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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凛冽,雪花飚扬,一夜间,染白了九峰山馋岩峻岭。
破晓时分,雪停了,天际彤去弥漫,寒意反而更见浓重。
就在这冰封雪裹,万物蛰伏的时候,峰腰雪地上,却出现了两行浅浅的脚印。
那些脚印参差不齐,略显凌乱,正逐渐向峰顶婉蜒伸展,脚印尽头,是一支为数三十人的奇特队伍,其中有轻裘博带的鹤发老叟,有劲装疾服的江湖豪客,有仙风道骨的星冠羽士,也有百衲缁衣的佛门高僧,人人携刀佩剑,神情凝重,左臂上,都缠首一条黑色丧带。
走在行列中间的,是一名十七八岁秀丽少女,麻衣棘冠,一身重孝,手里捧着一个红木小盒,苍白的粉颊上,泪痕斑斑,杀机隐泛。
这一支包括了僧、道、俗等各色人物的奇特队伍,在积雪盈尺的危崖绝壁间奔行如飞,毫无滞阻。
跨“鹰愁涧”
越“落魂坡”
直抵峰顶“承天坪”外,才在一株千年古松下,齐齐停步。
队伍甫停,树顶人影连闪,飘落下两名背插长剑的玄衣道人。
行列前端,一位满头白发的枯瘦老道,沉声问道:“如何?”两名玄衣道人肃容躬身答道:“三天以来,那人未离茅屋一步,天亮前,其徒曾冒雪练剑,现在也已经休息了。”
枯瘦老道脸上掠过一抹喜色,点了点头,道:“这是上苍有眼,霍大侠英灵护佑,该当报得血仇。”接着凝神转身,向众人低声说道:“大敌当前,恐难免一场血战,各位道友先请就地略作调息。”
三十位武林高人默然颔首,就在松树下挥雪席地跌坐,各自运功调息起来。
枯瘦道人望了望那孝服少女,轻轻叹息一声,又道:“姑娘也请暂释悲怀,令尊罹祸,恒山派近在咫尺,事先未能防范,贫道难辞其咎,今日好歹要替令尊讨还这笔血债。”
孝服少女没有出声,螓首一低,两颗晶莹泪珠,顺腮滚落在雪地上。
旁边一个生得虎头燕额的锦袍老人,忽然浓眉一挑,哑声道:“好侄女儿,别哭!血债血偿,等一会儿,罗伯伯要亲手挖出那厮的心肝五脏,给你那惨死的爹爹看个仔细……”话未完,苍首一俯,自己也老泪籁籁而下。
枯瘦道人肃然道:“姓杨的武功高绝,匿迹荒山近二十年,必然又有精进,稍时动手,须不要再顾忌江湖规矩。”
锦袍老人含泪扬目,眸中杀机闷射,切齿作声道:“那是自然,咱们干什么来的,难道还跟他把臂叙旧不成!”
群雄尽皆惊然,一时间,心里都好象压着千斤巨石般沉重,有些人不期然暗暗感到震惊:杨君达以十柄风铃魔剑纵横武林,剑出人伤,从未失过手,看来今日承天坪上,不知又该哪些人难逃劫数?
承天坪高踞九峰山绝顶,四面峭壁,形如仰盆,坪上多松,只有靠近山峪口一条出路,当路空地上,建有一栋孤零零的茅屋这时,茅屋门扉忽然“呀”地启开,一位蓝衣少年手持竹帚,大步跨了出来。
少年约莫二十岁左右,生得虎臂熊腰,器宇轩昂,面如满月,唇若涂朱,两道剑眉斜飞人鬓,双眸炯炯有神,英爽之中,带着几分书卷气,纯朴之处,又有向分少年人的倔强。
只见他袖口高高挽起,拖着竹帚,刚待清扫屋前积雪,突闻一阵“沙沙”脚步声,抬头一望,这才发现山峪口人影闪晃,大批不速之客,正向承天坪涌来。
蓝衣少年骇然一惊,沉声喝问道:“喂!你们都是些什么人?”
群雄飞掠疾进,刹那间,将坪上茅屋和唯一出路扼住,那为首枯瘦道人方才面罩寒霜,冷冷答话道:“速告令师,就说恒山一尘道人和武林正道四门五派掌门人,以及太原霍家遗孤,特来拜候。”
蓝衣少年惊“哦”了一声,急忙抛了竹帚,拱手施礼道:
“原来是武林各派掌门前辈驾莅,请各位老前辈稍待片刻,家师正人定,大约还有半个时辰就好了。”接着,四顾一眼,又腼腆笑道:“请恕晚辈待慢,茅屋里实在太窄,无法请各位老前辈入屋奉茶。”
一尘道人冷然截口道:“贫道等冒雪登山,正因有要事见令师,岂能久等!”
蓝衣少年迟疑地道:“这……但家师人定的时候,晚悲不敢惊扰。”话犹未完,人丛中那姓罗的锦袍老人已厉声叱道:
“罗嗦什么,去叫他出来!”
蓝衣少年微微变色,一眼瞥见老人背后沉重的太极牌,微愠问道:“敢问老前辈是太极门的?”
锦袍老人怒目喝道:“小子,你不配问,叫杨君达那匹夫出来答话。”
蓝衣少年听他言语侮及师父,登时怒形于色,—俯腰,又把竹帚拾了起来,叱道:“你究竟是谁,竟敢上门欺人,辱骂家师。”看模样,他是动了真火,准备用扫帚把这不讲理的老家伙扫出山峪去。— 适时,茅屋中传出一声轻咳,一个严峻的口音说道:“浩儿,不得无礼。”
仅这一声轻咳和短短一句话,数十位武林高人竟闻声色变,身不由己,潮水般倒退出三四步, “呛,呛”连响,有的已经拔出了兵刃,近百道满含惊悸的目光,一齐射向茅屋门口。
木门缓缓启开,一条修长身影,安详地跨了出来。
那是一位年约五旬的青衫文士,面白无须,神采逼人,虽然已逾中年,举止间仍不失洒脱俊逸,除了两道浓眉略嫌煞气太重,的确称得上是位浊世美男子。
他一出茅屋,气势姿仪立即震慑全场,数十名武林高手, 人人屏息静气,凝神蓄劲而待,暗口都紧紧捏着一把冷汗。
蓝衣少年连忙侧身退开一步,躬身叫道:“师父——”
青衫文士略—颔首,举日扫了一匝,脸上不期闪现一丝惊异之色,微笑道:“是什么风把中原武林俊彦之士,一齐吹到九峰山荒岭上来了?”
恒山一尘道人霜眉一扬,冷冷接着道:“杨施主好深的涵养功夫,贫道等的来意,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青衫文士闻言一怔,随即道:“道长这话叫人不解,杨某人正奇怪诸位怎知我隐居之所,更遑知诸位来意。”
一尘道长冷哼道:“大丈夫敢作敢当,杨施主何必妄想推诿抵赖!”
青衫文士顿现不豫之色,扬了扬浓眉,轻晒道:“杨某人当年闯荡天下,满手血腥,从不知‘抵赖’二字,不过,自从归隐九峰山,已有二十年未履江湖……”
话没说完,那姓罗的锦袍老人突然“嘿”地一声冷笑,截口道:“好—个二十年未履江湖,为什么单单去了太原府?”
青衫文士脸色微变,沉声道:“罗承武,你要自知尊重,就凭你适才对小徒口出秽言,依杨某人当年脾气……”
太极掌门霹雳神翁罗承武倒跨一大步,反手撤下背后太极牌,暴喝道:“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姓罗的今天既敢登上承天坪,就没有把你杨君达那几柄破剑放在眼里。”
青衫文士浓眉陡地双挑,正待发话,恒山一尘道长及时拦住霹雳神翁罗承武,低声说道:“罗施主再请压抑片刻,咱们必须先把话说清楚,要他口服心服,俯道认罪。”
罗承武一连怒哼了两声,却没有再开口。
一尘道长转面又对青衫文士说道:“贫道深知杨施主傲骨天生,自己作的事,决无不敢承担之理,是以,贫道不妨再说得明白些,我等此来,是为一太原府霍大侠父子那桩血仇。”
青衫文士神情一震,惊道:“什么,太原霍宗尧他已经死了?”
一尘道长强抑悲愤,不答反问道:“武林中谁不知‘剑带风铃,鬼泣神惊’的厉害,杨施主,应该问问你自己什么时候失过手?”
青衫文士恍然道:“原来道长言外之电,是疑心杨某人杀了那霍宗尧?”
一尘道长正色凝容道:“并非疑心,贫道已经断言那杀害霍大侠父子的凶手,便是杨施主。”
青衫文士猛然注目道:“道长是出家人,应知含血喷人,罪当……”
一尘道长用手一指身旁孝服少女,厉声道:“遗孤在此,证物俱全,杨施主,你还想狡辩?”
那孝服少女热泪盈眶,双眼进射出无限怨毒愤恨的光芒,玉齿紧咬着樱唇,猛地掀开了手中那只红木小盒。
一尘道长手腕一抄一抖,但见两道银芒,夹着一声“叮铃”的刺耳声响,闪电般地曳空射出o“笃!笃!”两声,两支长约五寸,寒光映射的短剑,已插在青衫文士身旁门扉之上。
那短剑与一般剑形稍异,剑叶其薄如纸,护手前却又有一小节中空,内中嵌镶着三粒玲珑精巧的小小金铃,无怪短剑划空时,会有尖锐的风铃之声。 ’青衫文士初闻铃声,脸上已经变色,这时猛然扭过头来,手臂疾抬,两把小剑都到了他手中。
当他目光落在小剑剑柄上,身躯更是突然一阵颤抖,先前那种豪迈倨傲之气,刹时间尽被惊骇怔愣所取代。
一尘道长目中精光爆射,沉声道:“杨施主号称‘风铃魔剑’,请务必审视仔细,这两柄小剑,可是施主当年仗以扬威肆虐的独门暗器‘风铃剑’?”
青衫文士双眼盯注着那两柄“风铃剑”,脸上神色瞬息数变,木立如痴,对一尘道长的话,好似一字也没有入耳。
一尘道长哼道:“风铃剑天干为数,共计十柄,武林中无人不知,杨施主何妨将其他的取出来对证一下,是不是缺少了两柄?”
话声稍顿双起,紧接着:“半月之前,霍大侠花甲大寿前一天,你曾经独自出现在太原西大街‘一壶春’酒楼买醉,当时有一名叫花子在酒楼乞讨。你还指定要他唱一段《数来宝》,尚未聆毕,又挥手不让那叫花子再唱下去,事后你赏了那叫花子一锭银块,足重五两有余,这件事是真的吗?”
“霍大侠遇害后第三天,有人在寿阳官道上看见你,那时,你乘坐一辆带篷马车,迤逦东行,车上还载着数只麻袋,发觉被人注视,立即放落车窗。有没有这回事?”
“二十年前,霍大侠在大河南北初露头角,有一次于甘凉道上跟你相遇,被你横加戏谑,当时,霍大侠不敌,曾经誓言二十年后必寻你再作较量,就凭了这句一时气愤之言,你竟然找上门去,夜人霍府,剑戳他父子,杨君达呀杨君达,你的手段t蛛免太狠了!”
一尘道长语如狂风骤雨,一口气说到这里,早已激动得唇青声哑,须发贲张。
话声敛止,承天坪上顿时沦人一片死寂,几十道愤怒激动的目光,一齐投注在“风铃魔剑”杨君达身上,倒要看看他还有何辞狡辩。
好半晌,杨君达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径自低头凝视着手中两柄小剑,地没有一点声息。
罗承武性如烈火,蓦地一顿太极牌,大喝道:“姓杨的,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一声断喝,宛如平地响起一阵霹雳,杨君达突然一震,好似从梦中惊醒,霍地抬起头来。
群雄目光所及,心头都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震撼,原来那二十年前号称武林一霸的杨君达,脸上竟满是热泪。
只见他缓缓仰面向天,又缓缓嘘了一口气,再低头时,脸上泪光已隐,神态又恢复了平静,随手将两柄“风铃剑”递给蓝衣少年,轻声道:“浩儿,收起来吧!”
蓝衣少年双手接过,当即敞开胸衣,但见他胸腹前挂着一排剑囊,囊分十格,剑却仅只八支,两柄“风铃剑”插回囊中,不多不少,恰好凑足十柄。
少年眉峰一紧,顿时流露出惊骇之色,不觉低问道:“师父,这是怎么一回事?”
杨君达嘴角牵动,凄然一笑,和蔼地道:“没什么,东西本来就是咱们的。”
蓝衣少年又道:“可是,师父——”
杨君达摆了摆手,道:“别问了,去把你的随身衣物收拾一下,连银两一并带来,还有,别忘了师父那柄木剑。”
蓝衣少年眼中一亮,低声道:“师父,咱们是准备……”
杨君达淡淡一笑,截口道:“别多问,快去吧!”
蓝衣少年会意地躬身一礼,飞步奔进茅屋,不片刻,果然背了个小包裹,手中捧着一柄木制长剑,急包回到屋前。
杨君达注目问道:“东西都带在身上了?”
蓝衣少年道:“全在这儿”
杨君达微微颔首,说了—声:“好!”挥手从少年掌中接过木剑。
那虽是一柄简陋的木剑,但在一代剑魔杨君达手中,绝不逊于何神兵利刃,在场群雄都不觉心头一紧,纷纷向后又退开数步。
扬君达屈指轻弹剑身,沈眉挑处,豪情复现,目注一尘道长说道:“道长适才所询,杨某人现在可以坦然回答,不错,二十年前,杨某人曾与太原霍宗尧稍有过节,那是事实,半月之前,杨某人也的确去过太原府!”
就在群雄惊扰震动之际,杨君达神情一肃,沉声又道:“但是,这件事却与小徒无关,他既不识霍宗尧为何许人,更没有去过太原府。”
蓝衣少年忽然低呼道:“师父——”
杨君达左手虚按,阻止爱徒插嘴,接着挑了挑双眉,继续说下去道:“常言说得好,冤有头,债有主。道长和在场诸侠,莫不皆是—代武林宗师,不知是否也愿依江湖规矩,给杨某人一次公平机会?”
一尘道长问道:“杨施主所谓公平机会,究竟系何指?”
风铃魔剑杨君达缓缓道:“先让小徒离开承天坪,然后,杨某人以掌中这柄木剑,与诸位一块生死存亡。”
“这……”一尘道长不禁迟疑,语音微顿,才道:“此事贫遭难以作主,且待与诸位道友一商。”
说着,约众略退丈许,低声询问各派掌门人的意见。
霹雳神翁罗承武嫉恶如仇。首先说道:“那小辈受杨君达调教,必然也非善类,依罗某说,索性斩草除根免生后患。”
少林方丈法元大师却持相反意见道; “太原惨变,罪在元凶,其徒既属无辜,若一并杀戳,岂是我等侠义中人所为。”
群雄见仁见智,各有所见,顿时议论纷纷。
这时,杨君达低声对蓝衣少年道:“稍待你若能脱身,可径去马岭关等候,明日午刻前师父没到,便不必再等,逮往北京寻你骆伯父。”
蓝衣少年急道:“师父不走,浩儿也不走,浩儿要跟你老人家并肩御敌!”
杨君达正色道:“傻孩子,这是什么时候?对方从多势众,又皆是当今武林—流高手,我留在这了儿,对师父非但没有帮助,反替师父增加累赘,使师父无法放手施展。”
蓝衣少年道:“正因对方人多势众,你老人家单人只影,怎能抵挡?”
杨君达哂道:“师父当年纵横天下,一样也是单人只剑,你只照顾自己脱身要紧,师父自有破敌突围的方法。”
蓝衣少年惶然,说道:“可是,你老人家……”
杨君达沉声截口道:“事情紧迫,不许你再说了,应敌之事,不用你担心,记住按师父吩咐的话去做,两日之内,如不能在马岭关碰面,师父会随后赶到北京去的。”
话音甫落,一尘道长已洒步返回,单掌稽首,道:“贫道待公议已决,令徒本届无辜,贫遭等也无意留难,但等令徒离去之后,为报霍大侠灭门血仇,贫道等却不能再顾江湖规矩,这一点,须请杨施主原谅。”
杨君达仰面笑道:“好极了,杨某人也没有要你们单打独斗的意思,待会儿你们就各凭所学,一齐上好了。”
语声微顿,举手轻拍蓝衣少年肩膀,蔼然道:“孩子,去吧!别忘了师父的吩咐。”
蓝衣少年忽然眼眶一红,俯身跪了下去,哽咽叫道:“师父,浩儿求你老人家……”
杨君达冷然截口道:“不必再说下去,你如承认我是你的师父,就照我的话去做。”
蓝衣少年俯首唏嘘道:“浩儿遵命去等候你老人家了!师父,你老人家一定要来啊!”
杨君达目中泪光乍闪又隐。点头道:“放心去吧.一剑在身,师父这一辈子还没有遇到过敌手。”
蓝衣少年再拜而起,低头转身向山峪口踽踽行去。
才走出数步,杨君达忽又颤声唤道:“浩儿!”
蓝衣少年闻声却步,霍然返顾。
杨君达身躯不住颤抖,但却极力压抑住激动,凝神有顷,才缓缓说道:“把头抬起来,风铃剑传人,不准人前低头。”
蓝衣少年躬身应道:“浩儿不敢玷辱师门。”举手拭去颊上泪痕,昂首大步走向山峪口。
当他穿越层层重围时,数十名武林高人纷纷注目逆送,蓝衣少年傲然而过,甚至眼角余光,也没有扫他们一瞥。
少林方丈法元大师看在眼中,不禁霜眉连扬,太极掌门罗承武却冷笑不已。
良久之后,一尘道长单臂一举,拔出肩后松纹长剑,沉声道:“诸位道友,是时候了!”
群雄如梦方觉,嘿然—声应诺,寒光纷现,一齐拔出了兵刃。
茅屋前,剑芒耀目,刀光映雪,承天坪上杀机重重,一片肃然。
几十道目光所,却见那风铃魔剑杨君达凝目长空,满面泪光,一袭青衫半为热泪湿透,木剑斜垂指地,似乎对当前强敌,丝毫未在意中。
霹雳神翁罗承武猛地一顿太极牌,厉声喝道:“姓杨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还装什么痴呆?”
杨君达缓缓转过头来,向罗承武轻蔑地一笑,冷冷道:“二十年不见,你老儿还是这般急躁,冤有头,债有主,要你叫个什么劲?”
罗承武反被他训得一愣,竟怔怔地忘了答话。
杨君达肃容望望那孝服少女,忽然柔声道:“霍姑娘,令尊惨死风铃剑下,姑娘意欲如何?才消得心中仇恨?”
那孝服少女满脸怨毒之色,切齿作声却不开口。
杨君达喟叹一声,苦笑又道:“看来姑娘对我仇恨已深,杨某人一生杀孽深重,自知万死莫赎,也罢,就以杨某人这无用之身,成全姑娘一番孝心吧!”
说完,将木剑随手插在雪地上,缓步向前,走出丈许,双目一合,盘膝坐了下来。
群雄目睹此状,莫不大感意外,彼此面面相觑,反倒惊疑地不敢贸然动手。
“风铃魔剑”威誉慑人,虽然弃剑跌坐;大家仍旧惮忌他会突然发难,令人猝不及防。
杨君达静坐了好一会,但闻全场鸦雀无声,忍不住又睁开眼,轩眉道:“姑娘怎的还不动手?”
那孝服少女泪光涟涟,突然粉臂一探—扬, “呛”地拔出了长剑。
霹雳神翁罗承武连忙沉声道:“玉兰侄女,谨防匹夫使诈!”
但孝服少女业已急怒攻心,银牙一挫,便待抡剑扑上。
“阿弥陀佛!”少林方丈法元大师一声佛号,僧袍微拂,及时抢出,拦住了孝服少女,双手合十说道:“百劫轮回,善恶一念,杨施主既愿放下屠刀,心魔已消,老衲欲向姑娘讨个人情,不知姑娘可肯予见允?”
孝服少女含泪注视着这位少林第—高僧,颤抖地开了口,反问道:“大师准备饶了他不成?”
法元大师轻叹一声,说道:“尔债须偿,天理难违,老衲怎敢逆天逾份,只求姑娘网开一面,心存仁厚,留他一个全尸吧。”
孝服少女垂下粉颈,哽咽道:“可是,我爹和哥哥……”
一尘道长接口道:“姑娘,但能报此血仇,何须纤手染血腥?大师自有妥善主张。”
孝服少女泪如雨下,万般无奈,低垂下螓首。
法元大师口诵佛号,喃喃祝祷道:“我佛慈悲,此间事了后,弟子愿面壁十年,消此孽恨。”
说着,解开僧袍,从怀中摸出一个精巧的玉盒,十分谨慎地揭开盒盖,再从盒边拈起—条采色丝线。
丝线缓缓提起,线头末端,竟坠着一粒龙眼般大,通体碧绿浑圆的珠子。
一尘道长猛觉心头一震,群雄中已有人脱口惊呼道:“毒龙珠!”
法元大师江布皱纹的脸上,掠过一抹悲凄之色,道:“不错,这正是当年三目天魔用万毒淬制的‘毒龙珠’,本寺已收藏将近百年,为了消仇不染血,今天只好借它一用了。”
随后他又由腰间解下一只木碗,俯身盛了一碗白雪,拈起“毒龙珠”,在碗内白雪中浸了浸,雪花如逢烈火,转眼间,便深化为一碗呈碧绿的雪水。
法元大师收妥“毒龙珠”,手捧木碗,凝容说道:“杨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愿我佛早发慈悲,接引施主同登极乐。” 。
语毕,双手执碗轻轻一送,那只满盛毒水的木碗,冉冉向杨君达平飞过来,将及身前尺许,忽似力尽下沉,竟平稳地落在杨君达面前,碗中雪水,涓滴未溢。
杨君达毫无迟疑,一探手,将木碗捧起,惨笑道:“雪水虽毒,人心却比它更毒百倍,杨某有桩不情之请,意欲一并烦劳大师惠予成全。”
法元大师合掌当胸,诚挚地说道:“但凡老衲力所能及,施主尽管吩咐。”
杨君达微哂道:“杨某这里先谢盛情,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杨某孓然一身,唯一爱徒亦已离去,求大师慈悲为怀,休教我暴尸荒山,被那苍鹰豺狼所欺,杨某就感激不尽了。”语峰微落又起,黯然长吁一声,幽幽道:“这世间何其残酷?一个曾经做过错事的人,便永远没有向善的机会了吗?”
一仰头,将满碗毒水,喝得点滴无存。
在场群雄,情不自禁发出一声轻吁,一个个瞠目结舌,心里却像压了块千斤大石,沉甸甸的,竟无一丝轻松之感。
法元大师双手合十俯道,鼻酸难禁,低低道:“善哉!善哉!老衲也着相了。”
突然,杨君达浑身抽搐了一下,手一松,木碗“噗”地摔落在雪地上。
法元大师闪电般疾掠而前,及时操臂,扶住他摇摇欲倾的身体,但手掌触及杨君达腰部,忽然心头微微一动,才待开口,却闻杨君达喉头一阵低鸣,正反复呼叫着几个断续而微弱的单字:“马岭关……马岭关……”
字音渐渐低微,终至渺不可闻,紧接着,眼睑垂合,体温逐渐变冷。
法元大师神色连就,终于目视一尘道长,缓缓点了头。
一尘道长神情肃穆地对孝服少女道:“姑娘,血仇得偿,总算可告慰霍大侠在天之灵,贫道送姑娘回去吧!”
地孝服少女凝注杨君达尸体一眼,默默转身走向承天坪外。
群雄至此,尽皆垂首,紧随一尘道长身后,悄然退去。
他们满腔激愤地来,满怀迷惘地去,一场血斗虽幸而避免,但每个人心中,却有一种莫名的感觉,甚至霹雳神翁罗承武也不例外。
不多义,承天坪上又恢复了原有的宁静,山风拂过雪地,掩去了纷乱的足印履痕,然而,那烙在心里的痕印,将永远难以掩去。大家肚里都怀着一个相同的疑问,那就是:赫赫一代巨孽的风铃魔剑杨君达,为什么会在毫无抗拒的情形下,甘心饮鸩就死?口口口口马岭关是冀、晋交界处一道荒僻的山隘。
关上既无城堡,亦无关闸,疏落着几十幛茅屋,多半是山中猎户,只有那靠近隘口的颜家茶棚,算是唯一店家,兼卖些简陋而粗糙的点心,同时,也供肩挑之辈歇息。
如今时值隆冬,大雪封山,行旅绝迹,但颜家茶棚中,却住着一位孤零的蓝衣少年客人。
少年来到马岭关已经第三天了,每日自晨至暮,总是独自站在隘口左近那棵大树下,引颈向山径痴痴地张望,显然,他是在等人。
三天过了,山径上始终是空荡荡的,蓝衣少年开始流露出焦急之色,每当深夜返回棚中,躺在泥砌的土炕上,他的信念不免有些动摇,也为自己的行径,感到无比追悔。
——师父的叮嘱是到第二天午刻,现在已经整整三天,怎么还不见他老人家来呢?难道当真发生了什么意外?
——不!不会的。师父武功高绝,二十年纵横天下,未逢过敌手,他老人家既然这样安排,必定是有把握脱身的。
——可是,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又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那些人若无制胜妙策,怎敢纠众登山轻捋虎须?
这么看来,师父已经落在他们的算计之中了?
早知如此,我真不该离开师父,纵然承受重贡,至少也应该暂时隐身峰下,不要远离才对,万一师父不幸人险,也好及时赴援,哦!我真糊涂,真该死。
——无论如何,明天决定再等一天,假如仍不见他老人家赶到,就动身再返承天坪,未得师父下落,决不先去北京。
这一夜,蓝衣少年转侧通宵,未曾闽过眼,天风破晓,跃.身而起,匆匆收拾随身包裹,略用了些食物,便招呼茶棚店东颜老头结账。
颜老头诧异地道:“怎么?公子不是等人吗?就要走啦?”
蓝衣少年木然应道:“我再等一个白天,入夜就走,烦你.把干粮替我包上些,午间和晚饭,我不再回棚里吃了。”
颜老头好心问道:“今儿白天,公子准备去哪儿等候呢?”
蓝衣少年道:“大树底下。”颜老头一愣,笑道:“那又何须带干粮,茶棚距那大树,才几十步路,公子如嫌往来麻烦,小老儿可以按时替您送过去,热东西吃起来也落胃些……”
蓝衣少年似乎不耐多言,随口应了声:“也好!”留下一锭银子,背上小包,径自出了茶棚向大树走去。
其实,颜家茶棚距那大树,最多不逾二十丈,但因大树枝粗干高,恰好挡住了山径来路视线,树旁有块方石,正好作椅,蓝衣少年才选了这地方。
他走到树下,挥袖指了指石上积雪,刚坐下,忽然上如一亮,又霍站起身来。
啊!有人来了!
蓝衣少年举手齐眉,凝目望去,一点也不错,的确有条人影正沿着崎岖山路,如飞似地向山隘奔来,从身法分判,更是一位武林高人。
“师父!”蓝衣少年一声轻呼,禁不住心中狂喜,迈开大步,飞迎了上去。同时挥手大叫道:“师父!师父!”
但奔未逾丈,少年突然愣住了,飞舞的手也高举如僵,原来他已经认出那飞步下山的人,并不是师父风铃魔剑杨君达,却是个僧袍飘扬的和尚。
那和尚轻登巧纵,奔行极快,转眼间,已到近前,蓝衣少年注目之下,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敢情来的竟是少林方丈法元大师。
老和尚在丈余外停身止步,满布皱纹与风尘的脸上,绽开一抹笑意,朝蓝衣少年微微颔首,道:“小施主,还认识老衲吗?”
蓝衣少年情不由己向后倒跨了一大步,用手指着道:“你……你不是那天在承天坪的……”
法元大师道:“不错,老衲法元,那日在承天坪上,曾与小施主有过一面之缘。”
蓝衣少年蓦然泛起一阵惊悸,沉声道:“你们把我师父怎么样了?”
法元大师苦笑道:“老衲正是为令师之事而来,可谷第衲稍作憩息,再作详谈?”
说着,举步走到树下,拂拂僧衣尘土,在大石上坐下下来。
蓝衣少年见此情状,已有不祥之感,急步跟上,追问道:“老和尚,你快说,师父他老人家究竟怎么样了?”
法元大师盘膝跌坐,且不回答,却从身侧布囊中,取出一样东西,反问道:“小施主,你可认识这是什么?”
他冷冷扫了那古怪腰带一眼,没好气地喝道:“和尚,现在是我问你话,你却拿这不相干的东西来搪塞则甚?”
法元大师肃容道:“小施主何必急躁,老衲即兼程赶来,自然要奉告关于令师的消息,不过,在老衲回答小施主问话之前,务必请小施主回答老衲,这东西你有没有见过?”
蓝衣少年强忍怒火,摇摇头道:“没有。”
法元大师注目又道:“这是令师随身之物,小施主果真没有看见过?”
蓝衣少年拂然道:“胡说,师父的物件,我岂有没见过的道理,这带子决不是他老人家的东西。”
法元大师紧接着又问道:“距今两旬之前,令师独往太原,小施主知道他是去做什么吗?”
蓝衣少年不耐地道:“你这老和尚怎的这般唠叨,我问你的不回答,竟缠问个没完……” 。
法元大师正色道:“事关令师毕生清白,小施主务请耐心答复老衲,老衲问过之后,自会将令师消息详细奉告。”
蓝衣少年无奈,只得忍耐答道:“师父他老人家是去太原采购日常需用之物,咱们住在荒山上,每隔三五个月,就得添补些东西。”
法元大师接口又道:“平时出山采购,都是令师独自前往么?”
蓝衣少年道:“平时师父都带我——同去,只有这一次是例外……”
法元大师双目一亮,岔口道:“为什么?”
蓝衣少年道:“因为平时添购物件,都在和顺县,这一次,师父说有几件东西,县城中买不到,必须去太原府购买,路途太远,就没带我同去。”
法元大师轻“哦”一声,喃喃道:“这就难怪了,他连自己唯一的爱徒尚且隐瞒,无怪不愿再作辩解了……”
蓝衣少年沉声说道:“你不许胡猜,师父他老人家,独往太原,决不会是去杀人!”
法元大师长长叹息一声:“是的,老衲也深信他不是去杀人,无奈却知道得太晚了,唉!如此沉冤,真令人难以相信。”
说着,竟热泪盈眶,嗟叹不已。
蓝衣少年注目问道:“老和尚,你的话问完了吗?现在总该告诉我师父的消息了吧?”
法元大师点了点头,却凄然说道:“小施主,令师心性,超越常人,多年耳儒目染,想必小施主亦当有超人心胸,大丈夫当忍天下人所不能忍的变故,才不愧是名师之高徒……”
蓝衣少年越听越惊,截口道:“师父他老人家莫非……莫非……”
法元大师声音一哽,道:“令师三日之前,已在承天坪归天了。” .蓝衣少年遽闻恶耗,身形一阵震颤,却忘了伤感,猛地逼前一步,厉叱道:“是谁下的毒手?”
法元大师黯然答道:“是老衲!”
“什么?你!”蓝衣少年骇然张目,简直比遽闻师父死讯犹感震惊,颤声喝道:“真的是你这老秃贼下的手?”
法元大师点头道:“正是老衲。”
蓝衣少年双目爆睁,双掌一错,就待扑上前去,但转念之间,又强自按撩住怒火,暗忖道:世上哪有自承杀人凶手,而且特地送上门来的道理?这老和尚来得古怪,内中或许另人蹊跷?
心念电转,蓄势未发,冷冷哼道:“就凭你区区少林和尚,我不信师父会败在你的手中,敢情你是故作大言不惭,想往自已脸上贴金?”
法元大师木然道:“老衲自知,如论功力,实难胜得令师,但令师当时并未抗拒,而是自甘束手待死,情形自不能以常理衡断。”
蓝衣少年怔了一下,随即纵声大笑起来,道:“老和尚,你以为小爷会相信你的鬼话?师父他老人家脾睨字内,傲骨棱棱,岂会束手待毙,不加抗拒?再说,师父亲口嘱咐我在此见面,他老人家决不会骗我。”
法元大师神色一肃,道:“小施主敢是不信令师已逝?”
蓝衣少年晒道:“我本来有些相信,但现在却一点也不相信了。”
法元大师叹息道:“老衲有顺话,说出来只怕小施主更不会相信,但,那却是千真万确的铁—般的事实。”
蓝衣少年不屑地说道:“你且说来听听。”
法元大师正色道:“令师真气走岔,武功尽失,早巳与凡夫无异了。”
果然,蓝衣少年听了,越发大笑不止,道:“好个老秃头,居然越说越玄了,若说旁的事,小爷或可能相信一二分,唯有这个谎,你扯得太不高明,师父他老人家功力有没有失去,难道小爷还没有你清楚?”
法元大师提着那纯金制成的古怪腰带,缓缓说道:“老衲早知小施主不信,但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令师真气走岔,乃是在前往太原府之前,他独自远赴太原,正为了打造这条‘定穴护元带’。”
蓝衣少年收敛了笑声,诧异问道:“什么叫做‘定穴护元带’?它是做什么用的?”
法元大师黯然一叹,道:“此物形式,、原载于前辈医圣无才居士所著‘隐伤秘本’,唯武林中人知道的甚少,本寺藏经阁有该书,故尔老衲幸会涉猎,据书中解释,假如—个练气之人,一旦走火人魔,真气岔道,重则毙命,轻则瘫痪,皆因气血不能畅行。而腰际‘左右章门’乃二大夫阻,此带内竖金针二枝,部位恰在两处章门穴道,束之腰际,可合闭穴通顺,虽未能恢复涣散的真所令身躯瘫痪,藉以维持日常行动方便,却厥功甚大,所以名叫‘定穴护元带’。”
蓝衣少年凝神倾注的听着,又问道:“但你怎说这带子是我师父的东西呢?”
法元大师用指尖挑起金带,道:“小施主请仔细看看这条带子吧!”
蓝衣少年困惑地接了过来,反复细看,忽然在金带内侧发现两处长方型的印戳,不觉念道:“十足纯金,太原金祥发……这好像是承造金铺的店戳?”
法元大师颔首道:“不错,正是太原府金祥发银楼的店戳。”
蓝衣少年道:“这跟我师父有什么关系?”
法元大师怆然一叹,道:“小施主,令师在承天坪上,饮鸩归天,老衲亲为收殓遗体,在令师腰际,发现这条‘定穴护元带’,惊骇之下,犹未敢置信,于是,连夜赶赴太原,经面询金祥发店东,才定实这条金带,果然是在二十天前,令师亲往定制的……”
蓝衣少年猛地一震,急道:“你的意思是说,师父他老人家独自去太原府,目的就是制这条金带吗?”
法元大师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蓝衣少年怒道:“假如这是真的,我师父分明在去太原之前,武功已经失去,你们竟诬指他老人家是去杀害霍宗尧?”
法元大师叹道:“所以老衲说这是一桩天大的沉冤,可惜知道得太晚了……”
蓝衣少年低声嘿道:“哼!你说得倒轻松!”
法元大师语声微顿又起,接道:“不过,小施主,实论起来,令师亦有不是,至少他应该对那柄风铃剑的事,向大家提出解释。”
蓝衣少年怒目一瞪,道:“当时你们倚多为胜,气势汹汹,何曾给师父解释的机会?”
他惊怒交并,方寸已乱,匆匆将金带寒进包裹中,戟指法元大师又道:“我这就赶回承天坪去见师父,他老人家无事便罢,惹有分毫损伤,小爷定把你们这些凶僧贼道,四门五派的匹夫刀刀斩尽,剑剑诛绝,老秃驴,你等着吧!”说完,转身便走。
法元大师精日暴展,沉声道:“小施主,请留步!” ,蓝衣少年一旋身,胸衣已解,剑囊尽现,叱道:“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法元大师目注少年胸前一排十柄风铃小剑,老脸上神色连变,良久,才敛目一声浩叹,徐徐说道:“小施主不必去承天坪了,令师所饮毒水乃老衲亲手调制,遗体也是老衲亲手掩埋,这如海沉冤,如山重仇,小施主,你就全向老衲索讨吧!” .蓝衣少年冷哼道:“只待证实了师父他老人家生死安危,还怕你跑得了么!”
法元大师苦笑说道:“老衲既赶来相晤,便无规避之意,可是,小施主,你怎不问问,老衲从何知道小施主会在马岭关上?”
蓝衣少年闻言一怔,道:“不错,你怎知我会在马岭关?”
法元大师道:“那是令师临终之前,面告老衲的,令师含冤不辩,却毅然舍生,其中,必有难以明言的隐衷,小施主难道就不想先替他昭雪沉冤,然后再—决恩仇么?”
蓝衣少年倔强地道:“那是我自己的事。”
法元大师凝注道:“可是,令师含冤而逝之前,将马岭关地名赐告老衲,其意欲令老衲助小施主一臂之力,已甚属显然,即使令师并无此意,老衲即悉内情,也无法置身事外……”
蓝衣少年冷笑道:“你自称是害死我师父的凶手,又甜言蜜语欲替他老人家昭雪沉冤,好话说尽,坏事做绝,究竟肚里怀着什么鬼胎?”
法元大师正色道:“因由我种,孽由我生。老衲一时愚昧,铸错已成,但愿舍此余年。聊图补报于万一,至于能否化解这大仇深恨,早已不在奢念之中了。”
蓝衣少年哂道:“听你口气,倒真像诚意的……”
法元大师道:“老衲句句由衷,岂敢虚词诳骗小施主。”
说着,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只薄薄的玉匣,双手递给了蓝衣少年。
蓝衣少年手托玉匣,冷冷道:“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法元大师合十道:“玉匣中乃少林最高令符‘绿玉贝叶’,小施主持此贝叶,少林僧俗弟子,上自长老,下至沙弥,悉任调遣……”
话犹未毕,蓝衣少年已冷笑一声, “拍”地将玉匣摔落雪,地上,傲然道:“师仇不共戴天,你惹真正害死了师父,少林弟子一个也别想苟活幸免,小爷岂会中你这怀柔布惠的无耻奸计!”话落,拂袖腾身,如飞而去。
法元大师怔怔立在大树下,脸色瞬息数变,良久,良久,才黯然长叹,俯身拾起玉匣,喃喃道:“唉!怨毒已成,仇恨难解,看来武林这场血腥浩劫,势已难免了。”
这时,颜家茶棚老头儿恰好提了一盒热腾腾的獐肉水饺送来,他可没听清老和尚说些什么,只望着如飞逝去的蓝衣身影,不住地摇头,道:“年轻人好急的性子,天大的事,吃饱了再走也不迟呀!老师父,您说是不是?”
过了片刻,没闻老和尚回应,扭头一看,树下空荡荡的,哪儿还有老和尚的影子。
颜老头机伶伶打个寒噤,手脚一软,险些连水饺也摔了……口口口口保定府西城门边,有一条名叫“长乐巷”的小街。
其实,所谓“长乐巷”,只不过—单列依着城墙墙脚搭建的简陋瓦屋而已,檐低二门窄,即杂乱又肮脏。
但,你可千万别小看了这区区数十间陋屋,远及冀、察、鲁、晋诸省,无论巨商富贾,贩夫走卒,凡是到过保定府的,提起“长乐巷”三字,那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且人人靶大拇指竖得老高,都得由衷地赞一句:“好地方!”
好在何处呢?原因很简单-—那儿一列数十间,清一色开的是赌场。
不过,同样是呼卢喝雉的赌博场, “长乐巷”的主人,经营却别具—格,一不许赌欺生,二不重利典押,还有一桩特别的,决不教人留连忘返。
赌场主人说得好,赌钱不要紧,但不能日夜不分,沉迷赌博,耽误了正事。
所以,长乐巷赌场中,都设有串铃,入夜戌正,响铃“开摊”,天明卯正时刻,铃声一响,各档赌具一律收摊结帐。赢了算你运气,输了明晚再来,白天里,是赌场清理休息的时候。
但赌钱的人,大多免不了有个“输干赢净”的通病,输了钱想翻本,自是不肯罢手,赢了钱的,恨不得连赌台一齐放进口袋里,也不肯罢手。是以,大家对长乐巷赌场,件件满意,惟独对那要命的“收摊铃”不怎么爱听。有那好事的人,替它取了个名字,叫做“三光铃”。
也难怪,铃声一响,天光、人光、钱也光,那滋味儿的确是不大好受的,无奈赌场场规如此,也就只好遵守了。
这一天,时当卯正二刻, “三光铃”早巳响过,赌客也都散去,伙计们正忙着收拾着桌椅,结算帐目,打扫满地果皮纸屑,忽然,厚重的棉布门帘一掀,随着一阵刺骨寒风,跨进来一位二十来岁的少年人。 ’少年一身蓝衣,满脸风尘,眉宇间,也含着沉重的忧愁之色,背负包裹,肩后斜插一柄木剑。
一名正在门边洒扫的伙计,冲着蓝衣少年咧嘴一笑,道:“哥儿来迟了,场子刚收。”
蓝衣少年摇摇头道:“不!我不是来赌钱的,请问掌柜在不在?”
伙计轻“哦”一声,拿眼睛上下打量了少年一遍,问道:“哥儿,有什么事吗?”
蓝衣少年道:“是的,有点小事,想见见他。”
那伙计耸耸肩,用手向屋角一指,道:“喏,那边坐在柜台后算账的,就是咱们这儿账房管事先生,有什么事,你自己对他说去吧!”
蓝衣少年道了声谢,星目微扬,果见屋角柜台后面,有个干瘪老头正埋头计账,当下略整了整衣衫,缓步走了过去。
那干瘪老头大约有五十多岁,一双白眉份外显目,唇角长着两撇老鼠胡须,身上反穿一件羊皮袄,一面口里念念有词,一面运指如飞’,滴滴嗒嗒拨打着逄盘珠子,显得十分忙碌。
但说也奇怪,蓝衣少年刚走到柜台近前,他连眼皮也没抬,就像早巳看见似的,突然开口问道:“小哥儿,有何指教?”口里说着话,手上却没停,仍在敲打着算盘珠子,甚至头也没有抬起来一下。
蓝衣少年拱了拱手,道:“我想跟您老打听一个人。”
干瘪老头埋头如故,简短地说道:“谁?”
蓝衣少年道:“一个姓骆的,外号叫做‘千手猿’。”
干瘪老头似乎微微一震,突然停止了计帐,缓缓抬起头来,霜眉轩动,闪着一双绿豆般眼珠,向少年凝目望了好一会,才问道:“姓骆的?总该有个名字吧?、”
蓝衣少年道:“千手猿骆伯伧,你老可认识?”
“千手猿?骆伯伦?”干瘪老头喃喃念了两三遍,却摇头道:“这名字倒没听过,不知他是干什么的?”
蓝衣少年道:“听说从前在北京城里,也是开设赌场!”
干瘪老头恍然一声,露齿笑道:“这就难怪了,小哥儿,你找错地方啦,这儿是保定府,你该去北京找他才对。”
蓝衣少年叹了一口气,黯然道:“是的,我也去北京,城里城外整整找了两个多月……”
干瘪老头接口说道:“怎么?没有找到?”
蓝衣少年摇摇头,道:“没有。听人说,十年前,他的赌场遭了一次变故,从此再未见到他,也不知是不是已经在那次变故中死了。”
干瘪老头无限同情地摊摊手,道:“这么说,老汉也爱莫能助了,咱们这儿,没有姓骆的”。
蓝衣少年颇感失望,怔了片刻,又问道:“保定府除了长乐巷,请问什么地方还有赌场呢?”
干瘪老头笑道:“北大街还有两家,你可以到那儿去问问,不过,据老汉所知,那儿也没有姓名的这个人,恐怕一样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蓝衣少年双手一拱,道:“多承指教,无论如何我得去试试。”说完,转身向门口走去。
干瘪老头忽然招手叫道:“喂!小哥儿等一等。” .蓝衣少年驻足转身,道:“老人家还有什么指教?”
干瘪老头起身踱出柜台,含笑说道:“看神情,小哥儿你是远道而来,但不知你与那姓骆的是什么关系?寻他有什么紧要大事吗?”
蓝衣少年迟疑了一下,赧然抱拳道:“是为了一点私事,不便直言,老人家请多多原谅。”
干瘪老头微笑道:“老汉是一番好意,知道小哥儿远道前来,只是为了寻人投靠的话,寻他不到也没什么要紧,咱们场子里,也正需用人……”
蓝衣少年忙道:“谢谢美意,但在下此来,并非为了谋求栖枝,老人家的盛情,在下心领了。”
干瘪老头低声“哦”了一声,点点头道:“既如此,老汉自然不便勉强,小哥儿你好走。”
蓝衣少年再三致谢,方才转身而去。
那干瘪老头目送少年背影消失在门帘外,笑容忽敛,匆匆向身后一名伙计飞快递了个眼色,低声道:“盯住他!”
自己则疾步转入店后内室……
赌场内室共有两道门,外面一首仅只垂着布帘,时而一道门却紧紧关闭,两道门槛之间,是一间小房,房内靠近门侧首,放着一把木椅。椅上坐着个铁搭般黑脸光头壮汉,两腮虬髯如针,神态威猛无俦,手掌心捏弄着两粒粗大钢珠,不住地发出“叮叮当当”乱响的声音。
光头大汉一见干瘪老头,猛地从木椅上站了起来,眦牙一笑,点头招呼道:“四哥,您早!”
干瘪老头微微颔首,低问道:“东家起来了没有?”
那光头大汉道:“早起来了,四哥有事?”
干瘪老头道:“有件要紧事,快替我报一声。”
光头大汉笑道:“自己弟兄,四哥尽管请吧,东家不会见怪的。”
干瘪老头也不多说,径自旋动门柄,推门而人。
内室中,床桌几橱俱备,但却不见人影。
干瘪老头穿过内室,走到一列书橱前,举手将橱侧一第小绳一连拉动四次,然后退开数步,垂手肃立而待。
片刻之后,书橱徐徐转动,露出一道秘门,一个驼背老人,从门内缓步走了出来。
那驼背老人生得奇丑无比,一颗头上下齐尖,形如橄榄,细眉塌鼻两耳招风,一双眼珠更是白多黑少,令人望而生厌。
但老人一身衣饰,却十分华贵,身着锦袍轻裘,足蹬厚底缎靴,胸前拢着白貂皮的手笼,襟傍露出的白金镶翡翠的鼻烟盒链,纯是一派富贾打扮。
不过,他那拢在貂皮手笼中的左袖,轻飘飘虚而不实,显然仅有一条右臂。
干瘪老头对驼背老人,神态异常恭敬,抢着躬身道:“东家早,惊扰您了!”
驼背老人微微—笑,道:“不早啦,都快辰刻了是不是?老四,场子想必散了,是么?”
干瘪老人垂手躬身,说道:“回东家的话——”
驼背老人截口笑道:“又来了,我不是早就说过,咱们明是主从,暗是兄弟,这JL又没有外人,满口东家,那该有多别扭!”
干瘪老头道:“是的,是属下多年习惯了,一时不容易改过来。”
驼背老人轻叹一声,接道:“这许多年,明里暗里,你也委实太辛苦了些,我虽没挂在嘴上,心里是明白的,换个人,早就乱了。”说着,缓步走到一张躺椅前,庸懒地坐了下来。
干瘪老头连忙从桌上捧过一杯热茶,恭敬送至驼背老人手中,一面含笑道:“大哥要这么说,小弟真该愧煞,这些年来,小弟自恨愚拙,没能替您分忧。”
驼背老人怡然吸了一口热茶,仰面阖目道:“自己弟兄,用不着客套,谈正格儿的吧,老四,找我有什么事吗?”
干瘪老头神色一肃,躬应道:“有件古怪事要回大哥,刚才场子里来了一位可疑的年轻人……”
说到这里、语声一沉,凑在驼背孝人耳旁,如此这般低述—遍。
驼背老人边听边点头,脸上神色也渐渐凝重起来,聆毕,双目霍然暴睁,沉声道:“他有没有提起自己姓氏来历?”
干瘪老头道:“他没提,小弟也没探问,已经暗地嘱人跟下去了,看神情,他好像有难言之隐,对来意不愿多说。”.驼背老人又道:“老四,你看他身手如何?”
干瘪老头凝容轻声说道:“沉稳深定,英华内敛,是有相当造诣修为的年轻的高手。”
驼背老人略一沉吟,点头道:“很好,你就去安排一下,咱们宁可多心些,别叫沙子迷了眼睛。”
干瘪老头应道:“小弟遵命!”一躬身举步欲行。
“且慢!”驼背老人将手中茶杯轻轻放回几桌上,寒意森森地加了一句:“要活口。”
干瘪老头低首应声:“是!”倒行几步,退出了内室。口口口口
天,好像要塌下来,怒吼的北风,卷闭了每一户门窗:时方薄暮街上已经空空荡荡,再难看到一个行人。
这种风雪天里,最受影响的,就是酒楼饭庄,试想,风雪这么大,谁还有兴致上馆子吃喝。是以,朔风一起,开馆子的老板就皱了眉。
北大街转角的“谪仙楼”,一排四间店面,楼高三层,上下三十来张桌子,跑堂伙计雇了七八个,算得保定府首屈一指的大酒楼了,可是,今儿个生意一样惨,楼上楼下,总共就那么一个独客人,而且,这位客人不是打午前就来了,只不过吃到如今没走罢了。
那客人一袭蓝衫,满面忧色,自从午前北大街赌场失望而出,便独自踏上了“谪仙楼”,孤零零,愁兮兮,一直喝到现在,算起来,快坐了一整天了。
也不知是生意太清淡,或是“谪仙楼”的伙计耐性特尉好,七八个人侍候一个,竟没有一丝怨言。相反地,大家都对这少年客人怀着十二万分惊讶和好奇。
蓝衣少年独踞一席,借酒浇愁,一杯复一杯,—壶又一壶,几个时辰下来,菜没用多少;:身后空酒罐却排了四五只,那都是二斤一罐伪陈年窖藏,他—个人喝了足足近十斤,竟然没有事一般,兀自狂饮不休。
伙计们早看呆了,有心想劝他少喝点,做生意又没这个理,大伙儿都在心里猜疑,这位年纪轻轻的朋友,莫非在赌场不幸惨败,准备喝醉了寻死的么?
自然,这念头只在伙计们心头打转,谁也没说出口来,一则,那少年身边还有个颇为沉重的包裹,不像是输脱了底,二则,少年肩后那柄木剑,也发生了吓阻作用。
冬日苦短,一瞬间,天已经黑了。
蓝衫少年仰面喝干最后一杯酒,忽然站起身来,道:“伙计,结帐!”
这一声,伙计们盼之久矣,大伙儿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赶紧上来三四个,抹桌的抹桌,收碗的收碗,陪笑道:“酒菜一共二两三钱银子,其中嘛!咳咳!酒钱稍占多些,公子,您不再坐一会?还早着哩,刚入夜!”
蓝衫少年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一锭足重十两的银块, “拍”地掷在桌上,道:“多的赏了你们,拿去吧!”
伙计们眼中一亮,暗忖道:可不是吗?八成准醉了,不然怎会出手这么大。赶忙把银子拿下,一叠声道:“谢谢公子!谢谢公子!您老要不要再坐一会,小的叫厨下做碗醒酒汤来?’蓝衫少年挑了挑剑遐,笑道:“敢情你以为小爷喝醉了?”
伙计阿谀笑道:“没醉!没醉!公子是酒中神仙,大大的海量,哪儿就醉了。”本来是,一个人喝了十来斤,不算海量,也算得“河量”,不是神仙,也算得标准大“酒鬼”了。 ’蓝衫少年哈哈大笑,道:“这是小爷平生第一次喝酒,没想一嗅!没想到酒中滋味,果然美妙噢!无怪古人要说醉乡路稳宜频到,此行不堪行噢!” 伙计见他狂态已露,哪敢再招惹话头,口里唯唯喏喏,暗地递个眼色,三四个人拥着蓝衫少年,下了楼梯,直送出门外,连忙把店门拉上。
蓝衣少年迎着寒风,大步行了几步,腹中酒力被风一逼,登时一阵晕眩,用力摇了摇头,喃喃地道:“唉!我真的醉了么?”
深纳一口真气,强自压住翻腾酒意,迎风迈步,醉乡最多失意人。
酒中仙,酒中仙,一樽可解恨无边。
欲将愁怀寄美酒,酒尽杯干愁如旧。
欲将苦酒浇愁肠,干杯饮罢泪千行。
千古烦愁托一醉。
天涯踏遍形影孤。
问君何事泪婆娑?
问君何事步蹒跚?
英雄忍辱恨无边。
恩怨一身仇两肩。
寒风呼号,歌声悲怆,少年步履踉跄,且行且歌,满腔怨气未舒尽,热泪早已洒透前襟。
正行之际,忽听身后有人沉声叱喝道:“年纪轻轻的,当街藉酒装疯,真正惹人讨厌!”
蓝衣少年闻声却步,刚回头张望;突觉肩上一轻,反手一摸,肩后空空,那柄木剑和包裹竟不翼而飞了。
骇然一惊,酒意顿时消失大半,忙不迭错掌旋身,目光疾扫,只见一条人影正迅快无比的向一条窄巷中奔去。
蓝衣少年毫未迟疑,拔步便追,一面扬声大喝道:“胆大的狗贼,还不给我站住!”
那人影头也不回,一连两闪,业已穿出窄巷,如飞而去。
蓝衣少年心急那木剑各包裹中的“定穴护元物”都是师父遗物,万万失落不得,急忙一提真气,卸尾疾追。
转瞬间,掠过两条大街,远远瞥见那人影向一座高楼奔去,及待迫近,眼一花,却失了踪迹。
蓝衣少年匆匆四处搜索了一遍,见那高楼矗立在一片围墙内,附近别无房舍,不消说,那贼人准是躲进墙内去了。
他艺高胆大,掠过院墙,凝目扫视,发现墙内却是一片荒园,园内杂草丛生,瓦砾遍地,楼房也十分陈旧破烂,显见是一处无人居住的空屋。
这种地方,常常是宵小之徒盘踞的所在,于是不再犹豫,紧跟着也飘落园内。
站定后,凝神屏气,静静地细查周围声息,这才发觉高楼中并未藏人,倒是靠近院墙不远,一栋低矮的木屋内,有着轻微的呻吟之声。
蓝衣少年功凝双臂,闻得其中一个气急短促,八成准是扒取自己包裹的贼子,另—个气息十分低弱,更夹着一声呻吟,可能是个卧床的病人。
当下冷冷一笑,举掌一推那门扉,哼道:“朋友,出来吧,你们逃不掉了。”
木门应手而开,原来仅是虚掩的,蓝衣少年目光如炬,迅一扫视,已看清里面本是间窄小的柴房,屋角一堆干草上,躺着一个长脸老妇。
那老妇衣衫槛楼气息微弱,分明正病得厉害,猛然被推门声惊起,撑着半个身子,急迫地叫道:“是大愣子回来了吗?有没有见着你姨爹?他肯借钱给咱们治病吗?”
蓝衣少年触目一怔,心里大感不忍,敢情那老妇双眼俱瞎,竟是一个病重的盲妇。
略—转念,这情形已十分明显,柴房中想必是母子二人,贫病交迫,无以维生,儿子受命去向亲戚处告贷求助,没有求得分文,事急无计,恰好遇见自己正酒醉独行,一时起了歹意,就抢了自己的包裹……
果真如此,这贼人不失为孝子,自己既然知道,倒不可难为他,应该尽力给他母子一些盗助才对。
想到这里,怒意已消,举步跨进了柴房。
那瞎眼老妇没听见回答,气嘘嘘又问道:“大愣子,你怎么不说话呀?究竟借到了没有?你也告诉娘一声,娘病得这样重,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娘断气么?”
蓝衣少年鼻际一阵酸,只好沉声答道:“大娘,你弄错了,我不是大愣子,哦,我是大愣子的朋友……”
瞎眼老妇吃了一惊,急说道:“啊!你!你不是大愣子?刚才门响,不是他回来?”
蓝衣少年明知大愣子躲在屋后发抖,却不忍心说破,信口道:“他大约也快回来了吧,咱们在大街上遇到,他叫我先来看看大娘的病。”
瞎眼老妇颤声道:“这孩子真该死,一去不回,却把朋友支使先来啊!哥儿请随便坐,大愣子不在家,我又瞎了眼,看不见……”
蓝衣少年忙道:“不要紧,大娘尽管躺着吧,我自己会坐的。”
瞎眼老妇道:“那怎么成,哥儿你是第一次来咱们家吧?还没请教你贵姓?”
蓝衣少年缓缓道:“我姓康,名叫康浩。”
瞎眼老妇道:“啊!原来是康哥儿,你跟咱们家大愣子是新近才认识的吧?”
康浩迅速扫了屋后一眼,道:“是的,才相识不久,得悉大娘患病,我给大愣子一点钱,让他去给你配药去了,再过一会,大约就快回来了。”
话声甫落,屋后已传来一阵低沉的啜泣声。
瞎眼老妇激动地道:“那怎么敢当,初交乍识,就用哥儿你的钱!”
康浩故意扬声道:“大娘快别这么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一点钱财算得什么,只要能替大娘治好病,能帮助一个濒临歧途的朋友,那是值得的事。”
瞎眼老妇连声道:“康哥儿,难得你有这份好心,咱们母子真是生受你的大恩了。”、说着,忙又挣扎着要爬起来,道:“我也真糊涂,自己看不见,连个灯也没点,虽然康哥儿不见外,客人初次来家,灯总得点上才是,唉!火石在哪儿?蜡烛还有半截呢?”
病重之人,略一劳动,早已气喘咻咻,加以她眼睛不方便,双手尽在黑暗中搜索,越发可怜可悯。
康浩抢上几步,探手扶住,道:“大娘快歇着,有没有灯都不要紧。”
瞎眼老妇双手乱抓道:“不成,咱们家里虽穷礼不可废,客人登门哪能连灯也不点,唉!大愣子这孩子到哪里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这时屋后啜泣之声大愣,突然一声悲呼道:“娘!”
瞎眼老妇好似猛吃一惊,十指一收,紧紧抓住康浩双腕,指尖所按赫然竟是腕脉麻穴。
康浩忽觉全身一软,急扬头却见老妇双睛一落,白果眼变成精光闪闪,两道冷电,正露齿朝自己阴森一笑,方待挣扎,屋外又抢进一人,手起掌落,拍在康浩脊心穴上,康浩真气一泄,顿时失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康浩从昏迷中清醒,发觉自己正躺在一间温暖的石室内。
石室颇显宽敞,四壁全是坚固的麻石砌成,室中布置却十分华丽,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两侧排列着桃心木雕制的八仙椅,石室正中,悬着一盏光度极强的八角琉璃灯,照得全室辉煌,纤毫毕现。
明亮的灯光下,只见一个奇丑的驼背老人,倨傲地坐在对面一张虎皮交椅上,老人身后,垂手侍立着一名中年瘦削汉子和那位假冒盲妇,暗算自己的老婆子。
那驼背老人正用冷峻的眼神,炯炯注视着自己,交椅旁一张茶几上,却摊放着自己的包裹和木剑,甚至自己随身不离的“风铃剑”剑囊,也被搜出摆在小几上。
康浩略一挣动,才知自己穴道仍未解开,不禁愤怒地哼了一声,喝道:“喂!你们是什么人?彼此素不相识,为什么设下圈套暗算小爷?”
驼背老人目如冷电,瞬也不瞬逼视着康浩,缓缓道:“老夫也正要问你,阁下是什么人?来保定府何干?这十柄风铃剑,又是从哪儿得到的?”
康浩怒目道:“是我先问你……”
驼背老人冷然截口道:“但你却必须先答复老夫的问话。”
康浩哼道:“如果不呢?”
驼背老人寒声道:“年轻人,在老夫面前,希望你不要倔强,须知强弓易折,若非你身怀风铃剑,老夫早就废了你,根本不必再问你这些了。”
康浩冷然嗤道:“既落圈套,小爷也没有打算活着离开,你既然认得这十柄风铃剑,早就该知道小爷的来历,杀剐听便,又何须多此一问。”
驼背老人神色微微一动,突然凝目说道:“这么说,你和风铃魔剑杨君达,真是……”
康浩傲然道:“告诉你也无妨,我姓康名浩,风铃魔剑正是先恩师。”
驼背老人身躯陡然一震,双目精光暴射,接口说道:“杨大侠归隐多年,并未闻有传人,你……你从师,已有多久了?”
康浩道:“我正是二十年前先恩师归隐时:蒙他老人家携往九峰山承天坪抚育成人的。”
驼背老人脸色顿变,激动地道:“你既随师归隐,为什么又独自来到保定府?”
康浩忆及恩师,不觉黯然道:“先恩师业已仙逝,我奉恩师遗命,来寻一位风尘前辈……”
驼背老人抢着道:“令师神功盖世,威震武林,方值英年,怎么猝然谢世呢?”
康浩道:“先恩师是在月余之前,被武林四门五派掌门,亲率数十高手,合围承天坪,强加莫须有的罪名,逼迫他老人家服下‘毒龙珠’所浸毒水……”
话犹未结,驼背老人已热泪夺眶而出,猛然站起身来,独臂一探,紧紧抓住康浩肩头,颤声道:“好孩子,不用说下去了,我早闻江湖风传人兀自不肯相信,想不到果然是真的。”
康浩一愕,惊问道:“你……你是?”
驼背老人泪如泉涌,一面替康浩解开闭穴,一面哽咽道:“孩子,我就是你要寻找的人,千手猿骆伯伧。”
康浩凝目打量他虚悬的左臂和背后驼峰,摇头道:“不!不对,师父曾经详述过骆伯父相貌,他不是你这样子。”
驼背老人长叹一声,道:“是的,当年的骆伯伧,的确不是这般丑陋,但是,唉,二十年沧海桑田,山河尚且会改变,何况是人。”
说着,腰间一挺,只听“毕剥”一阵轻响,老人身上锦袍忽然短了一大截,背后驼峰已经崭然平直。
康浩目睹这奇异的变化,惊得张口结舌,好一会才含泪跪了下去,叫道:“小侄拜见骆伯父。”
骆伯伧连忙扶起,道:“好孩子,决不要多礼,骆伯伧何德何能,怎敢当‘伯父’二字,你叫我一声‘前辈’,我已经汗颜愧甚了。”
语声微顿,又指着身后那瘦削汉子和老妇人道:“他二人一名‘飞蛇’宗海东,一名瞽婆婆孟昭容,都是我近年结拜知己,这些年来,咱们匿迹风尘,不能不谨慎,适才得罪之处,你别见怪。”
康浩急称“不敢”,上前以晚辈之礼拜见。
叙礼落座,唏嘘良久,康浩才拭泪述说九峰山事变经过,哽声道:“先恩师在世的时候,每对小侄变及,他老人家自认杀孽深重,平生别无朋友,只有骆伯伯是他唯一知交,此次承天坪惨变,先恩师分明蒙受不白之冤,却宁死不作答辩,其中显有隐衷,小侄苦思不得其解,只好冒昧来求教骆伯伯……”
骆伯伧慨然道:“不错,令师当年脾傲天下,杀孽未免过重,但在退隐之前,业已收敛锋芒,退隐之后,更未再涉足江湖,怎会突然发生太原霍家这场变故?”
康浩道:“小侄自解事时起,便终年追随恩师左右,及至年岁稍长,下山采办之责亦改由小侄担任,除特殊事故,他老人家极少离开承天坪,但四门五派却硬指恩师在太原杀害霍宗尧,少林法元老秃驴交给小侄这条‘定穴护元带’,亦称系恩师在太原金店中打造的,却又说他老人家去太原之前,业已真气散破,实情究竟如何,小侄也难以明了。”
骆伯伧拈起那条“定穴护元带”,反复看了许久,突然问道:“你和法元和尚见面之后,可曾回九峰山去查看过?”
康浩颔首道:“去过。”
骆伯伧道:“见到了什么?”
康浩含泪道:“除了先师遗下的这柄木剑,只有新坟一冢,墓木已拱,他老人家的确已经去世了。”
骆伯伧沉吟了一下,又道:“据你所知,令师遇难前,是不是确有真气散破的迹象?”
康浩摇头道:“小侄毫无所觉,这一定是法元贼乞无中生胡捏造的谎话。”
骆伯伧道:“那么,你有没有再去太原府,寻那金店探问查证呢?”
康浩黯然道:“没有,当时小侄方寸已乱,急于找骆伯伯,故未前往太原。”
骆伯伧点点头道:“这是一项极重要的线索,依理推论,法元和尚既然坦承毒害了令师,似乎没有再捏造定穴护元带这段故事的必要,或许他说的确是真话。”
康浩恨恨地道:“如果老贼秃所言属实,更证明先恩师未曾杀害太原霍家,小侄决不放过那老贼秃和四门五派。”
骆伯伧叹了一口气,道:“师仇不共戴天,自属必报,不过,我以为替令师洗雪不白之冤,应该比报仇更重要,咱们不仅要报仇,更要使四门五派内愧于心,俯首认罪,这样才不负令师一世英名。”
康浩道:“小侄谨记骆伯父教诲。”
骆伯伧又从几上取过剑囊,小心翼翼地,将囊中十柄风铃剑一支一支抽出细看,默然良久,突又问道:“令师当年以‘风铃魔剑’威震武林,贤侄获授绝艺时,剑囊中共有几柄短剑?”
康浩答道:“八柄。”
骆伯伧道:“所缺是哪两柄?”
康浩道:“甲剑和乙剑。”
骆伯伧注.目道:“当时你问过令师缺剑的原因么?”
康浩点头道:“问过。据先恩师说:甲乙二剑不慎遗失,因为‘风铃剑’是用百炼玄铁铸造,所以无法补足。”
骆伯伧神色一肃,皱眉道:“令师有‘风铃魔剑’之名,武林中更有‘剑带风铃,鬼泣神惊’的豪誉。据我所知,令师自从扬威武林,从来没有失过手,若说如此珍贵的独门暗器,竟会轻易遗失,只怕无人肯信。”
康浩惊问道:“难道当年恩师失去两柄风铃剑,竟会另有隐衷?”
骆伯伧叹息道:“如果我猜测不错,令师必然知道这甲乙二剑,当年落在何人之手,否则,他何以一见这两柄失剑,便自甘就死,不作辩解呢?”
康浩愤然道:“伯父不知,当时四门五派倚多为胜,盛气凌人,承天坪被围得水泄不通。恩师他老人家纵有百口,亦难辩解。”
骆伯伧默然良久,微微摇头道:“话虽如此,但以令师之能,设若他不肯束手待毙,四门五派掌门也未必便留得住他……”
康浩接口道:“或许法元贼秃的话是真的,恩师当时已失去武功了。”
骆伯伧苦笑道:“事实真相未明,遽下断语未免过早,好在这知‘定穴护元带’上,有太原金店的店名,此事不难查证。”语声微顿,又道:“眼下咱们只有两条线索可循。首先,应该证实法元和尚的话是否真实,其次是追查令师当初失剑原因和双剑下落,若能查出这两柄风铃剑曾落在何人手中,沉冤便可迎刃而解。”
康浩颓然垂首道:“失剑在二十年前,遇祸在二十年后,期间相隔如此长久,恩师他老人家又没有留下片语只字,人海茫茫,咱们从何处着手追查呢?”
骆伯伧道:“这是急不得的,大丈夫忍辱负重,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世上没有揭不穿的秘密,也没有不劳而获的成就,贤侄,你还年轻,又艺出名门,凡事务必首具信心,坚定毅力,雪师冤,扬名声,创千秋威誉,立万世基业,说难故难,说易甚易,端看自己有没有坚定的信念,和契而不舍的决心罢了。”
康浩惊然一震,急忙起身,含泪拱手:“小侄幼失怙恃,襁褓中蒙恩师收养,携隐九峰山,二十年来亲调衣食,抚养成人,师徒何异父子,恩师沉冤不白,小倒片刻难安……”
骆伯伧摆摆手,示意他坐下,感慨地道:“你心急师仇,内心的感受,我不难体味,但事关令师一生清白,在隐衷未明之前,报仇雪恨晨—蹴可成,咱们必须以舍生赴难的心情,冷静地去发掘内情,切不可操之过争,反而蒙蔽了灵智。”
康浩悲声道:“小侄方寸已乱,但任骆伯父作主。”
骆伯伧点点头道:“我承令师不以微贱鄙薄,折节下交,视为知己,虽粉身相报,亦是义不容辞,咱们是一家人,今后不须虚礼客套,你且安心暂住几日,万事必须忍耐,一切我自会为你安排。”语声微顿,接道:“不过,有件事你必须记住,现在我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千手猿骆伯伧,而是长乐巷以赌混生活的赵驼子了。”
康浩诧然问道:“骆伯父为什么要隐姓埋名呢?”
骆伯伧凄笑道:“说来话长,今天你初到,咱们暂时不谈这些伤心话,反正以后日子正长,留着慢慢再说吧!”
回头对飞蛇宗海东道:“传我的话,准备一桌上等酒席送来,咱们替康贤侄洗尘,顺便去高宾阁通知韩老二,叫他立刻过来,今夜赌场也提早收摊,大伙儿都来聚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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