过人家,大不了也不过教人家英雄好汉们一刀两断、两刀四截,将一条小命交给人家也就是了,怎么也不能做他奶奶的混账乌龟王八蛋,丢皇上的脸哪。”
康熙心中暗暗称奇:“这小流氓平日油腔滑调,想不到到了紧要关头,倒有一副英雄气概,也真正难为他了。”
多隆却在心里说道:“难道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赢了皇上?不要脑袋了么?便是有一万、十万个御前侍卫,也好皇上不过啊。然而天地会是造反的,人家又看甚么情面了?”官大一级压死人,多隆心中嘀咕,却不敢公然说出;不说,又觉得让皇上身涉险地,干系太过重大,只得嗫嚅道:“韦爵爷的话,自然是对的,不过……”
康熙忽然不耐烦道:“多隆,你怎么这么罗嗦!”
多隆“喳”了一声,再也不敢说甚么了。
玄贞道长道:“韦爷,你们商量好了么?天色不早了,咱们赶快动手罢,免得夜长梦多。”言外之意,是暗暗指责韦小宝在拖延时光,以期官军赶来救驾。
韦小宝忽然正色道:“玄贞道长,你也太过性急了。虽说咱们如今反目成仇,到底也是一场手足,一场兄弟,怎么也得叙叙旧,待会儿打起架来,也就没了顾忌了。”
说着,忽然对着后堂喊道:“丽春院的老婊子、小婊子、不老不小中婊子,俊婊子、丑婊子、不丑不俊俏婊子,赶快拿酒来!赶快拿酒来!老子要与朋友们喝个断头酒,借着酒劲儿,将那些义气呀甚么的混帐玩意儿,一股脑儿丢到脑后,咱们哥儿弟儿,香主属下,再杀他个天昏地暗,你死我活……”
就见一个弯腰驼背、面目肮脏的女子,不声不响地自后面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青布夹袄,却掩饰不住窈窕身材;脸上又黑又赃,但若细细端详,却不难发觉秀丽的容颜。此人正是韦小宝七位夫人之一的苏荃。
韦小宝一见大喜,心道:“大老婆亲自出马,这场戏唱得越发有昧了。只不过她怎么偷了我娘这件老得掉了牙的青布夹袄?你便是扮做婊子,也要扮个年轻貌美的小婊子,怎么学我娘那等没出息,做起老婊子来了?没胃口,老子没胃口!”
他心里自说自话,面上可不敢表现了出来,怕露了马脚,前功尽弃。苏荃手里端着大盘子,盘子里是酒壶酒怀。
即便如此,韦小宝到底忍不住在她的腮帮上捏了一把,笑道:“小娘儿们,你做婊子,倒是做得呱呱叫、别别跳。”
苏荃俏眼一瞪,又低了头,任他胡说八道,不去搭理他,自顾自将盘子放在桌子上,自已侧身立在一旁。
韦小宝斟满了八杯酒,自己端起了一杯,道:“天地会的众位,咱们兄弟一场,好合好散,谁看得起韦小宝韦爷,便与我干一杯。干杯之后,咱们绝了兄弟情分,恩断义绝,再动手杀他奶奶个天昏地暗便是。”
钱老本第一个走了过来,一改往日猥亵的神态,道:“韦香主,韦兄弟,韦爷,我钱老本才不惊人,貌不出众,可说句心里话,我真心佩服的人并不多,除了陈总舵主之外,再一个就是你老人家了。可如今你既铁了心帮赵子皇帝,做清廷鹰犬,对不住,我钱老本第一个与你绝交。待会儿动起手来,请韦爷不必手下留情。”
说着,仰脖子喝了酒。
韦小宝陪了一杯,笑道:“好说,好说。我这个挂牌香主,武功实在稀松平常。说甚么手下留情?大叫投降,倒是会的。”
玄贞道长走了过来,一言不发,也喝了一杯。
韦小宝陪了一杯,道:“道长,你没有甚么话说么?”
玄贞道长跟一瞪,道:“说你娘个大腿!老子自打第一回见到你这个小流氓,就知道你不是个东西。”
韦小宝诧异道:“甚么我娘的大腿?我娘的大腿你都看了,定是常来嫖院子罢?原来你这道士是假的,你是我娘的恩客,还是只嫖不花钱的瘟生?只怕你就是我的亲爹,也是有的。”
玄贞道长道:“胡说八道!”
说话间,天地会的人一个个都同韦小宝喝了绝交酒。
韦小宝见昔日江湖兄弟一个个义无反颐地与自己喝了绝交酒,心里说道:“这些人倒都是不怕死的好汉子,只是一个个湖涂透顶了。好好的你反甚么清、复甚么明?大家只顾喝酒赌钱玩女人,岂不天下太平?玄贞道长,你方才不是说我娘的大腿么?别看你道貌岸然,只怕心里也是中好色之徒。也罢,只要你有胃口,去嫖我娘也就是了,钱不钱的老子有的是,老子不在乎。钱老板,你门槛儿极精,大买卖做不了,做个小买卖也养活得了老婆孩子,实在不想做买卖,一万二万银子韦小宝白送你花差花差,老子也送得起,反清复明,大清与你甚么仇?大明也给了你甚么好处?提了脑袋胡做一通,老于这脑袋可是自己看得极重,舍不得陪你拎在手上玩儿。…玄贞道长见他不言语,不知他心里打着甚么主意,道:“酒也喝了,话也说了,韦爷,咱们开打罢?”
韦小宝道:“亏你胡子一大把,忒也沉不住气了。咱们兄弟喝了绝交酒,我还要与御前侍卫们喝个断头酒哪。”
说着,韦小宝将多隆、张康年他们招呼了过来,道:“多总管,张兄弟,赵兄弟,凭咱们的武功修为,定然不是天地会好汉的对手,九成九咱们兄弟今日要归位。喝了这杯断头酒,咱们在黄泉路上结个伴,遇到阴间的甚么英雄豪鬼,咱们好生斗他一斗。哼哼,咱们不是豪杰的对手,还打不过豪鬼么?”
多隆他们平日里作威作福,今日见了真阵仗,原本一个个的心头打着小鼓,韦小宝的话,当真唤醒了他们的江湖汉子的血性,多隆道:“韦爵爷,咱们跟着你,向来是有钱一块儿花,有酒一块儿喝,有财一块儿发,有官一块儿升,痛快之极!大不了,如今做个断头的朋友也就是了。”
韦小宝“哈哈”笑道:“断头朋友,痛快,痛快!”
最后,他来到康熙面前,道:“皇上,奴才韦小宝罪该万死,今日皇上身涉险地,奴才知道,都是为了韦小宝。皇上对奴才的恩德,真正是天高地厚了。”
康熙微笑道:“咱们君臣,甚为相得,也是旷古难得的际遇。小宝,你不知道,前年你回扬州省亲,一去不回,麻勒吉、马佑两个糊涂东西,奏报说你在泗阳集遇害了,我就不信,甚么样盗贼,能够害得了咱们诡计多端的韦爵爷哪?”
韦小宝苦笑道:“谢皇上夸奖,不过眼下,韦小宝的克星来了。”
康熙道:“小宝。你是福将,我是真命天子,哼哼,朕受命于天,区区天地会,能奈我何!”
韦小宝道:“滴水之恩,当挖个挖个泉儿相报。皇上,我与多总管尽力而为,忠心报主也就是了。”
康熙笑道:“小宝,两年不见,你的学问还是没有一点儿长进,成语还是学不会。那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甚么挖个泉儿。罗嗦不罗嗦?”
韦小宝道:“罗嗦是罗嗦了一点,不过涌泉那个泉儿,总不如自己挖的泉儿心实。”放低了声音,道:“皇上,待会儿打起来,你趁乱自己设法走罢。”
他的声音再低,玄贞道长他们也所得真真切切。玄贞道长冷笑一声,道:“丢卒保车么?做你奶奶的春秋大梦罢。”
韦小宝道:“谁说丢卒保车了?咱们是车要保,卒也不能丢。皇上,咱们师徒二人联手,再加上多总管他们相帮,咱们总不至于输与他们。”
康熙一直对自己的武功跃跃欲试,当下豪气顿生,道:“好,打就打,到底看看鹿死谁手?小宝,你不要怕,咱们君臣同处险地。理当患难同当,生死与共!”
韦小宝心头一热,暗道:“小皇帝倒是够义气的,无论如何得救他脱险。生死与共?生自然可以与共了,死呢?与皇上一块儿死,倒是不辱没了老子。不过,老子的命老子自己向来看得极重,稀里糊涂地陪别人死了,总是不值。”
韦小宝忽然单腿下跪,双手高高地将酒杯举过头,道:“皇上,奴才敬你一杯得胜酒,祝你老人家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康熙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韦小宝站起来,笑问道:“玄贞道长,等急了么?咱们开打罢?”
玄贞道长道:“开打就开打,难道怕了你不成?”说着屏息运气,却一阵头晕目眩,身子晃了一晃。
韦小宝身子也是一个踉跄,忽然大叫道:“不好!酒里有毒!”话音未落,栽倒在地。
紧接着,就见玄贞道长、钱老本等天地会群豪,康熙与多隆等朝廷人物。一个个就似下饺子一般,“扑通”、“扑通”地摔倒在地,昏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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