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望着沉沉睡去的离珠,那一瞬间傀儡师的眼里有罕见的悲悯。

  他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事实上,谁都不能为别人选择道路。

  龙神从他袖子里轻轻探出头来,磨娑着他的腕,眼里有赞许的光——自从继承历代海皇的记忆后,这个历史上最桀骜的海皇已然平和很多。而斩断了与镜像孪生的联系后,苏摩整个人似乎都慢慢的复苏过来。

  虽然阴枭暴虐的脾气还时有发作,但已然不像以前那样一味的嗜杀。

  “龙,我们去帝都吧。”最后望了一眼陵墓,苏摩回过手腕拍了拍龙神的脑袋,走向被切开一角的万斤封墓石。

  他们不像盗宝者那样经验丰富,能判断方位打盗洞直接进入享殿,只能直接硬碰硬地从陵墓正门进入,一路上颇是费了一些周章。光打开这道厚达一丈、铜浇铁铸的墓门,就是武学和幻术一起上,才打开了一个缺口。

  走到缺口前,发觉外面透入了淡淡的光,绯红而温暖——原来他们一早进入陵墓,如今已到了暮色渐起的时分。

  然而,就在苏摩准备走出的刹那,发现门外影影绰绰有一个人影。

  “谁?”想也不想,手中的引线如瞬地刺出,直取对方。

  那个影子抬了抬手,竟然是接住了。

  “苏摩,不必每次都这样招呼我吧。”来人微微笑了起来,松开了握着引线的手,“怎么说,我也是冒险赶来啊。”

  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站在墓门外,挥着仅有的一只手,向他打招呼。在他身后,一个随行的青衣少年牵着两匹天马,有点兴奋地望着这座王陵。六部之青王·塬?

  也只有在这昼夜交替的短短片刻,帝王之血的力量才能和冥灵同时并存。

  但是……为什么这次陪同他前来的,不是白璎?

  在看到真岚的刹那,苏摩下意识地侧开了头,不想去和他对视。眼里有一种阴郁蔓延开来。没有办法……每一次再看到这个人时,还是没有办法压抑自己内心的敌意和杀气。

  “那笙在里面,”他往外走,不去多理会那个人,“石匣已拿到,去收回吧。”

  然而,真岚却是站在门口,没有半分让开的意思。

  “苏摩,”他抬起手,想去拍傀儡师的肩,却被迅捷地让了开开去,真岚毫不介意,只问,“你有无听到那一声王陵深处的话?”

  苏摩悚然一惊,回头,低声:“魔渡众生?”

  ——九嶷王死之前曾经向破坏神祈愿,然后,陵墓里响起了一个声音。

  在那个声音响起的时候,他曾经因为那一种无所不在的黑暗力量而满心惊惧。难道远在异世界之城的真岚,也听到了?

  那又是怎样一种力量啊。

  谁都知道,千年之前,星尊帝和白薇皇后分别继承了破坏神和创造神的力量,也就是魔之左手和神之右手。这种力量随着血缘代代传承,以皇天和后土这一对神戒作为表记,成为空桑人统治云荒大地的根本所在。

  但,自从白薇皇后被封印后,创造神的力量衰竭了,整个平衡瞬间被被打破。

  然而奇怪的是,不知为何、没有了约束的破坏神却并未给云荒造成巨大的损害。并没有重现上古时期,因为御风皇帝强行封印破坏神后导致的天下大乱。

  空桑人的王朝延续了数千年,虽然逐渐地变得腐朽不堪,但这种变化依然是相对平稳的——没有战乱,没有饥荒,整个空桑王朝就如一颗果子一样,慢慢的从内部腐烂出来,却不曾短时间内从高空坠落到地面,粉身碎骨。

  所有人都以为,是高贵的帝王之血压制住了那种魔性。

  “那个声音虽然只短短响了一句,但白薇皇后的眼睛已然看到了某个东西——她们动身去察访声音的主人,而我,”真岚淡淡说着,看到傀儡师的眼睛不易觉察地波动了一下,“带着青塬来这里取回我的右足,顺便看看声音的来源。你跟我一起下去看么?”

  然而苏摩没有回答,忽地抬起头,眼神雪亮:“那是‘魔’!”

  “我知道。”真岚却淡淡回答,轻尘不惊,“是破坏神的力量,尚自留在人间。”

  “那你还让她去?”苏摩眼里一瞬间仿佛有闪电掠过,引线呼啸着卷上了真岚的头颅,勒紧了他的脖子,怒斥,“你竟然让她去封印魔之左手?那是送死!”

  青塬看到皇太子被袭,惊呼一声冲上来,然而真岚却摆摆手阻拦了他。

  “她必须去。”他缓缓道,眼里没有喜怒,“她继承了后土的力量,就必须去。没有人可以替代她去做这件事……那是她的责任。”

  顿了顿,望着眼前的傀儡师,轻轻道:“就如,你我都有各自的责任。”

  “为什么她要担这样责任!这种事,你我来做就够了!”苏摩眼里陡然有暴虐的光,手指一勒,引线割断了真岚的咽喉——然而那个只有一颗头颅的人却没有显露出丝毫苦痛。

  “她已经去了。”真岚平静的说,望着远处高耸入云的白塔。

  苏摩的手一颤,再也不说什么,只是猛地将他一推,便掠出了墓门飞奔而去。

  真岚站在阴冷的地宫里,眼前烛阴巨大的骨架森然如剑。他一直望着那个傀儡师,直到对方的影子消失,眼里才有一种悲哀的表情。

  最初的相爱和漫长的相守,她的一生分给了两个人。但到了最终,谁也无法留住她。

  尤自记得她随着白薇皇后离开时说的那番话——她的嘴唇轻轻印在他额头上,然后握着光剑头也不回地离开。冰冷的触感还留在肌肤上,那样的语气和眼神,已然是诀别。

  冥灵的亲吻和泪水,都是没有温度的。

  或许在少女时代,她就已经消耗尽了心头的最后一点灼热,从此在漫长的岁月里平静如水,甚至面对着永久的消亡也毫无恐惧。

  但是……却不管在留下的活着的人心里,又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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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以下这段是我修改时插入前面第十一章的内容,为了让大家不至于看丢了一段,暂时挪到这里来——记叙顺序可能会暂时打乱。)

  “魔渡众生!”

  九嶷地宫里的那一句话,并不响亮。

  然而在万尺深的水底,一个玉雕的莲花座上,一双眼睛却霍然睁了开来。

  “是他!是他的声音!”白薇皇后的眼睛在虚空里浮出来,望向北方尽头的九嶷方向,对着一旁静坐的白璎厉声道,“是琅玕的声音!我没猜错,魔的力量果然尚未消失!”

  “是么?”被皇后吓了一跳,白璎讷讷问,“可是魔之左手的力量……也就是所破坏神的力量,不是被真岚继承了么?怎么还会……”

  “真岚继承的,根本不是完整的力量。”白薇皇后眼神严肃,望着远处金盘上的那个头颅,低声,“如果是真正的破坏神的力量,是绝对不可能被人间的术法所封印!”

  “……”白璎倒抽了一口冷气,喃喃,“那么说来,那个声音是……”

  “我们立刻去找!”白薇皇后断然道,“要让云荒平安,得先断绝了这个祸患!”

  “好,是去九嶷么?”白璎没有犹豫,问。

  然而白薇皇后摇了摇头,望着头顶离合的碧波:“不在九嶷——他的真身,不在那个声音传出来的地方。方才那一刹,我已经稍微感知到了声音的真正来源。我们立刻去帝都吧,要马上找出他来!”

  “是。皇后。”白璎低下头去,握紧了手里的光剑。

  ——虽然这几日她尚未完全领会如何驾驭刚刚继承的庞大力量,但如今破坏神乍然露出弥端,无论如何她是要跟着白薇皇后去将其封印的。

  哪怕,这是一件危险之极的事情。她身上的力量,如果要硬生生去封印对等的破坏神的话,最后的结果,将会是两者一起“湮灭”,从此在天地间消失。

  “很好,你很勇敢。实现你对我说过的诺言吧,用一切去换回空桑的平安,哪怕自己灰飞烟灭。”白薇皇后望着自己最后一个后裔,威严的眼神里慢慢流露出一丝丝的悲哀和爱怜,轻轻道,“我去和大司命说一下。你去和你的丈夫告别吧……也许不再回来了。”

  “是的,皇后。”白璎轻轻低下头去。

  远处的金盘里,淡淡的天光透过水面笼罩下来,形成一座巨大的光之塔。塔下的莲花玉座上放着金盘,那颗百无聊赖的头颅正在里面支着断臂,歪着瞌睡,浑然不觉这边已然是到了生死诀别的时刻。

  白璎轻轻走过去,站在旁边看着这孩子一样的睡容,竟然不忍心惊醒他。

  他这一生里,也实在是太辛苦了。

  默默凝视了许久,她忽然低下头去,吻了一下那个额头,眼里簌簌留下一行泪来。冥灵的吻和泪,都是虚无的,没有落到肌肤上,就毫无觉察地化成了烟雾。

  再见。再见。她在心里默默说。那个声音是如此强烈,几乎要冲破她沉默的胸臆。

  对不起啊……我就要离去了,却没有勇气亲口对你说诀别的话语。

  我一直是这样一个优柔的人,这一生里我只勇敢过两次:一次在我十八岁嫁给你那天;还有一次,就是在今日。

  我要去做我应该、必须做的事情了,真岚。

  真是对不起……我无法给你我的今生,更无法许你我的后世。这百年的相伴,转瞬也即将成为你一生里的短促回忆了。希望,某一日空桑能复国,这水底所有的子民都能回到阳光之下。而你,将有真正配得上你的妃子,继续过完你辉煌的下半生。

  你一定会成为空桑最好的皇帝。

  “皇后,我们走吧……”她没有久留,无声无息地走开,对着白薇皇后轻声道。

  “好孩子。”那个一贯严肃威严的皇后,宛如慈母一样轻轻叹息,“不要怕。”

  “嗯。”白璎轻轻点头,拉出天马翻身而上。

  天马扇动着洁白的双翅,消失在水面的巨大漩涡里。

  在那个人消失后,许久许久,金盘里的那颗头颅眼角忽然无声无息地滑落了泪水。

  “再见。”真岚望向白璎消失的方向,轻轻说了两个字。

  或许在遥远的少女时代,她就已经消耗尽了心头的最后一点灼热,从此在漫长的岁月里平静如水,甚至面对着永久的消亡也毫无恐惧。

  但是……却不管留下的活着的人心里,又是如何。

  空桑最后一位皇太子站在空旷的陵墓里,有些茫然的想着这些过往,无意识地侧过头去,忽然眼神就是一变——“山河永寂”。

  那样的四个字扑面而来,每一个字都仿佛是巨锤敲击在他心里。

  山河永寂。山河永寂!那一瞬间他恍惚间明白了那个震慑古今的祖先,写下这四个字时候的心情——当踏过遍地的烽火狼烟,登上离天最近的玉座,剩下的却只有山河永寂。

  帝王之道,即孤寂之道。

  站在这里的自己,在百年之后,是否也是会有一模一样的结局?

  旁边的青塬不敢说话,望着忽然间陷入沉默的皇太子。他从来没有在真岚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一扫平日的漫不经心和调侃,沉重得让人不敢去看。

  “你留这里,”片刻,真岚终于回过神来,“我进去看看。”

  青塬摇头,急道:“不行!地宫里既然有异常,怎么能让皇太子殿下一个人进去?”

  真岚脸上又浮现出无所谓的笑意,摆摆手:“没事没事——在这个地方怎么会有事呢?就算有破坏神,那也是我祖宗啊!断无不保佑子孙的道理。”

  青塬牵着天马,站在那里抓头,不知道怎样和这个皇太子说才好。

  “好了,我很快就回来的。”真岚不想过多为难这个年轻的青王,指了指外面的暮色,道,“外面征天军团刚刚被龙神击溃,九嶷大乱,外头安全得很。你大可以带着人马,趁机去收复你的领地。”

  “我的领地?”青塬怔了怔,不明白皇太子的意思。

  “九嶷郡是青族的领地,而你是青族的王,”真岚的眼里没有笑意,望着外面的天地,肃然,“所以这里也是你的领地——虽然你生于帝都,一直没有回过这里,但你在成为六星的时候,已经是青族的王。”

  “……”青塬明白过来——这一次皇太子带自己出来,原来是这般的意思。

  难怪这一次要带出那么多的军队……皇太子,是一早就想好了全盘计划罢?

  真岚望着这个最年轻的王,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去吧。这次征天军团里变天和玄天两部被龙神彻底摧毁,帝都要做出反应尚需要时间——如今九嶷郡处于大乱之中,你大可趁机一举夺回你的领地。”

  “啊?”青衣少年搓着自己的手,有点迟疑地低下头来,“皇太子是要我……要我带着军队去把叔父赶下台么?”

  百年前,年轻气盛的他憎恨叔父出卖了青族,向入侵者低头。怀着一腔热血不肯屈服,不曾和叔父一家一起投降冰族,而是毅然和空桑其余六部之王一起自刎在了传国宝鼎前,用自己的血和生命打开了无色城。

  那时候他才十七岁。从此后他再也不曾长大。

  青塬的骨子里,毕竟流着章台御使的血——大司命说。

  但是,他也是六星中能力最弱的一个。如果不是当时情况危急,必须凑足六星之数、打开无色城,皇太子不得不阵前册封他为青之一族的新王,光以他的能力,是远远不足以成为王者的。

  虽然这百年来,他居于无色城,也从其余诸王那里学到了很多,但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担负起一个王的所有责任。

  “可是,就算今夜突袭成功,得到了九嶷郡,我们身为冥灵也不能久留呀。”青塬想了想,为难,“到了天亮之后,又该如何?我们还是不能控制九嶷啊。”

  真岚笑了起来:“青塬,你学了术法,又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他侧过头,望着黑沉沉的墓室,不再绕圈子,直接将计划说了出来:“你带着军队趁乱夺宫,拿下九嶷王那个叛徒——不必杀他,只要控制住他的神智就够了,让他替我们管理九嶷。至于他身边,我自然会派一个可靠的人过去。”

  “他……就是那个空桑的末代青王么?”忽然间,真岚听到一个声音低低问,“章台御使和青王魏女儿的遗腹子青塬?”

  谁?是谁在这个地宫里听到了他们的谋划?青塬吃了一惊,左右顾盼。

  然而真岚却没有意外,只是淡淡:“你偷听得够久了——你是谁?”

  巨大的烛阴骨架后,露出了一张绝美的脸,静静地望着他。

  “我叫离珠,是九嶷王畜养的奴隶。”

  真岚看到那张脸,心下也是微微一震:九嶷王以畜养娇奴美妾出名,然而这样的美貌,却是近乎不祥——然而奇怪的是,这个女子身上居然看不到一丝邪气。

  他想起在进来的时候,看到苏摩正在替这个昏迷的女子驱逐心魔。

  ——连苏摩这样的人,都会帮这个女子?

  离珠无声无息地已经醒来片刻,正好听到了真岚和青塬的最后那番对话,念头急转,心里已然是有了一个主意。在被真岚喝破之前,率先站了出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她望着那个青塬,一笑开口:“不必等了,如今九嶷就是你的。”

  手里捧起了一顶金色的冠冕,离珠的眼神如波光离合,吐出一句极具诱惑力的话来:“九嶷王已经死了……这个属于你了,英俊的少年青王。”

  然而青塬却没能回答。那一瞬间,他被那样的丽色眩住了眼睛。

  这个女子……是地宫里的幽灵么?怎么世上……还会有这样美丽的人?

  看到他发呆的表情,离珠嗤的一笑,感到心里高兴。她将手中的金冠捧起,在眼前晃动,眼角瞥着那个少年:“这顶金冠,本来是要送去给九嶷世子青骏的,如今给你也行——不过,你要答应给我一个条件。”

  “什、什么条件?”青塬下意识地问,却没有真正明白她在说什么。

  无色城里沉睡百年,除了六王里的白璎和红鸢之外,十七岁的冥灵少年几乎没见过真正的女子。此刻乍然一看到这样的绝色美人,几乎是以为遇到了地底的幽灵。

  虽然心里紧张,却不知为何无法拔出剑来对付这个陌生人。

  何况,对方身上完全没有敌意。

  “我把金冠送给你,帮你夺回王位——作为代价,你要烧掉丹书,还我自由。”离珠将金冠握在手里,一字一字道,嘴角浮出一丝冷笑,“老实说,我可不相信那个老世子青骏会守信放了我……你是夏语冰的儿子,应该比他可靠得多吧。”

  青塬一怔:夏语冰……她居然也知道父亲生前的事迹?

  “我自小受了各种教导,读过很多书。”离珠嫣然一笑,望着那个少年,“我很敬慕你的父亲——可惜,这样的好人往往是活不长的。”

  也许是方才被苏摩驱逐了心魔,她那一笑美如春风,没有丝毫阴暗,让少年一瞬间呆了。

  “这顶金冠,你要是不要?”离珠望着他发呆的样子,抿嘴一笑,抬起纤细如美玉的双手捧起金冠,递到他眼前,“放心,我不会害你的。我只想找一个好一点的同伴而已……我受够了。”

  “……”青塬望了望真岚,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最终还是缓缓伸出手,拿起了那顶金冠。

  “这样重。”在那一瞬,他诧异地喃喃。

  离珠微微一笑——是的,象征着王权的冠冕是沉重的,可每一个获得的人,却终身都不愿意再放下。

  在她说话的时候,真岚一直在一旁默默用幻术揣测她的真实意图,然而的确没有感受到丝毫恶意,便暂时没有反对青塬接受这顶金冠。

  “好,离珠,我答应你:一旦你帮助青塬夺回九嶷郡,你就将得到永久的自由之身。”真岚缓缓开口,竖起了手掌,“我们击掌为誓。”

  离珠竖起玉手,忽地一笑:“皇太子殿下,和你击掌后誓约便开始生效了——如果我违背,应该会遭到你的咒术的反噬吧?”

  真岚望了望这个女子,有些诧异:这样一个聪明的女子,竟然看出了和他结下誓约便是一种符咒。

  “不过,”离珠爽快地伸过手,拍击在他掌心上,扬头道,“我还是和你立约。”

  外面的暮色逐渐深浓,回头望去,冥灵军团的影子更加清晰地浮凸出来,每一个战士都沉默地骑在天马上,面具后的眼睛黑洞洞的。

  “你们先去处理那边吧。如果万一有闪失,立刻联系赤王红鸢——我已令她随时准备接应你。快去吧,在天亮之前结束一切。”真岚不再多说,摆了摆手,向着地宫深处走去。

  青塬站在那里发怔,又是兴奋又是忐忑,耳边忽然传来一句低语:

  “对这个女人,还是要小心一些。”

  是皇太子殿下在离开后,暗自传音警告。他蓦然又愣了。

  “走吧!苏摩闯入了离宫,如今那里真的是空荡荡的没人守卫了,”离珠却没有察觉,只是难耐地对着那个少年催促,“九嶷王已经被杀,世子青骏一定还在眼巴巴地等着我带回这顶金冠给他呢。”

  说着说着,她眼里忽然有了再也压抑不住的大笑表情。

  是的……是的,她,终于可以开始反击了!终于可以将那些践踏过她的人的头颅,一个接着一个踩到脚下!

  她在大笑中落下泪来,无法控制的捂住脸痛哭出声。

  “怎么、怎么了?”青塬怔怔的望着她,手足无措。

  “我太高兴了……”离珠抹掉眼泪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我们走吧!”

  ******

  第二玄室和第一玄室之间,被一条深不见底裂渊隔开。

  盗宝者们站在裂渊旁边,望着断裂的金索发呆——地下翻腾着熔岩,足以让一切坠落的人血肉无存。而少主受了重伤,还在沉沉昏迷之中,如今,竟是没有人再来带领大家走出如此困境。

  莫离和九叔在一旁低声议论,一时却无法想出适合的方法。

  盗宝者的锐气在拿到珠宝的一瞬间被消耗殆尽,此刻大家也没了刚入地宫时候的那种一往无前的勇气,各个手里拖着大袋奇珍异宝,没有一个人再主动站出来请命冒险。

  闪闪掌灯照了照裂渊,满眼的担忧:回不去了……怎么办啊?晶晶还在上面,不知道怎么样了。

  “你别急,有大叔在呢,”那笙在裂渊前驻足,低头望着底下翻滚的沸腾岩浆,不由吐了吐舌头,安慰着焦急的闪闪,侧头望向一旁的西京,笑,“大叔,你一定有办法的,对吧?你是剑圣啊!”

  “死丫头。”西京刚刚在墙角坐了片刻,无奈地摇头站起,笑骂一句,摸了摸那笙的头,“我想先歇一下都不行?”

  “别摸!别摸!”那笙跳了开去,嚷嚷,“老被人摸来摸去就长不高了!”

  那边,九叔和莫离却齐齐惊喜上前,一揖到地:“请剑圣出手相助!”

  “这个么……”西京却故意沉吟,不作答。

  九叔老练,心念急转,望着西京陪笑道:“若得剑圣相救,我们愿将此次所得珍宝与剑圣共享,任凭阁下随意挑选!”

  西京眉头展开,嘿嘿笑了一声,弹了弹手里的光剑,刚要开口,却被那笙抢了先。

  “你讹诈人家啊?”那笙看不过眼,却发作了起来,“反正你也要带我离开这里,铺条路不过是顺手——人家的东西是拿命换来的啊!你好意思要?”

  九叔连忙上前阻拦,连连作揖:“姑娘言重了,盗宝者一贯有恩必报,若得剑圣救命之恩自然会倾尽所有报答。”

  “倾尽所有,倒是不必。”西京靠着墙,懒懒道,“我只要一样东西。”

  “剑圣请说。”

  “我进来的时候,看到享殿里烛阴的骨架了。”西京施施然摊开一只手来,“骨节里二十四颗辟水珠,是你们拿了吧?”

  “哦……是,是!”九叔倒是没料到对方提了这么一个要求,连忙答应。

  在如山的珍宝里,比辟水珠珍贵的也不在少数,剑圣单单提出要这个倒是奇怪。

  莫离在一个皮囊里摸到了那一袋辟水珠,双手捧出,交到西京手中。

  “少了一颗。”西京只是随手掂了掂,便道。

  “还有一颗在我这儿……”闪闪红了脸,从怀里摸出一颗鸽蛋大的珠子,却有些不舍,“是……是音格尔送给我的。”

  西京笑了起来:“算了,你留着吧。反正也够了。”

  那笙气鼓鼓:“你还好意思抢人家小姑娘的东西!什么剑圣啊……吃喝嫖赌抢,无赖!”

  “哒”,声音未落,一颗珠子忽然被扔到了她手心,她下意识地握紧,抬头却看到了西京懒洋洋的笑容:“好好收着吧……将来用的着。”

  “嗯……啊?”握着辟水珠,那笙愕然。

  “笨丫头,有了这个,以后你去鲛人那儿找炎汐就方便多啦。”西京没好气地弹了一下她脑壳,“我特意替你要来,真是不识好人心。”

  “哎呀!”那笙霍然明白过来,连忙点头,满脸笑意。

  想了想,忽然又问:“可你另外拿了那么多,用来干吗呢?”

  “当然是卖啊!如果一旦赌输了,还可以用来抵债——”西京坦然张开手来,得意地,“当然,我也得自己留一颗,将来好去镜湖复国军大营,喝如意夫人酿的醉颜红。”

  “……”那笙望着这个人,说不出话来。

  ******

  “好了好了,”西京拍拍衣襟,把东西收好,站起来,“礼物也收了,该干活了!”

  盗宝者唰的退开,让出一圈地来,想看看这个空桑剑圣如何跨越面前几十丈的裂渊。听说剑圣一门技艺惊人,分光化影、斩杀妖魔无所不能——但是,除非他有浮空术,才能越过那样深不见底的裂渊吧?

  那笙也有点胆怯,望着底下沸腾的岩浆,拉了拉西京的衣角:“能……能行么?跳不过去的话,会掉下去的啊!”

  转过头望着那笙紧张的表情,西京笑起来了,顺手摸摸她的头:“没事,掉下去了也倒是省事,连收尸都不必了。”

  那笙更加紧张,连头顶被摸都没发现,紧紧扯着西京衣角:“那…那别下去了!我们把辟水珠还给他们好了。”

  “哈哈哈……骗你的,这点事情至少能有三种方法能解决。”西京大笑起来,转头指了指角落里不声不响探出头来的女萝,“喏,她可以随意出入地底,如果她愿意,完全可以从墙壁里潜行到对面,然后从那边接上断裂的索道。”

  “噢……”那笙恍然大悟,看着面无表情的,手足上还缠绕着清格勒尸体的雅燃,蹙眉道,“可是她大约不愿意帮我们的啊——另外两个法子呢?”

  西京耸肩:“一个当然就是我自己跳过去了。“

  “另一个呢?”那笙望着翻腾着岩浆的地底,忽然觉得怀里一动——竟是那个石匣子忽然间剧烈地动了起来,里头的断足不停地踢着封印的匣子,似乎急不可待。

  “搞什么啊!”那笙嘀咕,然而手上的戒指忽然间放出一道白光,刺花了她的眼。

  “好了,快打开封印!”西京望了望前方,忽然低声断喝。

  那笙吓了一跳,没有回过神来——然而手上的光芒越来越盛,几乎是照彻了整个漆黑的地宫!在皇天的光芒中,她又一次感受到了慕士塔格绝顶上曾经出现过的那种强烈召唤,手被一种力量牵引着,她不知不觉地就抬起了手臂,十指扣紧了那个匣子。

  “哒!哒!”石匣内的动静也越来越大,仿佛那断足在用尽全力挣扎。

  她的手抓住了匣的盖,上面雕刻的繁复符咒烙痛了她,然而她顾不得了,只是一味地用力掰开,用力到指节发白——“嚓”,随着内外一起用力,那个石匣上出现了裂缝。

  “打开!”西京再一次低声催促。

  那笙一咬牙,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生生将石匣掰为两段!

  “唰!”就在石匣断裂的瞬间,里面一个黑影破匣而出,迅速掠去。

  就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西京忽然伸手拿起了音格尔的长索,手腕一抖,长索便如灵蛇一样直飞出去,一下子套上了那个掠去的黑影。

  “啊……那只臭手的脚跑掉了!”那笙望着空空的匣子,失声惊呼出来,“怎么办!”

  她打开了封印,可封印里的东西却自己跑掉了,怎么对真岚交代?

  “你干吗催我去把那个匣子打开!”她气急败坏地对着他抱怨,然而,西京却只是笑,挑了挑眉毛,手腕一抖,往里用力拉了拉,似乎是卷住了什么东西:“别担心,没事的。”

  那笙还是心慌,后悔不及地跺脚。

  “丫头,乱叫什么?”黑暗里忽然传来了久违的爽朗笑声,“脚好好的长回了我身上呢。”

  黯淡的甬道尽头,裂渊对面,影影绰绰浮现出一个披着斗篷的人影。

  那笙怔了怔,还以为自己看花眼,再度揉了一下眼睛,终于大喜过望的拍手笑起来:“真岚!真岚!真的是你!是你来了么?”

  “是啊,路上遇到一点事,来得有点晚,抱歉。”真岚站在远处笑了起来,然而他的声音清晰传来,仿佛在侧,“不过,西京你在搞什么,干吗要系上一根绳?”

  “绳?”那笙一愣,却看到西京大笑起来,蓦地收紧了手里的长索。

  “喂,西京,别玩了!”剑圣的腕力不弱,然而对面那个人影却是巍然不动,有点恼羞成怒,“解开解开,牵着我干吗?又不是狗!”

  西京笑叱:“快把绳系到那边墙壁上,得拉条索道出来,这边有好多人过不来。”

  真岚愣了一下:“好多人?”

  ——星尊帝的地宫里,怎么会凭空忽然出来好多人?难怪了,如果只是带着那笙,这区区一条裂渊又怎能拦的住西京?

  “何必架桥那么费事?你就喜欢作弄我。”真岚一撇嘴,俯身以手按地面,低声念动咒语。

  喀喇一声,地底仿佛有一股力量霍然涌出,从甬道两边挤压而来,瞬间将裂开的地面重新一寸寸闭合!

  一条光洁平整的甬道重新出现在大家面前,仿佛地面从未开裂过。

  一群盗宝者都被惊呆了,不敢相信地望着前方甬道那一袭飘然而来的黑色斗篷。

  “啊……是盗宝者?难怪。”那个披着及地黑色斗篷的男子走过来,看见了第二玄室里的一群人,有些恍然地点了点头,唇角露出一丝笑,望了望带头的莫离和九叔,“连星尊大帝的墓都敢盗,西荒人的胆子倒是越发大了啊。”

  真岚行动绝无一丝声响,竟是不见如何动作,便悄然欺近了十几丈。

  “呀,你别生他们的气!”那笙忽然想起这里是空桑人的王陵,连忙将闪闪拉到身后,拦在前方,“他们也只不过想拿点东西,绝没有动你祖宗的灵柩!”

  莫离看在眼里,心里打了个忽棱:来人高深莫测,还是不要轻易招惹的好。

  然而这边他打定了主意不招惹,那边忽然就起了一声尖利的呼叫,几乎刺破所有人的耳膜。一个声音狂怒地叫起来了:“什么?是琅玕那家伙的子孙?”

  声音未落,雪白的光如同利剑刺到,瞬地就直取来人的心脏!

  闪闪和那笙失声惊呼,眼看着雅燃手臂暴长,忽然发难,向着真岚下了杀手。

  “小心!”西京反手拔剑,剑芒吞吐而出,直切向雅燃的手臂——然而毕竟晚了一步,女萝的身体可以随意伸缩,快捷无比,在他切断那只手的时候,雅燃已然从心脏部位洞穿了真岚的身体。然后,那只断腕才颓然跌落。

  真岚退了一步,看着那只手掉到地上——手上没有一丝血迹。

  “怎么会?”雅燃似乎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怔怔望着地上那只手,又抬起头望了望真岚破了一个洞的胸口,那里面空无一物,“你……你的身体呢?”

  “在另外一处。”真岚望着这个女萝,也惊讶于这个鲛人不亚于苏摩的绝世容貌——今天怎么了,居然尽是遇到这些美得有些违反常理的东西?这样美丽的鲛人,出现在先祖的墓地里,似乎隐隐让人觉得一种不祥。

  “是六合封印?”雅燃忽然间明白过来,脱口而出。

  真岚脸色瞬地一变——这个地宫鲛人,居然能说出“六合封印”这四个字!

  他本以为除了冰族的智者,天下再也无人知晓这个可以封印帝王之血的秘密。

  “天啊……真的有人用了六合封印来镇住了帝王之血?有谁能做得到这样!”雅燃喃喃低语,脸色复杂,忽地大笑起来,“报应啊!星尊帝的子孙,终于还是被车裂!空桑亡了么?告诉我,空桑亡了么?!”

  “是的,空桑一百年前已然亡国。”真岚低声回答,“如今统治云荒的是……”

  “啊哈哈哈哈!亡了!亡了!”根本没听他说后面的,雅燃爆发出了一阵可怖的大笑。那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墓室里,仿佛瞬间有无数幽灵在回应着。

  亡了——亡了——亡了。

  她尽情地笑着,仿佛要将数千年来积累的仇恨和恶毒在瞬间抒发殆尽。所有人都被她这一番大笑惊住,谁也不敢打断她。雅燃一直的笑,一直的笑,直到那笙忍受不住掩上了耳朵,惊惧地躲到西京背后。

  “她……她疯了么?”那笙怯生生地问。

  西京默默摇头,有些同情地看着那个疯狂大笑的鲛人。

  那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终于慢慢停止,雅燃喘不过气来,脸色惨白地俯下身去,扬起断腕,地上那只手蓦然反跳而起,准确地接回到了滴血的腕口上。

  雅燃伸出赤红色的舌头,轻轻舔了一圈,手腕随即平复如初。

  笑了那一场,她仿佛有什么地方悄然改变了。

  仿佛是积累在体内的怨气终于尽情的发泄完毕,她整个人开始变得平静,不再一味的歇斯底里。雅燃冷笑着看了一眼西京:“你方才信誓旦旦的说可以解开我身上的血咒,莫非就是想让这个人来出手?”

  星尊帝的血咒,只有身负帝王之血的人才能再度解开。

  “是我的高祖封印了你?”真岚霍然明白过来——在地底下被囚禁了七千年,怎能不让人发疯!他眼里有沉痛的神色掠过,踏上一步,伸出手来:“我替你解开吧。”

  “不!”雅燃触电般地后退,“我不要出去!”

  她望着黑沉沉的墓,嘴角忽然浮出一丝笑:“我再也不要出去……出去了,外面也不再是有我位置的世界。我做了那样的事,活该腐烂在地底。”

  她平静地说着,忽然间就从地底的紫河车里全部脱离出来,坐到了玄室黑曜石的地面上,盘膝端坐,舒开手,开始整理自己水草般的蓝色长发。

  她的身体白皙如玉,完全没有在地底困了七千年的衰朽模样。

  “哎呀!”那笙叫了起来,发现雅燃的身体竟然渐渐变得透明。

  “不要惊讶……我本来早已死了,只是灵魂被拘禁,才不能从这个皮囊里解脱。”她坐在第二玄室的地面上,整理自己的容妆,爱惜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我只是靠着怨气支持到如今的……我只想看着星尊帝的王朝怎样灭亡!”

  顿了顿,她嫣然一笑:“如今,我总算如愿以偿。”

  这样盈盈地说着,她的身体越来越淡薄,几乎要化为一个影子融入黑暗。

  “……”真岚一时间无语。空桑历史上充满了血腥的镇压和征服,其间不知道造成了多少无辜的亡灵,那样的怨气、即使千年之后也不曾真的消亡。

  在那样的重压之下他几乎是无话可说,只问:“你是谁?怎么知道的六合封印?”

  那个鲛人女子端坐在玄室内,慢慢梳理好了自己的长发,将自己的容妆理了又理,终于仿佛心愿了结,抬起头对着所有人笑了:“记住,我叫雅燃,是海国的末代公主。”

  一边说着,她端坐的影子渐渐变淡。

  在消失之前,她露出了一个遥远的笑意,喃喃:“七千年前,我曾和大哥苏炎争夺海国的王权,结果败落。我的恋人被他杀死,我也被他强行送到了帝都伽蓝去当人质。

  “那时候我好恨!我不择手段的报复他!结果……

  “不过苏晏虽然赢了我,但也得不了多少好处——他重伤,半年后就死了。天意弄人……结果,最无意于权势的二哥纯煌被推上了王位,然后代替苏炎死在了战争里。”

  “多么后悔啊……我竟然做出了那样的事!

  “我再也没有回到过碧落海,不能活,也不能死!……如今,我总算可以死去,但却只能在这土里腐烂了……”

  她的声音渐渐淡去,带着哽咽。

  “不要担心,”真岚低声道,“我会送你的尸骸回去。”

  “啊?”那个淡得快要没有的影子惊喜地叫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断然拒绝,“不!……我宁可烂在地底,也不能……再受空桑人的恩惠。”

  “……”真岚沉默下去。

  七千年的恩怨仿佛一条鸿沟,割裂了空桑和海国,任何异族想跨越过去,都难如登天。

  “那么,我送你回去吧。”那笙轻轻道,对着那个逐渐淡去的幻影伸出手来,诚恳地,“我是中州人——我送你回去。”

  那个影子凝视着这个少女许久,才发出了低低的叹息:“啊……中州姑娘,你有一个纯白的灵魂哪……谢谢……谢谢你……”

  她的声音和影子一样慢慢的稀薄,宛如融化在了千载光阴中,终化流水。

  地上只剩下那只委然的紫河车,空空的囊里剩下了一泓碧水,碧水里沉浮着两颗美丽的凝碧珠——那个绝世的鲛人公主,到最后只化成了这些碧水明珠。

  那笙俯下身,轻轻拎起那只紫河车。

  回过身,却发现那一行盗宝者不做声地拿走了所有东西,竟然在悄悄退走。

  “喂!你们怎么这样?”她吃了一惊,有些气愤地想追出去,“真岚救了你们,怎么一声谢谢也不说?”

  “笨丫头,”真岚把她拉回来,不以为意地拍了拍,摇头叹息,“他们听说我是空桑的皇太子,自然怕我追究盗墓的事情——趁着我对付雅燃,干脆开溜。”

  那笙明白过来,嘀咕:“唉,真是以小人之心度……”

  “算了,”真岚挥了挥手,不想再说下去,“我下寝陵去看看。”

  “寝陵?”西京和那笙同样吃了一惊,“去那里干吗?”

  然而真岚没有回答,在瞬间已经去得远了。

  ******

  华丽的寝陵密室里空空如也,所有的珍宝都被盗宝者洗劫一空,只留下了白玉台上完好的两句金棺,沐浴在淡淡的柔光里。

  “啊?哪里来的光?”那笙跟着真岚走进寝陵,吃惊地四顾——盗宝者不是说空桑帝王的寝陵里都是“纯黑”的么?如果没有执灯者手上的七星灯照亮,没有人能看得到东西。

  “笨丫头。”西京拍了拍她脑袋,“也不看看你自己的手。”

  “啊?”那笙低下头去,惊讶地看到光线正是来自自己右手的中指。

  神戒皇天凭空焕发出了光芒,照彻黑暗。四壁上镶嵌的珠宝交相辉映,折射出满室的辉光来,整个寝陵仿佛沐浴在七彩的光线里,说不尽的华美如幻梦。

  在光芒中真岚走近白玉台,静默地望着那两具金色的灵柩,长久地沉默。

  他先是绕着右侧的金棺走了一圈,仿佛默读着灵柩上面刻着的铭文,脸色变得说不出的悲哀。然后怔了片刻,又转过身去看着左侧的金棺,眼神瞬地又是一变。

  “他在干什么?”那笙压低了声音,窃窃问。

  西京摇了摇头——不知为何,这一次见到真岚,总觉得他身上发生了某种改变,仿佛内里有什么地方悄然不同了。连他这个自幼的好友,都已经不明白对方心里到底想着什么。

  难道这一段时间以来,无色城里又发生了什么变故么?

  然而就在他揣测的瞬间,那笙尖叫了一声。

  西京抬头望去,赫然看到真岚霍地伸出手,去推开星尊帝金棺的棺盖!

  “你干什么?小心!”他吓了一跳,按剑冲过去,想把真岚拉开,生怕金棺里面会忽然弹出机关或是咒术反击——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真岚只是站在那里,随意地一推,就推开了那个千古一帝的棺盖。

  然后低头默然地望过去,眼神剧烈地一变。

  “真的是空棺……”他喃喃自语,茫然中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绝望,“是他。是他。”

  金棺里铺着一层寒玉,上面衬着鲛绡,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套帝王的袍带金冠。

  没有遗体。在原本应该是头颅的地方:帝服之上,金冠之下,只放着一面小小的铜镜,光泽如新。

  千年之后,在真岚打开金棺探首望去的刹那,赫然便看到了自己的脸!

  沉默了片刻,他拿起那面铜镜,仔细地看着上面的铭文。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被证实了,空桑的最后一任皇太子失去了平日的控制力,回身疯狂般地推开了另一侧的金棺棺盖,扑到了灵柩上——

  也是空的。

  没有遗体,只有白色的蔷薇堆满了那具灵柩。那是白族王室的家徽。

  白薇皇后根本没有入土为安,她被丈夫所杀,尸体被封印在黄泉之下,只遗下一双眼睛没有化成灰烬,穿越了千年一直在凝视着云荒。而收敛时代替她放入棺中的,只有这一簇簇星尊帝亲手采下的蔷薇。

  这千年前被采下的花居然不曾凋谢,静默地在寒玉上开放,在金棺打开的一瞬间,散发出清冷的芳香。白色的蔷薇中,有一串晶莹的璎珞。璎珞上也有一串铭文。

  真岚伸出手拿起那串璎珞,冰冷的玉刺痛他的手心。

  他长久地凝望着这串千年前被放入金棺的璎珞,眼神变换不定。

  “他在看什么啊……”那笙站在白玉台下,望着真岚,神色有些惴惴。不知怎么,她感觉到了某种不好的气息,不然那个臭手的脸色不会这么难看。

  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裂响,吓了她一跳,抬头看去,只见那面铜镜被扔了下来,在地上裂成了两半。真岚拂袖而返,手心握着那串璎珞,面沉如水。

  他走过两人身侧,不说一句话。

  他来这里,只是为解一个宿命的谜。而那个答案,他已然逃避了百年。

  玄室门口横亘着邪灵巨大的尸体,真岚看也不看地走过去,拔起了地上插着的一把长剑,转头问西京:“辟天长剑,怎么会在这里?”

  “哦,那个……我差点忘了,”西京有点尴尬地抓了抓脑袋,解释,“这是苏摩从九嶷离宫里拿出来的,让我转送给你。”真岚不置可否,望了一眼剑尖,上面尤自贯穿着那个不瞑目的头颅。

  西京的神色有些尴尬,讷讷道:“这个……是白麟。”

  “白麟?”真岚脸色微微一变——他自然也记得那个差点成为他王妃的少女,白璎的妹妹,“怎么会变得这样?”

  “说来话长……”西京抓着脑袋,觉得解释起来实在费力,只能长话短说,“反正,是白麟化身成邪灵袭击苏摩,然后被苏摩斩杀了。”

  “哦……”真岚微微点了点头,望着剑上那和白璎酷似的脸。

  “如果白璎知道了,一定会伤心。”他叹了口气,剑尖一震,将那个头颅咕嘟一声从剑上甩了出去,转过身,低声,“幸好,她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他将长剑收起,转身沿着甬道默然地飘远。

  “什么?”西京怔了一下,忽然惊觉过来,追了上去,“你说什么?白璎怎么了?”

  他狂吼着追了上去,扔下那笙在空荡荡的寝陵。

  皇天宛转流动着美丽的光,映照出石壁上宝石镶嵌的星图,流光溢彩。她站在这个辉煌的星空下,有些茫然地望着那两具金棺,终于走过去,捡起了那一面裂成两半的铜镜——上面是蝌蚪一样的空桑文字,和臭手给她的《术法初探》上类似。

  然而她看了半天,才勉强看懂了上面铭文的大概意思:

  “我的最后一个血裔,真岚:当你的脸出现在我墓里的时候,生与死重叠,终点与起点重叠。一切终归湮灭,如镜像倒影。”

  那笙茫茫然地将这一段铭文看了几遍,心里陡然也有一种莫名的荒凉。

  她侧过头去,望着另一边白薇皇后的金棺,里面的白色蔷薇在灵柩打开的一瞬间已经枯萎了,只余清香浮动。穿越了千年,那一朵花传来,宛如梦幻。

  来自中州的少女站在云荒两位最伟大帝后的灵柩中间,手握着碎裂的铜镜,忽然间泪水就无声无息地坠落下来。

  “这、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就那么难受啊。”她诧异的擦着眼泪,用力将金棺挪动着重新盖上,喃喃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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