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扑朔迷离

 




  黄梅天,正下着毛毛雨。

  湘北云溪镇外狭窄的土道上,蹄声得得,驰来一匹枣红色的住马。韦松踞坐在马背上,不时引颈眺望前方,下意识地总觉今天马儿好像特别僵,慢得使人心烦,使人心跳。

  离开家整条十年,十年荒山冷月,埋头苦练,熬过多少难耐的乡愁,度过多少寂寞的黄昏,十年虽不算长,但对二十岁的韦松来说,却几乎包括了他整个欢乐的童年,十年未见,母亲的鬓角上,不知又添了几许白发?屋前那株垂柳,应该又到发芽变青的时候了。还有爹爹的风湿病,不知会不会轻了些?

  想到爹爹的风湿病,他就更烦恨这阴黯毒气的黄海天,每年个时候,爹爹的风湿病总是令人耽心的。记得十年前当地离家远赴衡山习艺,爹爹的清正重,但他老人家没有半点伤感或气馁,含笑将他唤到床前,抚摸着他的头顶,幽幽地道:‘孩子,高高兴兴的去,将来高高兴兴的回来,别忘了你是金剑神镖韦如森的儿子,更别辜负你师父南岳一奇的侠名,爹虽然老了,但还硬朗,爹会熬着等你十年艺成归来,当着你两位叔叔的面,把爹爹随身带了三十年的金剑交给你,那时候,爹虽死也就瞑目了。”’虽然经过漫长的十年,至今回想当年爹爹说这些话时,韦松眼中含着热泪,奖一阵,又吸一阵,那情景历历如在目前,他那时年纪虽小,但却有一点始终猜想不透一一那就是,爹爹年不过五十,说来并不老。但为什么一个练武的人,竟会在壮年之际,染上了风湿症呢?

  这个疑问,他问过爹,也问过师父,可是他们都讳莫如深,始终不肯爽爽快快告诉他,这一问,在心里问了十年,今天回家,他决心要好好问阿爹爹了。

  得得的马蹄声,飞溅的水花,使他沉缅在回忆中,又把他从回忆中唤醒,转过一丛茂林,正是个交叉的十字路口,路边一株高大黄榆树,正渐沥沥向下滴着黄豆粒大的雨点。韦松了由自主勒住坐马,伸出手,缓缓抚摸着那冰冷湿洒的树干,好一会,突然从马背上挺身而起,拨开乱枝,矫捷地攀上树顶,十分熟悉地从一个隐蔽的树洞中,取出一只铁制的小盒儿。

  那盒儿上满是铁锈,显见放置的时间已甚久远,韦松小心翼翼的拂去锈渍,掀开盒盖,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抹欣喜的微笑。盒子里放着一只布制的香袋儿,因为潮湿所浸,袋儿早已变了颜色,但仍旧可以看得出,那是一只轻过精心绣制的香袋,袋面上一对鸳鸯、一只栖息在湖面,另一只振翅欲飞。

  韦松捧着香袋,含笑凝眸,好像从那陈旧的袋儿,望到一双秀丽明媚的大眼睛。

  她是他的小表妹,当他离家投师时,她不过九岁,然而,却在众人纷乱为他整理行装的时候,偷偷把他唤出来,手里正拿着这只香装儿,娇羞地道:“松表哥,喏!拿去!”韦松接了过来,脸上一阵红,悄悄道:“谢谢你,兰妹妹,可是,不知道师父许不许带这些玩意儿。。。。。。-兰妹有些生气:‘傻瓜,你不会私自藏着,不让他看见?说着,一扭身子,跑了。但跑了没几步,忽然又自己站住,回过头来,半笑半嗔地道:“等你回来,要是没有这东西,瞧我会理你——。”小身影奔过后园月门,韦松却傻愣愣站在那儿发呆,几经思付,他终于决定不带它一块儿去衡山,他想:师父南岳一奇是个道士,我这一去,不管出家不出家,要是带着这香喷喷的小东西,给师父知道,一定会挨顿臭骂。所以,他偷偷用铁盒儿把香袋收好,离家的时候,就悄悄塞进这棵大树树洞里,去时,他还慎重地设誓:‘十年后,要是我仍寻着过铁盒,得着这香袋,证明兰妹妹和我——。和她怎么样?事隔十年,想起来还有些耳热。如今,他果然艺成归来,果然又拿着这只铁盒,得到这只香袋———一切都像十年前一样,可是,不知兰妹妹已变成什么模样了?

  想着,他有些慰籍,又有些伤感,默默揣好香袋,抬起头来,眺望远方,那烟雾迷蒙的小山后,便是他十年不见的故乡了。这时候,母亲也许正在忙碌,厅堂里只怕闹哄哄全是客人,爹说过,在他艺成返家的今天,要邀请当年和他老人家并称“洞庭三剑”的蓝衫剑客梅维民、连云剑客吴涯,以及亲朋好友,盛大庆祝,并且决定在席间,将他那柄金剑转赐韦松——那自然象征老一辈的从此退隐,让年轻一辈的仗剑江湖。

  他不禁悠然神往,轻抖马缰,正欲前行,却在这刹那,实闻一阵急迫的衣袂飘风声响,由远而近!转瞬间,十字路口奔来一群人,最前面的是一个神情凝重的老年和尚,金黄色的袈裟,黑色芒鞋,低头疾行,其速如风。在他身后,跟着十七八名中年僧人,个个步履矫健,一望而知尽皆身负绝高内功。这群僧人,脸色一股凝重,光天化日之下,毫无顾忌地施展“陆地飞腾术”赶路,一晃眼,已由东而西,从十字路口匆匆奔过。他们谁也没有停一停,甚至连看也没有着韦松一眼,好像是根本不知树下有这一人一骑似的。

  韦松怀着无限好奇,怔怔望着和尚们远去的背影,不觉诧付道:看这些和尚,气宇轩昂不凡,一望使知必是武林中名门大派弟子,是什么事使他们如此匆忙?如此凝重?好像有着沉重的心事和任务。这念头尚未转完,暮地又听得一阵急促的步履声,由远而近。

  韦松讶然四顾,当时又是一怔,原来从东方大道上,又疾奔来一群道士,为首一人,纶巾羽冠,背插两剑,年纪在七旬以上,率着身后十余名中年道人,低头如飞从大树前奔过。

  这些道人神情、人数,所去的方向,和刚经过那群和尚一般,甚至赶路的匆忙疾速,也全然相同。

  韦松大惑不解,忍不住向走在最后一名道人拱手叫道:”敢问道长——”那道人来等他把话说完,精目一抬,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脚下不停,转眼间从韦松马侧擦身而过,连头也不回,匆匆而去。

  韦松怅惘而立,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脑中尽翻腾着无数疑惑,暗忖道:真是桩奇怪的事,假如不是急着赶回家,我一定要跟去看看。家,毕竟给了他更大的诱惑,他痴立片刻,耸耸肩头,一带丝缰,仍然选择了归象的小径,只是,雨还在纷纷下着,使他感到更加烦闷。

  缓缓驰过小山,老远地,就望见家门前那株垂柳,果然,那软的枝条上,已经茂生着新绿,屋顶烟囱,正冒着袅袅炊烟,是母亲在厨下准备酒菜?他精神陡觉一振,“唰”地在马屁股上加了~鞭,健马拨开四蹄,风驰电掣冲下了山坡。

  十年啦,他终于走近了怀念十年的家门,人未近前,早已大声呼叫:“娘我回来啦!

  —”屋中没有回应,准是大家正笑闹着没听见,韦松一挺腰肢,轻盈地跃落下马,连造也顾不得抬换,抢行几步,推开了屋门:“爹!我回来啦——”

  猛可间,他语声倏忽而住,瞪着一双惊愕的眼睛,飞快地向屋中扫了一遍。首先映人眼帘的,是正厅中的酒席,席上罗列着菜肴,尚在腾腾的冒着热气,当中座位上,坐着他爹爹“金剑神镖”韦如森,“蓝杉剑客”梅维民和“追云剑客”吴涯坐在上下首,对面客位空着,另外,一个眉须斑白的老人和一位浑身绿衫的女郎打横,一共五个人,四男一文,僵挺而坐,不言不动.毫无声息。

  韦松从心底冒出一股寒气,抢步上前,沉声叫道:“爹爹,梅叔叔,吴叔叔—一。’谁也没回应,梅维民手里尚擎着酒杯,吴涯虚张着嘴,似在说话,又似在发笑,那斑发老人正举着向盘中挟起一块鸡腿,手臂才缩回一半,绿衣女郎更使人心惊魄散,她——竟是表妹徐文兰——。

  一切那么安祥而甜静,宴会正进行得热闹,是什么原因,竟使他们速然而止,五个人全都已经冰凉僵硬,气绝而死。

  韦松惊恐得疾退数步,突然嘶声厉叫:娘!娘!你在哪里?’叫声中,身形似电,旋身直向通往厨下的门内奔去。掠过门槛,猛和一个人迎面撞个满怀,他此时正当惊恐之际,‘蓬”然一声,那人直被撞得倒飞而起。韦松左臂疾探,快如电掣一把扣住那人腕肘,那人手冰凉,定神看时,那人正端着一盘热腾腾的肉脯,竟是丫头梅香。他伸手向她眼前晃了晃,梅香瞠目直视,早已死去。

  韦松心胆俱裂,一摔手,松开梅香,错步间,穿过后廊,直奔后下。一脚踏进厨房,他心头顿时一宽,炉上炭火正旺,他娘背身站在火炉前,手里举着锅铲,锅里下着爆鸡丁,油辣火热,劈劈啪啪正响着。

  韦松唤一声:“娘,这是怎么一回事?’蓦然间,一股焦臭之味冲鼻而人,锅里冒着一股股浓烟。

  他心头猛烈地一震,闪身而上,锅里菜者都焦糊,他娘瞪大了两只眼睛,好像突然看见什么极其可怖的事物,张口结舌,业已气绝。

  这真是一件奇怪而又可怕的变故,整个屋字中,已无一个活口,但他们的死,仿佛速然发生在刹那间,那么突然,那么意外,那么安详,甚至连被害的人,也全部死在不知不觉之中。

  如说是中毒,厨下还有没用过酒莱的母亲和梅香,何况,中毒之后,肠裂胃穿,也决不会死得如此宁静安详。如说是突然出现了可怖的事物,那么,桌上吃酒的人并没有惊愕表情,廊下送菜的梅香,甚至兀自站立着,手中端着菜肴,并未跌倒。唯一可能,是在大家兴高采烈,不知戒备之中,被仇家使用奇毒暗器,先伤了厅上五人,再掩至厨下,连下毒手,不,这理由也不甚合理,厅上“洞庭三剑’并非泛泛之辈,他们绝不会毫无警觉,何况,绝毒暗器,也应该留下伤口——

  念甫及此,韦松蓦地~震,急旋身重又冲进厅房。他知道这决非一件寻常的变故,如果不能冷静,必将失陷在迷乱中,是以极力压抑内心悲伤,不断地告诫着自己:冷静!冷静!

  一家七口血仇,全在我一人肩上,若不能查出实情元凶,如何对得起父母,如何对得起叔叔们和兰表妹,更何以对得起十年埋头苦学!

  大智大勇的人,往往能控制自己的情感,韦松强抑悲愤,重回前厅,再次浏览桌上情景,果然被他发现几点可疑之处。

  第一.屋中物件,有条不絮,桌上菜肴尚温,厨下炉火正旺,足见变故发生,并不甚久。

  第二,那班发老人面目甚是陌生,搜遍儿时记忆,始终想不起此人是谁?他是什么人?

  怎会突如其来,参与了这次的死亡的宴会?

  第三,他爹爹虽在正襟危坐,面前放着半截断剑——即是他老人家仗以成名的金剑,原来要在今天欢宴席上,当众传给韦松的。然而,那柄纯金利剑,此时却只剩下半截剑身,整个剑尖,已经折断不知去向。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项发现,背向大门的空位之上,放着一只曾经使用过的竹筷。这发现令他深深感到震撼和心悸,他本以为那座位是空着留给自己的,如今细想起来,敢情这屋中尚有另一位神秘的客人?

  他是谁?怎会在惨变发生之后,独失踪影?韦松战栗地从兰表妹发上,拔下一银簪,—

  一试探桌上每一只酒杯,但是,他失望了,酒杯中并没有毒。他痛苦地将银簪重又插回兰妹发髻上,触手杯中,摸摸那只陈旧的香袋儿,心里顿时泛起无限凄凉的涟漪。

  儿时情景,如在目前,十年来,她不知做过多少少女的绮丽的梦,今日满怀欣喜,坐在这期待的酒席上,却因而断送了她灿烂似锦的青春年华。

  泪水充满韦松的眼眶,但他极力忍耐住,不使它们滚落下来,朦胧泪眼中,这屋子里一几一椅,对他都是那么亲切而熟悉,然而,唉——。

  这是一桩处心积虑的谋杀,计划慎密,下手狠毒,一口气残杀了男女七人竟不留丝毫痕迹。

  是仇?是怨?他茫然无所知。用什么方法?怎样下手?他更是迷惘,唯一可以遵循的两点线索,只是那陌生的斑发老人和那神秘失踪的不速之客。可是,这两人一个已死,一个已去,叫他又能从何查起呢?

  失神地痴立在桌边,许久没有移动一下,不知什么时候,泪水已浸湿了整个前襟,颊上泪水如蚁行,他也懒得去拭拂,盼了十年,如今只得到空荡荡的房舍和满屋尸体,假如他要哭,即使泪干血尽,也难泄心中悲伤于万一。

  朦胧中,窗外天色已暗,烦人的细雨,依然渐沥下个不停,屋子里光线阴沉,但韦松不想点灯。

  他愿意那样呆立着不动,哪怕站上十年百年,他更愿意天永远黑暗下去,最好再也没有明天,让一切都到此而止,生、死,岂不全部一样了?但,老天却是无情的,人死不能再生,天晴了,却终于又明亮起来。

  当他惊凭窗外晨曦初露,才记起自己竟呆呆地站了整整一夜,这时候,雨已经停了,一丝金黄色的阳光,透过窗槛,远处村落,传来一声声鸡啼,他强忍着无限悲恸,幽幽地取了一柄铁锹,默然在屋前垂柳之下,掘了一列七个土坑。

  掩埋了父母,接着是“洞庭三剑”,再接着是令他心碎的兰表妹,他泪如泉涌,从怀里取出那只陈旧的香袋,拗开她的右手,想让她握在掌心里——忽然,一件闪亮的东西,从她手心悄没声息坠落在泥地上。

  韦松眼中一亮,俯下头去,却见是一枝打造极其精巧的星状暗器。那东西系用纯钢打造,共有六角,菱尖锋锐,闪闪发着碧绿的光辉。显见是经过剧毒浸淫的。

  韦松心头猛震,用一幅细绢垫着手,谨慎地将它拾了起来,再看时,才发现兰表妹纤腕“劳官”穴上,有一处非常细小的针孔。

  这个发现,使他浑身血液沸腾起来,急忙又检视那尚未掩埋的斑发老人,奇怪的是,那斑发老人竟浑身无伤。

  韦科如疯似狂,将那斑发老人身上衣物,尽都倾掏了出来,细细检视,蓦地,却在地贴身衣袋里,找到一张红纸请帖。

  那请帖上写着:“谨请于清明正日,故备菲酌,恭候台光,席设洞庭君山之巅,万毒教主田秀贞谨具。”

  他握着那张请帖,脑中百念飞转,一时想不起这“万毒教主田秀贞”是何许人物,可是,偏偏这请帖会在班发老人身上发现,而自己一家七口,死得离奇,难道说这个惨变,竟跟“万毒教”有关吗?

  细算时日,这一天恰好正是清明,他霍地跃起身来,小心翼翼,将爹爹所遗半截金剑,以及那枚星状淬毒暗器和请帖藏进怀中,掩埋了死者,锁闭了屋门,恭恭敬敬在父母坟前拜了三拜,洒泪祷祝道:“爹娘,求你们老人家的在天之灵护佑,踏遍天涯海角,孩儿誓要查出元凶,替爹娘、二位叔叔、兰表妹、梅香,和这位不知姓名的老前辈报仇,决不玷辱爹爹金剑神镖和师父他老人家南岳一奇的声誉。”

  凄惶中,韦松挥泪上马,一步一回头,直到转过小山,望不见家门那株垂柳和七座新坟,压抑了一整夜的悲怆,才进发了出来。

  他悲愤地仰面向天,发出一声凄厉绝伦的情啸,抖动马缰,冲上了征途。

  怒马如飞,转眼又到了那棵大树下十字路口,韦松俯首低回,那只锈渍斑斑的小铁盒,还在树根下烂泥中,回首前情,只在昨宵,这一夜中去而又返,人事变迁,家毁人亡,竟是如此的悲惨和巨大,他纵是铁石人儿,也不禁泪水滂沱哭一会,想一会,蓦觉脑中灵光一闪,对了!昨天那神色匆忙西奔而去的和尚和道人,他们所去的方向,岂不也是洞庭?这一想,心神大振,勒转马头,循着西去大道,放马疾奔。

  他暗算脚程,要是能够在午时之间赶到湖滨,还获得及雇舟立赶君山,假如再迟了,纵然到得君山,只怕也在黄昏日落的时候了。

  因此,他也顾不得道路泥泞,坐骑疲急,一口气飞驰疾奔了五十余里,马背上一片湿漉漉,已分不出是雨?是汗?还是溅起的泥浆?

  已到将尽,韦松人困马乏赶抵湖边,远远地,就见湖边停着一列三艘大船,船上已密密站满了许多人,其中道家、俗家都有,个个神情凝重,默默垂首不语。

  韦松奔到近前,弃马落地,向船象供拱手道;“请问这船是去君山的吗了’那船伙不屑地冷瞥了他一眼,道:“虽是去君山,但咱们是万毒教主包下来迎接宾客的,你有请帖吗?”

  韦松听说没错,心里顿时放松了一半,微微一笑,取出那张红纸请帖,递给船伙,那船伙细看了好一会,仍然狐疑地道:“阁下是那一派弟子,怎么就只你一个人?”

  韦松不悦道:“在了既是持帖而来,你管我是哪一门派?愿意几个人同来?’船伙冷笑道:“万毒教主柬邀武林七大正派聚会君山,身份不对,是不许参加的。’韦松怒目一瞪,方要发作,却听一个声音接口喝道:“既然持帖赶来,便是教主贵宾,你是什么东西,倒敢追查起人家来历,真是讨打!”随着“打”字,一缕疾风,逆袭而至,径奔船伙儿面门。

  那船伙儿身手竞相当不俗,蓦地滑步旋身甩头,“脱袍让位’,闪开三尺,怒目反顾,却见是个虬髯大汉,虎视眈眈立在船头上。

  船伙冷冷一笑,道:“朋友,待会儿君山会上,有的是抖露本领的机会,此时此地,未免有些犯不上吧!”

  虬髯大汉敞声笑道:“区区万毒教,谅也唬不倒伍某人,朋友既是会家于,咱们就先走几招如何?”船伙方要回话,旁边一个黑衣中年人冷冷瞅了他一眼,沉声道:“时刻到了,开船,别给教主得罪了贵宾。”那船伙似对黑衣人十分恭顺,不再争论,扬扬手,三只大船一齐解了缆。

  韦松冈身上了船头,恰好和虬髯大汉并肩而立,不禁感激地含笑拱手,道:“兄台也是接到万毒教请帖,往君山赴会的?’

  虬髯大汉笑道:“不去君山.怎会上得贼船,在下伍菲,乃华山门下,小兄弟气宇不见,身手矫健,又是孤身一人赶会,难道是昆仑俗家弟子?”

  韦松忙摇头道;“在下韦松,并非昆仑门下——”

  伍非微微一怔,问:“那么令师是?——”

  韦松笑道:“象师虽也是道象,却和昆仑并无渊源,伍兄乃华山派中高手,不知可曾听说过衡山上百练—一。”伍非未待他说完,抢着叫道:“令师敢情是南岳一奇百练羽士?”

  韦松点点头。

  伍菲既惊又喜,道:“天下武林。除了七大门派,有首歌词,叫做:天外隐三圣,宇内唯一君,南北分双奇,西漠仅半人。这七个绝顶异人中,今师盛誉。不在天外三圣岛、宇内一君康一等、北天山神手头陀以及西漠怪杰檐迦耶弥之下,难怪万毒教主,竟连令师也请到了!”

  韦松好奇地问:“伍兄所称天外、字内、南北双奇,都不费解,那句:‘西漠仅半人’,不知作何解说?”

  伍菲道:“西漠异人檐迦耶弥据说乃猿人交配所生,自幼神力天赋,行动如风,更练成一身旷世无匹的武功,所以,虽说西漠仅半人,这半个人,却是武林中一代怪杰,盛名几乎驾凌其他六奇之上。”

  韦松听得出神,偶一回目,却见所乘大船.正乘风鼓浪,向北洞庭君山航驶,三艘船一前二后,首尾相连,隐隐已可望见君山挺拔的峰头。

  他心念微微一动,忙又问道;“小弟甫出师门,阅历朕浅,今日初次参与武林盛会,却不知那万毒教主,究竟是何许人物,发帖邀请各大门派,莫非有什么阴谋毒计?”

  伍菲晒然笑道:“这个,谁也弄不请楚,但据说那位万毒教主,崛起江湖,有意开山立派,曾经在荆蘘一带,连败武当派十余名高手,因此薄有虚名,是以发帖邀约武林中七大门派聚会君山,大约是有意炫露几手武功,嘿!那她也太自不量力了。”

  韦松道:”七大门派都应邀赶到了吗?”

  伍菲道;“七派之中,已到六派,实际武林各派,全是受了武当掌门青冥道长私函邀约.存心要在君山会上,报复荆襄挫败的奇耻大辱,是以各派掌门人情难却,都亲自率领派中高手起来参加,其中只昆仑一派未到,想必是他们距离太远了。

  韦松紧接着又问道:这么说,今日之会,无形中等于武林各大门派较技大会了?”

  伍菲笑道:“也可以这么说,但较技对象,却只有那狂妄自大的万毒教主,各派来意,不外给武当派助威而已。”

  两人谈到这里,大船已抵君山山脚,三艘船一齐靠岸,众人方才下船,就见岸边一片新搭的竹棚中,适时奏起乐来,一个满头白发,身躯魁梧的老人大步迎出棚来,拱手笑道:

  “贵宾莅临,老朽欧阳琰,谨代表万毒教教主,恭迎各位登山。”

  韦松愉眼打量那位白发老人,心里不禁暗惊,那欧阳琰不担身躯魁梧,声若洪钟,一双精目,更是神光充沛.一眼就可以看出,必是个身负极高内功修养的高手。

  众人都不知道这位欧阳琰在万毒教中是什么身份地位,含糊点了点头,便动身上山,伍菲有些不忿,向韦松暗暗递个眼色,忽然越众而出,抱拳一揖,道;”敢问欧阳前辈,在万毒教中任何职司?”

  他是要存心试试这老头子有些什么惊人艺业,一揖之际.掌心外露,暗蓄了七成功力.当胸突推过去。

  韦松一见,骇然失惊,身形疾闪,紧跟着也抢步上前那欧阳琰微微一笑,左掌当胸斜竖,含笑道:“不敢,老朽乃教主左护法,贵客不必多礼。”

  笑语声中,上风与历菲的内力造通一触,只听”蓬”地一声轻响,那欧阳琰纹风不动,伍菲和登登登连退四步。

  韦松适时跨到,左掌疾出,在伍菲腰际轻轻托了一掌,右掌迎胸半划,“嘶”一声裂帛脆响,应手而起,总算替伍菲挡开了对方强猛的余力,同时助他站稳了脚步。

  欧阳琰眉头微震,神情立变,却见韦松气定神闲,恍如无事人一般,忙含笑道:”少侠好精纯的内力,敢问尊讳如何称呼?”

  韦松冷笑道:“小可韦松,做谢欧阳护法感意。”回头看时,伍菲脸色已变得一片苍白,正有一位蓝衣汉子,急急递给他一粒丸药。

  欧阳琰耸声笑道:“名门大派,果然精英辈出,今日之会,能得韦少使光临,为之生色不少,各位休嫌怠慢,快请!快请!

  说着,大袖一抖,身躯凌空拔起,微一拧转,已到三丈以外。

  众人全被那欧阳护法气势所慑,互相交换一个诧讶的目光.各展身法,紧追而上,韦松耽心伍菲内腑被震受伤,低声问:“伍大哥,不碍事吗?”

  伍菲露出一抹感激的苦笑,道:“还好,多亏韦兄弟那一托之功——。”

  韦松笑了笑,深手握着他婉肘,沉声道:“咱们也别落后,走!”一股灼热内力,从伍菲“曲他”穴上直透过来。

  伍菲惭愧地一叹,轻声道;“韦松兄弟不愧南岳一奇传人,愚兄心感就是了。”吸一口气,举步疾行上山。

  一群人甫登山顶,放眼望去,山顶上已搭盖了十余丈宽广的一片彩棚,内中黑压压坐了许多人。

  左列客位上,顺序坐着武当青冥道长、少林掌门了尘大师、峨嵋掌门飞龙禅师,三位掌门人身后,各侍立着十余名门下弟子。

  右侧是一排三张较小方桌,桌后约有数十名红衣少女侍立,上首位上,坐着一个白发老人,模样竟跟欧阳琰长得十分相似,下首位于空着,当中一把虎皮交椅上,却坐着一个仅二八,浑身彩装的妙龄女郎。

  韦松一眼望见那彩在女郎,险些惊得跳了起来,骇然忖道:“怎么会是她?”

  他举手揉揉眼睛,再看时,仍旧不错,那女郎顶多十六七岁,眉如春黛,眼似朗星,玉面柳腮,妩媚含俏。。。。。。这模样他太熟悉了,分明就是十年前兰表妹的影子活脱出现—但是,一天之前,他明明已经亲手掩埋了表妹徐文兰的尸体,她又怎会好端端坐在这几?

  他一时之间,既惊又骇,伸手向怀里一摸,那枚淬毒的星状暗器仍在,咬咬舌关,犹有痛楚,足见并非梦中,而家中惨变的事,又决不会假。难道说,天下竟有这么相似的人?

  他方自骇异,却见欧阳琰紧行两步,向那彩衣女郎恭恭敬敬躬身为礼,说道:‘老朽奉命迎得青城、终南、华山三派掌门及派中高人登山,请教主示下。”

  韦松一惊,暗自失声叫道:”我的天,她就是万春教教主田秀贞?这真是天下第一桩怪事了。”  那女子年纪甚轻,但却傲然不群地端坐在正中主位之上,本已显得十分不配,听了欧阳琰的话,她竟然站也没有站起来,只是露齿嫣然一笑,飞快地扫了这边一眼,摆摆手,道:“请坐吧!”这话一出,刚来的青城掌门乙真道长,终南拳门铁拐婆婆,华山掌门”夺命判官’蓝荣山,以及三派门下,个个都怒形于色。

  上首座位那白发老人家缓缓站起身来,含笑拱手说道:“教主腿上略有不便,未能如礼起迎,老朽欧阳珉谨代致歉意。’

  众人这才发觉那彩在女郎自腊以下,用一条红毡掩着,大家气才消了一半,纷纷在客位上落坐。

  韦松一面跟在伍菲身边坐下,一面暗暗吐了一口气,心道:原来是个残废人,总算证明她不是兰表妹了—一

  那万专教主游目在对面客座上扫视一遍,轻声问欧阳琰道:“还有昆仑派的人怎未见到呢?”

  欧阳琰正走向下首空位,闻言连忙止步,躬身道:“想必西昆仑相距太远,是以不能在会期前赶到—一。’

  谁知这话未完,田秀贞突嫣粉脸一沉,冷冷道:“咱们一月之前就发帖传邀,想不到昆仑派牛鼻子们好大的架子,躲过今天,谅他们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这位万毒教主转眼间换了一副面目,语气整是狂妄,只听得对面青城、武当两位道家掌门人勃然变色,武当派青冥道长第一个按捺不住,霍地立起身来,抗声道:“贵教发帖邀中原武林七大门派聚会君山,未见以礼相叙,却这般口出不逊,难道这就是待客之道?’万毒教主田秀贞冷笑接口道:“道长何必急躁,天大的事,本教主今日自当还你一个公道。”回头对欧阳兄弟吩咐道;‘二位护法,别叫贵客笑咱们怠慢,看酒!”

  欧阳珉招招手,立时有两名侍女转过席前,其中一个手捧一只大铁盘,盘里整整齐齐放着七八十只酒杯;另一个肩上斜托一只酒坛,坛口封泥,已经卸开。

  欧阳珉含笑起身,左手接过盛杯的铁盘,右手接过酒坛,坛口微倾,“唰”地一道酒箭疾射而出,绕盘三匝,肘肩一收,酒箭顿止,那铁盘里七八十只酒杯中,已各自满满装了一杯酒,竟然涓滴不曾外溢。单只这一手倾坛注酒的上乘手法,就看得六大门派掌门人瞠目咋舌,脸色剧变,若非是内力、火候、手法俱臻化境,焉能使坛中酒液如此平均分布在酒杯之中?六位掌门人自忖不如,面上皆有惧色。

  欧阳珉弃了酒坛,含笑说道:“荒山欢晤,首需佳酿,老朽不敏,愿代教主奉敬各位水酒一杯,聊助雅兴。’语声一落,左臂微微一科,那七八十只盛满酒液的杯子,呼地破空直起,犹如漫天花雨般,径向对面客席上飞射过来。

  六大门派显然一惊,情不自禁蓄功戒备,但眨眼间杯影忽敛,众入低头看时,各人面前,端端正正放着一杯酒,酒液超出杯面足有三分,却分毫未见溅泼出来。

  万毒教主发出一阵咯咯娇笑,举杯道:“水酒一盅,不成敬意,来!各位先干这一杯。”说着,一仰粉颈,饮干了自己的一杯酒。

  那田秀贞娇笑起来,眼儿弯弯,眯成一线,风韵神情,像煞了徐文兰,韦松看得发怔,各派掌门人却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他们心里雪亮,人家既称“万毒教”,必然不是无因,那么,谁敢说这酒杯里的,是纯纯正正的酒?

  少林派不愧领袖群他,了尖大师哈哈一笑,推杯而起,朗声道:“贫僧等承教主飞帖相邀,冒昧赶来君山,见邀因由尚未明白,实不敢领此盛情。’终南掌门铁拐婆婆也顿一顿拐杖,接口道:“正是,话未说明,老婆子如鲠在喉,食难下咽。”

  万毒教主田秀贞妩媚地笑道:“一杯水酒,各位何必疑忌太多,既然如此,咱们就先谈后饮,也无不可。’

  她说到这里,语声一顿凤目斜掠,向身后红衣持女送了个眼色,登时有五名手捧瓷瓶的少女,闪身而出,分占五个方向,将手里瓷瓶高举过顶。

  这架彩棚搭盖在群山顶端,除登山的小径之外,四周俱是悬崖峭壁,那五名红衣少女所占位置,都在悬崖边缘,只剩下小径这一方,无人扼守。

  众人都不解这番做作用心何在,更猜不透那五只瓷瓶里盛的什么东西?各派弟子不由得全都紧张起来。万毒教主却微露皓齿。嫣然一笑道:“各位分掌一派门户,个个都是当世武林难得的俊彦,大慨你们也知道,若凭我田秀贝一介弱女,要想开山立派,在武林中争得一席之地,甚是不易吧?’

  了尘大师点点头,道;“施主说的,的确不错——。”

  那田秀贞蓦地脸色一沉,笑容尽敛,道:“但是,我田秀贞虽然只是个不足道的弱女子,放眼天下,却没有一个人能叫我口服心服的,所谓名门大派,所谓一派宗师,在我田秀贞眼中,那真是平凡得很,不值一顾—一。’这话未完,已有许多六大门派弟子发出几声冷哼,都在心里骂道:好狂的丫头,你凭仗些什么?

  田秀贞精目满蓄锐光,冷冷扫了众人一眼,继续又道:“说句不怕人笑的话,咱们万毒教虽有闻名立宗、开山立派的雄心,却自知势孤力薄,难成大事,因此诚心邀约各位高人集会群山,正有一桩不情之请,要各位鼎力协助。”众人听到这里,仍不懂她葫芦里卖弄些什么玄虚,了尘大师低喧一声佛号.道:“施主年纪虽轻,有些雄心壮志,实属难得,有何疑难,只管直说出来。”

  万毒教主田秀贞又娇笑起来,道:“这件事,在各位是轻而易举,在万毒教,是得益良多,只是不知各位愿意不愿意?’

  了尘大师仰头望了其余五派掌门人一眼,朗声道:‘但凡不损武林正义情理之事,贫僧和少林门下,自当效劳。”

  田秀贞笑道:“容易得很,咱们的意思,是要请各派掌门自今日开始,舍弃门户之见,同心协力。投效万毒教,使纷扰支离的武林,从此得归一统。”

  话来说完,华山掌门“夺命判官”蓝荣山已经虎吼一声,霍地立起,叱道:“什么?你要咱们投效万毒教?”

  田秀贞娇媚地点点头,道:“一点也不错,诸位要是愿意,就请干了杯中之酒。”

  蓝荣山气得脸色发青,嘿嘿冷笑道:”各位,咱们千里迢迢赶来君山,只道万毒教有什么震惊武林的创举,想不到却听这狂妄无知的丫头,痴人说梦,唠叨了许多废话,蓝某人尚有要事,无心奉陪,要告辞先走一步了。”说罢,向身后华山弟子一挥手,转身便欲离去。

  谁知就在他将行未行的刹那,猛觉得暗影一闪,仿佛有个冷冰冰的东西,疾如电闪,缠向自己右腕。

  蓝荣山贵为一派掌门,身手何等迅捷,心念才动,右臂一抖一挥,大喝一声,排山倒海般掌力,已自暴涌而出。但他掌势才施出一半,忽然右腕脉门上,已被一只软若无骨的柔荑扣了一下,同时,耳边响起娇滴滴的声音:“蓝大侠,这样可算得是震惊武林的创举吗?”

  蓝荣山被那冰冷玉指一扣,浑身力道尽失,骇然回过头来,那万毒教主田秀贞仍然端坐在椅上,含笑盈盈相望,好似未曾移动过。他连忙低头,只见自己右腕脉门上,显现起一圈乌黑指印,再一运气,内腑一滞,真气已无法提聚。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众目睽睽之下,他堂堂一派掌门之尊,被人暗下毒手,连怎么被制的,也有些莫名奇妙蓝荣山回头望望身后华山弟子,没有一个说得出所以来,望望各派掌门.也只有一片迷惘骇诧之色。他心知当前这万毒教主,必是身负绝世奇学之人,今日之会,吉少凶多,只得喂然一叹,颓废地又坐回到原位上。武当育冥道长坐得离他最近,忙低声问:“蓝施主.怎么样了?”蓝荣山痛苦地摇摇头,道;“咱们今天认命了吧!语音中,充满了颓败凄凉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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