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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满天山(第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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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第一节
正月初十,将军府。
窗外的梅花开了,开在漫天的飞雪中,一树树如冰雕玉琢。
“你已经在这儿站了三个时辰了,”一个声音缓缓响起,“你在想什么?”
窗前站着一个年青人,他披着貂裘,执着金杯,静静地站在镂花的窗前,静静地看着窗外雪中的梅花。雪光从窗外反射进房中,透过窗搁映在他的脸上。他的脸非常苍白,白得象窗外的飞雪,映着雪光,却又隐隐透出了淡淡的蓝色。
在遥远的西方,这种肤色据说是贵族们特有的标志。
“你在看梅花?”那个声音又问。年轻人沉默,他不说话,往往就是默认。
“你知道庭下那一株绿萼梅开了几朵?”
年轻人低下了头,毫不迟疑地回答:“一百一十七朵。五十一朵是全开的,二十朵是花骨朵,其余半开半含。比昨天整整多了二十朵。”他的语音简洁洗练,语音中有不容小觑的威严。可他的神色,却极为淡漠而孤寂。
仿佛风雪中的孤芳,摇曳于冰风雪雨中,独自开放,独自凋零。
那个声音顿住了。他居然连树上开了几朵梅花都知道了?
一个人在数梅花时,心情该有多么的寂寞,只有亲身体会过的人才明白!
“你还在想着她么?”那个声音又问,苍老的语音中微微发抖。
“冰梅已经死了。”过了许久,那个年轻人才淡淡道,“我很明白,她永远不会回来了。”他蓦地回身,目光闪亮如星:“可我……我不知怎地,一见梅花就……”他的声音亦已发抖,因痛苦而发抖。
房中还坐着一个老人。一个白发似雪的老人。
老人坐在软椅中,膝上铺了一张波斯毛毯,上面放着一只紫铜的火炉,他正把一双枯叶般的手放在炉上取暖。他已是风烛残年,可一张脸上却有着无尽的睿智与宁静,仿佛一位远离红尘的智者。
“宁儿,再这样下去,我真要为你担心了。”
老人叹息着说,“你变得消沉了。”
年轻人猛然一震,手中的酒也溅出了一点。
又过了许久,他突地抬头,把金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师父,你不必担心,我不会这样软弱!”他苍白的脸上隐隐泛出了红晕,是酒力的催化作用。他的声音,亦回复了往日的镇定和威势:“父亲已派我接替回朝的于都护,去玉门关任驻边大将。我三天后起程。”
他叹息了一声:“告别江南,去了塞外,也许会忘了冰梅,忘了这段往事。”
老人颔首:“好男儿当为国出力。你身为大将军之子,文武双全,更应成为国之柱石,撑住一方天际,不让狄夷扰乱中原。”
这个年轻人就是丁宁,朝廷一等威灵侯、镇国将军丁毅之子。丁大将军权倾朝野,声望极高,连当今天子都亲口称其为“兄弟”,国家军务之事尽付于丁将军。
丁宁是他的独生子。
虎父无犬子,将门无懦夫。丁宁注定了要投身从戎,在边疆的金戈铁马之中,终其一生。
骏马秋风塞北,杏花烟雨江南。
丁宁已离开了开封,进入了酒泉郡。
中原已经在身后了。离开中原越远,他心中越平静。这一年来一直困扰他的阴影,在越来越粗砺的风中淡去。关于江南,关于冰梅……一切,仿佛都成了昨夜的消魂一梦。
他牵着马,在熙熙攘攘的街上慢慢地走。满耳是异域的吆喝声和叫卖声,胡人在地上摊放着许许多多银制的小刀小剑,以及各种远自波斯和大食的珠宝,沿街叫卖。
丁宁只是一个人来酒泉郡上任,怀中揣着公函与文书。边关的将士谁也不会料到,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将会成为他们的统帅。
日近正中,他随便寻了个小店坐下吃饭。
当垆的是个回鹘族(今维吾尔族)的大娘,双眉描成一线,高鼻深目,却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语。她端来了一盆手抓羊肉,一盘馕和一瓶马奶子酒。丁宁只尝了一口,眉头已微微皱起,这辛膻十足的东西,实在不合他的胃口。他却仍是慢慢的全部吃了下去。他本不是来这儿吃东西的,他来这儿,是为了维护边陲的安定。
他刚放下小刀,用手巾拭着手上的油渍,老板娘已端上了一盘子石榴,并一个劲地说:“不用付钱的,这个不用钱。”丁宁抬眼看去,只见店中已经每桌都摆上了一盘红艳欲滴的石榴。他默默剥开一只,抓了几粒扔到口中,慢慢咀嚼。酸酸,又甜甜,仿佛是他旧日的回忆……
旧日的江南小镇。一幢临水的大宅子。一个白衣小孩子在院外摇着手,喊:“冰梅,冰梅!”楼上的窗子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女孩的头伸了出来,笑着应道:“侬来了哦?我下来了。”于是,过了一会儿,后园门开了,一个小女孩跑了出来:“宁哥,吃石榴!”她的裙里裹了一捧红艳艳的石榴。她笑得很好看,白生生的脸映着红红的石榴,仿佛五月的榴花……
“冰梅,冰梅哪——”他陡然低叹了一声。一把石榴籽在手中捏碎,血红的汁籽染了他一手——又仿佛是冰梅死时那一地的鲜血!
丁宁叹息。看来,无论他身在何处,他永远忘不了过去!
他抚了抚身边的长剑。
剑名“倚天”。古人云:“耿耿长剑倚天外”,后来,就往往以“倚天长剑”来比喻镇守边关的名将。
这把剑是皇上亲手赐给丁将军的,而他又在出征前,把这剑赠给了他的儿子。他已老了,不能驰骋疆场、为国出力了。他把这把倚天剑传给了他唯一的儿子,这其中的含义不言自明。
这时,街上突然起了一阵喧闹,人们纷纷让出了一条路来。
丁宁抬起了头,看着外边。看样子,似乎是什么贵人来了。
这时,猛然听得一阵音乐之声,众人一齐合拍欢歌。“阿娜儿古丽来了!”“阿娜儿古丽来跳舞了!”众人纷纷欢呼,涌到了门外。
“冰川在轻轻流动呀,仿佛巧手拨动了冬不拉。我唱了这首歌呀,远方的人请你留下。”一个略为沙哑的女声在唱,声音低沉而缠绵。唱歌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回鹘族大娘,旁边几个留小胡子的中年人在伴奏。
她唱得虽好,可真正令人注目的则是那边跳舞的女子。
那女子就是众人口中的“阿娜儿古丽”(石榴姑娘),她一身绯色舞衣,头插雀翎,罩着长长的面纱,赤足上套着银钏儿,在踩着节拍婆娑起舞。
她的舞姿如梦。她全身的关节灵活得象一条蛇,可以自由地扭动。一阵颤栗从她左手指尖传至肩膀,又从肩膀传至右手指尖。手上的银钏也随之振动,她完全没有刻意做作,每一个动作都是自然而流畅,仿佛出水的白莲。
丁宁的目光一直停在她的脸上,好象要看穿那薄薄的面纱,看见她的真容似的。她仿佛看见了丁宁的目光,指尖撩起了面纱,对他微微笑了笑。
丁宁呆住。冰梅!居然是和冰梅极为相似的脸!那顽皮天真而又妩媚娇憨的低头一笑,虽然完全和冰梅一模一样!
观舞的众人欢声雷动:“阿娜儿古丽!”“石榴姑娘!”“舞神啊!”再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一个长者把一串石榴籽串成的项链挂在了她的脖子上:“阿娜儿古丽,真主保佑你!”她双手按胸,深深回了一礼。
然后,她又开始跳舞,舞过长街,舞过闹市……
所到之处,人山人海。
直到她消失在视野中,丁宁才从沉思中惊起。
小二来结帐了。丁宁付了帐,又加了小费。问:“刚才那个姑娘,是什么人?”小二笑了:“新来的总这么问!她呀,是酒泉郡方圆几百里闻名的舞神!从两年前起,每月月初,她总来集上跳舞,只跳三个时辰,然后回去,关门一个月不出来——真是个怪人。”
丁宁看者桌上的石榴,又问:“她住在什么地方?”
小二古怪地笑了:“打听一个大姑娘的住处,有些不大方便吧?”
丁宁没回答,只用了一个有效的方法——往小二的手中塞了一锭银子。
小二马上不绕弯子了,躬下身,在他耳边轻声道:“她就住在城外五十里那座白石屋里,你沿西大街出城一直走,就看得见。”
丁宁点点头,握剑起身欲走。
小二又加了一句:“许多人打她的主意,可从来没一个人得了好处。公子你小心了!”丁宁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脑中只有那酷似冰梅的笑容。
出城五十里,四周已是一片黄沙。偶而有几株仙人掌,长得与人一般高。
丁宁在烈日下,却毫无汗渍。他已找到那座白石筑成的屋。
在一片广袤无垠的黄色中,屹立着一座白色的石屋,屋上的每一块石头皆方方正正,在这大漠中,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在这孤零零的石屋的檐下,挂着一串银色的风铃。
风铃之下,静静坐着一个白衣女郎。
她是谁?阿娜儿古丽?石榴姑娘又怎么会穿白衣?
丁宁走到十步之外时,那一串风铃无风自响了起来。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个比铃声更美的声音:“你是谁?刚才在街上你就在看我,现在又跟到这儿来,安了什么心?”
白衣女郎钻过了头。她的面纱已除去,黑发如水般披在双肩上,面色清秀美丽,一双美目更有汉胡两种色泽,令人目眩神迷。阿娜儿古丽。
丁宁说不出话来。他仿佛又看到了冰梅!他的眼神变得痴迷而茫然。
“冰……梅……”他脱口低低呼唤。
阿娜儿古丽怔了怔,忽然明白了:“我很象她么?她是你的妻子么?”她的目光,亦已变得谅解而同情:“请进屋来坐坐吧!”
丁宁在屋里坐下。房中一切均为石砌,简洁大方,却又实用。
他的目光在壁上停住,石上面写了几句诗: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抓,鸿飞哪复计东西?”
写得清秀挺拔,他不由问:“你写的?”
阿娜儿古丽道:“是一年前写的。”
丁宁叹道:“不想你也会汉语。”
阿娜儿古丽笑了:“我本是汉人,只不过住在胡地罢了。”她起身,指着墙上几句诗,淡淡道,“我的名字就叫雪鸿。”
雪鸿,雪中的孤鸿。
她凝望城中灯火,叹道:“本来我是在中原的,几年前才到这儿来,唉……”
其实,她不说丁宁也明白,一个在屋檐下伴着风铃的女人,心中又是多么的孤寂。
也许她也是在中原有过什么伤心事,才会来到塞外,在大漠中孤独的生活。
难道,她也和自己一样,是一个孤独的人么?
雪鸿问:“你叫什么名字?”
“丁宁。”他淡淡道。雪鸿微微一怔,眼中闪过极为古怪的表情,又过了许久,才问:“你是什么人?从中原到这儿,干什么呢?”
丁宁沉默。他不知该不该说出自己的身份。
雪鸿笑了:“丁少将军,你不说,你手上的倚天剑可代你先说了。”
丁宁蓦地抬头,眼神已如刀般锋利!一个女人,居然也认得这把剑?她是谁?他一字一字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雪鸿摇头叹息:“我本瑶池仙葩,偶落人间,此剑我亦认得。”
丁宁缓缓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雪鸿笑笑抬起头,道:“丁少将军,既已对我有了敌意,你还是回去吧!”她已在送客,她很决绝,也很果断。
她在说话之时,竟也隐隐有着难言的威势与气势,让人不敢稍有拂逆。
丁宁发觉自己错了——她并不象冰梅,完全不象。冰梅温婉柔顺,笑语可心;她却是端庄稳重,行事果断。
于是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走的时候,檐下的风铃又无风自动,在荒寂中摇响。
风,掠过荒漠,掠过树丛,摇响了檐下的风铃。
第二节
天刚刚蒙蒙亮,马房里就亮了一盏灯。灯在浓重的寒气里明灭不定。
回鹘对天气向来有“早穿皮袄午穿纱”只说,回鹘中午天气酷热,可早晚两时却又奇寒彻骨,天气变化之大,更不同与中原。
马房中的马还在闭眼站着,沉睡未醒。
一个人俯在地上,一手驻地,一手用小铣用力铲着地下早冻成硬块的马粪。铲不动,他就用手刨,挖出一块块仍到一边。
一处铲完了,他又一手撑地,拖着双腿去铲另一处。他的腿受伤了?
边塞将士均十分辛苦,这个马夫想必也不例外。
突然,马群起了一阵骚动。马夫抬头,看见明灭的灯下站了一个人。
一个白衣如雪的女郎。
这个一尘不染的人,来到这样肮脏的马厩,的确让人惊奇。
可马夫却没有一丝惊讶,又默默回身清理起马厩来,不再看她一眼,仿佛她和那些马并没有什么两样。
过了很久,只听一阵“唰唰”之声,越来越快。他终于忍不住抬起了头,想看看她到底在干什么。
她在洗着马匹。一桶刚从井里提回的水放在她身边,她正挽着袖子,用刷子用力刷着浑身是泥的马。泥水溅了她一身,可她仿佛什么也不在乎了。
“你……终于还是找到这儿来了。”马夫终于开口了,“何苦呢?”
她的手未曾停下:“因为我愿意!”她一口气刷了七八匹马,才停下了手,回头看着那马夫。她的眼中隐隐有泪。
他也在看她。
只要有人看到过他,就决不会再认为他是一个马夫。他的脸英挺明朗,线条刚毅,眼中更有一种叱咤风云的气度!
可他的额角,烙着一青灰色的“囚”字,很显然,他是一个发配戎边的犯人。一个犯人,一个马夫,又怎么回有如渊停岳峙般的气度?
白衣女郎在他身边坐下,丝毫不顾地面的肮脏。她吃惊的问:“你的腿还没好么?那四十军棍打得可真厉害。”她从怀中掏出一把膏药,小心翼翼地去敷在他腿上。“于都统这老浑蛋,一心与你为难讨好上司,简直是个……”她不知如何骂好。
可他缩回了腿,转过脸去,冷冷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未央郡主。”
未央郡主?郡主吗?这个客居在边关的女郎居然是个郡主?
雪鸿的手僵住了,脸上泛起苦笑:“对。也许我该象以前一样,拥着貂裘,在火炉旁戏弄架上的鹦鹉……可是,我却宁愿在这儿!我要陪你,狄青。”
狄青!
一个光照史册、彪炳千秋的名将!一个在后世中与霍去病、李广并称的边塞名将!这是一个多么耀眼、多么令人神往的名字。
可在他尚未一战成名前,谁也不会料到他有这样的往事。他竟是一个囚犯、一名马夫。睡在干草堆里,终日与马群为伍。
雪鸿发现他的目光渐渐温和,已不再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
她伸过手,为他敷上了伤药。她的动作很轻柔,只怕弄疼了他似的。敷完了药,她抬头,正看见他渐渐柔和的眼光。
她的心一颤。自己背弃家庭,放弃荣华,从京城来到这荒漠,不正是为了他这样的眼神么?只是他在路上这样看过她一眼,她已决定放弃所有跟他去!
在寒冷的早晨,狄青拉过她在水里泡得红肿的手,握在自己的掌中。他的手温暖而有力。正如他这个人。雪鸿纤弱的手在他掌心微微发抖。
他决不是池中之物,有朝一日一定会名震边陲。雪鸿这样想。
“于都护回京了,这下你可有出头之日了。”她柔声道。
狄青不置可否的笑笑。
“新来的丁少将军,我今天刚见过,”雪鸿又道,“年轻却很沉稳、能干,相信他是个识人才的领袖。”说到这个丁少将军的时候,她的语气有些不自然。
狄青叹了口气,放开了手:“天亮了,你快回去吧!”他又重新俯下身去打扫马厩,再也不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个陌生人。因为他明白,自己什么都不能给她。
他只是个无名小卒,出身贫贱。但是——雪鸿却姓赵!
天璜贵胄之姓,当今大宋天子之姓!
她是皇室中的一员。虽说她家这一支是当朝天子的远亲,势力已大不如前,可毕竟身上还流着天子的血。更何况,她的美丽聪慧在皇族中也大有名声,父亲已为她找了一个权势极盛的夫家,只要她一过门,她家这一支族人必将重新在朝野崛起。
可她却背弃了家族,这个握有天下大权的第一世家——赵家!
只因为她认识了狄青,这个刚从幽州营狱中释放,并马上要押去戌边的犯人,并为他离家出走,全然不顾皇室的脸上会怎样难堪!
那一天云淡风轻,雪鸿与家人去郊外踏青,并一个人偷偷半道溜了出去。
几个月后她就要嫁人了。不知怎地,她虽知未婚夫婿乃是当朝权贵,心中却一片空虚——她甚至没见过他,却要成为他的妻子,从此在侯门如海中打发以后的日子。
她才只有十八岁,还不想这么早埋葬自己的一生!
当她在溪边临流照影时,却发觉对岸有人在洗马!她马上把刚刚掬手喝下去的水全呕了出来——她从小到大,什么山珍海味全吃过了,就是没喝过洗马水!
那时的她,年轻气盛,恃宠而骄,于是马上指着对岸的马夫一句一句骂了起来。骂人的话她早已偷偷学了不少,可家中严格的管教让她难有“施展”之时,这一次可好,她终于有机会一逞口齿之能了。
她的声音如黄莺出谷,请丽动听。溪对岸那一群士兵全听得呆了。老实说,她那时不仅不象在骂人,而且柔和动人的声音反而象是在歌唱似的。
这时,那些洗马的士兵一阵骚动。“好美的小妞儿!”“逗逗她!”“叫她见识一下军爷的厉害!谁叫她骂人呢?”
雪鸿骂得无趣,正准备走了,忽然对岸的马群发出一阵惊嘶,几匹怒马向她直冲而来!
她回头瞥见涉水冲来的怒马,不由一怔!
转瞬间,她娇小的身影已没入了马群中,只听她惊呼了一声后,就没了声音。
这时,对岸一个军士涉水冲了过来,大喝一声,一手挽住一匹马的尾巴,用力一扯,居然把两匹奔跑中的怒马硬生生地拉回几尺。好惊人的臂力!
他正努力去制服那些被伙伴故意激怒的马,忽听有人“噗嗤”一笑——
雪鸿安安稳稳地一手扣住一只马的笼头,制住了两匹冲到她身前的马,自若地笑了。“喂,你放手吧,本小姐不怕!”她笑盈盈地道,“这些马全放过来也无妨!”她对那个一身旧衣,头发凌乱的士兵道。
那士兵没有松手,反而拉着马退了几步。他的个子不高,浓眉直鼻,目光沉静而从容,气质就象一个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大将。
雪鸿正准备说什么,只见那伙洗马的士兵已全围了上来,动手动脚地挑逗。
她火了,叱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对我无礼,小心你们的狗头!”
众人大笑:“好辣的小娘们!”一个人伸手欲摸她的脸,却被方才制住怒马的士兵拉住。那人沉声道:“行事须恪守规矩。”众人笑骂:“狄青,你又来了。去去,不玩就一边去。”
雪鸿火了,更大声地说:“你们听着,本小姐是当今央郡主!”她放开了两匹马,从怀中掏出那面御赐金牌,正准备给那伙无礼之辈一个教训。猛听狄青大喊一声:“小心!”
她正想问:“小心什么——”只见身旁马匹再次惊怒,后蹄立起,前足向她踢来!
她后腰上着了一下,只听“咯”的一声,有骨头断裂的轻响。她吓昏了,她要死了么?
这时,一只手一把把她拉了过去,避过了另一蹄。她一抬头,又见另一匹马正冲着自己踢出后蹄!她正失声惊呼,话音未落,那只手抱住她的后腰,把她扑在地上,贴地急滚到了一边。马蹄在她耳后踩下!
雪鸿又惊又窘,见救她的正是刚才制住马群的那个士兵,心下莫名一怒,扬手给了他一巴掌:“你这臭手,也来碰我?”
狄青一怔,目光随即闪过一丝伤感,却默默立在了一边:“郡主见恕。”
各位军士见调戏的竟是未央郡主,个个大惊失色,不知如何是好。
雪鸿刚要起身,突地后腰一痛,眼前顿时一片漆黑。“我要死了么?”她绝望地想,挣扎着喊:“我不要死!”
当她醒来时,口里仍喊着这一句,可一睁开眼,看见的却是郡府中熟悉的陈设,还有侍立在一旁的丫环吟翠。她回家了?
“小姐醒啦!”吟翠喜极而呼,房外立时一片走动声。父母进来,哥哥进来,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全进来了,七嘴八舌地说:“未央可醒了!”“要不要喝一点茶?”“哎呀呀,小小年纪就伤了腰,老来要腰疼呢!”
雪鸿的头都大了,她刚刚醒,实在怕了那些好心人。可父母在旁,恪守家教长大的她,也只有含笑一一回礼,客气几句,登时赢得了一片赞语——“未央真是有大家风范!”“这就是皇室的典范呢!”“都是郡王教导有方!”
她拼命压抑着心中的不快,脸上始终带着淡雅的笑意。
最后还是娘解了围:“未央,你的腰伤刚好,还是躺下歇歇吧!”于是房中的亲戚们都退了出去。
她听话地躺下了,可怎么也睡不着,翻过了身,问吟翠:“我睡了几天啦?”
吟翠关切地道:“小姐昏迷四天了,王府里的人都担心死了!”
“我的妈!我昏迷了四天?”雪鸿脱口惊呼,却立马掩住了嘴,双眼滴溜溜地转——这话有点不合体统。
吟翠笑了:“小姐别怕,房里没人呢!”她了解郡主的脾气。
雪鸿舒了口气,长这么大了,一直养尊处优,头一次有这样的“险遇”,真……挺刺激的。
吟翠又吞吞吐吐地说:“小姐,你昏迷了这些天,别人都急坏了——可那边丁家却没什么动静,连过来问也不问一声——真是……”
雪鸿的脸红了一下,嗔道:“人家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忙么!”
吟翠气呼呼地道:“什么忙不忙,没过门的媳妇伤了也不问一声,我看哪……八成他们巴不得你死呢!听说丁家那少爷,在外头被一个女人迷住了,三天两头吵着要退亲呢!真是的,以小姐你人品、相貌,当皇后也足足有余,那小子居然不知足!可恶!”
她几天来积了一肚子气,巴不得发泄一通。
雪鸿脸色渐渐白了,低下头,望着绸被上那双蝶穿花图,发了呆。
吟翠一见郡主伤心,忙调转话头,劝道:“你也不必伤心。放心,这门亲事是万岁爷亲自许下的,丁家虽说权大势大,总不成抗旨悔婚罢?放心好了,小姐!”
雪鸿不说话,手指绞着帐上的流苏,叹了口气。她不会开心的,以后也不会。
她又想起了什么,问:“爹追查我受伤的事了么?”
“当然了。那家伙好大狗胆,居然敢调戏郡主。大人当堂打了他一百棍,发配到牢里去了,说不定秋后要处斩呢!”吟翠气乎乎地说。
未央郡主觉得有些不对劲,不由问:“什么‘那家伙’,该是‘那些家伙’!难道只逮住一个、漏了其他人?喂,那倒霉鬼是谁?”
“听说叫什么‘狄青’,是个乡下来的新兵。”
“哇!”雪鸿顾不上腰疼,一下子从床坐了起来,拉过吟翠,急问,“怎么抓了他?放了其他人?他妈的,简直是非颠倒么!”她一急,又出口成“脏”了。
吟翠向她用力挤眼,可雪鸿看不见她的暗示,仍在发作:“爹爹好糊涂!”
“未央,你又放肆了。”一个威乎的声音厉声道,“说话成何体统!”
雪鸿马上收住了口,垂下眼:“爹爹,孩儿知错了。”
郡王哼了一声,挥挥手,又问:“刚才你说什么,那人是冤枉的?可同去那些士兵,都一致指出是他干的,这怎么解释?”
“可恶,好可恶!”雪鸿明白那些兵竟众口一辞地诬陷好人,气白了脸。只好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说到他舍身相救之时,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可仍老老实实地说了。
“爹,你说那些人可不可恶?快放了人家,再给他些银子吧!”她央求。
郡王沉吟许久,才起了身:“爹明白了,你放心好了。”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雪鸿招过了吟翠,悄悄道:“今晚我想去牢里看看那个人,你吩咐老俞留着侧门,让我出去。”
吟翠吓了一跳:“小姐,你刚出了事,又要出去?老爷知道了不得了!”
雪鸿白了她一眼:“笨丫头,不让他知道不就得了?”她又吩咐:“去药房拿一点伤药出来,仔细别让娘知道了。”
吟翠叹了口气,小姐虽说听话,可却不是个任人摆布的女人,她认定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她是个个性很强的人。
看着小姐打点好一切,换上一身劲装翩然出门,吟翠心下不由一沉。
她预感到今夜不会平静!
雪鸿走进大牢中时,不由捂住了鼻子。牢中湿气重,又夹着一阵阵薰死人的臭气与腐味,让她恶心欲呕。她向管牢的小卒晃了晃金牌,小卒马上起身:“郡主!”
她捂着鼻子细声问:“那个叫‘狄青’的关在哪一号?快带我去!”
牢头一下子闻声出来,可脸色已十分难看,连连陪笑:“郡主,这儿太脏了,还是请回吧!”他面上阴晴不定,仿佛担心着什么。那小卒已趁机溜了。
雪鸿不耐烦了,把金牌往桌上一拍,厉声道:“快带我去,少罗嗦!”
牢头不敢再抗命,垂头丧气地领着她往后走。
他在一间囚室前停下,掏出钥匙开门。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锁。
“你心里有鬼?”雪鸿一把夺过钥匙,心中疑云大起——这是一间单人囚室,一般只有死刑犯才关在这儿,狄青罪不至死,为何打入了死牢?
她一下子开了锁,推开门走了进去。
地上是一滩紫血。紫得发黑的血。
“啊?”她失声惊呼,“牢头,他怎么了?”她一边说一边在稻草堆上跪下,去翻过那伏在草上一动不动的囚犯。他浑身是血,被打的遍体鳞伤。血染红了他的衣服,可雪鸿只盯着他的脸发呆。
这张脸已成了灰色,五官都因痛苦而扭曲。嘴角有一丝血,是黑色的血,象征死亡的那种颜色!他的手还紧握着一把稻草,指甲全刺入了肉中。
狄青仿佛认出了她,半合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可转瞬又变成一片死灰。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雪鸿回头大喊,“牢头,你要毒死他?好大的胆子!”她的声音,已有无法控制的战栗,因为极度的愤怒发抖!
牢头不敢看她,低下头嘟哝了一句什么。
雪鸿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盒,取出一粒丹丸,用手捏成粉末,喂入狄青的口中。这是大内灵药,只盼能稍缓一下毒性。她的手亦微微发抖。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紧张,仿佛自己的生死也悬于一线!
她追问了一句:“牢头,你刚才说什么?大声点!”她回过头,狠狠盯着牢头。
牢头仿佛鼓足了勇气,抬头道:“是郡王吩咐小的这么做的!”
“什么!……”雪鸿蓦地呆住,全身似失去力气一般,一下子坐到了草堆上,呆呆地望着地上,“爹……爹要杀狄青?为什么?……”
“因为他冒犯了你,碰过你。这件事若传出去,对你冰清玉洁的名声不好。你两个月后嫁入丁家,我不想他们有什么理由挑剔你!”牢门又打开了,那个小卒气喘吁吁地领来了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人——郡王!
他看着失魂落魄的女儿,又看看濒死的狄青,不由皱眉,叱道:“未央,别碰他!小心弄脏了你的手!”
雪鸿痴痴地道:“弄脏了……我的手?”她仿佛呆了一般,低声说了一遍又一遍。忽地抬头,冷笑:“爹,我明白了!你是为了女儿清白的名声,才杀人灭口的,对不对?”
郡王点头:“不错,冒犯你的另外几个士兵我也会全杀掉——你很聪明,能明白爹的苦心。”
雪鸿定定地看着他,突然大笑,笑声竟有些疯狂:“你的苦心?你只不过是挖空心思把我嫁入丁家,好攀龙附凤,借力东山再起罢了!你……你可真疼女儿,明知那个丁宁早已有了意中人,还费尽心思拆散他们!你这是为了往上爬,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啊!”
郡王的目光已渐渐变冷,冷得彻骨,一字一字喝道:“未央,你住口!”
雪鸿大笑:“我不住口,我偏不住口!我沉默了十八年了,我要说话!”她的眼中,第一次闪出了无比的坚定与勇气!
郡王不再说什么,忽地抢身上前,一指点向她的迷津穴。他的身手,竟是一流水准!
雪鸿微微一动,马上避开了这一击。她的步法极其巧妙,仿佛只是悠闲地踏了一步而已,姿态美妙,气质娴雅。她这的身手,竟亦已出神入化!
郡王定住,打量着女儿。很久很久,才缓缓道:“你什么时候练成的?”
“一年前就会‘惊鸿度月’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雪鸿冷笑,“你不要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你不要以为我只有乖乖听你摆布!”
郡王沉吟:“你不愿嫁入丁家?”他目中已有怒火。
“去他妈的丁家!”雪鸿肆无忌惮地骂了一句,“我死也不去!”
郡王忽地微微冷笑:“那好,你就看着这个人死吧!他中了断肠草之毒,你那颗大内秘丹只不过把毒性压了压,不出三个时辰,他会肝肠寸断而亡!”
雪鸿呆住了,怔怔地低头望了望狄青。
狄青虽不能动,可神志仍在。他昏沉的目光中闪过了一丝决然的神色——他不愿自己成为别人的筹码,去逼迫一位如此可怜的贵族少女。
血不停地从他的嘴角流下,紫黑色的血。
雪鸿只见过狄青一面,而且是在那么不愉快的场面中——可不知怎地,这个地位低下的士兵,却居然让她无法忘记。
为了什么?是为了他眼中那份沉静与从容?或是为了他偶尔闪出的超群风范?再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为了他的正直?
她握着狄青的手,只感到他手上的温度在慢慢地消失……她的手渐渐颤抖起来。
她忽然抬头,决然道:“好!我嫁给丁宁就是!——给我解药!”
郡王冷冷一笑,马上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子抛了过去。他明白,女儿性子刚烈,一向言出必行。她既然答应了,就决不会反悔。
他笑了,只有他最了解女儿,也只有他能控制女儿!
雪鸿把解药给狄青服下。
她目光平静,所有的感情都被她压在了心底。一夜之间,她仿佛长大了许多!
狄青手上的温度开始回升,这证明他在复原。雪鸿看着这个清秀的年轻人,看着他额上烙着的“囚”字,心中一阵绞痛——都是她连累了他。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中包含着多少复杂的感情,只有他与她才能体会得出!
未央郡主心中一颤。十八年来,她第一次有这种复杂莫辨的感情,这种能把她心底最深处都震动的感情!她握着狄青的手,只愿永远都不要放开,永远永远……
难道,这就是她以往在诗词中读到的那一个字——“情”?
这时,郡王发话了:“未央,小心弄脏了衣服,快跟我回王府吧!”
雪鸿咬着牙,一寸一寸放开了手,低声道:“你要保证不杀他!否则,我会怎么做,当爹的你最明白!”她的泪已落了下来,轻轻打在他的手上。
泪是滚烫的。
她明白,从此后,她将会回到关押了她十八年的樊笼里去,将会成为丁夫人——这世上,也只有一个人有权握她的手。
可那个人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只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
多么奇怪!一天之前,她还是个知书达理的名门淑女,可仅仅一夜之间,她竟反抗了她的父亲,甚至抗旨悔婚!因为她终于明白了她想要的是什么——她要自由,她要爱!
但尽管她明白了,可以后她也永远得不到了。
可是,明白了,总比浑浑噩噩一生强。这世上有些人,到死还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她走后,郡王一字一字下令:“把这家伙充军到玉门关去,让于都统好好‘关照’他,永远都不要让他再回中原!”
于是,史册翻开了另一页,留下了一个光耀千古的名字——狄青!
他本是一个乡下的青年,在征兵中被征入伍,背井离乡。他以为只要老老实实干几年,退役后便可以回乡。孰料,这一场风波却把他推向了了另一个彼岸。
从此后,他便被发配到了这儿,干起了最脏最苦的活儿。
在冰风雪雨、狂砂飞石之中,他埋头苦干。虽遭到了几个上司的挑剔和歧视,他全默默忍受。可他常常很茫然——因为他不明白自己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直到有一天,他随队经过狼居胥山,他听旁边的士兵指着一截土台,道:“这儿,就是这儿!霍去病曾在台上封山呢!”众军士一下子轰动,议论纷纷。
霍去病!光照史册的一代名将!
狄青目光一亮,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脱离队伍,走了过去,到了土台边。
他手抚残碑,极目远眺中原,仿佛看见了一千多年前的滚滚狼烟,烈烈战火,看见了追击契丹八百余里,叱咤风云的霍去病。
大丈夫当战死疆场,以马革裹尸还。
他心中忽然有无言的激动,默默地许下了一个愿望——有朝一日,我狄青也能站在这儿,封狼居胥,为大宋平定北疆!
正当他出神之时,身后伍长的叱呵打断了他的沉思,他忙牵马跟上了队伍。
也许连他也没有想到,多年之后,他果真站在了这台上!
第三节
沙场秋点兵。
在无垠的黄沙上,排列着上万的人马,各队旗帜鲜明,纪律严格。烈日下,众人汗流如注,可仍一个个穿着沉重的盔甲站在那儿等候检阅。
今天,是丁宁少将军接任后第一次点兵!
一行人马在队前缓缓走过。居中的是一位白袍少将,两边随着是方天喻、洪江两位副都统。居中的人腰悬长剑,剑名倚天。
他就是丁宁。
擂鼓三通之后,他登上了高台,观看阵法演习。
只见一边的指挥者挥动三色小旗,各支队伍如蛇般川流不息。方队很快便演化为一个大阵,阵中旗帜各不同,每一方士兵又各有职守,互相配合却又各自独立,走动得井然有序。时间一直持续到傍晚。
丁宁挥了挥手,下令:“各队收兵,准备祭祀!”
三牲果品抬到了庙前,丁宁手起一刀,割断了猪的喉管,以血浇地,同时,军士已奉上了血酒,他与两位副统领一干而尽。身后,军中一片高呼。
天黑了,军营中一片欢腾。各个火堆上烤着全牛全羊,军士们有的吹起了胡笳与羌笛,有的则在空地上角斗为戏。今天新统帅上任,大家难得开心一夜。
丁宁手按长剑,坐在中军帐的虎皮椅上,以头盔为杯,与几位副统帅对饮。他已连饮数十杯,面色不改,谈笑甚欢。各位统帅心下暗惊:别看这京城来的公子哥儿斯斯文文,喝起酒来却一点也含糊。各自下心里多了些佩服。
酒过三巡,丁宁拔剑而起。“饮酒不可无助兴之乐,在下愿为诸位舞剑助兴。”
他话音未落,已飘出帐中,飞身跃上五丈高的旗斗。众人见统帅轻功如此高妙,个个咋舌,于是全围了过来,仰头望着杆顶。
丁宁拔剑在手,对月长啸,陡觉豪情满怀,高声道:“击鼓!”
鼓声响起,剑光闪出。
丁宁在旗杆顶上舞剑,一套“回风舞柳”剑法施展下来,底下的人只觉银光如洒地银辉,把少将军层层包住了,个个喝彩不迭。
丁宁剑势一顿,又是一套“刺秦剑法”。这套剑法是有感于荆柯刺秦的壮举而创,剑势大开大阖,悲壮而苍凉。这时,台下的鼓声一顿,亦缓缓一记一记敲了下来,凝重而决然。
鼓上敲的,居然是古曲《将军令》!
剑与拍和,丁宁意气飞扬,剑若游龙。
一曲方终,台下军士只见一道白光如电般闪过,“唰”地一声,台上的白影与剑光直掠下来,有如流星划过苍穹!
众人叹服,心中对这个文弱少年的怀疑登时一扫而空,齐齐伏身在地,高呼:“将军神勇,名震边陲!”言毕,个个举手欢呼,声震云天。
丁宁淡淡一笑,缓步回席,继续与众将痛饮。酒至半酣,他忽地想起什么似地,转头问副统帅方天喻:“刚才击鼓的是谁?”
方天喻摇摇头:“属下不知。”他传来一名士兵,吩咐道:“去问问,刚才是谁敲的鼓?”
那名士兵走了下去,众将领又继续饮酒。
丁宁拍拍洪江的肩,带了几分醉意,道:“我年轻识浅,以后还望各位多多指教!”
洪江已醉了,大着舌头道:“丁……丁少将军放心,我洪江……跟过丁老将军二十几年,这条命……都是丁家的。”方天喻亦笑道:“都是为朝廷守边,自然该一心扶助少将了!”众将也纷纷附和。
这时,那位士兵又走了上来,回道:“启禀将军,刚才击鼓之人是狄青。”
一听这名字,方天喻似乎震了震。洪江大着舌头结结巴巴道:“这小子……还没死?真是怪事!”
丁宁奇道:“狄青?他是什么人?”
“这个人……”方天喻似乎有些迟疑,“是个干杂活的,睡在马房里,没什么特别。”
洪江哼了一声:“这小子当了几年兵,本来早该升了。若不是于统领,哼哼……那个老于头,一个劲挑他的毛病……听说这小子得罪了京城里的一个什么官。老于头回京前一天,还故意找了个茬子,往死里打了他几十棍……我几天没见到这小子,还以为他死在马房里了呢。”
丁宁心下疑惑,正要问下去,方天喻已搀起了洪江,笑道:“看洪统领醉成这样!少将军,属下不胜酒力,要先行告退了!”他仿佛阻止洪江再说下去。
丁宁也不再说什么,只起身相送。
已四更了,狂欢的军士已经进入了梦乡。只有马厩里的灯还亮着。
在静谧无声,奇寒彻骨的关外之夜,也只有驻边的将士,在对月吹着胡笳与羌笛。
燕然未勒归无计,一夜征人尽望乡。何时才能平息干戈,解甲归乡?
“你是不是也在想家?”马厩中那盏明灭不定的寒灯下,一个白衣女郎坐在稻草堆中,问旁边的一名马夫。她的眉间,亦有淡淡的乡愁。
狄青叹息了一声,不再说话。他清秀英朗的脸上,也有少见的黯然。
“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的呢?说给我听听好不好?”雪鸿问。
“我的家乡很穷,穷得让你无法想象。”他开口了,“我家有一个老母,一个出嫁了的姐姐,一头牛,两亩半地,七只母鸡——这已算是中上水平了。”
“那你们……靠什么吃饭呢?”
“饭?哪有饭吃!除了大年夜,一年顿顿吃的是粗糠野菜。”狄青笑笑,“未央郡主,你也许想不到,你的一顿早膳,足足可当穷人的半年口粮。”他的神色淡然。
雪鸿低下了头:“你……你看不起我,嫌我什么也不懂?”
狄青叹了口气:“你实在不该做出这么傻的事,离开郡府来这儿。”
雪鸿咬牙,傲然一笑:“这是我自己决定的,与你无关。”她看着已粗糙了许多的纤纤十指,道:“现在虽说苦点,可比起王府里鸟笼般的滋味可好多了。”她也微微叹息:“我以前做梦也没想到我会在马房里洗马,正如我做梦也没想到会遇见你。”
狄青垂下眼,过了一会儿,淡淡道:“你不必这样,我实在受不起。”他起身,拨动着那盏风灯:“我只是个无名下隶,替人洗马打杂,而你——本是贵族中的贵族。”他的声音,已变得远在千里之外,如同他的心。
雪鸿低下了头,低低道:“可是……我喜欢你啊……”她的声音已细如蚊鸣。话一出口,她自己都吓着了——她、她竟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来?!
可狄青仍淡淡道:“没用的,我在乡下已经有妻子了,我告诉过你的。”
雪鸿的脸已经变得苍白——这个问题一针见血!
她颤声道:“我知道。可我管不了这么多了!我只知道和你在一起,快乐一天就是一天,以后的事……我不想去多想。”
“可我必须想清楚!”狄青转过身,目光冷静而从容,“没有结果的,未央郡主。”
雪鸿的脸已变得惨白,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我可以做你的妾!”她的声音也已颤抖得几乎失去控制,可她还是说出了这一句!没有人知道,在此刻,她的心忍受着怎样的折磨——羞耻,从小受的教导告诉她她做了一件多么可耻的事!
可她一定要说!
狄青似乎也怔住了。过了许久,他才淡淡道:“我实在当不起。一个穷人家,不需要三妻四妾。未央郡主,我劝你还是回京城吧,别再胡闹了。”
雪鸿脸色雪白如纸。她的神情十分古怪,有羞惭,有屈辱,更有一往无回的决绝!她起了身,浑身发抖地往外走,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轻声道:“我明天晚上再来。”
这一句话,她依然说得平静又平静,无论多大的耻辱,她都决定忍受下来。
“你不用再来了!别再来这儿了好不好!”沉静如水的狄青终于忍不住了,“回到属于你的世界里去,别来打扰我了。好不好?”他一向睿智从容的眼中,也闪过了烦乱与痛苦。
雪鸿已把嘴唇咬出了血,她的克制力已到了极限!
恍恍惚惚间,她仿佛听到了她的心碎裂的声音……心碎了,那颗“雪鸿”的心毁了,她……她也要死了。
“好,我不再来了。”她低低说了一句,眼色恍惚地看了狄青一眼,静静地转过身去。
狄青怔了一下。她眼中绝望而无助的神色触目惊心。——难道、难道她是认真的?他的观点发生了动摇。“未央郡主还是个大小姐,娇宠坏了,只是在胡闹而已。”他一直这么想。
其实,他只不过一直在逃避,这一点连他自己也未发觉。
未央郡主惨淡地一笑,脚步虚浮地向门外走去。恍惚间,白乐天那首诗在她耳边响起——“亦知君家不可住,怎奈出门无去处。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朋满故乡。潜来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归不得。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早年读过的诗,如今竟一字字刺痛她的心。
心如死灰。也许,她真的不该来的,不该背弃诺言,离家万里来追随他的。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可她,连一日的柔情也得不到!而她却已付出了所有,甚至生命、尊严、亲情……
她伸手去拉门,指尖微微发抖。
狄青的左手动了一下,随即用右手按下了左手,负手淡淡看她离去。
雪鸿深吸了口气,拉开了门。门外的雪花夹着狂风吹到了她脸上。
外面是个冰冷的世界。
可她却没有走出去。因为门口已站着一个人。
丁宁。
他肩上的雪花已很厚了,想必他已在这儿站了很久。
雪鸿无力地倚在了门上,她只觉全身已没有一丝力气!她的心已麻木得不感一丝羞愧。
“未央郡主。”丁宁一字一字道,目光十分复杂,“听人说你近年一直病重不起,谁知却在这儿。”
他的脸,亦无丝毫表情。谁也不知他的话中有什么意思。
雪鸿看着这个本是自己丈夫的人,心中突然一酸,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我很象冰梅么?”
丁宁呆住,过了很久,才缓缓点头:“笑的时候很象。”
她叹息:“我爹逼散了你们,我真的——”她说不下去,突地抬头对丁宁一笑!那笑容如梦如幻,如素梅在冰雪中怒放。
丁宁不由又看痴了。
雪鸿看了看狄青,又看了看丁宁,突然柔声道:“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们两位,……再见。”她以手掩面,向茫茫雪原中奔了出去。丁宁只一怔,她已远在十丈之外。
她一头漆黑的长发在风中划出一道凄美的弧。
风夹着雪吹进马棚,灯闪了一下,灭了。
黑暗之中,狄青与丁宁都没有说话。
“昨晚击鼓的人是你?”
“不错。”
这两句简短的问话之后,马棚中再也没了声息。
第二天,丁宁去了城外那座白石的巨屋。
檐下的风铃仍在风中孤寂地摇响,可已不见了风铃下的人。
丁宁推门进屋,屋中一切如旧。壁上那一首诗仍在:“泥上偶然留指抓,鸿飞哪复计东西?”
如今,鸿飞何处?他心中陡然有一种隐隐的失落与痛苦,深入骨髓。他陡然发觉,自己的失落,竟来自于她忽然的远离。
这一个月,城里不见了跳舞的阿娜儿古丽。
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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