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之二:《织梦者》上

 




  一、艾美

  白色的别墅、一扇美丽的红色雕花窗……推开窗,窗后是……艾美猛然惊醒。

  “铛,铛,铛!”醒来的时候,隐约听见楼下客厅里的钟正敲了三下。

  “唔……三点……该死的……”翻了一个身,迷迷糊糊的嘟哝了一声,她将脸埋在松软的枕头里,继续睡。怎么这几天老是这个时候醒呢?见鬼。

  半梦半醒中,脑中定格的是梦的最后一个镜头——红色的窗,窗后是什么?想不起来……模模糊糊的,她又想睡着了。

  “嗒、嗒、嗒……”忽然间,她听到楼梯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非常的规律,在寂静的夜中敲响。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大了——小偷?是有小偷么?

  她想打开床头的台灯,然而,手又顿住了,只是凝神细听。

  嗒、嗒、嗒……那个轻轻的脚步声一直没有停,仍然一直在响着,似乎永不会停止。

  “一、二、三、四……” 艾美默数着。时间似乎也是凝固了,她不停地数着,一口气数到了一百多,那个声音却依旧没有停。冷汗冒了出来,手心一片凉意——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家的房子虽然是郊区的排屋,但是也只不过三层而已! 即使从一楼到三楼,也只有四十八级台阶。

  嗒、嗒、嗒……那个声音依旧在黑夜中不停的响着,一级一级,却似乎慢慢靠近了。

  习惯了黑暗后,依稀辨别出了室内熟悉的陈设。她的手指颤抖着、摸索到了床头柜子上的一只Kitty猫的笔筒。塑料硬实的质感握在手中,她忽然有了些微的安心……怕什么?不就是一个小偷么?然而,她的身子还是不由自主的微微发抖。

  无休止的脚步声终于在卧室门外停止。

  然后,也没有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她却看见了门微微开了一条缝——

  “去死!”她想也不想的,将手中的笔筒对着门用力砸了过去,声音因为紧张和激动而颤抖,大喊了起来,“小偷,有小偷!老爸老妈,有小偷!”

  “乒”的一声,笔筒砸在了门上,开了一线的门轻轻吱呀了一声,关上了。

  然而,楼梯对过父母的房里却没有一丝响动——讨厌!为什么都睡得那么死?

  她扯着嗓子大喊,手用力摁着台灯的开关——然而居然怎么都开不了灯!冷汗湿透了睡衣,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卧室的门。然而门没有开,外面也没有声音。艾美有些发怔的坐在床头,侧耳细听,却仍然没有开门出去看的勇气。门没有再打开——她舒了口气:看来,那个进来的贼被人发觉以后、已经溜了吧?

  坐在黑夜里,艾美不知不觉居然又起了浓浓的睡意,身子慢慢下滑,栽进了被子。该死,该死的……怎么这么快又困了呢?她嘟哝着,然而却阻挡不住那浓烈之极的睡意。

  在重新入睡前,模糊中,她忽然听到了门外传来了一声叹息。

  她吓得全身绷紧——在门外!那个人就在卧室门外一直没走开!

  她想再次大叫起来,然而,袭来的睡意是那样的出奇的强烈,她一头栽入被子里沉沉睡去了……红色的窗、红色的窗……窗子后面,是什么呢?

  在睡去的刹那,脑子里面居然还是那样乱七八糟的梦。

  “小美,起来起来!上学要迟到了!快点快点快点!已经七点钟了!”第二天,没睁开眼睛,照例先听到了母亲的催促声,一把掀开了她的被子:“起来!早饭已经做好了。”

  冷气的侵入让她的神智一清。刹那间,她清清楚楚地记了起来昨天晚上的情景——忽然从床上直直的坐起,抓住母亲的手,她大叫一声:“老妈!昨天晚上家里进了小偷!你快看看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正在给她收拾书桌的母亲白了她一眼:“你睡醒没?太阳都晒屁股了,还说梦话。”

  “真的有贼,真的有贼!我喊你们了,你和老爸睡的太死了——”艾美不服气的叫了起来,挥舞着手臂来加强自己话语的说服力——然而,她的声音忽然顿住了。

  那个笔筒……那个Kitty猫的笔筒——居然依旧好好的呆在桌子上那个地方!

  见鬼……怎么回事……明明、明明昨天晚上……

  她坐在床上,怔怔的看着那个昨天半夜被她扔到门上的笔筒——Kitty猫戴了个粉红色的蝴蝶结,笑眯眯的趴在桌上。她一时语塞,头脑一片空白。

  做梦么?……原来真的是又在做梦了……

  “清醒了没?可真的要到七点了!快快快!”眼前蓦然一黑,原来是老妈将毛衣迎头套下来,不耐烦的催促,“牛奶都凉了!我先去把它热一下,你快点下楼。”

  老妈走开,下楼。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嗒、嗒、嗒……艾美的神思一时间有些恍惚起来,下意识的数着,一共二十四次响声,然后,传来了母亲到了一楼换拖鞋的簌簌声。

  没错,卧室在二楼,应该就是二十四次响声才对……艾美想着,忽然笑了起来。

  什么呀!真是高三综合症!看来自己真的是睡眠不好了,老是做这种奇奇怪怪的梦——或许,该让老妈将楼下那个座钟换成电子钟,那嘀哒嘀哒的声音真是让她神经衰弱啊……

  迅速的回过神来,用力将头从毛衣中穿出,然后三下五除二的穿好了衣服,跳下了床。风卷残云一般的,将桌上堆积的作业本和书扫进了书包,小心翼翼地确定了一下那本最心爱的小说《长歌》放在了最底层,才一跳一跳的下楼。

  当她跳下第一级楼梯时,她的脚步忽然顿住了。然后,倒抽了一口冷气,慢慢地转过头,看着墙角门边的某处——那里,躺着一片塑料碎片。

  粉红色的、Kitty猫头上蝴蝶结的碎片。

  “饭盒搁好了么?午饭我给你准备了尖椒牛柳,小心汁子流出来。”七点五分,在她准时将自行车从家里那个小花园铁门中推出的时候,依旧听见母亲在后面絮絮不休的叮咛。

  海城是个东海边的小城市。她的父母是普通的国家公务员,三口的小康之家在市郊,虽然地价便宜、房子也是一梯一户的排屋,但是离学校却远,每日就算骑车也要将近半个小时——因为父亲喜欢园艺和古董,为了拥有一个小小的花园,坚持在这里买了幢房子。

  “知道了知道了!老妈再见!”背上书包,艾美逃脱般用力一蹬,车子从家门口那条斜坡路上飞了出去。二十五分钟的车程是非常紧凑的,简直是一分钟都耽误不得。她不敢大意,如往日一般用力蹬着车,穿过那一片绿化林区。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哼起了歌儿。

  故作轻松。她也知道自己在极力摆脱方才的回忆——那散落在墙角的碎片明明白白的证明了、昨晚所见到的一切并不是一个幻境而已!

  那是真实的。

  然而一想起那个不知从何处走来,一直停留在卧室门外的人,艾美的心里就有森森的冷气。家里的东西一件都没有少,连门都没有开动过的迹象——那个人甚至还替她捡回了扔在门边的笔筒……

  那究竟是为什么?艾美一边苦苦思索着,一边沿着道路用力蹬车。从家里所住的郊区进入小城干道,还需要骑上十多分钟的路。这一路上两边是市郊最大的一条绿化林带,满目的苍翠。不过这样的冷僻,那也是每天晚自习以后,她都要找露儿搭伴回家的原因。

  露儿的家在绿化带前方不远处,骑车再转两个弯以后就能看见。

  艾美在第一个转弯的地方,撞上了坚硬的实体。

  因为对于道路熟悉得可以闭上眼睛,她是如往常一样不安分的双手脱把,哼着歌骑车。在意外的看见转弯后、路边出现了一个路牌时,她甚至连刹车都来不及捏,只惊呼了一声便直直撞了过去。

  三十秒钟以后,她从地上爬了起来,气乎乎的抬头看那个路牌。新立的路牌连着一个信箱,还散发着漆的味道,上面用红色标着“萧宅”两个字。字底下还写了一个箭头,直指林后——

  艾美这才惊讶的发现,不知何时林中的草地上已经辟出了一条小径,在酢浆草丛中曲曲折折的通向林中深处。草叶有些歪倒,是有人新踩过的痕迹。原来这里已经有了新住户?

  艾美从地上扶起了车,盒饭已经打翻了,青椒牛柳的汁子弄脏了她的裙子和书包,膝盖也蹭破了一块。心中的火气腾的冒出来,在跳上车前忍不住抬起脚、狠狠的踢了那个倒霉的路牌一下。

  七点十五分了。再也不能多耽搁,艾美揉着膝盖跳上了自行车,继续赶路。

  骑了一段路,在前方拐弯时,她的眼角无意中瞥见了后面——那个路牌旁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穿着紫色衣服的长发女子,正弯下腰来、扶正了那个被她一脚踢歪的路牌。

  哦……这个,就是新来的萧宅女子么?刚才她该不会看见自己踢她家的牌子吧?

  ―

  晚自习结束是九点正。

  “对了,明天一定要记住把最新的《长歌》带来吧。昨天我看完了第八章,一夜没睡好想着后面如何呢!沉音写的东西真是好看啊,《遗失大陆》写了那么多年,还是每出一本就吊人胃口。”露儿在这个岔路口千叮万嘱。一路骑着车回来,两个女孩一路都在议论着这一本书,一直说到了家门口。

  《遗失大陆》(Lost Continent)是近十年来最畅销的华文书籍之一,讲述的是一个名叫“云荒”的大陆上的种种故事。架构庞大、设定繁复,气势恢弘。在文学性和商业性上都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从而第一次架构起了东方体系的奇幻模式。从十年前开始连载,已经出到了第五卷,至今畅销不衰,累计发行量已经是个天文数字。而除了平面媒体,同时也被改编成了动漫和影视,在国内已经是家喻户晓。

  就连已经逼近高考的艾美和周露儿,都无法抵抗这部小说的魔力,在课余偷偷追着连载看,然后私下相互分享体会和喜悦。而艾美家里订阅了连载《遗失大陆》的杂志《幻想》,所以理所当然地成为了首先传播最新剧情的人。

  “好啦好啦,明天周六,我去你家做功课的时候顺便把第十章给你。”艾美一口答应,小小的心里有一种优越感,笑嘻嘻,“小丫头,小心你妈知道你不复习偷看小说,打死你。”

  “嘻嘻,才不,我爸妈也是《遗失大陆》的书迷呢。”周露儿却有恃无恐地笑。

  艾美扁扁嘴——为什么自己的父母从来不看遗失大陆呢?如果象周露儿那样把父母拉到同一阵线来,自己也不用偷偷摸摸的看了。但说起来奇怪……既然父母都不看《遗失大陆》,为什么还要每个月都订阅《幻想》杂志?

  越想越觉得纳闷,艾美有些闷闷不乐告别了周露儿,继续前行。

  两个女孩分开的时候,是九点二十五分。往前再骑五分钟,就马上可以到家了。

  在转过那一个路口时,艾美愣了一下。林间小径黯淡的路灯下,她又看见了那个新漆的路牌——随着道路的起伏,空了的饭盒在自行车篮里嘭嘭的响着,她的裙子上还留着牛柳的肉香。在路过那个岔道口的时候,她不由自主的放缓了车速,转头看了一下那个路牌。

  萧宅。

  还散发着油漆香味的路牌上,那一个箭头指向林中深处。密密的树林背后,依稀能看见有灯光明灭不定。夜风缓缓吹来,在路牌前刹车的艾美内心忽然有种奇怪的冲动,想一直沿着那个方向,走入小径的深处去看看。

  她一直是一个大胆而充满了活力的女孩子,正直而热情,眼睛里面没有任何的阴暗。

  在路灯下锁好了车,艾美拎起书包踏上了小径。如今只是四月,酢浆草没有到开花的季节,风里充溢着淡淡的木叶清香,她走在林间小径上,铺满了酢浆草的路踩上去软软的,没有一丝声响“小姑娘你好啊!”刚刚走入那一片林子,忽然听到有人在幽暗的林间招呼了一声。即使大胆如艾美,也不自禁的吓了一跳,几乎叫出声来。

  艾美睁大了眼睛,想在这个昏暗的树林里看清楚这个女子到底在何方。这时,似乎老天也帮了一次忙,云破月出,皎洁的月光从林间直洒下来。

  在那一刻、长长的裙角飞扬起来,艾美看见了坐在木槿树上的紫衣女子。

  月明林下美人来。

  即使是一个月以后,关于萧宅的所有记忆都成为模糊的碎片,艾美依然为自己第一次看见她时候那样美丽而震栗。

  那一刻的月光下,紫衣女郎藏身在斑驳的光影中,垂下的双足轻轻晃荡着,树叶的阴影掩饰了她有些过于苍白的脸色,看起来轻灵而曼妙。月光在她的紫衣和长发上水一般的流动,她脸上有一种魔性的美。

  “小姑娘……半夜三更的,跑这里来干吗?”紫衣女子从树上跃了下来,落在草地上,看了看愣在一边的艾美,嘴角忽然泛起了调侃微笑,“是不是你今天撞坏了我的邮箱?”

  艾美讷讷不知所对,脸腾地红了。

  “嘻嘻,看把你吓得。我也不是来问罪的…我回去写文章了。”见对方不回答,紫衣女子再度打量了她一番,仿佛确定了什么,眼神一亮,自己沿着小径跑开来,对她招招手,“有空来坐坐,我家在林子后头的河边。”

  跑了几步,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了……我叫萧音,小姑娘你呢?”

  “我、我叫艾美……”她的笑容里有璀璨的光辉,让艾美看得分了神。紫衣女子于是笑了笑,顺着小径跑进了林子深处。

  那里,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叶,可以依稀的看见一盏昏黄的灯火。

  小姑娘?那个人也不过二十多一些的年纪吧?……艾美站在林子里,有些不服气的想着——那个萧宅里的女郎,究竟是做什么的呢?

  “对不起……请问有看见一个穿紫衣服的女子么?”

  在艾美走回到路灯底下时,身后忽然有一个声音响起。她吓了一跳,俯身去开自行车锁的手颤了一下,没有插进锁孔里。直起身子回头看去,只见几米开外的小径上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个男子,穿着套头的休闲毛衣,手里拿着一叠稿子模样的东西,问她。

  “你说的是这个萧宅的人么?”艾美怔了怔,顺手指了指身边路牌上的字样,反问。

  男子的目光转向路牌,只是看了一眼,便点了点头。他站在几米外路灯正好照不到的地方,所以看不大清楚面貌,只依稀让人觉得面部轮廓颇为英俊,陷在阴影里的眼睛深邃沉静。

  “她刚回去了。”艾美回答了一句,已经打开锁,推出了车子——真是奇怪,回家这一段路本来很少有人走过的,而今晚却一连碰到了两个陌生人。

  “谢谢。”男子只是点了一下头,艾美便跳上车用力蹬了出去。

  前面都是直路,五分钟就能骑到家里——如果她那个时候回过头来看看时,她便会看见、路灯下那个陌生的男子一直站在那里,注视着她的背影,眼睛里的光芒变得极为怪异。

  然而,因为想着来不及做作业了,她只是一口气往前用力蹬车,丝毫不回头。

  -

  “你又自顾自跑出来?”幽暗的树林中,男子的声音再度响起,冷淡地责备,“沉音,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你现在肩负着织梦者的重任,没有我陪同不可以随便离开别墅!”

  “我只是想看看那个女孩子嘛。我知道她是个学生,晚自习下课就要路过这里。你为什么对找新的织梦者一点都不热心呢?”那个女子嘟囔了一句,却眼睛发亮,一把抓住了身边的人,“辟邪,你也看到了?是她吧?她就是接替我的下一任织梦者、是我们要找的人!”

  “再看看吧。哪有这么容易就确定。”男子却似没有热忱,只是淡漠的应了一声,声音忽然严肃起来,“沉音,以后没有我的陪同,再也不可以随便乱走了!你每天要写五千字才能维持云荒的一日生存,不可以再乱来了。”

  “嘻……又凶我。今晚我回去熬夜写文章好啦,一定不会耽误进度的——我可做牛做马十多年了,被你盯得死死的。”微微笑着,那个女子的声音却是无所谓的,“也不过三个月了。三个月一到,你再也管不了我啦。”

  “沉音。”暗夜里男子忽然叹了口气。

  “嗯?”女郎一边穿行在暗夜的密林里,一边头也不回地问,“怎么?”

  一只手忽然拉住了她的小臂,用力。她踉跄着跌入身后男子的怀抱里,惊呼:“辟邪,你干什么?再发疯,我今晚不写了!你——”

  话没有说完便被打断。紫衣女郎惊得忘了挣扎,只是定定看着这个忽然间作出如此反常举动的人,眼睛里流露出不可思议的震惊。然而那样冰冷的怀抱里,却忽然有绝望如火般燃烧。那样冰冷的火竟似可以燃尽所有壁立的屏障,一瞬间她忽然无法说出一句话来。

  “只有三个月了……沉音。沉音!”男子的手用力而战栗,声音也第一次出现了难以控制的颤抖,“我爱你。”

  -

  那一晚回家比平时晚了半个小时,所以也比平日晚了半个小时才对付完那堆积如山的作业——等到熄灯就寝的时候,已经是十二点多了。

  想着晚上碰见的一男一女,艾美的神思渐渐迷糊过去。

  凌晨三点钟,艾美依旧听到了楼梯上的脚步声,嗒嗒的由远而近。

  次日醒来,她终于忍无可忍的提出,要母亲将楼下客厅里的座钟换掉。

  ―二、萧宅

  “露儿,你说奇不奇怪?我们这边的翠微小区是市里的重点绿化带啊……不准许随便盖房子的。真不知道那户姓萧的人家、是怎么能住到绿化林里去的?”今日是星期五,晚上不用夜自习。所以五点钟下课后,艾美就和周露儿结伴回家。

  夕阳将两个少女活泼泼的影子拉的很长,并肩骑着车,在回家的路上,艾美有些兴奋的说完了昨夜的遭遇以后,又有些奇怪的问同伴。

  周露儿听着朋友的话,眼睛也亮了起来:“是啊……能在这里盖房子入住的,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啊!——你说那个女的很漂亮?”

  艾美咯咯的笑了起来:“是啊,那个萧音的真是好漂亮!”

  她用力踩了一脚车踏,想了想,终于下了一个结论:“颜琳琳来给她提鞋都不配!”

  颜琳琳是她们海城女中的校花,公认的第一美女,然而因为脾气娇纵,在女生里面口碑却一向很差——所以艾美这一句话,立刻引起了周露儿赞同的大笑。

  “真的有那么美么?”笑完了,也快到家了,周露儿刹住车,笑着说了一句,“那么漂亮的女子住在这种地方……只怕是女鬼哦。”

  “胡说。”艾美笑着反驳了一句,然而心里却升起了一股凉意。那样空灵曼妙的年轻女子,半夜在树上吟诗的女子——看上去,真的很像古时候那些女鬼呢!

  “喂喂,我随便说的……你不会吓住了吧?”周露儿见好友脸上色变,立刻收敛了玩笑的神色,安慰道,同时眼睛一抬,看着前方,脱口低低叫了起来:“小美,小美……你看!前面路牌边上那个女的,是不是就是你说的萧宅里的?”

  艾美被她一说,也抬眼看向前面道路转弯处——那里,原木的路牌下,一个穿着紫色连衣裙的女子正弯下腰来,从路牌底下钉着的木箱子拿什么。即使是远远的望着,那样绰约的风姿,已经是让两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心折。

  “真的、真的是很漂亮啊。”周露儿怔了半天,才咽了一下口水,有些结巴的说,“看上去……像仙女一样。”

  仿佛听见了远处两个少女的议论,萧音直起了腰,对着这边笑了一下,招招手。

  “呀,你看……她有影子的耶!白天也敢出来,她不是鬼!”斜阳一样将紫衣女子的影子拖得老长,艾美一眼瞥见,发现新大陆似的低低叫了起来,舒了口气。

  “哈,小美你还当真了呀?我只是随口胡说的嘛。”露儿懒得再和她多说,看了一眼美丽的紫衣女郎,挥挥手,自己弯入了回家的岔道。忽然又想起来什么,扭过车头骑回来,从书包里掏出一册书塞给艾美,眨眨眼睛:“对了,这本我看完了——明天给我带沉音写的另外一本来哦!别忘了!”

  “好看吧?嘻嘻,一天一本的看小说,你小妮子还高考不?”艾美眨眨眼睛,却忍不住的高兴。“别忘了啊!”露儿对伙伴挥挥手,离开。

  “小姑娘,又看见你了——也住在这附近么?”路牌下,萧音笑吟吟的招呼。

  “嗯,是啊。我叫艾美,就住在绿化林那边的翠微小区。”礼貌的应了一声,艾美刹住车,跳了下来,看见对方怀里抱着一大袋子的牛奶报纸,不由一怔。

  “哦,我习惯了晚上写东西,白天睡懒觉,所以牛奶啊报纸啊,都要下午拿。”看见女孩的眼光,萧音笑了笑,解释,“本来这些都是由辟邪帮我拿的,不过今天他有事出去了。”

  辟邪……莫非就是昨晚那个来找她的男子么?

  艾美没有问,只是微笑着看着面前的美女。在夕阳下看来她,是比昨天清楚的多——她蓦然明白她了为何叫自己“小姑娘”的原因——近了细看,萧音看起来没有昨夜那般梦幻一般的美丽。她脸色过于苍白,化上了妆,也掩饰不住眉目中的疲惫和沧桑。

  她的面容依旧美丽,不过是韶龄女子的容色,但是她的眼睛无声的道出了她的年纪和阅历——那样的深远,复杂的看不到尽头。

  “嗯…你昨天晚上的文章,写完了么?”忽然发现,就这样呆呆看着对方也是不好的,艾美才有些红了脸,试探着问了一句。

  “写了一些,你要看么?”萧音回答,微微笑着,做出了邀请的姿态。漆黑的长发从她松松绾起的发髻上滑落下来,让她的脸色显得更加的清丽苍白。

  艾美本来想说不用了,然而看着紫衣女郎,她的眼睛里面仿佛隐藏着夜的妖魔,闪动着,诱惑而撩拨人的好奇——

  “好、好啊!”喉咙是沙哑的,艾美润了一下,才发出声音来,看了一下地面——那里,夕阳将萧音的影子长长的投在了地上。

  将车子锁在路牌边的栏杆上,艾美随着萧音走向了林子深处。

  满地都是酢浆草,没有开花,踏上去软软的,没有一丝声音。艾美跟在她身后,隐约闻见了紫衣女郎身上的香气——不知道是什么香水,闻上去凉丝丝的,却很淡。

  “萧、萧小姐,你住在这里,是写小说么?”一路无语,艾美好容易才想起了另外一个可说的,于是小心的开口询问,一边看着紫衣女郎白皙修长的手指。

  十指修长,指甲上涂着透明的指甲油,纤细的腕上套着一只透明斑斓的琉璃手镯,秀气而文雅。她记起教语文的方老师,也是有着同样类型的手,只是没有那么好看。艾美心里忽然一动,盯着对方手上的手镯看——奇怪,这个式样的镯子……好像,哪里看见过?特别是上面雕刻着的兽头花纹,似乎家里的某些藏品上也有。

  “嗯……”只是领着路,萧音的回答却有些漫不经心,仿佛在想着别的什么,从树叶间漏下的阳光在她身上斑斑驳驳的变幻着,她随口回答,“我一直都喜欢写故事,后来慢慢的也靠这些故事为生。住在这里,只是为了能安安静静的写东西而已……”

  “啊!那么萧小姐你是个作家,是不是?”艾美雀跃的跳了起来,一幅“果然如此”的表情,半是羡慕半是奇怪的看着她。

  萧音终于顿住脚步,回头对着女孩笑了一笑,淡淡道:“作家?那是称不上的——我写的只是不着边际故事,全部都脱离实际,在有些人看来完全是呓语而已。”

  “唔……故事又怎么了?我就喜欢看。如果不是看那些小说,我的语文也没那么好,我的作文在全国拿过奖的耶!对了,你看过沉音的书没?那个《遗失大陆》系列,我全看过了,可好看了!”艾美不服气的反驳,无意间透露了自己大考临近还在偷看闲书的秘密,马上回过神来,“哎呀,你可不要和我妈说啊……千万不能说的。”

  萧音笑了起来,侧过头看着十八岁的女孩,眼睛里的光流转不定。走了一段路后,左转,定下了脚步,对艾美道:“到了——就是前面那座白色的房子。”

  眼前忽然一亮。

  树林幽暗的光线忽然成了夕照的强光,没有一丝遮掩的迎面射过来,让艾美的眼睛条件性的闭了一下,才又睁开。道路一转,居然就从密林里面转了出去,外面是一片开阔的河滩——那是海城里面唯一的一条河:横河。

  正是枯水期,横河的水很浅,河床裸露出了大半,到处是一片白茫茫的石子滩地,在夕阳下刺的人眼花。在河滩的那一头,有一幢崭新的两层白色房子。样子是海城常见的,黑色的坡顶,暗红色门,房前满地未开花的酢浆草。

  很干净的房子,但是很普通。

  然而艾美在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却惊的呆住了。

  白色卵石的荒凉河滩、两层白色房子……那个梦!一切居然和她的梦境一摸一样!

  那一瞬间感觉到的冷意和恐惧,并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艾美好容易没有拔腿逃走,然而,却不敢看身边的紫衣女子——生怕一抬头,便看见了一个凄惨幽怨的女鬼的模样。

  “啊?怎么了呢,艾美?”耳边忽然听到了萧音的声音,问,“不过去么?”

  用尽了力气控制着自己,艾美一寸寸的转头,看着身边的紫衣女郎。然而,萧音仍然只是那样微笑着,美丽而安静。斜阳下,她的影子拉的很长。

  “嗯,嗯……只是太漂亮了……”支吾着,她回答,然后跟着萧音一起踩着白石的墩子过了河。河水清清浅浅,非常可爱,房子前面的花园没有栏杆围着,就这样敞开,庭院也没有好好料理,只是任一片野生的酢浆草生气十足的茂盛着。

  夕阳下,艾美跟着萧音来到了新房子前面,看着紫衣女郎走上台阶,拿出钥匙准备开门。然而,钥匙刚插进锁孔里,门却无声无息的开了。

  “哦,你已经回来了么?”她看见萧音对着门后那人说了一句,又嘱咐了一声,“把香点起来吧。”然后在门廊下回头、招呼她进来。艾美看着她闪身进了房间,自己却僵在了台阶上,怔怔的盯着那扇黯红色木门。

  门后,是什么?

  三、沉音

  那暗红色的门半开着,萧音已经进去了。艾美迟疑了一会,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走上台阶,轻轻伸手推开了门。

  “吱呀”她的手刚刚触及门,门便自己向里打开了去。房间里一阵阴凉的风瞬的吹了出来,让她的发丝纷纷扬扬。房间里面很黑,让眼睛刚刚习惯了夕阳强烈光线的艾美顿时眼前一片黯然。

  那一瞬间看去,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黑色,勾勒出模糊的房间内部的轮廓,奇形怪状。

  “请进。”黑暗的最深处,一个模糊的高大人形发出了声音,邀请。

  不是萧音——那是一个男子的声音。恍惚间,竟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奇异的熟稔。

  “呀。”听到那个声音,心里忽然有莫名的恐惧,艾美不自禁的往后退了一步,后背却碰上了门——什么时候……什么时候,门已经关上了?她忽然间有冒冷汗的感觉,手背过去,忙乱的在门上摸着把手,嘴里问:“萧小姐呢?你、你是谁?”

  在这个眼前昏暗一片的茫然中,她却感觉到了莫名的极大不安,步步后退。

  “我叫辟邪,萧音小姐的助手。”影影绰绰中,那个高大的人影走过来了,态度冷淡却有礼,顺手啪的一声拉亮了落地灯,“小姑娘你想喝什么?果汁还是咖啡?”

  明亮柔和的灯光洒落在男子脸上——那般帅气好看的脸,灯下看来宛如完美无缺的大理石雕,隐隐带着不似人世所有的光泽。这一次看得清楚、艾美脱口低呼了一声,可后退中脚跟不小心绊到了电线,重心不稳、她整个人朝后仰面跌倒,狼狈地跌入沙发。

  “啪”的一声,灯座电源被绊到,房内一下子又黯了下去。

  “没事么?”辟邪的声音近在耳侧,依然是冷淡却有礼。

  “没、没事……”她战战兢兢的回答着,下意识的往沙发里面缩。

  “啪”的一声,吊灯亮了。

  “怎么大厅里也不开灯?”传来的是萧音的声音,沙发旁两个人一起回头、看到了从后堂里走出打开灯的女主人。萧音看着辟邪,眼里隐约有担忧的光,可语声却是轻松的,招呼艾美:“小美,要吃什么呀?爱不爱吃荔枝?”

  “呃,不用麻烦了,随便。”艾美连忙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地笑。

  “辟邪,你怎么不帮着照顾小美?”看到茶几上依然空空荡荡,萧音蹙眉,示意助手和她一起去厨房,嘱咐,“少等。”

  “嗯。”艾美有些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忽然间有种想早点离开的感觉。

  紫衣的萧音一拉辟邪,转身去了后面。

  艾美在宽敞的客厅里左右顾盼,不自禁地惊叹——从外面看起来,这个小别墅可看不出有这么大啊。而且里面装修得豪华如古代的宫殿:细软的地毯居然是一整块的、没有拚接的痕迹,手工织得非常精美;红木雕刻的整套家具上镶嵌着螺钿,填着泥金;吊灯的式样别致古雅,竟似青铜铸成,里面透出柔和的灯光。房间格调高雅,华丽繁复,目之所及,哪怕一个小物件都精巧绝伦,式样别致,是市面上从来没有的款式。

  这样的摆设,哪怕颜琳琳家也没有呢——虽然她家是海城里最有钱的人家。明天见了同学,一定要好好吹吹。哼,那些没见识的,别以为那个颜琳琳家就是最好的了!

  艾美惊叹地四顾,转眼间方才那一点退缩、就被好奇心冲淡了。

  这个萧音小姐,一定非常非常的有钱吧?靠写书,能赚这么多的钱?那一定是很有名很成功的作家了——不知道她都写过什么书?

  高中毕业班的女生坐在柔软的沙发内,左顾右盼——奇怪,为什么客厅里独独就没有书架?作为一个作家,房间里居然看不到一本书?至少,她写东西的时候需要翻阅书籍吧?

  艾美越想越奇怪,忽然目光一转,看到了对面墙上一排关闭的门——是书柜?

  那个瞬间,不知道什么样的心态、让她忍不住跳了起来,穿过客厅走到墙边,伸出手去推开了最东边的一扇门——

  夕阳的光线直射进来,照在她脸上,刺得她闭上了眼。

  错了,那不是壁橱,是窗子!不透光的、封闭的木质窗子。

  她忽然明白了。难怪这个客厅如此阴暗,原来萧音将外墙上所有一排窗子、全用木扇封闭了起来。为什么呢?萧小姐她又不是畏光的人……

  “小美?”出神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了萧音的声音。

  艾美吓得连忙将窗子关了回去,忐忑不安地回头:“对、对不起……我……”无论如何,在没有主人允许之前、就随便乱翻乱看,总是非常失礼的行为。

  辟邪的眼光严厉,盯在她身上,她看到萧音用一只手拉着助手的衣角,仿佛在阻止他。然而女主人的声音却是柔和的:“没什么的,别介意。来,吃点水果。”

  “啊?谢谢……”艾美舒了口气,连忙走回来坐到沙发上,看着一大盘琳琅满目的水果:火龙果、荔枝、葡萄、草莓、无花果……几乎每个季节的果实都出现在这个式样新颖的水晶托盘里。她不禁又感叹了一下:虽然现在吃水果不受四季的限制,可能这样随意享受,只怕也不是如公务员家庭般的她所能的吧?

  这个萧音小姐,真是过着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生活啊。

  一时间,少女的眼睛里切切实实流露出了羡慕。

  那样一掠而过的眼神,却被身边殷勤招呼的紫衣女子捕获。萧音将一颗荔枝剥开、放到艾美面前的小磁碟里,眼里忽然有了复杂的笑意——这个年轻的织梦者、看来是很容易被诱惑的呢……和她少女时期一模一样。萧音抬头,正好和辟邪的眼睛对上。英俊助手的眼睛里,居然也同样有着复杂的表情。

  “萧小姐……”一连将每种水果尝了个遍,艾美终于想起不能如此老实不客气,红了脸。

  “别叫我萧小姐啦,叫我姐姐好了,”萧音却是笑着,态度始终明朗而亲切,“把这里当自己家吧。别理辟邪,他生就这样一张臭脸,看惯了就好。其实他人很好的,不用怕。”

  “嗯,嗯。”一时间对这样的亲切受宠若惊,艾美抬头看了辟邪一眼,脸更红。

  看惯了就好?——萧音姐姐的意思,是说她以后可以经常来这里么?

  然而听了女主人这样殷勤的邀约,辟邪的脸色却是一沉,隐隐有不善的锐利。

  “你的家好漂亮!”一半是由衷的感叹,一半是为了回应主人的热情招待,艾美在沙发上顾盼着盛赞,“整个海城都没有这样的呢!又漂亮又有品味。更难得的是、每件东西都有样式独特——真不愧是作家的家呢。”

  她的手拿着装满水果的小碟子,那个洁白如玉的碟子上,布满了细小的红色冰裂纹,碟子边缘有装饰着一只描金的兽形,简洁流畅,看上去有几分眼熟。

  萧音笑着,坐在艾美身边:“这个房子里的东西虽然好,却都是有些年头的古董了,最怕太阳晒——所以这里的窗我都封了,轻易不开。”

  “对不起,”艾美蓦然明白过来,连忙道歉,脸红红的,“我不知道,以后再也不开了。”

  萧音委婉地提醒了少女来客这里的禁忌,态度依然温柔:“没关系,东边那扇窗子偶尔开开没什么——只是中间那一扇和西头那一扇,最好不要开。”

  “嗯,我以后再也不碰任何一扇窗子了。”艾美坐正了身子,慎重保证——对于这幢宅子和宅子里的女主人,她有极大的好奇心,生怕日后不许她再度造访,因此连忙保证。

  “沉音,到时候写稿子了吧?今天要写的那一章都还没开头呢。”一直冷眼旁观着两个女子的唧唧喳喳,辟邪站在沙发后面蓦然开口提醒,手里拿着一叠稿子——虽然艾美年幼,却已经乖巧得知道这是逐客令。

  从一开始,她就感觉到了这个英俊男人对自己的反感和敌意态度。如果按照她平日的自尊心,早就瞪他一眼走掉了。然而此刻听得辟邪这句话,艾美非但没有反感,反而陡然脱口惊呼起来:“沉音!你说‘沉音’?”

  “是的。”辟邪不动声色地将那叠稿子放到茶几上,“萧小姐用的笔名。”

  “写《遗失大陆》的那个沉音?”艾美的眼睛瞪得如葡萄大,抓着萧音的袖子,激动地连连追问,声音尖细,“《海天》、《龙战》,《血玄黄》,《长歌》,《大荒》都是你写的?你就是沉音?你真的就是沉音?!”

  听到女孩一口气不歇地将系列里所有的书名都报出来,萧音讶然微笑,连辟邪死沉的臭脸上都有了一丝惊讶的表情——哼,不敢再看不起本姑娘了吧?虽然还是个高中生,可对于看小说、本姑娘却有博士生以上的水准呢!

  “是,都是我写的。”在她激动地问了长串话后,萧音微笑着。

  “天啊……天啊,我要回去和周露儿说!我见到了沉音,我见到了真的沉音!”艾美的情绪显然还处于颠峰状态,紧紧抓着萧音的袖子,连连欢呼,“今天我们还在谈你的《长歌》!周露儿爱死了你的小说呢,如果知道我看到你真人,不知道怎么羡慕。你不是连青云奖都没有去领?那么低调,都说谁也看不到你真面目——可我居然看到了真人!”

  顿了顿,看着沙发后站立的英俊男子,艾美仿佛恍然大悟般地叫了起来:“我知道了!难怪他叫‘辟邪’——辟邪,不是《遗失大陆》里守护云荒大陆的神兽么?呀,你叫你的助手辟邪,嘻嘻嘻嘻,好好玩。周露儿他们一定不知道。”

  “是的,是的,”萧音显然对于这样的激动有些无奈,微笑着,“小心些,茶要翻了。”

  “啊,啊,对不起,”被主人提醒,艾美才松开了手,发现自己激动之下差点碰翻了茶盏,然而尽管嘴里道歉,依然眼里放着光,“萧……不,沉音,你什么时候写完《大荒》呢?我们每个月都等着《幻想》连载,已经等了一年多啦!什么时候可以写完出书呢?我每期都剪下来,合钉成一本,同学都抢着向我借——不过我很爱惜的,不是好朋友我还不借呢!”

  “快了,快了,其实已经写到了第十九章,就这几天结篇吧。”萧音微微笑着,拿起了桌上辟邪递过的那叠稿子,“你看,我不正在赶?辟邪天天催着我,我可半点都不能偷懒。”

  “哇!已经到了第十九章!”艾美一声欢呼,想去拿那叠稿子,终究克制住了自己的行为,只是垂涎欲滴,“我……我能不能提前看看?”顿了顿,她连忙补充:“只是先看看!不白看的!杂志,出书,我一定一样都不漏地买!”

  萧音笑起来了,从助手手里接过厚达一尺的手稿,递给艾美:“别客气——我带你来,不就是想给你看稿子的?”

  “啊?”这时才回忆起了来这里的初衷,艾美止不住地庆幸自己的好运气,一边拿过稿子急急翻阅,“我想知道云荒大陆最后到底怎么样了?混战结束了么?几个国家统一了没?晶颜公主和步郸将军……到最后有没有在一起?她不会死了吧?”

  “……”然而萧音只是微笑不语,拨弄着腕上的琉璃镯子,转头看了看一边的辟邪。留下女孩儿欢天喜地的翻看着手稿,她自顾自的站起身,和助手一起走到了另一个角落。

  两人眼里都有复杂的表情——只是交错了一眼,却交换了看不到底的感慨。

  “真是想不到,她居然是你的读者……”看了一眼沙发上睁大眼睛看稿子的女孩,辟邪眉间忽然有了苦笑的表情,“我们一直等到她满十八岁之前三个月才来找他,没想到她却是早早的就知道你了?”

  腕上的琉璃镯子轻轻碰撞,萧音点了一根ESSE,吐了口气:“也只剩三个月时间了,我要加紧把一切都处理完。这个孩子……唉,这个孩子天分很高,只是太单纯了一点。我怕她无法轻易接手‘云荒’吧?”

  “没有人能接手云荒!”仿佛被什么刺痛,辟邪脱口反驳,脸色肃穆,“云荒是‘沉音’用心力幻化出来的,只有一个创世者,没有第二个!”

  “嘘,你吓着她了!”看到沙发上看书的女孩茫然抬头看这边,萧音连忙按住了助手的肩头示意他低声,ESSE在辟邪肩头落下一截细细的灰。紫衣女子抬起手,轻轻拂去辟邪肩上的烟灰,叹了口气:“已经满十年了——辟邪,你们给我的我已经享用;而我给你们的,你们也已经得到。契约已经到期……我太累了。你也知道这十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我今天回去见长老们了,”辟邪忽然道,“我提议延长契约,再订十年。”

  “不可以!”萧音诧然脱口反对,声音之高、让埋头看书的女孩再度抬头。

  “啊,没什么事,小美你慢慢看,”萧音连忙对少女眨眨眼,转眼换了一张轻松调侃的笑脸,鼓励,“看完了再猜一猜,第二十章会如何呢?如果猜对了有奖哦~如果猜错了,但是编的比我预计的故事要好,我就按照你的意思写。怎么样?”

  “真的?”毕竟是年少,被那样一激、艾美眼睛都亮了,“如果我编的好、真的可以按我想的写么?《大荒》里面,真的可以有我的份儿么?”

  “当然。”萧音对着那个拿着手稿的少女鼓励地微微一笑,“你慢慢看,我和辟邪有些事要商量。”一拉辟邪转入了内室,顺手掩上了门。

  ―

  四、转瞬

  一门之隔,居然是两重天地。

  客厅后是一间宽敞的温室,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奇花异草,竟然没有一种是市面上看得到的。一眼看去、这个奇异的温室竟似大得看不到尽头,一片碧绿的葱郁。花木间跳跃着羽毛美丽歌声宛转的鸟,草地上落满了成熟的果子,不知道是不是从横河引入了水、树木下居然有溪流叮咚穿过。一只五色的小鹿悠然逛了过来,亲热地依在萧音身边。

  在两人一进来的刹那,仿佛里面所有生灵都惊动了。鸟儿停止了歌唱,花朵停止了轻摆,甚至所有大大小小的动物昆虫都停止了动作,向着辟邪和萧音转过身来,俯首致意。连温室里所有的树木花草,都在同一刹那向着两个人扭转过来、树梢伏地。一片绿色的波涛。

  显然,一起进来的一男一女、对这里的一切有着极强的控制力。

  这样任何人看了都会目瞪口呆的情景,在这两人看来却似平常得不能再平常。如果这时候艾美这个《遗失大陆》的书迷进入这里、一定会为发现所有的物种都符合小说描述而大惊失色吧?

  萧音随手摘了串野葡萄喂给五色鹿,拍拍它的头打发它走,眼睛却是一直看着辟邪。

  “不能再续约。你知道云荒不是纸上谈兵玩儿的,那是真的存在的国度——我笔下操纵着千万生灵,不能有丝毫错误。”靠着一棵开着雪白蝴蝶般花朵的大树,紫衣的萧音神色慎重,双手交叉抱在臂前,那支ESSE和周围的一切显得格格不入,“支撑云荒十年,我的能力已经到达了极限,再下去就要枯竭。必须找新的继承者,不然这个沉睡中云荒就要崩溃。你是云荒的守护神,一定不会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吧?”

  “怎么会枯竭?《遗失大陆》十年来从未令人失望,至今也没有显出颓势。沉音,你的创造力是无限的,根本没有什么极限!”然而辟邪并不听女子的解释,眼睛里闪着一种压倒一切的气势,“我们把云荒交给你,你从未让任何人失望。以后也不会。”

  “别拉下脸训我——我不是十八九岁了,可不怕你,”吸了一口烟,萧音苦笑着用指尖刮了刮眉梢,手上的琉璃镯子发出脆响,“你也知道《长歌》第十章后、我已经开始力不从心了——居然重复了和《血玄黄》那一卷里面一模一样的桥段!真是要命啊。如果不是你帮我‘化梦’的时候看出了破绽,这一下就要闯下大祸了。”

  辟邪沉默。

  的确,如果那次“织梦”中的纰漏没有及时补救,破绽一旦被看出、只怕死的人会超过一千吧?那一场“夺嫡”的政变虽然远离了云荒大陆中心的三大宗主国、发生在偏远的曼尔戈部落,可一样牵涉到成千上万人的性命。

  “你是神族,应该也看出来我的不支了吧?所以最近这几章,你把关盯得特别紧。”萧音吸着烟,疲惫地笑了起来,“辟邪,你虽然是龙生九子之一,守护着云荒大陆。可你没有‘创世’的能力……你又能补救我多少错漏?不能再勉强下去了。一旦云荒里的人们发觉了自己生活在我编织的‘梦’里,那么一切都完了。”

  “你只是太累了而已。”沉默片刻,辟邪却是这样解释女作家的错漏,“我可以去和长老们商量,让你暂停一下,出去游玩散心几日——你的确也已经很久没有出去过了。去纳木措好不好?”

  “纳木措?”萧音怔了一下,眼里不自禁的泛出欢喜,一声欢呼,“你终于肯带我去那里了?”

  “嗯,来回五天也足够了,”辟邪脸色温和起来,有些哄小孩子一样的将萧音从树上拉起来,“放轻松一点,什么也别想,回来就可以继续了。”

  忽然间欢喜的脸色又消失了,萧音重重靠回到了树上。满树的白花被震的纷纷飘落,宛如雪白的蝴蝶旋舞。辟邪皱眉看了看,手指抬了一下,忽然间所有落花都重返枝头。

  紫衣女子哼了一声:“不去!又哄我。我都那么老了,别以为随便许诺就可以让我答应——这不是休息一下就能恢复的事,辟邪,我是说认真的。我撑不住了,我要退出。”

  细细的ESSE已经抽了一大半,女子指间落了一星烟灰,她低头看着那烟的尸体,神色疲惫而沉重:“三个月后就是我生日。十八岁到二十八岁……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能有多少?而我把这十年全给了云荒。离群索居,随时随地如一根绷紧的弦,生怕出一丝一毫差错——二十五岁以后,我就整夜整夜睡不好,最后你不得不靠法术来将我催眠。后来偏头痛的毛病又阴魂不散一样缠着我,只要拿起笔、稍微一思考,脑子里就象钢丝割一样!”

  “你看看,你看看,我还不到三十岁,可脸色苍白得像个鬼一样,不抽烟不喝咖啡就整天提不起精神来,活像那些瘾君子!我分不清虚幻和真实,好几次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于是自杀,可是你一次一次把我救回来。”萧音夹着那支快要燃尽的细细的烟,手指点着辟邪的胸口,用一种苦大仇深的语气控诉,“我受够了,你以为我是你?人最长只有一百年的命啊,你们当神的这样压榨我的脑细胞……”

  “是的,是的,我知道这些年来你很辛苦,”显然十年来无数次看过这样的发作,辟邪耐心很好地劝解,用一半是哄骗一半是夸奖的惯用口吻,“但是没有你不行,只有你有这个能力支撑住云荒——十八岁第一眼看到你开始,我就知道非你不可。你是天才啊。”

  “哼,少花言巧语,”萧音细长的眉梢挑了一下,把抽完了烟弹落,“除了能写几个字、我就是一无是处的白痴!什么天才?——就算是天才,这样写了十年也写残了。好了,辟邪,别把我当小孩子哄。我干干脆脆问你一句:三个月后契约结束,你守不守诺言让我走?”

  那样直截了当的诘问,让对面男子脸冷了下去。

  “不放。”辟邪忽然微微扬起下颔,眼睛里闪过冷光,“就算那个小丫头真的有天赋能接替你成为‘织梦者’,我也不会放你回去。”

  “你!”气急败坏,萧音一掌打了过去,“你是神!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

  “谁说神就一定要说话算话?”那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在辟邪脸上,然而他眼都不眨,反问,“有谁规定过?又有谁有权力制定这样的规则?是不是你写东西写多了,自以为是编造出来的?”

  “你……”萧音呆住了,愕然看着对方说不出话来。

  十年来,第一次看到这张臭脸上出现这样可恨的表情,简直……无赖。

  但是,说的也是……到底谁规定过神就必须说话算话?奇怪,这个概念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是十八岁之前、自己还在“人”的世界里生活时被灌输的么?

  多思而敏锐的女子有着一触即发的发散性思维、再一次在花树下陷入了沉思。

  终于应付过去了一轮风波。辟邪松了口气,看着脸色苍白的萧音。真的是长大了……从第一次接触云荒这个异世界开始、十年来她以惊人的理解力和创造力不断深入着一切,思想和技法都渐渐从生涩变为成熟。十年的时间对于神袛来说、不过是一弹指中的十二个刹那之一,而对于人世中的凡人来说,却已经是过去了一生中最好的年华。

  离群索居的她、整日埋首于书稿笔墨,大约还不知道外面《遗失大陆》已经成为了经典中的经典,她已经拥有怎样的财富、荣耀和名声。

  可惜的是,这一切对她来说也是不能享用的——十年来,她游离于这个人世之外,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书写那长得看不到头的史诗上。没有一个朋友,一个亲人,一个恋人。那么多年来,只有他这个“非人”的人陪在身边,引导她监督她。她就像西王母的孙女一样、独居一隅,每日每日不停息地编织着幻梦。

  她是太累了……虽然他十年来想尽方法让她开心、凡是她一动念头想到的东西都立刻出现在她面前,堆满室内。财富、声望、地位,所有人间最耀眼的东西都招之而来——然而十年来,那样充满灵气的双眸逐渐黯淡了,神态间充满了疲惫,创造力也开始下降——这样远离人世的生活毕竟还是让她渐渐枯萎。

  而现在,她说她要回到尘世中去,让外面那个天真灵气的女学生接替她的位置。只要有了继任者,云荒的幻梦依然可以编织下去。那一场让千万人不醒的迷梦可以继续——然而他的梦却要醒了。

  “我爱你。”恍惚间,他忍不住再度脱口。

  “有谁规定、神可以爱凡人么?”也许是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话,花树下的女子已经不再如那夜般吃惊,反而眨了眨眼睛,淡然狡猾地一笑。

  “有谁规定不可以么?”辟邪沉着脸,反问。

  “可以么?不可以么?到底可不可以呀?”萧音忽然笑了起来,那个瞬间她的笑容焕发出了少女的光辉,她背着手从靠着的花树上蹦出了一步,转头看着辟邪,缓缓摇头,“我说,是不可以的——”

  跳着往前走了几步,她摘了一串白色的花朵——那蝴蝶状的美丽花朵一离开枝头、立刻在空气中枯萎了。只是一眨眼。萧音抬起一根手指,阻止了辟邪的反驳,笑笑:“嗯,你看,现在我站在这里——我是一个普通人,最长能活一百年。而你站在这里——你是神袛,你已经活了多久?五千年?一万年?你自己都不记得了吧?”

  “你只要眨一下眼睛,我就老了——再眨一下,我就死了。像这花儿一样。”萧音用力摇了一下花树,漫天漫地的白色蝴蝶扑簌簌飞下,然而在半空中就已枯萎,“别说什么刹那即永恒啊!——你和我,根本不是对等的生命体。你不觉得我这个样子好看是吧?同样,你如果变回辟邪原貌,我也要吓一跳——时间、空间,甚至这整个世界,在你我眼里,都是不一样的吧?”

  落花在半空中飘落、枯萎、死去,一切只是刹那之间的事。

  不知是不是幻觉或遥感,透过花雨看着树下的紫衣女子,辟邪眼里陡然一阵恍惚——仿佛萧音的容颜、一下子从十八岁的明丽少女变幻到了现在的苍白疲惫,再变成枯槁老迈的白发妇人。

  只是一片花落的短短刹那。只是他眨了一下眼睛。

  “所以呢,你那么说我的确很高兴——被神所爱、是很了不得的哟!虽然只是一眨眼的时间,”萧音却是用轻松的语气说着,笑起来,“可是,我只是个胆怯平庸的凡人,我只想好好过剩下的几个一眨眼的时间——幸亏和你们只签了十年的契约,二十八岁回到人世,我还不至于老到嫁不出去。”

  辟邪默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所以,让我走吧,让我走吧。”萧音跳上来,拉着他的手央求,眼神一半是少女时期的明丽、一半是如今的疲惫,“辟邪,我真的想回去。你们还会有艾美——她一定会做得比我更好,更能维持这个云荒大陆的一切。”

  辟邪没有说话,只是看了身侧的女子一眼,手指再度点出,所有凌空枯萎的花朵再度返回了枝头。

  “不会吧?别摆着这样一张脸嘛,我会难过的。真的舍不得我?”萧音叹了口气,“那么我走的时候你闭上眼睛好了。只要稍微闭一下,再睁开的时候,我就不在了,或者已经死啦——没有什么难的,是不是?你让我走吧,我会感激你的。”

  “好吧。”许久,辟邪回答了一句,看着枝头再度绽放的花,“你走,我闭起眼睛就是。”

  五、辟邪

  客厅里一眼看去居然空无一人,先后推门回来的萧音和辟邪都吃了一惊。

  定睛看去,原来艾美小小的身子埋到了沙发里,眼前手稿堆得有一尺多高。而她就像一只贪吃的小猪一样,一头拱了进去。从这边看去,只能看到她扎起的马尾和笔杆子在稿纸堆中不停摇动。应该是在划划拉拉的开始编故事了,女孩子全神贯注地写着,时而抬起手,用手中的笔抓抓头发,蹙眉沉思。

  “真是投入……看起来她很喜欢云荒呢。”萧音靠在门上远远看着,感慨地笑了笑。手摸到了旁边桌上的烟盒,又抽出一根。

  辟邪的手按住了烟:“别给孩子作一个坏榜样——我不喜欢你们人类抽烟的味道。”

  “哈,还没开始呢,你就开始这样管着她了?”鉴于方才刚迫使对方作出了重大让步,萧音此刻不想和他对着干,无可奈何地把烟放了回去,“好吧,那你给我泡咖啡,一杯咖啡豆磨出一杯咖啡的那种——不然今晚我一定撑不住。”

  “你这样喝咖啡对身体也不好,”辟邪皱眉,“以后会神经衰弱的。”

  “什么以后?现在就是!”萧音低声怒,忽然抬头,“对了,我以后如果有什么后遗症,你们要负责任!别欺负我回到了家里、就想不起这些年的事情了。你如果……”

  “沉音姐姐!”这头两个人还在讨价还价,那边少女已经从稿纸中抬起头,叫了起来,眼睛闪闪发亮,“我写好了,你要不要看看?”

  “好啊,小美,我看看。”萧音立刻换上了一张脸,扔下辟邪,微笑着坐到了艾美旁边。

  女人真是种奇怪的生物。尽管在这个世上活了那么久,他依然不得不感叹。

  沙发上并肩坐着两个女子,在华美静谧的房内构成一幅美丽的图画:一个懵懂聪慧满怀景慕,另一个循循善诱亲切温和犹如邻家姐姐——谁能想到就在片刻之前的花园里、这个女人还那样又软磨又硬逼,各种手段花样翻新层出不穷。

  十年.那个一眨眼,对于人来说,真的可以带来那么大的改变?

  十年之前,他还记得萧音用同样怯生生的表情看着他,手里握着《遗失大陆》第一卷第一章的稿子,递过来给他看。

  那时候这个非重点中学里面的不良少女刚刚考砸了一生最重要的考试,懒得回家听父母唠叨,就拉了小男友到处游荡。然后,在一个夜市的小摊前,百无聊赖的少女试带上了那个金色的琉璃镯子——应该是很古旧的东西了,上面雕刻的花纹都已经模糊,隐约看出有蟠龙的图腾和连绵的字样。

  “咦,脱不下来?”费力地褪着,而那个轻松套上去的金色镯子却纹丝不动,少女想起身上没有带钱,大大咧咧地看看摊子的主人,“喂,我先戴回去了。行不行啊,大叔?”

  隔着夜市昏黄的灯火和嘈杂的人群,他对着她微微一笑:“没关系,送给你好了。”

  他找到了她。凭着云荒的两大神器,在伽蓝神殿里的长老们无法支持这个云荒之前,他终于找到了合适的人。那个少女戴上了金琉镯,证明她有着织梦者的天赋。

  要接近她对他来说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只要一个咒术、各种各样的机遇便能创造出来。

  在第二次遇到她的时候,他已经成了《幻想》的编辑,衣冠楚楚、沉稳练达——他知道她完全认不出他了:他已变幻了另一幅人类的外貌。她在露天小摊上喝汽水,等着她的小男友。他径自过去坐在她面前,约她给这家国内最大的奇幻杂志写一个长篇。

  他还记得当时萧音诧异地眨着眼睛,半天才说我没有投过稿子给你们。

  他说我从看过你写的东西,你很有创造力——既然已经选定了人,那么只要他愿意,她过去所有一切都能被洞察:包括她的父母在她十四岁时离异,包括她有过几个恋人……他熟极而流地报出了她在课外发表在几个小刊物上的短文。

  “你怎么知道沉音是我的笔名?”十八岁的女孩眼睛越睁越大——这是她一个人的秘密,无论是对母亲、还是男友都从未透露丝毫。

  “因为,”他忽然笑了一下,尽量想用平静的语气以免吓到对面的女孩,“我是神。”

  “噗。”萧音失笑,一口汽水就喷到了他的领口上。

  我那时候真的没有看过这样自恋的帅哥啊——很多年后,喝着他泡的咖啡,稿子堆中的萧音抬起头来,看着助手喃喃苦笑。

  然而尽管如此,他还是费尽唇舌说服了她。

  “我连大学都要考不上了,还给你写稿子?”那时,她说。

  “你会考上的。”他微笑着,许诺——只要他一开口,说出的每一个字句都会让凡人命运的年轮发生扭曲。他有这样的力量。

  “胡说。”顿了顿,她又想到了一个理由,“阿旭不会同意我整天跑到你那里写东西的。”

  ——阿旭是她十八岁那年正在交往的小男友。

  “他会同意的。”他坐在她对面,继续微笑——事实上,那个暑假以后那个小男生就莫名其妙地遗忘了这段恋情,在新的大学里找了个新的女友。

  “我妈也不会答应的!她一定要我复习再考一年。”说到母亲,她就真的头痛起来。

  “她也会同意的。”他只是微笑,神色淡定,“一切障碍都不会有,你放心。只要你肯给我写稿子,我能给你想要的一切——你很快就会出名,有钱,你能读最好的大学,住别墅豪宅,名车代步,前呼后拥,享受一切你想要的东西。”

  “胡吹大气。”十八岁的萧音瞪着面前这个阴魂不散的英俊男子,如果不是这个人长得实在好看、她早把他当精神病人对待了,“你烦死啦!考砸了,在家天天老妈唠叨,出门还要听你唠叨!有本事你让N大录取我啊!”

  “我说过,你会考上的。”他摇头叹息,“为什么你们人总不相信我说的话?”

  “我要这个,现在!”实在忍无可忍,她一翻杂志,指着上面香奈尔最新款的包包。

  “好。”对面的英俊男人笑了笑,便低头喝着咖啡。

  再也懒得和这个神经病多说,她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往外走。

  “你忘了你的包了。”他没有阻拦,只是在她走过身边的时候说了一句。

  诧然回头,她看到那个杂志上一模一样的包包,赫然摆放在了她方才坐的位置上。“啊——!”她脱口的惊叫吓了侍应生一大跳。

  回到家的时候,发现母亲居然欢天喜地的置办了一桌菜,继父和弟弟都在等她回来。

  “小音,N大的录取通知书来了!”

  “怎么可能?”她一把夺过,“我才那么一点分数!”

  “你一定是估错了成绩——你考了660!”弟弟满怀敬佩地看着她。

  “天。”她却殊无喜色,低低脱口,“他真的是神?”

  “什么?”弟弟诧异。

  “没什么。我要发达了……!”她按捺住了心口的狂跳,忽然脱口大叫,“我要出名,我要有钱!我要去马尔代夫旅游,我要住最好的房子!”

  “什么?”这一次,诧然脱口的是全家。

  三天后,在他再度出现的时候,她跟着他来到了这座别墅。

  他递给她一叠稿子和一支笔,让她写一个开头。

  “地之所载,六合之间,四海之内,有仙洲名云荒。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神灵所生,其物异形,或天或寿,唯圣人能通其道。”

  一开头那段半文半白的东西明显让面前的人噎了一下,她不安地拨弄着腕上那只金色的琉璃镯子,忐忑地仰脸看着他。他翻着稿子,脸上却没有表情。其实已经是出乎意料的好了……在她挥动笔杆的时候,在他眼里、分明看到了有无数的光华灵气凝聚。

  那是有“创世”能力的一个女孩,神圣的金琉镯、果然不曾找错那只能织梦的手。

  “摹仿山海经上的。”被他那么一看,她却红了脸,坦白,“这样写,行不行?”

  “我对文章没有鉴赏力。”他脸上没有表情,然而只一个眼神就将她的努力否定,“可这样写,连我都不相信那会是真的——是要编,但是编出来的故事,一定要有足够的真实。让人相信那会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某一处。”

  “咦,那本来就是不存在的啊。”那个小丫头居然也知道反驳他,“本来就是编故事——谁都知道那是假的,为什么要写的象真的?反正那个什么‘云荒’谁都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还不是我写什么就是什么?”

  他冷眼看着那个丫头,忽然笑起来。

  人总是自以为是——他们眼睛看不到、便以为那不存在?

  “在没有遇到我之前,你是不是也以为神不存在?”他冷笑着拉起那个丫头,带着她来到客厅另一边,推开了第三扇窗子,“你看看,这就是真实的云荒——”

  在窗子推开的那一瞬间,十八岁女孩脸上陡然有了目眩神迷的表情,半晌不能说话。

  他为她打开了那扇窗,让她看到了普通人几生几世都无法想象的世界。

  其实他们神族的存在,就是为了改变和支配这个人世,一言一语便可让天地翻覆、沧海横流。然而这几千年来,他守护着那片沉没的大陆,不再出没于人世,更未曾改变什么。直到他寻找到了这个凡人少女,让她的人生从此改变。

  他将她从家庭中带出、让她的恋人离去,让她的朋友忘记……他只是动了动手指,便斩断了她和尘世的所有联系,将她从原本的社会中“置换”出来——只为了独享她的精神创造力量。只为了云荒的继续存在。

  然而他没有想到,自己也会为此改变。

  “雨季过去后,帝都进入了干燥缺水的季节,潜渊水库中的水只剩下满水时期的三成。南方的敌国奸细在此时潜入帝都,经过周密的计划,六月七日深夜,帝都内六处同时起火。水龙队无法扑灭那样大而密集的火,火势直到四日之后才被遏制住。而此时,帝都接近一半的街区已经被焚毁。大火甚至烧到了伽蓝神庙,虽然被神官们合力逼退、却已经焚毁了神庙的门楣——第五日上,前来祷告的民众聚集在神殿前,接受神官和圣女的安抚。然而看到被火舌舔过的神殿、个个在绝望中对神的存在感到了怀疑。为了安抚民众的情绪,圣女在神坛上举起了‘神之古玉’……”

  寂静的客厅里,稿子在一页页翻过。艾美紧张地盯着萧音的脸,然而她什么也没说。

  看完一页,就递给旁边站着的辟邪一页。而那个英俊的助手也没有说话,看着手稿,脸色渐渐严肃起来,最后静默地看了自己一眼。

  那种眼光,让艾美无缘无故心头一跳。

  “你对于《遗失大陆》的前后非常熟悉啊,交接得很自然。”沉默中,翻完了最后一页,紫衣女子放下稿子,长长吐了口气,“看来不需要再带着你熟悉一遍设定了。那样繁复的各地风俗人情、地理天文,你居然都了如指掌,运用贯穿的得心应手,真了不起。”

  “我从初一就开始看《遗失大陆》!”艾美却颇有自豪,“拿出现在出过的四卷,随便翻开一页,我几乎都能背呢。”

  “哦,那真太好了。”用指尖揉着太阳穴,萧音笑容疲惫而满意,“你写的很好。超过我的预计——我本来以为还要带你熟悉一下云荒,现在看来是不用了。只是有些技法上的问题……呃,今天也不说那么多了。以后我慢慢和你解释。”

  “那么,这一段写的可以么?真的可以用到小说里?”艾美紧张地问,然后老老实实承认,“其实……刚才写的东西可不是我一下子就编出来的。我看了你的书,就整天在那里想啊想,在日记里涂了很多个片断,这是其中之一——真的能用上么?”

  “完全可以用,”萧音把她的手稿放下,微笑着赞许,“有些细节我稍微改一下,大的没问题——你的想象力很丰富啊,小美。真是了不得,现在的孩子。”转过头,却是看定了辟邪:“是不是?”

  “嗯。”辟邪一如既往没有表情,然而翻看那几页写的龙飞凤舞的手稿后,也勉强应了一声。看得出他的眼神非常复杂,似是惊叹、又似失落。

  “有前途啊,小美眉……哦,不,小美。”一高兴起来,萧音的脸色就露出张牙舞爪的本性,用力拍了身边这个娇嫩的少女一下,“以后多来这里坐坐,如果你愿意、我教你写东西好不好?这个《遗失大陆》你也可以加入一起来写,如何?”

  “沉音姐姐才了不起。”虽然被夸得眉开眼笑,艾美依然由衷地仰望着女作者,满目热切,“你是说,你可以教我写东西?!”

  “尽我所能的教给你。”萧音坐直了身子,“其余的,看你的天分。”

  “好啊!真是太好了!”艾美一下子跳了起来,“我可以和你一起写《遗失大陆》?是真的吗?我……我一定会努力的!我作文一向是拿A的耶!如果沉音肯教我,我一定会……”

  “会比我做的更好。”萧音微微笑着,却转头看着旁边的助手,“是不是?”

  “……”然而这一次辟邪没有回答,只是忽然道:“已经六点半了。”

  “什么?”做客做得流连忘返的艾美弹簧般地跳了起来,“六点半?完了完了!我要回家吃饭——老爸老妈一定到处找我了!天,六点半了!时间过的那么快!”

  “哦,那快些回去。”萧音被她那样的惊叫吓了一跳,也不阻拦。

  艾美匆匆忙忙收起笔和文具,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往里塞,一把拎起书包,站了起来。虽然舍不得却还是对着萧音点了点头:“我先回去了,沉音姐姐!我明天一定过来——你说过了我可以过来的啊!不许反悔。”

  “随时欢迎你来玩。”紫衣女子微笑着,送她出去。

  辟邪要跟出来,然而客厅里的电话陡然惊天动地响了起来,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他顿住了脚步接起了电话。艾美高兴得昏了头,又急着回家去吃饭,只是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走到了玄关,换鞋出门,对着那个紫衣女子招手告别。

  夕阳早已下山,外面已经是浓暮时分。

  她走过那条横河的时候,忽然觉得有种萧瑟的冷意。顿住脚步,回头看了看——那幢白色的二层别墅坐落在浓荫中,有一种凌驾于尘世之外的孤独。

  “真是做梦一样呢,今天……”喃喃叹了口气,少女回头继续走,然而穿过了绿化林,重新踏上那一片草地的时候,她略微愣了一下:小道旁的酢浆草被踩得七倒八歪,显然有什么人沿着这条路刚刚走过去。

  ——也是去拜访萧宅么?她想,回头看了一眼。

  ―六、梦魇

  “是,萧宅。”看到是《幻想》总部的电话,辟邪才接起来,“非天编辑?什么事?”

  虽然是沉音的责任编辑,然而作为助手的他、语气还是冷淡不客气的。

  电话那头的责编心里恨恨骂着这个一副臭脸的助手,却因为他是沉音对外唯一的联系人、不得不耐心解释:“第十九章的稿子……明天我们要清样排发了,大后天就要进印刷厂。不是说好了今晚传真过来么?”

  “还没过今晚吧?”辟邪道,“十二点前传给你。”

  妈妈的,十二点,难道老子要在办公室等你到午夜?责编心里火冒三丈,几乎要摔了话筒,然而却心知一摔话筒、后天杂志一定进不了印刷厂,只好继续好声好气:“辟邪,你能不能把沉音写好的部分传过来让我先编?剩下的……”

  “不好意思,沉音她向来是结了一章才传出一章的,”辟邪拿着话筒,眼睛却看着门口送客出去的紫衣女郎,“十二点,准时给你。”

  “可十二点我们杂志社要关门……”责编非天实在忍不住,小声提醒。

  然而眼睛看到了门外树丛里有什么一动,辟邪眼睛陡然冷凝:“十二点,就这样。”

  “喂,喂!等一下——”在他放下电话之前,那边的责编非天连忙大声叫起来,“今天有人来编辑部找你们!非要沉音的住址不可,还说要投资拍第五卷《大荒》。我指点他们来找你,应该今天就……”

  “你把我们的地址告诉他了?”辟邪忽然隐隐有了怒意,“谁允许你说出去的?我们一开始就说好,沉音所有资料要绝对保密!”

  “对方来头不小,开出的价码也很高,投资三个亿啊……改编权能卖出天价!”明显感觉到了助手的怒意,责编声音小了下去,“是四海财团出资的。你也知道、四海财团一向在国内地产界和金融界都是龙头老大。”

  “三个亿?呵。你先拿了多少好处?”辟邪陡然有冷笑,这些愚蠢贪婪的人类!

  “你回家睡觉吧。”他对着电话冷冷说了最后一句话,“不用再等第十九章了。我们和《幻想》的合作到此为止。你们违反了合约。”

  “什、什么?”电话那头传来不相信的惊呼,然而他咔哒一声用力挂断。

  “沉音!”他转头叫女伴的名字——四海财团?四海财团是什么背景,别人不清楚、却瞒不过他:一个看似正规、实际上和国际犯罪组织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庞大机构。麻烦总是接二连三的来……这些年来,尽管一直低调的避世独居,然而那些贪婪愚蠢的火焰总是要蔓延到他们身边来。

  “沉音!”他再次叫了一声,然而宽敞的客厅里没有人回答他。

  他霍然回身。玄关的门还开着,萧音的一只拖鞋留在那里,人却已经不在。居然没有半丝声息就掳走了她。这次来的,又是哪一路的人?

  门外暮色正浓,泼墨般倾泻而下,吞没了一切。

  云荒,云荒……都是为了那个沉没的遗失大陆。

  ――

  “怎么这么晚?”艾美回到家的时候,餐厅里灯火通明,杯盘狼藉。居然来了客人?母亲放下高脚的红酒杯子责问,她缩了缩脖子。

  “好了好了,小美,快过来叫大伯,”父亲却是打圆场,拉她到那个来客面前。

  大伯?她乐得一跳,抬头看着这个满面风尘的中年人——那就是父母提了无数次的大伯?她只在六岁时见了一次的大伯?虽然是一母同胞,可不同于在海城文化馆里当小职员的父亲艾瑟,大伯艾宓毕业于美国著名大学的考古专业,多年来参与过多次大型的文物挖掘和考古工作,如今已经是业界声名显赫的权威。

  “大伯好!”她惊喜交加地跳到了桌子前,看着这个自小心里景仰的长辈。

  “小美都长那么大啦!”大伯和父亲面容相似,却多了几分风霜,抚摸着她的脑袋。她不习惯地歪了歪头,但最终还是忍受了长辈这样的对待。

  “可不是,过三个月就要高考了。”母亲倒了杯酒,白了她一眼,“还每天到处跑!也不好好复习。”

  “人家……人家在周露儿那里复习嘛。”她尤自嘴倔,但是说谎的时候还是脸红。自顾自坐到了桌子旁,开始大口吃饭。

  父母也不管她,大人们开始继续他们自己的话题。

  “怎么,这次回国到这里来,又有项目?”父亲喝着酒,和大伯聊。

  “是啊。”分明是喝了一点酒,大伯的脸有些红,“大项目,四海财团出资支持的。可能近日要开始勘探了。”

  母亲一脸惊讶:“海城这种小地方,有什么值得让你这样的专家回来?”

  “女人家没见识,”父亲点了根烟,又给大伯燃上,笑着看了母亲一眼,“去洗碗吧。”

  “真是的。”知道有要事商量,母亲嘀咕着收拾碗筷,顺便拍了她一下,“快点吃!吃完了去做功课——都快十八岁了,还不知道自觉用功。就要高考了呀,如果考不上……”

  她皱起了眉头,嗯嗯啊啊的应付着,巴不得母亲快点走开,好专心听大伯父亲的对话。

  被母亲那样一唠叨,等她再度听的时候,只听到了两个字“云荒”。

  “云荒?”下意识的她脱口惊呼了起来,看着大伯,“遗失大陆?”

  “哦,小美你也知道啊?看来那部书真的是妇孺皆知了。”大伯倒是没有惊讶,只是笑笑看着这个女中学生,“是啊,遗失大陆。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寻找这块遗失在海底的大陆。”

  “什么……什么?”艾美诧异得瞪大了眼睛——怎么看,沉稳儒雅的专家大伯都不象是开玩笑的样子,“大伯,你是来寻找云荒大陆?这不是小说里的故事么?沉音写的小说而已啊!怎么、怎么连大伯你也当真了?”

  “小丫头,不懂事别乱说。”父亲却是打断了她震惊的诘问,回头对大伯道,“你也开始相信了?这几年我订阅了《幻想》,越看越觉得那个‘云荒’是存在的——或者存在过的。难道你不觉得惊讶?一个作者即使再能虚构,也无法虚构到这样每个细节设定都栩栩如生的地步!”

  “那是沉音姐姐写的好!”不服气地,她冲口反驳。

  “吃饭去。”父亲让她住口,继续抽了一大口烟,狠狠道,“你说,虚构一个背景或许可能,最多摹仿中外历史上某一个国家的断代史。但是一个那么年轻女作家,怎么可能虚构出一种文化?那种甚至可以让人相信‘存在’过的整个文化体系!这超过单个‘人’所能做到的极限。”

  “是。”相对于父亲的激动,大伯却是冷静的多,“我就是为了这个才回来的。”

  也抽了一口烟,吐着烟圈的考古学家眼里闪着光:“二弟,原来你这些年也一直留意着这方面的消息?——我原本也是不信的。可是看了一些从东海打捞上来的文物,再回头联系那个女作家写的《遗失大陆》,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简直不可思议。对于云荒大陆的种种描述,我能断定那个女作者不是自己虚构出来的——没有办法作出如此程度的虚构!她没有模拟世上存在过的任何一种文明体系、而是自己彻底的创造了一个人所未闻的‘新文明’出来!”

  艾美听得发呆,浓烈的烟味熏得她想咳嗽,可是父亲和大伯的对话是如此惊人,吸引着她无法移开脚步。她下意识地扒着饭,看着两个吞云吐雾的大人——真奇怪……这些大人们也这样?她还以为只有她和周露儿那样的中学生、才会被“云荒”大陆吸引到神魂颠倒呢。

  原来父亲和大伯是更铁干的fans啊。怪不得家里订了全年的《幻想》。

  “是,你看第一卷《龙战》里第十三页,写到了提炼珂的方法以及锻造软银的工序;《血玄黄》里提到了‘螺舟’和‘风隼’——这种东西,如果是虚构泛泛而论也罢了,”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父亲额头青筋凸起,手指用力敲着桌,“可是!她写了满满十一页,详细叙述了整个流程!除非她是金属冶炼和机械制造的专业人士,同时精通地理学、水文学、城市规划和军事战略,否则根本不可能写出这样的东西!”

  咦?艾美听得有趣,连烟味刺鼻都不觉得了——什么提炼珂?锻造软银?她看《遗失大陆》的时候,根本没有留意到里面还有这样的描写。她只顾着看几个国家杀来杀去、帝王将相王子美人的悲欢离合去了。

  原来,父亲还是《遗失大陆》的超级粉丝?她眼睛闪闪发亮。

  “所以你推断、那个作者并不是凭空捏造,而是的确得知一个存在过的文明?”大伯听得入神,不知不觉那支烟烧到了手指都没有反应,“你在这个小城的文化馆里埋头十几年,都在探求这个‘云荒’的真像?”

  “是的。”父亲的脸色通红,抬头看着兄弟,“你知道我不像你那么能干——我一生只求做好一件事。”

  “干杯!”艾宓博士拍拍弟弟的肩膀,拿起杯子,“这次,我们兄弟两总算是找到了同一个目标了。等挖掘工作开始,我就请你参加。”

  红酒咕嘟咕嘟流入了咽喉,两个说到兴头上的人却停不下来。

  “我和你的切入点不一样——我对于看书没兴趣,所以一开始也并未看过《遗失大陆》,”放下酒杯,大伯目光炯炯,“我是从别人给我看的一些海底打捞出文物中,找到的线索——”他的手探入怀中,拿出的时候指尖已经有了一串细细的银色链子,上面连着一块橙黄色半透明的石头,举起来给父亲:“你看这个!”

  “呀!好漂亮!”脱口叫起来的却是艾美。

  灯光下,那块磨成半月形的石头发出琉璃般的光泽,雕刻着奇特的花纹,看上去里面隐隐有光影流动。银色的链子已经黯淡无光,玉石上的花纹也已经磨得快要平了,不知道是多古老的东西。然而,那么古老的东西、却隐隐透出某种无上尊贵的光泽。

  艾美看着那个古玉挂件,认出了上面刻着的是一个兽类的图案:有点象老虎,腹部两侧却刻有双翼。昂首挺胸,神态威猛庄严,四足前后交错,利爪毕现,纵步若飞,似能令人听到其行走的脚步声。

  咦,奇怪,这个图形——好像刚刚在哪里看到过?沉音姐姐家里的碟子上似乎也有类似的?

  正在出神,耳边却听父亲接过古玉,问了一声:“辟邪?”

  “啊?”艾美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去了萧宅的谎言被揭穿了。正忐忑间,却见大伯点了点头,目露赞许之意:“不错,这件就是从东海外海打捞上来的辟邪古玉。一年前、某个人送给我这件东西,从而引起了我对云荒的注意。”

  辟邪古玉?艾美松了口气,原来这只兽就是辟邪?她忽然觉得惭愧:自己虽然对《遗失大陆》倒背如流,却只停留在纸面上,换了图形就一窍不通。

  “我这里也有一件,”父亲却转身出去,拿了一块破碎的瓷片回来,“你看。”

  那是一块白色的碎瓷片,似乎也有些年头了,被时光打磨得温润如玉。雪白的底子上,冰裂纹如同红丝蔓延,红丝凝聚到中央,居然巧夺天工地织成了一个图形。

  “也是辟邪?”大伯细细看着那片碎瓷,诧然,“哪里来的?”

  “也是从出海的渔民手里买回来的。”父亲神色慎重,“还有其他一些零碎物件上,都有辟邪神兽的图形。不过都支离破碎,所以就不一一拿出来给你看了。”

  “我那里收集来的东西里,也反复出现了辟邪的造型。”大伯将古玉和碎瓷放在一起,对比着上面两只神兽的造型、动作和流线,浓眉紧蹙,“龙生九子,各个不同——但辟邪一般多出现在墓葬建筑中,和天禄、麒麟并称三大镇墓神兽。华夏文明的历史上,还从未有过单独将辟邪作为图腾崇拜的民族。”

  “是啊。从来没有过,除非是——”父亲连连点头,神色凝重,忽然一字一句道,“‘遗失大陆’里,云荒上的各个民族!”

  “是啊!”一直到这时,艾美才插得上嘴,说到这部小说、她可是比他们都权威,“《遗失大陆》里面,守护云荒的神兽就是辟邪!三大宗主国和草原部落,都建立神庙,由祭司供奉着神兽!帝都伽蓝城里面,更是有全大陆选出的少女作为祭司,一生侍奉。”

  这一次,父亲没有让女儿闭嘴,两个大人只是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下目光。

  “艾美,你这一顿饭要吃多久?”正当女孩觉得自己能干、准备继续滔滔不绝的时候,母亲冷不丁从厨房转出来揪住了她的耳朵,“还不快给我回房间去做功课!你看看都快八点了,你还在这里磨蹭——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

  “啊,啊,好痛……”艾美捂着耳朵抱怨,虽然舍不得,还是老老实实放下碗筷,站起来鞠了一躬,“大伯,爸爸,我回去做功课了。”

  “嗯,去吧去吧,”父亲随便挥手打发她走,急着和大伯继续交谈。

  大伯却是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把手里拿着的古玉项链递给她:“喜欢不?大伯送给你好了,拿去。”

  “啊?”艾美又惊又喜,却一时间不敢接,看了父亲一眼。

  “这个很贵重吧?”父亲也是忐忑,“你留着做研究用,给一个小丫头干吗?”

  “没事,这也是别人送我的,你带着说不定合适。”大伯笑着把古玉项链放到艾美手里,“多年没见小美啦,总要拿点什么见面礼——你可别拦我。”

  “谢谢大伯!”艾美乖觉,不等父亲再罗索,立刻开口甜甜道谢,蹦跳着走了出去。

  “驰弟……你知道么?那个送我古玉的神秘人说,”看着少女拿着项链欢欢喜喜地上楼,考古学家眼里却有了一种莫名的沉思,“要找到云荒,必须先要找到‘织梦者’。”

  “织梦者?”父亲没有看女儿的背影,只是诧异地重复了这三个字。

  ―

  八点正,也就是艾美磨磨蹭蹭吃完饭的时候,海城郊外入城高速公路上发生了一起车祸。

  三辆从郊区进入城市、速度极快的轿车撞在了一起——然而奇怪的是不是普通的追尾相撞,而仿佛一刹那被无形的力量所操纵、车头猛然扭转了方向,变成了一个首尾相接的三角形。轰然巨响中三辆车子全部扭曲变形,以奇特的姿式成为一堆废铁。

  “不好!她跑了!”车中有个黑衣人还有意识,大叫起来,挣扎着想从挤变形的车门内爬出去,“她跑了!快追!”

  然而话音未落,无端端觉得脚一软,仿佛凭空被人当头打了一棒,立刻摊了下去。

  交警聚拢过来之前,萧音已经伏在辟邪背上,穿梭在绿化林带的浓荫里。

  “好痛!”揉着手腕上蹭破的皮,紫衣女子皱眉,不住吹气。然而刚经历这样惊险的劫持、她脸上却没有半点的惊惧和慌乱。

  “他们打你了?”辟邪的声音依然没有起伏,“等会我给你复原回去。”

  “不要!我的手断了,脚也崴了,今天我不写了!”萧音忽然发起了脾气,用力踹了他一脚,“你不能逼迫我做苦力——你是神啊,不能这样欺负一个凡人是不是?”

  “谁说神不能欺负凡人?”辟邪头也不回,将她的身子往上托了一下,警告性地拍了拍,“别乱动,我抓不住——人的身体真是不好用。”

  “你!”萧音大怒,“你怎么可以打我屁股?流氓!”

  “拜托你老实点行不行?”他实在是无可奈何,“虽然你十八岁开始就是个小太妹,可现在好歹是个美女作家——那个小姑娘如果看到你这幅嘴脸、一定要梦想破灭。”

  “切,我又没拿枪逼着她崇拜我。”萧音冷笑,“她自己想了个女神形象强加给我,回头发现我是个女土匪却要怪我,你说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啊,我忘了有没有天理这一点上你比我有发言权。”

  “别闹,”辟邪懒得听她喋喋不休,“刚才那些人有没有打你?”

  “有。他们逼我说云荒到底在哪里,问我怎么知道那个秘密——还说如果不老实交代就要挑了我手筋、毁了我的容,先奸后杀……呃,”显然又被警告了一次,萧音白了面前的人一眼,老实交代,“对着本姑娘这样才貌兼具的妙人儿,他们哪舍得下手。先礼后兵——还没礼完,你就让那些车摆POSE去了。”

  “是四海财团。”辟邪淡淡道,“他们买通了你那个帅哥编辑非天——这里是住不得了。”

  “什么?”萧音一听发作了起来,“我刚准备收徒弟,你却要我搬家?不行,明天小美还要来找我,不许你瞬间转移掉我的房子!”

  “可是四海财团不简单,”辟邪反对,“我不想家里三天两头被闯入者弄乱。我更不想把你暴露在大众媒体的注目下,弄得鸡飞狗跳。”

  “你不是神么?”萧音想激他,“还要躲着凡人跑?”

  “我住在人间。人间,有人间的规则。”辟邪丝毫没有火气,“我要保证你的安全,没有你就没有云荒。没有云荒,我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咦,转了一圈回来,就是说,”写手对于文字游戏总是分外敏锐,萧音忽然往他脖子里吹了口气,笑,“没有我,你就没有存在的意义——是不是?”

  “别闹。”实在是没办法,在穿过绿化林后辟邪将不停折腾的女子放了下来,俯身查看她的脚腕——只是在被掳走的时候崴了一下,没有什么大伤,他只是微微使用了一下念力、就让一切恢复了正常。

  “很痛啊!该死的,你怎么隔了那么久才追上来?”娇贵惯了的女子连天价叫起苦来,抱怨,“害的我丢脸!——趾高气扬的对那个老大说:‘数到十你不放了我,我就要你好看!’……结果我数到了三百你才过来!”

  “我在接非天的电话,一时疏忽,对不起。”辟邪将她的脚腕放下,示意她站起来。

  “非天那个家伙……要稿子的时候说尽甜言蜜语,”萧音站了起来活动筋骨,余怒未歇,“帅哥真是不可相信——所以我就要狠狠折腾那些长得好看的主角。哎哟!”

  一脚踢到了石头上,再度负伤的女子叫了起来。这回是真的脚趾骨折了。

  “算了,先背你回家吧。”辟邪叹了口气,抬头看看中天的月色,“今天真的要来不及了。快上来,得快点回去。十二点的时候要开启窗口、把今天织的梦传给长老们。”

  “变成大狗!变成大狗驮我回去!”痛得倒吸冷气,萧音却忽然叫了起来。

  辟邪无奈地叹了口气——的确,人的身体实在不好用,也只有用本相了。

  两行足迹延伸到绿化林边缘,赫然变成了四行。

  冷寂无人的月下,显出神兽本相的辟邪背着扭了脚腕的萧音行走在草地上,周围只有萧萧的风声,伴随着有一句没一句的胡扯:

  “辟邪,我三个月后就要回家去了——你应该安排好了我的下半生吧?我都有五六年没见我父母了,你都是怎么和他们交代的?”

  “我说你去美国念书了,专攻比较文学。读到博士回来正好二十八。”

  “什么?比较文学?那是什么东西?你不是要我回去死得很难看么?”

  “别拉……以你现在的水准,回去随便换个笔名一样可以技惊四座。到时候有谁管你到底是不是懂实证主义和伊维·谢佛雷尔?有个学位不是更好?”

  “好什么!女博士……你要我嫁不出啊?我本来就已经够老了!”

  “不用急,你会遇到好男人的。都安排好了。”

  “好男人?你给我推荐男人的眼光实在让人难以相信——还说可以让我和世界上任何喜欢的帅哥约会。结果呢?每次回来我想起来都忍不住要呕吐。”

  “那是你自己的问题吧?”辟邪忍不住反驳,“哪有女的在约会的时候,听着对方情话会忽然暴笑起来?”

  “什么?你如果听到自己笔下重复写了无数遍的话、正儿八经被当面说出来,你难道不觉得暴笑?”萧音一回想起那个捧着玫瑰、以十二万分的深情眼神说情话的帅哥,依然有大笑的冲动,“‘我在你心里曾遗落了一滴眼泪’——真是让人喷饭。”

  事实上,她的确在那家皇后餐厅里将饭笑喷了出来。

  “人家又不知道你就是沉音,”辟邪无奈,“而且《遗失大陆》里面步郸将军和晶颜公主的对白,在年轻人中很风靡——他也是赶时尚。”

  “……。我不跟没创意的男人约会。”萧音无聊地扒着神兽额头的毛,嘟哝,“有时候觉得好无聊啊——辟邪,是不是写的太多了?那些套路我一看开头就知结尾,只是冷眼旁观着看那些帅哥怎么连接一个个桥段,太无聊了……”

  “不必抱怨,总会遇到适合你的人。”辟邪的眼睛是安静的,波澜不惊,“契约结束后,你以后可以有很好的生活,清闲富贵,安逸充实。哪怕不能享受‘沉音’的荣耀和名利,却一样是别人梦寐以求的人生。”

  “哼,说的轻松!”

  “我说可以,就是可以——你别忘了我是神。”

  “哦……倒是。我都忘了你是神。”萧音终于安静下来,忽然将手按在神兽的额头上,用难得的诚恳语气轻轻问,“那么,以后你会不会来看我?”

  “会的,”沉默片刻,辟邪回答,然而不等萧音笑起来,补充,“只是你一定看不到我——就算看到了,也不会认识我。”

  契约结束后,重新入世的她、就将失去这十年来所有的记忆。

  那是一开始就写得明明白白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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