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帝都赋(中)

 




  七、远客来

  丹房还是一色的白,大理石的光冷冷的,唯独居中那一个炼炉是赤红色的——拜月教向来将灵丹与蛊虫同炼,这个炉里不知道是染了多少生灵的血。沙曼华低头坐在巨大的铜镜前,侧眼看了一下,不由微微一哆嗦。

  “以后记着每日按我说的方法运气静养,” 身后却传来风涯的声音,手指将沾着的白药透入伤处,“大喜大悲都在禁忌之列,否则血气入脑、就麻烦得很了。” “嗯。”她答应着,心底依稀有暖意。

  涂药的时候,忽听得丹房外有人禀告,竟是昀息。风涯微微一怔,心知弟子赶到此处面见自己必有急事,当下在软布上擦拭干净了手,对着沙曼华一摆手、便走到了外面的廊道上。

  外面站着的却不止昀息一个人,还有另一个风骨清奇的三十许男子,满面风尘,眼底含光不露。风涯在第一眼看到这个人时,眼神便凝了一凝:居然是一眼看不到底的人?

  一行三人转出廊道,进了玄武宫密室,主客坐下分茶。昀息侍立在一边,禀告:“禀祭司,这位是帝都长安来的长孙先生——长孙先生奉鼎剑候之命,此次来月宫有要事相求。弟子不敢擅专,特来请师傅示下。”

  “长孙先生?”风涯祭司的眼神越发尖锐,忽地冷笑,“是中原大胤十大门阀中的长孙家?鼎剑候的心腹智囊长孙斯远?”

  长孙斯远微微一躬身:“不敢。”

  风涯祭司打量着这个在中原乱世中赫赫有名的男子,似乎是为对方是如此年轻文弱而感到惊讶,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缓缓端起一盏茶来:“长孙先生离开帝都远道而来,定然是有非常重要的事了。不知有何指教?”

  长孙斯远没有喝茶,答得干脆:“在下想借贵教在南疆之力,寻找一个人。”

  “哦?何人如此重要,竟要劳动长孙先生?”风涯心不在焉地吹着盏中的茶沫,嘴角那一丝笑有如刀刻。

  “前任敦煌城主,高氏舒夜。”长孙斯远回答。

  开阖着茶碗的手霍然顿住,风涯祭司眼睛里有光一掠而过,却没有抬头:“丝路上那个公子舒夜?据说他年前已传位于其弟高连城,挂冠而去不知所终——竟到了南疆么?”

  长孙斯远的笑容淡定沉稳:“在下一路追寻、前日在扶风寨查得了他的踪迹。据说是直奔月宫而来了——南疆广大,若不是确认他入了贵教地盘、在下可真不知找谁去借力了。”

  风涯祭司抬起头,看了来客一眼:“那公子舒夜来南疆,又是为何?”

  长孙斯远声色不动,只笑:“自然是为了来寻贵教前侍月神女、现任的教主:沙曼华。”

  “砰”,茶盏砸碎在大理石地面上,昀息一惊,抬头看着师傅。风涯祭司拂袖而起,深碧色眼里已然有了怒容:“好大的胆子!一个异族异教徒,竟然敢觊觎我教神女、现任教主?”

  昀息眼神一闪,低下头去收拾碎片。

  “祭司何必动气,”长孙斯远却依然不动声色,微笑,“只要祭司相助在下寻着了他、在下自然立时带他回去,断断不会有冒犯贵教教主之事。”

  风涯冷笑:“他若万里寻了来、哪肯善罢甘休,听你一语便转身离去?”

  长孙斯远点头,淡定地笑:“在下自有办法——只请祭司答允让在下留在月宫中,等其前来。在下保证,定不让公子舒夜踏入月宫半步。”

  “哦?”风涯的眼睛落在长孙斯远身上,定了定,忽地唇边又露出了一丝笑:“长孙先生运筹帷幄、名满天下,本座就信你一次。若先生劝不回他,可别怪本座出手无情。”

  长孙斯远长身而起,深深作揖:“多谢。”

  风涯微微点头,以为事已完毕,便待转身出去——不知怎地,一听到那人竟寻到了南疆来,心里便有些忐忑,不想将沙曼华独自落在丹房片刻。

  然而刚一回身,便觉得背后凛然生寒,本能地站住脚、霍然回头!

  一颗寸许大的血色珠子,在长孙斯远掌心放出淡淡的光芒——那径寸之光,竟让拜月教大祭司都不自禁地闭了一下眼睛,不敢直视。旁边的昀息更是下意识地退了三步,才从那无所不在的压迫力中解脱出来。

  “这是……这是万年龙血赤寒珠?”定了定神,风涯的话语有些走音。

  长孙斯远出示了那颗珠,脸色自如地点头:“不错。这是昔日海外贵霜国的镇国之宝、一串十八子万年龙血赤寒珠。”

  风涯此刻才能直视那颗珠子,略微失神:“原来……世上真的有这种东西?”

  长孙斯远颔首,将那颗珠子握紧:“对我这种常人来说,这大约不过是一颗普通珠子,但对祭司这样修习术法的人来说,龙血珠便是至高无上的法器罢?”帝都来客微笑起来:“传说,若将此珠纳于口中吞吐呼吸,辅以术法修行,便能窥得天道;若见血,其毒又可屠尽神鬼仙三道,可谓万年难求——这《博古志》上的传说,也不知有无根据?”

  风涯不置可否,眼神凝重,忽地道:“有话直说。”

  “如若祭司大人肯出山一趟、帮忙除去一人,不但龙血珠双手奉上,大胤国库中所有珍宝也可任祭司挑选。”长孙斯远果然也不含糊,立时直截了当提出,又拿出一个锦盒来,捧出的却是一方玉玺,放在案上,神色肃穆,“大局定后,大胤可封祭司为大理王,苗疆九大寨俱听命于阶下——虽然祭司目下是南疆的教王、可若成了真正的国主,岂不更好?”

  那样的话是耸人听闻的,昀息都不自禁变了脸色,然而风涯依然只笑不语。许久,拜月教大祭司负手转身,看着窗外碧蓝的天空,悠然问:“如此高的条件——那人是谁?”

  长孙斯远正待开口,看到在屋角侍立的昀息,却闭口不语,只是伸指蘸了茶水,迅速在案上写下几个字——

  “是他?!”风涯祭司脱口惊呼,难以压抑眼中的震惊。

  长孙斯远手指一覆,抹去了那几个字,微微点头:“正是。否则如何惊动祭司出手?”

  风涯祭司尤自吃惊:“为何是他?”

  话一出口便回过神来,摇头:“想来你也不会说。”

  长孙斯远微微一笑,并不否认,只是道:“祭司之意如何?”

  室内是长久的沉默,风涯祭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昀息那样跟随他多年的弟子、都看不出此刻师傅的心思。许久,一声轻笑打破了寂静,白衣祭司不再看那些宝物一眼,负手转身:“富贵权势、通灵永生——诸如此类,我得来又有何用?”

  “中原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你们中原人自己解决,”风涯挥手,嘴角噙着一丝笑,“我不是夷湘那傻妮子——长孙先生,你找错人了。”

  看着拜月教大祭司长笑着走了出去,长孙斯远脸色蓦然有些苍白,站在那里,竟略微有些失神——连这样的条件、都打动不了这个人的心?这个人,还真的是个“人”么?还是……如苗疆教民传言,祭司大人、早已是不老不死之身,所以看淡了一切?

  原本前来之时,按计划是想让夷湘出面劝动风涯祭司出手——却不想月宫形势变化莫测,等他来到南疆之时、夷湘已经被诛杀;如今内外无援,若是请不动拜月教大祭司,这次计划可能就要功亏一篑!长孙斯远心念电转,只觉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长孙先生。”许久,神思恍惚的来客才听到身后传来问话,“是否移驾青龙宫休息?”

  转过身去,看到的是那个一直安静地站在屋子一角的白衣少年。

  那是风涯祭司的徒弟,神色和气质和师傅几乎一模一样——然而,那个少年显然是尘世里的,他的眼光没有师傅那种“非人”的淡漠超然和淡淡的厌倦。

  就在那一瞬间,历练深刻的他在少年眼中捕获了某些东西。他忽地想起了一些传闻,那是一年前由夷湘派出前往帝都的拜月教使者所带来的、关于这个祭司亲传弟子的种种揣测。或者……这个人才是真正可以利用的?

  “麻烦阁下带路。”长孙斯远微微一笑,将桌上所有东西收了起来,“久闻月宫堪比仙境,今日总算可以开开眼界——只是不知贵教忌讳,做客的不敢乱闯。”

  “这有何难。”昀息也在微笑,恭谦温润,“贵客远来,在下自当陪伴。”

  两人寒暄着,从玄武宫走了出去,联袂消失在曲折的游廊中。

  -

  风涯匆匆回到丹房的时候,推开门,看到沙曼华正百无聊赖地用黄金的小箭拨拉着丹炉里的灰烬,出神地想着什么。斜阳照在她脸上,有一种不属于人世的光泽。祭司的眼光温和起来——也只有在看着沙曼华时,他眼里的厌倦才会消失不见。

  他默不作声地走过去,俯身从她肩头看下去。原来她在丹炉里的灰烬上画了一张脸——然而奇怪的是那张脸没有眉眼,空白一片。黄金的小箭就停顿在灰烬上,微微颤抖。

  拜月教主看着看着,忽地泪水就簌簌落到了灰烬里。

  “画的是公子舒夜?”他忽然在背后开口,问,声音平静,“怎么不画了?”

  沙曼华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是祭司,忽地有一种手足无措的窘迫。半晌,忽地掩面哭起来:“我不记得了……我竟然怎么想都不记得他的样子!金针把我的脑子弄坏了么?”

  “不要多想。”风涯祭司温和地拍拍她的肩膀,拿走了小箭,“更不要大喜大悲。”

  沙曼华听话地任他拿走了金箭,忽地道:“可如果他在我面前、我还是能认出他来的。”

  “何苦如此执着。”风涯终于有些不耐,挥手将那支金箭扔在丹炉里,“你连他的样子都记不起来,为何还非要想着回敦煌去?你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么?——骄奢跋扈、独断专行、夜夜笙歌纵情声色,是个糜烂颓废到家的浪荡子!那种人你还记着他干吗?”

  “不是的!不是的!”仿佛被触到了伤处,沙曼华睁大了眼睛,极力反驳,“舒夜根本不是这样的!他才不是那种公子哥儿、他是个很腼腆的人!他待人很好,讲义气,只是…有时有点傻傻的。”

  “呵……腼腆?傻?”风涯嘴角泛起了一丝嘲讽的笑意,“你一直守着幻影罢了。这样的公子舒夜?你去问问,只怕世上没有一个人认识。”

  “只要我认识就好!”谨慎温和的沙曼华激动起来,第一次在祭司面前大声反驳,“别的人怎么看他关我什么事?只要我认识他就好!”

  风涯的眼神一变,似乎极度恼怒,转瞬就将她的肩膀扣住,用力将她从丹房拉出去。

  “带我去哪里?!”她余怒未歇地挣扎,摸到了腰畔的银弓。

  “要射杀我么?”风涯的声音却是淡漠的,“那么我会先掐断你的脖子——你一定要永远留在月宫,沙曼华。你绝不能像夷湘那样背叛我。”

  “……”她忽地怔住,看着祭司深碧色的眼睛。那里面有某种危险而看不到底的东西,让她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方才的一时激愤而起的血勇褪去,她忽然间又感到畏惧起来,不敢再反抗,便被他一路拉着、回到了神庙旁的白石屋里。

  “今天开始,没有我吩咐、不得出门一步!”一路将她拉到了最里间,风涯才放开了她,眼神严厉,“教中近日有外敌来犯,你最好不要出去,知道了么?”

  沙曼华握紧银弓,低下头去不说话,但眼里是有些不服的。

  “如果觉得闷,飞光可以陪陪你。”缓和了一下口气,风涯祭司补充,“昀息也会来看你。我这几天要去看着宫里的事务,只怕不能过来。”

  新任教主侧了一下头,不说话,许久才道:“我的武功不差,不用把我关起来。”

  “你贵为教主、不得轻易范险。”风涯祭司的神色却是淡漠的,带着一贯说一不二的独断,抬手轻抚着她漆黑的长发,分开,看着刚敷上药的伤口,“何况你还在治伤——拜月教刚失去一个教主,不能再这么快失去另一个。”

  沙曼华略微吃惊地抬起头。额环上璀璨的宝石光芒之下、那个宛如天人的祭司眼里,却是萧瑟而倦怠的,隐约还带着从未看到过的……某种恐惧。

  ――――燃起的青檀香,在房间内绕出了一圈圈诡异的白色痕迹。

  青龙宫内,长孙斯远一边喝茶,一边看着那个白衣少年点起一炉香,再似不经心地摆弄着室内的一些物件——客人不出声地微微一笑:如果没猜错,是在布一个阻止外人进来或者偷听的结界吧?

  这个少年……这个眼睛里还残留着俗世种种欲望的少年,看来是唯一能帮助他的人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喝茶,直到对方停下了动作,在自己的对面落座。青檀香的烟雾在两个人之间萦绕,一时间长孙斯远竟然有某种恍惚感,似乎要被催眠——他连忙握紧了那粒龙血珠,神智骤然一清,开口:“无论如何,帝都方面都想请令师出山,此事事关重大,非祭司大人相助不可。”

  昀息没有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茶,低垂着眼睛:“为何?我,不可?”

  “因为——”长孙斯远顿住了声音,手指蘸了茶,迅速在案上再度写下一个名字,“他。”

  昀息的手猛然震了一下,然后迅速握紧了茶盏,一寸一寸放下,神色变得非常慎重而奇怪:“原来如此……果然非我师傅不可。”顿了顿,少年的眼睛里陡然掠过一种说不出的笑意,轻声:“如此,正好。”

  那样奇怪的笑,让长孙斯远这样的人都一时间心中一寒,不敢接话。

  昀息注视着案上那个茶水写成的名字,嘴角泛起了淡笑:“你们又做了什么局?竟然要牵连这么多人?——可怕。帝都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啊。”

  长孙斯远微微一笑,颇尴尬:“此中曲折,现下尚不能相告。但事关天下运势,只求公子务必相助,劝动令师出山——为此,帝都愿付极高的代价。”

  极高的代价?……昀息却仿佛没有听见长孙斯远说的话,目光只驻留在那个名字上,嘴角的笑容越发莫测。许久,他一拂袖,案上的字迹便转瞬消失。

  “此事非常难,但我可为你设法促成。但,你许诺给我师傅的几件事,也一样要给我。”白衣少年重新端起茶盏,放到唇边轻轻吹着,神色淡定,“现下,也只有我能办成此事。”

  长孙斯远微微一怔,没有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有如此野心,不由迟疑:“血龙珠也罢了,可封公子为大理王,这个…似乎势暨越了?——祭司大人恐怕不会答应罢?”

  “这边的事,我自会处理,”昀息放下茶盏,摊开手来,“但是,请先将这一颗血龙珠给我,作为定金。否则,一切休提。”

  长孙斯远注视着少年碧色的眼睛,然而许久竟然都看不到底。

  “请收好——小心一些,此宝据说对你们术法之人有特殊的作用。”长孙斯远不再迟疑,将那颗珠子放入了昀息手中,同时问:“公子心中,可有计划?”

  “这个么……”昀息握紧手,那颗血龙珠似乎让他的气息都有些紊乱了,许久才深深吐了口气,“到时候,我会告诉你。”

  他将那颗血龙珠放到眼前一寸处,细细端详,忽地笑了起来。

  ―――

  八、战月下

  第二日,从丹房出来,昀息走过游廊上,向着教主居住的白石屋走去。一路上教中的守卫和侍女纷纷鞠躬,让出一条路来,让他直走到最内室。

  明亮高敞的房内灯火辉煌,他一进去就看到了新任教主坐在猩红的地毯上,用空空的银弓弹着一边白狮的耳朵。飞光依然是惫懒地瞌睡,却被主人扰得不能安眠,不停地摇头甩耳,甚至发出低低的怒吼。

  “怎是一张空弓?”昀息走近来,笑着将手里托盘放在案上,“请教主用膳。”

  “前几天在圣湖旁射猎,将那些箭都用光了。被关在这里出不去,又没人替我收回来!”沙曼华情绪有些烦躁,狠狠地将银弓一丢,站起来,“到底外头出什么事了?不许我外出?我到底是教主……祭司以为我是什么?傀儡?”

  “师傅也是为你好。我跟了师傅这些年,还没见过他这样待一个人如此着紧。”白衣少年却是不惊轻尘微笑,忽地抬起了手,拂开了袖子——那月白色的广袖里,竟是裹着一支金箭。昀息将那支箭放在桌上:“教主可曾在丹房遗落了这支箭?”

  “咦?倒是被你拣到了。”沙曼华拿过箭比在银弓上,微微眯起了眼睛。

  昀息却是微微一惊,迅速地连退了几步,甚至带翻了案上的杂物。

  “怎么了?”沙曼华诧异地看着失态的白衣少年。

  昀息很快定了定神,笑:“教主莫要拿着箭比来比去,甚是吓人。还是快点来用膳吧。”

  沙曼华面对着风涯祭司向来拘谨畏惧,可和昀息却相处甚欢,此刻把弓一摔,没好气:“吃不下!天天闷在这里,哪里吃得下东西啊……你偷偷带我出去散散心吧?好不好?”

  昀息眼里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口中却道:“师傅的命令,谁敢不从?这几天外头看得紧,连我出入都不大方便——等过几日有了空档,我自带你出去。”

  “还是昀息好。”沙曼华笑了起来,随手搁下弓箭,揽着飞光过去一起用膳,“你比我还小着几岁吧?说话这般老成,将来、可别和师傅一样学得霸道独裁了。”

  昀息只是笑。少年的面庞,温和的表情,深藏隐忍的碧色眸子——竟有某种惊悚的感觉。

  送了晚膳,从教主居所出来已经是暮色初起,昀息是沿着游廊行走,不带任何侍从。

  月宫规模庞大,然而布局却规整简单——遵循着天地方圆的古训,外墙是方形的,东西南北四个门喉,各设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宫。居中的是方圆不到一里的圣湖,圣湖旁边依着山势建造了神庙和神坛,神庙后、便是教主和祭司的起居之所。而长而曲折的游廊,将所有建筑连了起来,无论刮风下雨、月宫中的人均可自如来去。

  眼下风涯祭司下了命令,月宫上下进入了高度的戒备状态:四门均有重兵把守,外墙上下每隔三步便安插了一人;甚至游廊上都设了侍从——这样的天罗地网,只怕外面飞进一只苍蝇来也不容易吧?

  少年站在抄手游廊下,望了望明里暗里的布置,嘴角那一丝隐约的笑意终究泛起来了。

  这个人,这般重视沙曼华么?失去了夷湘之后,是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另一个吧?这般强大到足以睥睨天地、逆转枯荣的人,看来又是多么寂寞啊……那是永生带来的脆弱?

  昀息微微一笑,广袖长襟,飘飘摇摇向着来客下榻的青龙宫而去。

  “公子,高舒夜可曾到来?”一进去,长孙斯远就站了起来。外面戒备森严,长孙斯远这几日都在行馆呆着,然而连他这样沉稳的人眼里都慢慢有了焦急之意——想来,帝都那边的政局定然严峻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吧?

  昀息不动声色地想着,嘴里却道:“尚未。”

  然而顿了顿,少年嘴角一弯、却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来。这信是用洁白的云版纸写的,折成了飞鹤的形状,昀息手指夹住了纸鹤尾部、轻轻一抖,将那封信展了开来:“不过,今日我收到了这封信——教中下属密报,说公子舒夜如今已过了苍山洱海。以此估计,在这封信抵达的同时,他也该差不多到了吧?就在明后两天了。”

  长孙斯远不做声地长出了一口气,不知是放松还是紧张,许久才道:“祭司大人知道么?”

  “所有日常事务向来由我打理,下属教民都习惯传报于我——而我,尚未告知师傅。”月白衫子的少年术士唇角露出一个笑容,眼神却阴郁,“不过,我不确定师傅是否知道……他在术法上的造诣深不可测,说他未卜先知、也不是不可能。”

  “风涯大祭司学通天人、天下早已众口相传。”长孙斯远脸色敬慕,缓缓开口,“所以这一次帝都危局,非请大祭司出手方能解决——我马上就去朱雀宫门口守着,好拦住高舒夜,免得他和大祭司起了冲突。”

  昀息依然只是一笑,眼神却森冷:“若起了冲突,只怕死的会是公子舒夜吧?”

  “所以在下得马上去!”长孙斯远站了起来,神色坚定,“除了必须要请大祭司出山之外、我也必须带高舒夜回帝都去——这两件事,每一件都必须做到!”

  昀息微微一顿,沉吟着开口:“高舒夜万里来寻,你真能在宫门外咫尺之遥将其拦住?”

  “此事在下自有方法。”长孙斯远长揖到地,却不愿多说,“只是,风涯大祭司之事,需得拜托阁下设法了。”言毕,匆匆往外便走。

  眼前白衣一动,也不见那个少年举步,昀息便拦在了门口,抬手:“去不得。”

  “如何去不得?”长孙斯远一惊,声音不由得厉了起来,然而一抬头就迎上白衣少年阴郁森冷的目光,那一瞬间心里仿佛有一道寒流掠过,声音便低了下来。

  “如果你还要请风涯大祭司出山,现下就去不得!”昀息低声道,那个声音却如同浮冰在黑夜的海上轻轻碰撞,冷到了人的心里——毕竟也是权谋运筹惯了的人,长孙斯远凭直觉忽地明白了什么,嘴巴微微张了张、眼里露出震惊的神色。

  许久,才道:“公子舒夜必须要随我回帝都去——他恐怕不是你师傅的对手。”

  “的确,大祭司是不会死于常人之手的——除非遇到了法力更高的术士。”昀息微微一笑,脸上有温润的神色,“但长孙先生尽管放心,公子舒夜不会有事……我不管你们帝都那边是如何布局,但只要你配合我,定然能达成此行的所有任务。”

  长孙斯远诧然抬头看着这个少年——这个修习术法的化外之人,也和师傅风涯一样、有着一双苗疆人特有的深碧色眼睛。这样的眼睛都是看不到底的,然而大祭司的双眼宛如平静清浅、却飞羽皆沉的湖水,空洞得仿佛让人能看到时空彼岸;可这眼睛却如一口万年寒渊,黑暗、静谧,透出寒气,也涌动着种种欲望,竟完全不似一个二十一岁的少年。

  这宛如世外桃源的灵鹫山月宫……居然是帝都的另一个倒影么?

  然而就在两人僵持之间、一道红色的火光从山下呼啸着直冲起来,位于东方朱雀宫门口,在灵鹫山上空溅出了一朵巨大的曼珠沙华花样来——

  “已经来了么?”昀息低低惊呼了一声,返身便掠出,人到门口,忽地回头又对着长孙斯远说了一句,“你若信我、就先让他进来!你去若拦了,便万事皆休!”

  话音未落,那一袭白衣瞬忽消失在青龙宫外曲曲折折看不到头的游廊中。

  长孙斯远站在门口,看着一瞬间沸腾起来的月宫、手渐渐握紧,终于掉头朝朱雀宫奔去。

  ―

  终于是来了……飘摇的灯火下,他一眼便看到了那个正登上宫门石阶的白衣人。月光照在那一袭零落不堪的白衣上,刹那间四野俱寂,只有风从远山上吹来。

  无视于门后罗列的无数刀兵,那个人抬手扣着朱漆大门上的金环,开口:“敦煌高舒夜,特来灵鹫山月宫、求见拜月教主。”

  此言一出,月宫的明暗中均发出了微微的惊动,那是无数武器和巫蛊就位的象征。

  长孙斯远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即便风涯大祭司不出手、以高舒夜一人之力,要破除这么多防卫闯入神殿也不容易吧?——他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一步,想要拦住那个莽撞的人。然而耳边骤然响起昀息的警告,登时迟疑。

  然而黑暗中忽地有人开口了,冷冷:“敢踏入一步者,杀无赦!”

  “你是谁?”凭着直觉,心里一惊、公子舒夜霍然抬头,“你能作主?”

  “我是拜月教大祭司,这里我能作主。”暗影里那个人缓步而出,额环上的红宝石璀璨夺目,嘴角带了一丝冷笑,“你难道不知、拜月教中一向由祭司定夺一切?”

  白衣如雪,崭新不染一点尘埃,和来客的褴褛衣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个从暗影里步出的人身上仿佛有着某种神奇的力量,在他踏入月色中的一刹、天地间的辉光便亮了一亮!

  “好。”公子舒夜看着面前的人,长长吐了口气,“那么,祭司大人,请让我见侍月神女沙曼华。”

  “侍月神女沙曼华?”门廊下白衣祭司忽地笑了起来,冷而空洞,“没有侍月神女沙曼华——只有拜月教主沙曼华!你一个外族异教徒、怎敢直呼教主名讳!”

  “拜月教主沙曼华?”那一瞬间来客怔住,继而眼里腾起了一股冷厉的亮光,“不管她是神女还是教主,让我见她!”

  说话之间、公子舒夜已经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往里便走。

  “公子,停步!”那一瞬间,一直犹豫不决的长孙斯远发出了一声警告。

  “站住!踏入一步者死!”风涯大祭司厉声喝止,然而就在这一句话发出的同时、来客已经毫不犹豫地跨过了那一道门槛!在他足尖落到朱雀宫地面的刹那,所有明的暗的阵势一起发动了——那一瞬间、呼啸的飞箭和毒物弥漫半空。

  也就在那一瞬间、一道雪亮的光华斩开了黑夜!

  无影的承影剑从公子舒夜破旧的衣袖中流出,那样凌厉的剑气、转瞬便将半空呼啸而至的暗器毒虫一一搅碎!那是出自于明教圣火令上的武功,多年刺杀的实战中被反复锤炼、曾斩杀无数国君贵族于剑下,此刻一旦施展开来只觉厉风割面,拜月教徒无不倒退。

  只是那样缓得一缓,公子舒夜夺路而去、点足便掠上了游廊顶上。然而不知教主又居住在何方、夺路而去的人又略微迟疑了一下——只是一个迟疑,便复又陷入了重围。

  “铁马冰河?”风涯祭司蹙眉,饶有兴趣地看着月下拔剑的男子,“没想到你一介声色犬马之徒、居然真练成了圣火令上的武功?好,好……本座数十年未曾出手,今日便和你一战,也不枉你万里来苗疆一趟埋骨!”

  “祭司大人手下留情!”长孙斯远骇然脱口,祭司却只是扬眉一笑,冷睨了他一眼。额心红宝石映着月光、照亮了他眉下深碧色的双目。那寂寥的眼神里,陡然弥漫起了多年未见的杀气和斗志——手指一挥、令教民暂时退下,白袍翩翩如飞鹤,转瞬也掠上了游廊。

  只是那样一掠、便能看出对方的深浅,公子舒夜眼神一凝,心念如电,再度重复:“我要见沙曼华——我无意与拜月教为敌。我只要见沙曼华!”

  “等来世吧!”风涯大祭司嘴角有个尖锐的冷笑,拂袖转身,指尖忽地泛出了淡淡幽兰的光——那一瞬间,月华忽地冷了下来。

  -

  昀息直奔八重门后白石屋,重重深殿里、外面的嘈杂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最后一道竹帘被拂开的时候、他看到新教主正握着金箭在地上画着什么,飞光伏在她身侧眯着眼,听到急促的脚步声霍然低吼了一声站起。

  “带上弓箭,快跟我来!”来不及多说什么,昀息一把拉住了沙曼华,往外便走。

  沙曼华握着弓箭被他拖起,茫然随着冲出了几步,随即惊问:“怎么了?外头出了什么事?”——然而她的惊问转瞬变成了低呼。因为她看到在昀息拉着她冲出的时候,有几个显然是祭司大人亲自委派来看守她的人出手阻拦,而昀息居然毫不留情、只是一瞬间便将那些人斩杀!

  那一些拜月教弟子倒下时,眼睛里都是骇然不可思议的光:谁都没有想到、教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护法、祭司的亲传弟子,居然翻脸便霍然下了如此重手!

  “跟我来!”昀息片刻不停,拉着她往外冲,低声,“公子舒夜来了!”

  “什么?”那一瞬间沙曼华全身一震,脱口惊呼起来,下意识地便放弃了对抗,随着他迅速向外掠去——出了八重门、外面游廊里把守着的拜月教弟子显然已是昀息的属下,看到左护法拉着教主奔出,个个眼里都有诧异的表情、却没有一人胆敢上前阻拦。

  “舒夜来了?在哪里?”沙曼华惊呼,抓紧了昀息的手,“他在哪里?!”

  昀息不答,只拉着她往东方朱雀宫狂奔,目光却迅速在黑暗中逡巡。果然,一个教徒从游廊顶上翩然落下,单膝落地,迅速禀告了一句什么。

  “在圣湖旁!”昀息迅速回答,顿住脚,回身,“他在圣湖旁同师傅交手!”

  “什么!”沙曼华惊惧地脱口,脸色霎时苍白——舒夜和祭司大人交手了?

  来不及多想,她转身便向圣湖方向奔去。沙曼华低啸一声,飞光得了号令一跃而起,就在那一刹、白衣女子握着银弓掠上了白狮,转瞬消失在暗夜里。

  昀息站在廊下,手一挥、制止了教中弟子想要追上去的企图:“所有人呆在原地!”

  “昀息公子!总算找到你了!”长孙斯远沿着游廊奔来,看到了他、脸色焦急而紧张,“祭司、祭司他就要下杀手了!你快想法子……公子舒夜必须要随我回帝都!”

  “我已设法了……”白衣少年却是阴郁如故,忽地转头微笑,“放心、他不会死。”

  昀息不紧不慢地走上来,做了个“请”的手势:“此刻,我们安步当车,走到圣湖那边应该正好是时候吧?——到时候,就请你务必用‘你的方法’,把公子舒夜带回去。这里的残局,由我用‘我的方法’来收拾。我也会实现我对你的诺言。”

  长孙斯远微微一怔: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刻不容缓,这个少年还如此气定神闲?

  ―

  九、伤心小箭

  一百五十七招上,他点足后掠、停在桫椤树的树梢,右手挥出、弹在承影剑剑脊。

  那一弹指他用足了十分的力,几可令天地间一切有形之物辟易,罔论一把剑?

  力道透入、沿着剑脊传递,那把无影的长剑陡然发出了一连串的爆裂声!恍然间仿佛一蓬冰雪在两人之间炸开来,节节寸断。

  然而对方临危不乱、一声低喝,并指插入了剑风之中,搅起。

  那些寸断的碎剑、居然被劲风带起,宛如千百片暗器直向他飞来!

  好身手,好机变,好胆量!那一瞬间祭司微微动容,止不住便要喝采一声——为这一数十年来才得一见的一战,才得一遇的对手!然而,他看到了公子舒夜脸上那种一往无悔、不顾生死的热切和执着——那种表情,转眼就让祭司眼里那一点激赏冻结。

  这个人……是来带走沙曼华的!

  虽然是有意容让、想看看对方到底有多强,才一直未曾下杀手。然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远道前来的贵公子、居然能接下那么多招——不愧是修罗场昔年的第一杀手!虽然历经了十年声色犬马的生活,技艺尤自如此惊人?

  在退到圣湖那颗桫椤树下时,风涯祭司眼中霍然闪过了杀意!

  “到此为止!”他冷冷一叱,广袖一拂、双手转瞬将半空中寸断的碎剑都碾为粉碎。拜月教的大祭司在桫椤树上站住了脚——只要他一旦站住了脚,便无人再可以越过他身侧半步!他必须要在这个地方解决掉这个闯入者,否则,再近一些、便要被神庙那边的人听到动静了。风涯并指如剑,刺破虚空——大祭司出手的瞬间,额心的红宝石骤然光华一盛,令人不敢直视。

  虽然两人之间相隔尚有一丈,在对方远远抬手一劈的刹那、公子舒夜却还是下意识地急避——他看不到有武器近身、也猜不到对方招式的来路,但多年杀手生涯练就的本能让他在那一瞬间便感觉到了“死气”——慢得一刻便要送命的死气!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在他掠起的刹那、他感到身上的衣衫发出破裂的撕响,随即胸腹间传来凉意——他身子还在继续拔高,然而一低头,却看到暗夜里胸腹间霍然裂开了一道血缝!

  拜月教那个白衣胜雪的大祭司根本没有近身、就只是站在一丈开外,缓缓竖起了手、做了一个手刀的姿式——然而,无形无声的劲风、居然就瞬间斩开了一丈外的空气?这算是武功、还是邪术?那样的不可思议!

  脑中电光火石地掠过一个念头——这…不就像沙曼华当时使出的“无色之箭”?只是她还必须借助银弓才能发出气劲,破空也不能无形无声,而眼前这个祭司……这个妖鬼般的大祭司,居然已经到了如此出神入化的境地!

  上掠的势头已竭,他重重落了下来,落入湖边草丛中——眼前一晃而过的、居然是火红色的花朵……曼珠沙华?那一瞬间,胸前衣衫尽碎,他却忽然笑了起来。

  背后衣衫拂动、他知道是那个人从桫椤树上一跃而下、要将他的生命攫去。他来不及多想,伸出手去死死抓住了一株曼珠沙华,火红的汁液染在他手心,他忽地用尽全力大呼,响彻月宫:“沙曼华!沙曼华!我来了……你听见了么?我来了!”

  仿佛回应着他,一道金光裂开了黑夜!

  “舒夜!舒夜!”——有人在黑暗中回应着他,呼声嘶哑。那一瞬间、已经触及他后心的手陡然一震,停下。血顺着雪白的衣袖流了下来,仿佛痛极,风涯祭司捂着肩膀连续倒退了三步,震惊地看着暗夜里的某处。

  那里,白衣金冠的女子骑着白狮飞奔而来,一箭射穿了他的肩膀!

  那一箭不知是如何发出的;

  那一箭可知是能发不能收的。

  ——然而在那样的生死一瞬里,她没有别的选择。

  她甚至不相信自己真的能射伤了天神一样的大祭司……情急之下她顾不上使用无色箭法,只是用尽了全力一箭射出、只希望能缓得一缓对方的杀手。然而,这个她自幼就当作神一样仰望的祭司,就真的被那一支平平常常的小小金箭洞穿了肩膀!

  血仿佛无止尽地从拜月教祭司的肩上流了出来,半身转眼血红。

  “沙曼华!”跌落在地的人看到白狮银弓的女子出现在黑夜里,一跃而起,喜极。

  “沙曼华?”那个捂着肩膀踉跄而退的人却不可思议地望着她——眼里的那种神色让她忽然间就彻底呆住,止不住想跪倒在面前请求宽恕。

  冷月下,她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心寒颤栗。果然,她一眼就认出了舒夜……无论隔了多少年,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舒夜,那几乎是已经刻入她骨髓的本能;然而,就在那一眼之后,她发现自己再也不认得风涯祭司。

  或者说,那个曾一手将自己带大的人、就在她张弓一箭射去的转瞬陌生。

  “舒夜!”看到败于祭司手下的人,她蓦然颤声喊了出来,下意识地想迎上去。然而旁边白衣一动,风涯祭司抢身而上,已经按住了他后心的死穴。

  “不要!”那一瞬间她脱口惊呼,下意识地举弓。风涯却微微笑了起来,放开了手。

  然而他一放开手,公子舒夜便委顿了下去,应该是被封住了要穴。

  “还想射我么?那尽管再射吧。我知道你的无色之箭,不需要箭也能发出。”半边的白衣宛如血池捞出,风涯的眼睛却是灰冷的,既无怒意、也无恨意,只是淡淡,“你可以再射我一百箭、一千箭——用我教你的残月半像心法。”

  那一瞬间沙曼华不知说什么才好,因为恐惧和激动而全身发抖。

  “你为了和这个人在一起,不惜杀了我,是么?”风涯继续淡淡问,拂了拂袖,将满襟血珠甩了出去,缓步走过来,眼里的光温温凉凉,宛如此刻月色,“你曾承诺过要留在月宫、发誓过永远不背叛我——然而你学夷湘,却学得那般快。”

  “不,不是的……”她一步步倒退,忽然间觉得对方的眼睛宛如深渊,令她窒息。

  “怎么不是呢?夷湘为了她个人的野心,你为了你自己的爱情——就算出自不同的欲望,可是……你们想要的性命,却还是同一条!”那个人却一步步的走过来,声音里隐约有某种死寂,“你们为了别的东西、都不惜置我于死地——沙曼华呵,我以为你会是一个好孩子……可是连你、也这样报答我的‘养育之恩’么?”

  语声仿佛利箭直刺她心底,那样的眼神让她不敢直视,忽地将银弓扔到了地上,掩面痛哭:“我…我只是想离开这里!我想和舒夜一起生活……我想离开这里!”

  风涯走到了她身边,忽地微喟:“所以,你要杀我。”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手指停在了她的颈侧动脉上。

  “不是!”沙曼华只觉脑子里极痛,血涌了上来,让她无法呼吸,她抱着头大喊起来,“我只求你不要杀舒夜……并不想杀你!我根本不想杀你!”

  风涯眼里有一丝苦笑,松开了手,从左肩将那支金箭连血带肉拔了出来,递到她面前。

  她侧过头去不敢看,耳边却听祭司静静问了一句:“那么,你为何要在箭上抹血龙之毒?这是普天之下唯一能伤我的毒……这般处心积虑。难道不是得知了长孙斯远到来、便想里应外合杀了我,好和高舒夜远走高飞?”

  沙曼华惊诧之极地抬起了头,看着那一支她弓上发出的金箭。

  锋利的金色箭头上,果然闪着隐约的血红色冷光,狰狞可怖——血龙之毒?那是可杀神鬼的毒!普天之下,能伤到拜月教大祭司的、仅有的剧毒。

  “不是我!不是我!”那一瞬间的震惊和恐惧让她几近嘶声,“我……我怎么会杀你?我怎么会杀你!”她一把夺过了那支箭,看了又看,忽然明白了什么,脸色渐渐惨白。抬起头,仿佛要说什么、然而刚一开口、却冲口吐出一口血来,向前栽倒。

  “沙曼华!”风涯下意识地将她抱住,发现她脑后三处伤口汩汩涌出暗色的血来。

  那般的大喜大悲,让她的脑子再也承受不住了么?祭司眼神一黯,将她放到了白狮背上,然而忽然一震!沙曼华的颈后、出现了铜钱大的血斑!是蛊毒?这个月宫里,有谁竟然对沙曼华下了蛊毒?除了杀他、有人还想杀了沙曼华?

  心念电转之时,他觉得袖子忽然被轻轻拉住。低下头,便看到沙曼华睁开了眼睛,微弱地说了一句什么,随即昏死。

  风涯侧耳过去,只听得一句话:“小心昀息。”

  月下一场恶战,在分出生死之时、忽然被一箭解开。

  拜月教主和大祭司交手,射穿风涯的肩膀,拜月教内竟是为了公子舒夜起了内讧!

  长孙斯远刚走到廊下,看得那样兔起鹄落、急转直下的一幕,不由惊得几乎叫了起来——他没想到几近天人的拜月教大祭司、竟然真的伤在沙曼华手里。在风涯的手抵在公子舒夜后心的时候、他几乎就要冲过去,却被昀息制止。

  “放心,他应该不会杀高舒夜……”站在回廊的暗影里,白衣少年淡淡道,“沙曼华已经出箭、他此刻再杀高舒夜,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在他说完这句话的刹那,远处的风涯祭司果然已经放开了公子舒夜,向沙曼华走去。

  长孙斯远微微一凛,看向那个白衣少年,却听得昀息又说了一句:“他也不会杀沙曼华。他此刻应该根本不想杀任何人……真是可悲啊……除了明教教王、这世上只有一种人才能伤得了拜月教的大祭司——他真正信赖和关爱着的人。”

  “这一切,都在你预计之中?”长孙斯远凛然心惊,不由问了一句。

  白衣少年从长廊的阴影里走了出来,站到月光下,对他笑了一笑——那样的一笑,洁白无瑕而璀璨透明、宛如春风吹开了枝头第一朵梨花。然而少年深碧色的眼睛却是和笑容截然相反的阴沉,仿佛一口看不到底的古井,将任何落入的东西吞没。

  “我只是掌握了历代祭司的魔咒。”昀息忽地眨了眨眼睛,然后转身——那边,风涯祭司的手果然从沙曼华的颈部放下了,横抱着昏迷过去的女子,直奔青龙宫而去。

  昀息指了指湖边曼珠沙华中被封了穴道的公子舒夜:“我已令所有教中弟子一律留在原地、不可阻拦。长孙先生,趁着这机会你赶快把这个人带走吧!你说过你有方法,我信——你们速速出宫,直接回帝都,莫要停留!”

  长孙斯远微一迟疑:“可是风涯祭司……”

  “我自然有方法。”昀息的神色淡定老练,简直不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扬手扔给他一个锦囊,嘱咐,“你只管一路回帝都——风涯大祭司定会来长安找你。”

  长孙斯远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这个少年——他也是出谋划策钩心斗角惯了的人、如何看不出这个昀息显然是设计了自己的师傅?如今出了这般激变、以风涯祭司的能力,难保不查出真像。而这个少年、居然还敢说有十足的把握,再让师傅成为他交易中的筹码?

  ――――――十、师徒

  长孙斯远刚一离开,昀息随即转身,沿着回廊向青龙宫走去。一路上教中弟子的眼神惊疑不定,却无一人敢公开询问究竟发生了何事——不久前夷湘教主刚和大祭司起了冲突,为了不让此事外传,昀息一早便将所有人调离了月宫。拜月教中等级森严、高层权力斗争时不时发生,那些教中弟子已经习惯了不多问其他。

  刚走到宫门口,就闻到了血的味道——风涯祭司已经带着沙曼华、在厅中等待。

  果然也是聪明人。少年笑了笑,却是毫不畏惧地揽襟、迈入了厅里。

  “师傅。”他从旁边案几上拿起茶壶,到了一杯茶,“你来了?请坐。喝茶。”

  风涯祭司坐在厅堂里,看着缓步归来的弟子,眼神却是不易觉察地变了变——昀息变了……变得气定神闲、从容自信,甚至让人一眼看不到底起来。仅仅在一夜之间,那个恭谦聪颖的弟子身上就有了如此微妙可怕的改变!

  “沙曼华身上的毒是你下的?”最终沉不住气的还是他,率先开口斥问。

  昀息微微一笑,倒了两杯茶,放到桌上,然后在师傅的对面座下——他口中虽然仍称风涯为师,然而举止之间早已不以弟子自律。

  风涯看着他,手指缓缓收紧、又放开,最终只是将昏迷的沙曼华放在身侧的软榻上,转头沉声:“这几天来能接触她的,只有你一人。不可能是别人下的毒。”

  “不错,是我下了连心蛊。师傅,你知道么?——我早就打破了祭司不得修习蛊术的禁条。”昀息一笑,坦然承认,吹了吹茶沫,“不过下得还真是容易,她一点防范都没有。”

  风涯的脸色严厉起来:“你为何要杀她?”

  “杀她?我才不要杀她……杀她有什么好处?”昀息放下茶盏,忽地微笑,“我对她下蛊、只为让师傅您此刻无法杀我——”顿了顿,少年耸耸肩,看着风涯肩上不停流血的大祭司:“因为金箭上龙血之毒,是我涂上去的。我想,您此刻也应该猜到了吧?——不错,是我借了她的手杀你!你看,像她这样的人、虽然会为了某种原因背叛您,可又怎么会做得出毒杀的行径呢?”

  风涯深碧色的瞳孔陡然收缩、凝视着对面年轻的弟子,却没有立刻说话。

  祭司的手按在左肩上,血无法停止地流了出来、染红他的衣衫和手指。然而风涯仿佛没有痛感,只是静静看了昀息片刻,忽然问:“为何?为何背叛我?我一手将你从流落乞讨的境地带出,教给你一切——而你等这个祭司的位置,已经等得这般不及了么?”

  昀息微笑着摇了摇头,眼里忽地掠过一丝愤恨:“不为这个。”

  顿了顿,少年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师傅,一字一顿地回答:“只为、我一门三生三世里受过的侮辱与流落!只为、有生之年若不杀你,便无法解除的厄运!”

  风涯惊住,那一瞬间昀息眼里放出的光芒是如此炽热锋利,仿佛穿透了时空。

  “你是…你是那个……”他忽然隐约想起了什么极遥远的往事,脱口低呼。

  “我就是那个被你所杀的、琼州鬼师的后人。”昀息说着、将手中茶盏缓缓放回案上,他动作极慢,然而那茶盏居然一分一分地被他无声“放”入了紫檀木的桌面中!

  少年看着师傅,眼睛里的光芒极其可怕:“你应该知道在琼州、凡是在斗法中失败的术士会得到什么样的歧视!他的后人再也无法学习术法,也无法从事任何职业,只能乞讨为生——拜您所赐,从曾祖开始、我们世代沦为乞丐,已经过了百年!”

  风涯大祭司眼神瞬忽万变、似是悲凉,却又似恍然:在苗疆有些地方、地方百姓极度崇拜精通术法之人。术士被视为可以和神灵直接对话的智者,受到所有人尊敬;然而那些术士一旦失败,便立刻失去全部的尊严、沦落为最下等的人,直到报了当初的仇、禁咒才能解开!

  许久,风涯祭司才缓缓道:“怪不得你在术法上资质惊人——原来是世家出身。看来,你当初遇到我、拜在门下,早就处处算好了计策?只为在某一日,能够把我击败?”

  “是。你有无限的时间等待,而我却只有有限的时间可以复仇——所以在我有生之年,不择一切手段都要杀了你!”昀息嘴角浮出一丝冷笑,似是感叹般地喃喃,“我练一辈子的术法武功、可能都不是你的对手。所以我只好修习你所没有修习过的法门:研究人的心和欲望——这些,恐怕是活了几百年的您、也无法和我相比的。”

  顿了顿,少年有些感慨地摇摇头:“您知不知道,其实夷湘也是我策反的?她不过是不服您的独断、有些小小的野心,我顺便就鼓动了一下——只可惜那个笨妞居然去和你硬碰硬斗法,到最后还是死在你手上。”

  “原来是这样……”风涯祭司的眼神从凝聚又慢慢散开来,居然也没有丝毫杀气,只是疲惫得看不到底,忽地笑,“十年来、你一直是我的好弟子……你们一个个都是为了各自的欲望而接近我、进而背叛我,是么?”

  昀息刻毒一笑,阴阴道:“你以为有谁会真的喜欢和一个怪物在一起?”

  那样的话就像那一支金箭一样直刺心底,风涯大祭司霍然站了起来,看着自己一手栽培出的弟子,杀气逼人而来。

  “师傅,我劝您还是不要动手为好。我知道龙血之毒虽然杀不了你、但至少会让您重伤无力。目下您的能力、只怕和我一搏也未必有胜算。而且……”昀息只是望着他,回指自己的心口,微笑,“连心蛊啊,师傅您不会不知道连心蛊是什么吧?这颗心停止跳动的时候、沙曼华的心脉也会断——”

  “我……”风涯蹙眉低喝,转头看着昏死的女子,“我为什么要管她的死活?!”

  “您不会不管的。”昀息笑了起来,施施然摊开手,“不然您为什么不方才就杀了她呢?没有人比我更知道您是怎样的人——您很容易被背叛,却更容易原谅。”

  长久的沉默,长久到仿佛又过了一次轮回。

  这个空旷的青龙宫里,只有血珠不停溅落在地的微微响声——从风涯祭司的肩头和沙曼华的脑后汩汩流出,染红了地面。万种表情在眼底一掠而过,最终化为说不出的疲惫。

  然而昀息眼里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师傅,我想您还是应该多关心一下自己的伤——被龙血之毒伤到、既便您力量惊人而不至于死亡,可同样也是无法愈合的吧?如果不解毒,血就会不停流下去,人也会一直衰弱下去!”

  风涯望了自己的弟子一眼,那个白衣少年眼里有隐秘的光芒——那是他即将打出另一张牌之前的雀跃吧?这种幽暗的鬼火,以前他居然从未注意。

  “我不害怕死亡——历代祭司从来都不曾害怕过死亡。”他微微一笑,看着指尖滴落的血,“我们怕的,反而是相反的事。这些,即使你再聪明、现在也还不会明白。”

  那样的答案,让昀息脸色微微一变。然而他随即开口,语气恭谦、却透出了彻骨的寒意:“是。不过如果您一旦衰竭,我自然也将立新教主——那么,与您相关的所有一切都将被清洗,包括……沙曼华。”顿了顿,看到风涯骤然蹙起的双眉,昀息终于展露出了微笑:“我最了解师傅了:您不害怕死亡,但却不希望目睹别人的死亡——难道不是么?”

  “你到底想要什么!”风涯终于愤怒起来,举手就将那张紫檀木茶几劈了个粉碎,从额环上一把摘下那枚象征着祭司身份的“月魄”宝石,扔到地上,“要我的命?要拜月教?都拿去就是!别再在我面前耍弄你的心计了!”

  “啊,您快别生气,”昀息却是迅速阻止,正色,“一动气、龙血毒会发作的更快——这样,您就根本无法支持到去长安了。”

  “去长安?为何?”风涯祭司微微一诧,脑子里闪过长孙斯远写在案上的那个名字,忽然间就静了静,仿佛想到了什么主意,半晌不语,脸色平静的抬头,看着自己的弟子:“昀息,你希望我去长安?”

  昀息俯身从地上捡起月魄宝石,紧握在手心,微笑着点了点头:“是为您好呀!龙血之毒、需要另一颗同样的龙血珠来解。所以当世除了长孙先生、没人能救您了——所以您还是去一趟长安吧……”顿了顿,昀息嘴角浮出笑容:“至于如何才能从他手里拿到另一颗龙血珠,相信师傅您一定知道。”

  风涯祭司眉梢一扬,有冷笑的表情:“这些,你是和长孙斯远商量好了的?”

  “不敢。我们所求不同,”昀息微微一躬身,不动声色,“只不过在想让师傅去帝都这件事上,正好想法都很一致。”

  “去长安?也好…我也盼着能再见那个人。”风涯祭司嘴角微微一动,浮出一个不知是笑还是悲的表情,“可是——沙曼华那般信任、亲近你,你还是想也不想地出卖了她么?”

  昀息冷笑:“她那样的人、活该被利用。”

  风涯祭司叹了口气,忽地伸出手来——昀息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然而那只滴着血的手却是毫无力道地轻轻按在他的肩上。

  “这是我的错……昀息,你将来该如何是好?”祭司的深碧眼睛宛如看不到底的大海,涌动着暗流,忽地低声叹息:“你跟了我十年,什么都学了,却唯独没有学到最重要的。你将来做了祭司后,又该如何是好啊。”

  被那样突如其来的感喟惊了一惊,昀息迅速镇定下来:“我还没学到什么?分血大法?鬼降之术?还是残月半像心法?——不,我会的要比您预计的多得多。”

  “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到最后只会成为你的负累。”风涯祭司轻蔑地笑了一下,看着惊才绝艳的弟子,眼里却有悲哀无奈的光,“你对天地神鬼没有半丝的敬畏;对众生也没有任何悲悯;你不会爱人、也不会被人爱——”

  “我不需要这些,”昀息傲然回答,“如果我足够强。”

  听得那样的回答,风涯大祭司微微苦笑起来:“记住:我们不是神,可我们也不是人,我们只是怪物……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所有的物欲膨胀到极限后也终将消失,可在那么漫长的岁月里,如果除了仇恨内心什么也没有、你又将何以为继啊!”

  昀息一怔,然后立刻微微冷笑起来。

  何以为继?难道那些反复背叛他的凡人,就是支撑着将来无尽岁月的支柱?既便善良如沙曼华、也会为了自己的欲望而毫不迟疑地将箭射向恩人——一次次的背叛,一次次的原谅,直至心灰意冷!难道师傅要自己学他、为这种凡俗羁绊而陷入危境么?

  知道自己一生也无法在术法或者武学上、超越几近天人的师傅,所以他只有抓住师傅心里的弱点:夷湘,沙曼华,他自己……所有师傅在意的、相信的、关注着的——他要一根一根地、将这个“神”内心的支柱完全敲碎!在轰然倒塌的刹那,他才能寻到机会吧?

  然而此刻、师傅却想将那个致命弱点也传给他?冷笑。

  “昀息,虽然我教并不提倡、我们自身也未必能做到——但你要记住:对某些‘真’或‘善’应该心存敬畏。”临走前,俯身静静凝视沙曼华沉睡的脸,风涯祭司抬起头来看着弟子,说了最后一句话,“这一点本心,是上窥天道的奠基之处……否则,便是入了魔道。”

  “你知道未来有多长?看不到尽头……你将何以为继啊。”

  师傅走的时候,外面已经透出了微亮的曙光。昀息推开窗,默默的看着那一袭白衣穿过开满火红曼珠沙华的圣湖畔,沿着碧水离去。灵鹫山顶的风带来木叶清冷的气息,推开窗的刹那、湿润的云雾翻涌而入,模糊了师傅的背影。

  他知道、师傅是要去月神庙做最后的祈祷和告别,然后离开南疆去往帝都。

  白衣少年无言地握紧了手心的那颗月魄,微微蹙起了眉头——说什么治伤,说什么龙血之毒,都不过是借口。师傅恐怕不会不知道自己如此威逼利诱他前往帝都的真实意图罢?然而,如他所料、师傅还是去了——那一去,恐怕不会再回来。因为那个人也会去帝都……普天之下,他若要死、也只配死在那个人的手下吧?

  昀息想起了那些被苗疆百姓视为神明的白象——那些洁白强悍的庞然大物一生骄傲、能预知自己的死期,在死亡到来之前,它们唯一做的事情,便是离开所有人、找一个秘密的地方静静等待死亡来临。那是一种维持到最后一刻的生命尊严。

  云气和晨雾涌上他的脸,微凉而湿润。

  昀息回头看了看昏迷中的女子,抬手按上了脑后三处深入见骨的伤,眉头皱得更加紧——这种多年金针封脑落下的病,连师傅都没能治好,加上如今这一折腾、脑中旧伤复发,只怕内部已经积了血块吧?唯一的方法就是破颅疏通淤血——但这样又该冒多大的风险?

  然而,为了以防万一、这个女子无论如何还是必须活着。那只有冒险破颅了——白衣少年的手指慢慢握紧了宝石,冷定漠然地想着。

  “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你将何以为继啊。”

  那样悲悯担忧的语气、仿佛一种不祥的咒语在他心中回响。

  ――――――黎明前夕,急促的马蹄声从山道上传来,惊起扑簌簌一群飞鸟。

  马车上一行人纷纷惊呼怒骂、却留不住那个夺路而去的白衣公子——虽然在动弹不得的情况下被连夜带出月宫、可一旦点穴解除,公子舒夜就再也不顾长孙斯远的阻拦,立刻夺马回奔月宫!终于再次见到了沙曼华……难道又要相见不能相从地擦肩而过?

  那个念头是如此强烈、以至于长孙斯远神色慎重苦口婆心地对他说了什么,旁边那些帝都来的武林高手又说了什么,他都没有仔细听;甚至也没有去想如何对付那个妖鬼般可怕的大祭司——公子舒夜只是纵身跃起、夺马、回头狂奔而去。

  “公子!”旁边长安探丸郎的黑九郎沉不住气,厉声,“你回月宫只有送死!”

  “别管我!”白衣公子同样厉声回答,掠上马背。

  “可你就不管候爷的死活了么?你知道候爷在帝都被那个女人害成什么样?”白六郎几乎要发出暗器去击落这个奔走的人,怒骂,“你们是生死兄弟啊!大家都在长安等着公子来替我们作主报仇!可为了一个女人,你就不管——”

  马背上的人似乎听到了一句两句,身子微微一震。然而转瞬马已经跑远了。

  “他妈的!见了女人就忘了兄弟!”“候爷瞎了眼,认了这样的兄弟!”马车上陡然被怒骂声湮没,当下探丸郎中几个杀手便要追出去,然而长孙斯远微微摆手,阻止了所有人的躁动。“不要追,追了也追不回来。”

  这个三十许男子清俊的脸上有一种深深的疲惫,把玩着手里的什么东西,淡淡道:“停车。我们在这里等他——”

  “那小子还会回来么?”黑九郎愤愤不平。

  “等到傍晚。”长孙斯远看着晨雾弥漫的来路,慢慢道,一贯从容的神色里却有再也掩不住的萧瑟,“如果他不回来、我们就自行回帝都。”

  黑九郎恨恨:“也是。总不成没他就不救候爷了——最多大家齐心合力,和那个女人拼了!”周围的杀手们轰然应了一声,个个眼里都有不顾生死只为报君恩的坚决。

  ——这些,就是鼎剑候多年来网罗的江湖奇人异士里、剩下最中坚也最有力的死党了。然而这一群摆在台面上、吸引着帝都追杀的力量,也不过是一张早就打算要舍弃的牌罢了。

  长孙斯远眼神微微一闪,只是垂头玩着那个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木偶,白杨雕刻,关节上都有隼铆相连,可以随意活动。他聚精会神地挪动着偶人的双手,摆出一个个姿态,不顾旁边人诧异的眼光。

  ——谁也不知道这个在帝都呼风唤雨的谋士、为何身边会携带着这样一个东西。

  不过半日,太阳刚到头顶,马蹄声猝然响起在远处,所有人不由精神一振,望向来路,连长孙斯远都不例外——那里,一袭白衣从浓翠的竹林中直穿而来,闪电般飘落。

  公子舒夜。那个决然而去的人、不过片刻居然又重新回到了这里!

  “你刚才说、墨香他出了什么事?”一掠而来,便拉起了长孙斯远的衣襟,急促地问,“再说一遍!你刚才是说……他、他被颐馨长公主给幽禁了?他怎么会被那女人幽禁!”

  显然是方才心急之下没有仔细听清,奔到半路才慢慢回过神来,公子舒夜策马狂奔而回,厉声向他喝问,脸色狰狞可怖。

  “颐馨长公主和明教勾结、暗中培植党羽骤然发动政变,候爷被暗算,”长孙斯远神色不动地重复了一遍,加了一句,“如今被挑断了手脚筋脉、摄去了心神,幽禁在紫宸宫里,已经成了一个傀儡——长安探丸郎多次营救、都不曾成功。”

  “怎么会这样!”公子舒夜一声厉喝,将长孙斯远的领子拉紧,“墨香那家伙应该是个很精明的人!我离开敦煌不过一年多啊……他怎么就会弄到了这种地步?是不是内部有奸细出卖了他?——你这个军师是怎么当的?”

  被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长孙斯远蹙眉,却不回答一个字,只问:“那你随不随我去帝都?还是,依旧要去月宫送死?”

  公子舒夜一怔,松开了手,回头望着极远处那一座笼罩在云雾里的灵鹫山,久久不语。

  那么象……居然那么象!和一年前在祁连雪山顶上、因为要救墨香和敦煌,生生错过的时候竟然一模一样!——咫尺之遥,却始终缘吝一面,命运的巨手拨弄着两个人,竟是从不肯给上半丝的机会。难道真的要等到来生再见?而做兄弟,却是有今生没来世。

  他忽然苦笑起来,笑了许久,终于抬头对那帮看着他的江湖人说出两个字:“我去。”

  顿了顿,似是下了决断,公子舒夜扬起头来,直指北方,厉声:“我们一起回去、将那个女人拉出来斩了!”

  “是!”所有武士和杀手都举刀欢叫起来,声震云霄、惊得飞鸟一群群扑簌飞出。

  公子舒夜回头,却看到长孙斯远的目光。所有人都在欢呼,唯独这个清俊的男人却是沉默的,看着自己、忽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将那个奇怪的木偶放入了怀中,对他招了招手,轻声:“上车,我有话对你说。候爷临难前、预料了将来的全盘局势,做出了安排——他留了一封密函,要我亲手交给你。”

  真是一个令人看不透的人啊……公子舒夜和鼎剑候相交数十年,对他身边这个谋臣也不是不熟悉。然而以他的眼光、却一直都不能猜透,这个男子心里到底都在想什么?

  他最后朝着灵鹫山的方向看了一眼,足尖一点、便飞速掠上了马车,放下了垂帘。

  人生是一场负重的狂奔、需要不停地在每一个岔路口作出选择,而每一个选择、都将通往另一条截然不同的命运之路。那么多年了,从昆仑雪域到敦煌古城、从苗疆月宫再到帝都长安……一次次命运的分叉路口,他选择了舍弃。如今他们之间、已经是越走越远了么?

  沙曼华,沙曼华……此次若能平安化解帝都危局、我必当返回这里来找你。

  那时与你重又相逢、如天地初开。

  十一、长安月

  如以往中原很多王朝一样、大胤的开国之君神熙帝将国都选在了长安——这个“左据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华终南之山,右界褒斜陇首之险,带以洪河泾渭之川,披三条之广路,立十二之通门”的地方,的确也是绂冕所兴,冠带如云。

  十年来镇守敦煌,公子舒夜踏入帝都的次数不过寥寥。

  然而每次踏入帝都,他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窒息和快意。

  那窒息、是某种压迫着他生存本能的重量,让他时时刻刻都像一头蓄满了力的猎豹窥探着左右,暴起攫人;而那种快意却是从最隐秘深心里沁出来的——在这些灯红酒绿、歌舞升平中,暗藏着暴风急雨、腐臭芳香,浓得仿佛眼前化不开的夜色。而他、就是要用掌中的剑、将这铁一般的古城和长夜斩开!

  临决战、赌生死的快意直冒出来,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纵横西域的时代!帝都长安,给了他一种归属感和熟稔感,仿佛他就应该在这样的乱局中游走——这个杀机四伏的帝都、和当年厉兵秣马的敦煌一样,给了他最广阔、最有挑战感的舞台。

  虽然他已厌倦,然而此刻巨大严峻的挑战重新点燃了他天性中冒险和搏杀的气质。

  交织着权欲、杀戮、阴谋、背叛的长安,是他的舞台,而他早已能在其中游刃有余,在与人相斗中自得其乐——不同于那个青翠干净的苗疆、在那种地方,对着那个“非人”的大祭司时,他心里是完全没有丝毫的把握。那是与天相搏的空茫和无措。

  “朝野多股势力蠢蠢欲动、潜流暗涌,只恐不日便要发难——此刻弟不知远在何处,各地驻军不及进京驰援,已然不及。”他想起了墨香在那一封密函里,留给自己的最后嘱托,“激变不日立至,兄苦虑多日,顺势布一局,以求反败为胜。事关重大,四顾身侧无人,唯有长孙可冒险相托——然此人心计之深、为兄多年不曾看透。无奈此刻帝都危局,托无可托。弟若闻讯归来、与之谋事,也应心怀戒备。”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旁边席上的长孙斯远。

  那个青衣谋士一直寡言,摆弄着手中的小小木偶。然而那只诡异的木偶,却让公子舒夜眼神陡然凝聚——这个透着诡异的东西,这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公子舒夜忽地以筷击盏,在酒席间高歌起来,同时命探丸郎中最美的白九娘起舞——密室里所有严坐待命的探丸郎杀手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看着这个纵酒狂饮的男子、候爷的生死之交。早就听说过敦煌城主是个骄奢跋扈的人、却没想到放浪形骸到如此。

  白九娘抽剑起舞,然而一曲方歇、剑却急速指向了座上的公子舒夜!

  白衣公子分毫不动,只是在那一瞬间翻转了手腕,剑刺中了杯底,砰然裂开。九娘执剑冷冷看着这个来客:“你是来喝酒的,还是来带我们去救候爷的?外面已经死了那么多兄弟,你却还在这里喝酒!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要安排那么多场硬碰硬的刺杀?再按你说的这样下去、我们的人不等攻入禁城,就全折尽了!”

  “鼎剑候有给你们向我责问的权力么?” 公子舒夜微微一笑,将酒杯从剑上拔出,“棋子不该问棋手的棋谱如何。请安本分。” 黑九郎不服:“可这一个月七场刺杀下来,已经折损了大半人马!杀的不过是一些官员外戚、根本动不了景和宫里那女人分毫!你这是让我们送死,白白便宜了那女人——你到底是不是候爷的朋友?还是早就被那女人买通了?”

  “住口!”座中忽地有人低叱,是久不出声的长孙斯远终于开口,“坐下。”

  长孙先生都开口了,满座登时悚然一惊,无人再敢继续发难。暴烈的黑九郎和冷艳的白九娘相对看了一眼,也退回了座中。

  “明日,按计划将兵部尚书李长乾刺杀于上朝路上。”寂静中,公子舒夜扔下一句,拂袖而起,揽着歌姬扬长而去。座中杀手面面相觑,最后一致将目光投向长孙先生。

  长孙斯远淡淡开口,放下了酒杯:“听公子的安排。”

  不同于苗疆之月的皎洁明朗,长安的月色是迷离朦胧的,仿佛空气中浮动着太多看不见的尘埃。暗廊下,遣走了歌姬,白衣公子静静负手看月,神色也有些迷惘起来。

  不久背后就传来了脚步声,没有回头,他开口:“按全盘计划来说,明日黑九郎和十三娘都要死——是不是?这样一来,探丸郎里,就只剩下不到二十名杀手了。”

  “是。”长孙斯远在他背后站住,声音冷肃,“这一个月来,已经折了二十一名杀手。但也拔除了八名朝中军政两界的重臣、颐馨长公主的羽翼被剪除了不少。可直至目前,她似乎还是没有将禁宫御林军和明教高手派出、保护下属的意图。”

  “呵呵……端的沉得住气。这女人的确狠心忍心,”公子舒夜笑了笑,“羽翼剪了可以再长、命丢了可就什么都完了。此刻她怕的就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宁可看属下党羽被难、哪里敢轻易放松大内防守?”

  长孙斯远同样淡然回答:“不错。她向来计算精明。”

  “也是,否则墨香又怎么会轻易在她手里吃亏?”公子舒夜冷笑起来,忽地点头,“不过,我想她们那边一定也在估计着我们的损失——我们每死一个人,他们定然都有数。大约只等着我们削弱到一定程度,便要反击。”

  “是。”长孙斯远点头,只道,“可他们定然没想到、探丸郎不过是明摆在台面上的一张牌,我们的实力远不止于此——天下十八路大军已然陆续接到了候爷的手谕,秘密派人进京待命。而那些中原各大门派的武林人士、也已经云集京城。”

  “只是可惜了探丸郎……那可是一群忠心热血的江湖儿女。”公子舒夜忽地喟叹,眉间的迷惘之意更重,“墨香十年心血营造的这批基业、恐怕要在这场血战中消耗殆尽了。”

  长孙斯远也是长久无语,许久,才慢慢道:“他们……本来也就是死士。”

  死士?……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那种热血悲歌的慷慨死士,为了主君的安危便可毫不迟疑地纵身就死的死士,的确令他这样的人都肃然起敬——然而,他不得不将这些人看成一堆无生命的棋子,才能安之若素地将他们放到正确的位置上去。若是心心念念想着,又如何布得了这般杀局?

  “希望他们死的有价值。”公子舒夜喃喃,忽地回过头盯着长孙斯远,慢慢道,“你今夜,又要进宫去么?听说那个女人很美……听说她和你们长孙家、还自幼定了亲。”

  那种目光冷锐低沉,然而长孙斯远只是淡淡回答了一个字:“是。”

  然后就这样转过身,再不解释半句地离去。

  -

  禁城巍峨,仿佛一方坚不可摧的玉玺、压在长安城的北角。

  然而坐在防卫森严的景和宫里、身侧布置了至少八百名侍卫,还有躲藏在多处暗角里的明教高手——颐馨长公主的眉头依然微蹙,仿佛脚下白玉铺就的地面如波浪般摇晃起来。她无声的抱紧了年幼的皇帝,拍着哭闹不休的孩子。

  然而八岁的武泰帝依然带着一股痴傻的劲儿、从短暂的睡眠中惊醒后就再也不能平静,拼命指着宫殿外盛开着菊花的花圃,尖细地叫:“白色的小鬼!白色的小鬼……它们在跳舞!”

  “阿梵莫哭……哪里有什么小鬼啊。”颐馨长公主拍打着弟弟,却微微叹了口气。

  然而一想到外面的局势,颐馨长公主的眉头就蹙得更紧——帝都上下已经议论纷纷,为了一个月来七次的刺杀,为了相继死去的八名朝中重臣。那八名,全是她一手拉拢和扶持起来的党羽。她也曾犹豫过要不要分出一部分大内的人手、去保护下属羽翼,然而——长孙斯远对她说:“那是公子舒夜在引你出手,待你将人手抽离禁城、他便要声东击西。”

  于是,她便硬生生按捺住了。

  但如今外头已经飘摇如此,帝都若再无反应、朝野上下只怕要掀起大浪。颐馨长公主再也顾不得哭闹的武泰帝,将孩子交给了贴身侍女,便起身想去找连日不见的月圣女梅霓雅。

  然而,刚一起身、就看到那个青衫男子从菊花深处走了过来。

  “斯远!”略微有些惊喜地,她迎了上去,穿过那些白骨上盛放的花朵。

  “明日,公子舒夜将派探丸郎于上朝路上刺杀兵部尚书李长乾。”那个人只是站在菊花深处,淡淡开口,“这次你需得早做准备——兵部不同于其他,此刻万万不能舍了这棋子,否则帝都定将更乱。”

  “正好,我也是如此打算。”颐馨长公主点头,神色冷定,“近日昆仑大光明宫总坛、已经派了派了最后一批人马前来帝都,助我完成大业。回纥一品堂也派出了高手,前来为梅霓雅公主效力。因为高连城还据守着敦煌,他们祁连山那边绕道过来,颇为艰苦,所以来得晚了——他们这一到、我方实力大增,再也无需避开探丸郎的锋芒。何况,我这几日估计着,他们也该折损的差不多了。”

  冷定地说到这里,颐馨长公主的语气却忽然转柔了,摘了一朵菊花在手里拈着,看着面前的青衣男子,半晌才开口,道:“你…你这一趟去南疆去了好久——”顿了顿,脸颊忽地有些微的红,只道:“阿梵很想你。”

  长孙家原本是大胤最大的外戚、也是十大门阀贵族中的翘楚,历来和皇室之间婚姻不断。而长孙斯远也是经常出入皇室、和夏雱夏梵姐弟是自小熟悉的。若不是后来四王内乱、若不是鼎剑候把持了朝政——说不定夏家和长孙家之间,早已又多了一桩姻缘。

  然而颐馨长公主最后含羞吞下的半句,长孙斯远却仿佛听不出来,只是皱眉:“明教又派人来了?他们是准备把回纥一品堂和整个总坛都搬到长安来么?”

  “你不是和我说、那些江湖人已经秘密云集到了长安?再加上一个公子舒夜,更不能轻敌。”颐馨长公主手握紧了,手心那朵菊花簌簌粉碎,眼里有狠厉的光,“不请明教和回纥出手,还能如何?反正也说好了交换的条件。”

  长孙斯远不再说什么,只是道:“我怕请神容易送神难。”

  然后他就转身离去,消失在菊花深处。颐馨长公主原本要留他,忽地又迟疑了,手里揉捏着那朵菊花,半晌,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她真的是越来越看不透斯远这个人了。

  宫里阿梵还在哭闹,彻夜不息,她只一听、心便烦躁的不得了,只狠狠地踏倒了一片菊花,踩出了地底支离的白骨来。

  -

  长孙斯远从一重重禁宫走出来时,外面斜月已西沉。

  他从最荒僻的侧门走出来,走过宫门口那座巨大的仙人承露铜像时,他蓦地抬起了眼睛——那个仙人铜像手上托着径丈大小的铜盘,而铜盘内,却伫立着一袭白衣。斜月挂在深蓝色的天际,那个人站在仙人铜像的掌心、却有着比仙人更飘然出尘的气质,白衣胜雪、长发飞扬,仿佛飘然而来的天外飞仙。就这样站在高处、低目看过来,不说话。

  “风涯大祭司!”一直表情漠然的长孙斯远终于忍不住脱口惊呼起来,惊喜。

  “我知道那个人已经来到帝都……所以我也来了。”那个人微微一笑,对他伸出手来:“按照约定,先给我龙血珠。”

  ——在他伸过来的手上,有一滴血缓缓凝聚、啪的一声滴落。

  肩上那个伤,居然一直都未曾愈合。

  长孙斯远定了定神,冷静地道:“在下不曾随身带——请跟我回去拿,如何?”

  ――――天亮的时候,刺杀的结果已经传来。

  似乎一反前七次的退让、这一次,禁宫大内派出了大批的好手保护兵部尚书。第八次的刺杀完全失败——不仅折损了黑九郎和十三娘,甚至连负责联络的白三郎都被杀。

  “他们终于出洞了?”公子舒夜却有些惊喜、有些诧异,“该不会这么快啊。”

  “因为此刻起、他们禁城内的防守已经固若金汤,自然不吝派出人手。”长孙斯远的声音在门外传来,那个青衣男子从黎明中走来,神色慎重,“公子,西域的援军已经到了。那个人、终于来到了长安!”

  “谁?”公子舒夜霍然一惊,抬头问。

  长孙斯远眼神凝重,一个字一个字的开口:“霍恩。”

  “山中老人?!”那一瞬仿佛有某种惊悚的力量、让公子舒夜霍然站了起来,衣襟带翻了茶盏,“你说来的是山中老人?教王他、他,亲自来了帝都?”

  早年的记忆如闪电照亮心底——教王,教王……那个名字曾和那一段残酷岁月一起、深埋入心底。隔了多年后提起,却依然有让他心神颤栗的力量。那是一种深刻入骨的、反射般的恐惧,相信从修罗场里出来的所有杀手、在余生中都不能忘。

  即使骄傲如他、也不能避免。

  然而他很快镇静下来,冷笑:“想不到他老人家一把年纪了,还吃这种翻山越岭的苦……野心不小啊。”顿了顿,公子舒夜嘴角浮出一丝睥睨:“少不得,要和他会一会了!所有人都说他陆地神仙一级的人物、是无法打败的,我非要试一试。”

  “不用试。”长孙斯远的神色依旧是淡定的,“你不是他对手。”

  “谁说的?”公子舒夜冷笑。

  “鼎剑候。”长孙斯远淡淡回答。

  公子舒夜忽地怔住,看着这个没有表情的男子:“墨香?”

  “是的。在大变来临之前,候爷曾冷静的全盘估计过形势。”长孙斯远微微点头,“候爷早知道明教会彻底卷入帝都政局,他也估量过、除了那一个人,当世无人能是山中老人的对手——所以,我一早就按照他的计划、亲自去苗疆请了那个人来。”

  说到这里的时候,长孙斯远轻轻抬手,推开了身侧的窗子:“你看。”

  公子舒夜的眼神定住了,穿过窗子,看到了游廊上静静伫立的一袭白衣。那个人不知何时进入探丸郎最秘密据点,正将手放在左肩上,轻轻揉着。淡淡的天光照在他身上,让这个人显得有些不真实,恍如一梦。

  “风涯……风涯大祭司!”他脱口低呼出来,不可思议。

  ——此刻,站在帝都微露的晨曦下的、居然是那个和他在月宫圣湖之畔生死恶战过的拜月教大祭司!怎么可能?……这个宛如天外飞仙,不沾一丝人间烟火的大祭司,也被牵扯到了帝都这场纷争浩劫中!

  天下武林自古分为正邪两派,七大门派中出高手辈出,各有擅场,难分高下。百年来正派里最杰出的七位绝世高手,被称为“三皇四帝”,分别出自七大门派;然而在邪教里,却一直是西域大光明宫和南疆拜月教平分秋色。当世传闻中、拜月教大祭司和明教教王是邪派中的绝顶人物,都号称达到了“脱魔”的境界,接近陆地神仙,足可以与三皇四帝抗衡。

  而七大门派自十几年前突袭光明顶、和魔教拼得两败俱伤后,近年来人才凋零,已经不复昔年三皇四帝时期英才辈出的盛况。目下放眼天下武林、也只有眼前这个拜月教大祭司才有和山中老人一较高下的可能吧?

  然而这一切的权衡估计、是片刻后才浮现在他脑海里的。在看到风涯大祭司的那一瞬,公子舒夜第一念及的,就是:沙曼华呢?沙曼华如何了?那一夜,用无色之箭伤了拜月教大祭司后,她有无受罚?是否安好?如今又怎样?

  他只张开了口,尚未出声,仿佛知道他想问什么,晨曦中那个白衣祭司已经回过头来,对着他微微一笑:“她没事。她对昀息没有任何威胁力,他不会杀她——帝都这边的事情完结后,你去月宫将她带回来吧……我是不会再阻拦你了。”

  那么,当时,你为什么要如此阻拦呢?——他下意识地想。

  风涯大祭司转过头去看着微亮的天际,淡淡:“因为我一个人看着这天地间的日出日落,已经很多很多年了……我很想找一个好孩子、陪我一起看。但现在,已经不必了。”

  ——那笑容,竟然没有半丝灵鹫山顶决战中那种压迫力和杀气,而是带着空明的、淡泊的、甚至些微疲倦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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