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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意顿了一下,又压低声音接道:“说真话,我是替你老人家打算,百花露存酒不多,如被他再分去一半,你老人家就喝不到多少啦!”
这免话,深深打动了杜玄的心,不觉连连点头道:“这话倒很对!如此难得的酒,岂能白白便宜了他?早些把他摆平了,省得糟蹋好酒。”
他只怕喝得太少吃亏,没等海云回来,抢着又干了几大碗,半坛酒已所剩无几了。
海云却正在店后为赌酒的事担忧,愁眉苦睑地对风姑说道:“我根本不会喝酒,一喝准醉,胜负虽是不事,何苦硬着头皮去找这份罪受呢?”
凤姑笑道:“你不是要求他传授绝世剑法吗?”
海云道:“不错。”
凤姑道:“凡是成名高人,大都有些怪癖,与其求他,不如激他,或许还有几分成功的希望。”
微微一顿,又道:“这些年,咱们姊弟得他得他老人家指点武功,获益不少。但是,无论咱们怎样哀求,他却始终不肯传咱们剑法,不用这条计,休想他会答应你。”
海云道:“可是我不会喝酒,如果赌输了,计谋岂不仍然落空?”
风姑摇头笑道:“我包你只赢不输,别说十坛酒,便喝二十坛也不会醉。”
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粒淡黄色的药丸,递给海云道:“下毒的必有解药,制酒的岂会没有酒药?你把这药丸吃下去,保你千杯不醉。”
海云迟疑道:“以药物解酒,赢了也不光明,我不能这样做。”
凤姑笑道:“你是迂腐不化,一点权变运用的道理也不懂?”
海云道:“这是欺骗手段,已经不是权变运用了。”
凤站正色道:“就算是欺骗手段吧!咱们害了他什么?不过害他多喝几杯酒,如果不是为你,这些酒他想喝还喝不到哩!”
海云道:“假如仅为赌赛喝酒,倒也无可厚非,无奈咱们的目的却是想诓学他的剑法……”
海云手里托着那粒药丸,心里仍犹豫难决,讷讷道:“我总觉得这样做于心有愧——”
风钻佛然道:“随你的便吧!我只告诉你一句实话,如果你想凭真本事跟他赌酒,你会活酒醉死!”说完,抱起两坛酒,气呼呼向前而去。
海云怔了怔,忙也抱起两坛酒,跟着回到店堂中。
杜玄望见四坛百花露,早已眉开眼笑,舔舔嘴唇道:“怎么?就只这四坛么?”
凤姑道:“多的是,喝完了再搬还来得及。”
小龙道:“姊姊,四坛酒的确不够,我看还得……”
凤始冷笑道:“我看尽够了,或许一坛没喝完,就已经有人醉了。”
杜玄眼睛一瞪,道:“你是说我老人家会醉吗?好!咱们就试试看。”
将三只突海碗放在自己面前,都斟满酒,然后指着海云的鼻子道:“论年纪,我老人家比你大三倍,你喝一碗,我就喝三碗谁不干杯谁是‘孬种’。”
海云道:“既是赌赛,理当平喝。”
杜玄道:“不行。非‘三对一’不可,我老人家不能让话柄落在你小子嘴里。”
既是“赌酒”,照理应该“藏量求胜”才对;如今却变成“抢酒”,只怕自己喝得太少。不多一会,半坛残酒已尽,新开封的一坛也喝了大半。
杜玄连干十余碗,意犹未足,忙抢了两坛酒抱在自己怀里,好像害怕被海云多喝了去。
海云从未与人拼过酒。此时已有些晕晕糊糊,一面斟酒,一面傻笑道:“凡人都说醉乡路稳,晚辈半生还未真正醉,今日难得高人在座,佳酿当前,愿与老前辈共谋一醉,领略一下醉后滋味。”
杜玄心里暗忖:这小子终于说实话了,分明是诓美酒喝的,哼,别以为你号称“不醉郎”,就这股自鸣得意今天拼着喝醉,也不能任你糟蹋了老夫的百花露。
心有猜疑,越发拼命的灌酒,第二坛百花露喝完,海云已有七分醉意,杜玄更有八成了。
这时,他已经忘记了“赌赛”的事,酒意越浓,诗兴也越浓,“之乎者也”在肚子里窜上留下,实在忍耐不住,便摇头晃脑的说道:“小娃儿,你自称能诗,我老人家倒要考考你,古往今来的诗人,谁人称得上天下第一?”
海云也仗着酒兴道:“诗乃抒情之句,撷精摘粹,遣兴感怀,无不因人而异,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实在无法以名气论高下。”
杜玄道:“其中总有出类拔萃的佼佼者,你知道多少?”
海云道:“古来诗家,际遇各有不同。或擅冶艳之句,或作愤世之鸣;有的自命风流,下笔不难风花雪月;有的孤芳自常,觅句不忘忧国伤时;有的语浅而意深,较易朗朗成诵;有的句雅而字艰,不为俗子所喜……”
风姑暗暗扯他的衣角,要他别犯了杜玄的忌讳。但海云正说得兴起,全未留意,佩侃接道:“譬如诗中名家,白乐天平易近人;杜甫意境浩阔;李白高远清逸;商隐感时伤事;韩愈练奥衍,牧之情致豪迈……这些人名满天下,各擅胜场,焉能委作比较?”
杜玄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冷冷道:“我老人家的看法,与人有不同。”
海云道:“愿闻高见。”
杜玄仰面吟道:“杜甫肤浅牧之愚,李白商隐何足奇?韩愈不脱市侩气,乐天只善打油诗。”
海云大笑道:“这倒是闻所未闻的妙诗,不知可是老前辈的大作吗?”
杜玄哼道:“不错,正是老夫作的,你觉得很可笑么?”
凤姑连忙抢着道:“海大哥是‘这闻奇诗,欣然色喜’……”
杜玄喝道:“不许你替他说话,你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你会知道他的心事?”
凤姑低下头不敢再开口,却用脚轻轻踢着海云,示意他言语务必谨慎当心。
可是,海云已醉意浓重,说话已不用自主,笑嘻嘻道:“老前辈鄙贬百家,觉得彼等浅薄庸俗,不堪入流……”
杜立截口道:“正是。”
海云还没有看出那灰白色的脸已变成青色,笑着又道:“敢问理由何在?”
杜玄冷声道:“理由很简单,他们的诗废字太多,平淡无奇,不够精炼,作诗必须要省字节句,寓意于无形界,才能算是上乘佳构。”
海云眯目笑道:“老前辈能否举个实例,以开茅塞?”
杜玄招手道:“取纸笔来。”小龙懒洋洋取来墨砚纸笔,杜玄提笔一挥而就,挪向海云面前,道:“今天就让你开开眼界。”
那纸上写了四句似诗非诗,似歌非歌的句子:
“上面悉悉悉,
下面滴滴滴,
里面卿卿卿;
外面徐徐徐。”
海云反复看了又看,摇头道:“这是什么?真叫人难懂。”
杜玄冷笑道:“你也有不懂的时候?告诉你,这首诗名为‘秋夜客中’。”
海云举手搔头道:“晚辈还是不懂。”
杜玄得意的道:“诗中所述,乃是老夫去年秋天,途中被雨所阻,投宿在一家小客栈里,深夜雨扰清梦,难以成眠,一时触发灵感,而得此四句即景之作。”
略顿,又接道:“所谓‘上面悉悉悉’,是喻风吹梧桐之声;‘下面滴滴滴’,是描写檐水不断涌下来;‘里面卿卿卿’,是墙内蟋蟀夜鸣;‘外面徐徐徐’,是言夜色沉援之状……像这种绝妙好诗,岂是杜李之流能作得出的么?”
海云听了,哭笑不得。凤站和小龙却同声附和道:“果然是好诗,杜伯伯不愧是诗仙,海大哥,你说对吗?”
海云只好点头道:“岂止诗仙,简直是空前绝后。”
社玄扬眉笑道:“你们既能领略诗中之妙,那就再看看这一首。”于是,又在纸上写了四句。
“清花荷来风,
杆波髻颤凤,
未女必价金,
妇真即也铜。”
杜玄傲然道:“小娃儿,你能领会这诗中意趣吗?”
海云尴尬地摇摇头,道:“此诗玄奥艰深,晚辈资质愚鲁,难以领悟。”
杜玄大笑道:“谅你也不懂,似这般字字珠玑。掷地有声的好诗,如果人人一看便懂,就不值钱了。”
小龙道:“请杜伯伯也给咱们解释解释。”
杜玄持须笑道:“这诗中首句是说:清晨花园内荷池旁,吹来一阵微风。故称‘清花荷来风’。”
海云刚喝了一口酒,险些喷吐出来,强忍住笑,道:“那‘杆波髻颤凤’又是什么含意呢?”
杜玄道:“这是说:荷地栏杆旁,动荡的水波中,映着两个头插金凤的发髻影子,水波荡漾,那两只凤钗也在颤动。”
海云掩口道:“原来是两名游玩的女子。”
杜玄道:“正是两名女子,而且她们是姑嫂二人。”
海云讶道:“怎见得是姑嫂?”
杜玄笑道。“你再看下去就知道了。第三句‘末女必价金’,意思是说:那没有结婚的少女发上凤钗,必定是货真价实的金子做的;最后‘妇真即也铜’是说:妇人那枝凤钗即使是真正的金子,也会被人当作铜制的。”
海云听了这番解释,领悟虽然领悟了,但却更加忍俊难禁。
杜玄又道:“这首诗的意旨,乃是借女子发饰,讽喻男人喜新厌旧之心,俗语说‘花是刚开的红,人是未婚的好’,正是此诗意旨之所在。”
凤姑轻啐道:“可见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杜玄哈哈笑道:“男人的确都不是好东西,但世上女人却又偏偏离不开男人。”
凤姑道:“哼!我就不希罕。”
杜玄扬手指着海云笑道:“你不希罕,你只舍得为这小子把百花露搬出来待客,嘻!嘻嘻……”
笑着笑着,手一软,竟伏在桌上不动了。
小龙推推他,低声叫道:“杜伯伯!杜伯伯!”杜玄鼾声隐隐,诞水横流,早已进了醉乡。
风姑诧异的道:“他平时酒量很好,今天怎会醉得这么快?”
小龙扬了扬手地一粒比糯米略大的酒曲,悄笑道:“我给他碗里加了点佐料,暗助海大哥一臂之力——咦!海大哥!海大哥叫不应,推不醒。海云斜靠在椅背上,也已沉醉如死。
小龙回头问道:“你没有给他解酒药?”
凤姑道:“谁说没有给他?可是他要充英雄,不肯吃,现在却变成狗熊了。”
小龙眼珠子一阵转动,道:“好在杜伯伯还不知道,咱们先把他弄醒,就说他根本没有醉……”
忽听一人大笑而入,道:“想作弊可不行,这儿还有个见证人哩!”这人皓首童颜,噪音细嫩,正是不久前落荒而逃的“不老公公”。
凤姑姊弟俩都和他戏德惯了,是以毫不在意,小龙道:“老爷子,这不干你的事,你最好少管为妙。”
不老公公道:“什么话?大丈夫仗义执言,穷酸是我的老朋友,我能让他白白被你们几个小辈算计吗?”
凤姑道:“这儿还剩下一坛百花露,你若答应不多嘴,咱们就送给你。”
不老公公毫不迟疑道:“好!看在好酒份上,老朋友也不要了。”
小龙道:“你说话可要算数?”
不老公公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老人家是什么身份,岂能说了不算?”
话犹未毕,早已迫不及待将酒坛夺到手中,拍开封泥,痛饮起来。
这时,店门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叹,说道:“只听说‘卖友求荣,,倒没听过‘卖友换酒’的,真亏你还是武林前辈,就这么没有骨气?”
凤姑和小龙闻声变色,急忙站起身子,垂手叫道:“外婆。”
这老婆婆青衣市裙,头上灰白色的长发,松松挽了个宫髻,看年纪约莫六十多岁,面目慈祥,衣饰朴实,若单从那简朴素净的衣着观察,谁也想不到她就是以酒成家,富甲一方的“酒母”金婆婆。
在她身边随着一个锦衣少年,方面大耳,神情显得有几分痴呆,白净的面孔,木然如纸,眼睛直勾勾望着远处,鼻唇之间,挂着两条又黄又浓的鼻涕。
再后面,是八名酒保打扮的壮汉,每人手里都提着一盏黄纸灯笼,灯纸上写着海碗大的“金”字。
金婆婆一只手扶搭在锦衣少年肩头上,一只手拄着拐杖,巍颤颤跨进店来,向杜玄看了一眼,摇头苦笑道:“怎么,又醉倒了?”
这话分明是间风姑和小龙的,但姊弟俩低垂着头,没敢回答。
金婆婆沉下睑道:“小龙,又是你在作弄杜伯伯?”
小龙急道:“不……不是我……杜伯伯和这位海大哥拼酒,结果……两个人全喝醉了……”
不老公公接口道:“对!是他自己要醉的,‘酒不醉人人自醉’嘛!他自己要醉,谁也挡不住。”说着又仰头牛饮不止。
金婆婆目光落向海云脸上,皱眉道:“这人是谁?”
小龙呐呐道:“他……他是……”
凤姑道:“他是杜伯伯的朋友。”
不老公公接着道:“一点不错,他正是老杜的朋友,否则,怎会跟他拼酒呢?”
那锦衣少年忽然一吸气,“呼”的一声,两条黄浓鼻涕一齐缩了回去,又缓缓再流出来。咧嘴笑道:“嘻嘻,这家伙我认识。”
金婆婆轻啊道:“玉郎,你怎会认识他?”
玉郎道:“他是村子里炊饼老赵的徒弟。”
金婆婆道:“胡说,我怎么没有见过他?”
玉郎指着海云胸前的双镝剑道:“奶奶你瞧,他不是炊饼老赵的徒弟,身上怎会挂着杆面杖?”
金婆婆低喝道:“傻孩子,又胡说了,那不是杆面杖。”
玉郎嘟着嘴道:“不是抒面杖是什么?我不信,待我取下来瞧瞧。”伸手便想摘取剑端钢锭。
凤姑叱道:“喂!不许动手!”
玉即翻翻眼睛,道:“为什么不许动?管你什么事”
凤姑怒声道:“私取别人的东西,就是贼。”
金玉郎气道:“哼!要你管?他是你什么人?多管闲事多放屁!”
凤妨冷冷道:“你敢再骂一句试试?”
金玉郎昂头道:“是你先骂我是贼,我才骂你的,你不是不跟我说话,不肯嫁给我做媳妇吗?现在怎么又找我搭讪?不要脸!”
凤姑气得眼泪盈眶,脸上变色,混身不停颤抖,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龙一步窜上去,捏拳向那金玉郎面前晃了晃,恨恨道:“你再放一声屁,我就打破你的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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