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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曹勋一听,便要往外蹦,刘道贞忙把他拉住了。快嘴老王双手乱摇,一转身,推开一点门口苇帘子,探出头去瞧了一瞧,才转身向三姑娘扮了个鬼脸,压着声说:“说也可怜,这么一座老字号的三义店,诸位不来,便只那左面两间屋的客人,那两屋的客人,看着好像是一事,他们自己楞说不一事,瞧不透是干什么的。刚才我在前进过道外,多说了一句话,那两人赶着直打听,被我用话堵回去了。

  这种人八成是邪魔外道,诸位贵客,好鞋不沾臭泥,三姑娘!你眼界是宽的,大约也瞧出一点来,出门人将就点,图个平安,现在这一带,什么路道都有,诸位吃喝完了,早点安息,明天早点赶路是正经。”说罢,便踅了出去,替他们张罗饭菜去了。

  掌灯时,大家吃喝刚毕,睡觉还早一点,天气又热,屋内闷不过,大家掇个杌子,坐在房门口院子里乘凉。那头紧靠马棚,也有几个不三不四的汉子,围着一张破矮桌,一面喝茶,一面犷声犷气在那儿聊天。因为长长的一排平屋,乘凉的院地,也是狭长形,两面相隔,也有五六丈距离,说话声音高一点,可以听个大概,听出那边几个汉子,满嘴夹杂着江湖切口,有时向这边鬼头鬼脑望望,便交头接耳,嘁嘁喳喳,说个不停,情形颇为可疑。

  刘道贞曹勋对于江湖黑话,一窍不通。杨展毫没把这种人放在心上,根本没注意,仇儿却是此道中家学渊源,可惜南北路数各别,口音不同,明知是黑话,却听不出什么来。只有三姑娘是保镖的世家,从小久历江湖,懂得一点门道,但是那几个汉子,虽然说着江湖切口,大约看出这边几位,有点来头,说的话,也是半藏半吐,她也只听得一星半点。凭这一星半点,她已蛾眉时绉,犯了心思,却没和大家说,只暗地把仇儿调到一边,悄悄嘱咐了几句。

  起更以后,大家进屋睡觉。刘道贞却见三姑娘好像预备上路一般,把一方黑帕包在头上,装一筒袖箭,缚在左袖内,又取了一柄解腕尖刀,带着皮鞘子,拽在腰巾上,却没动那铁琵琶。刘道贞说:“你这是为什么?道上累了一天,还不躺下来息息。”三姑娘嫣然一笑,悄声说:“你不用大惊小怪,你睡你的,这种年头,出门人不能不当心,两个人里边,有一个醒着,究竟好得多。”刘道贞明白关于江湖上的事,得事事请教贤内助,她这样举动,定有所为,自己也不敢高卧了,听听隔壁,那位曹大哥,早已鼻息如雷,声振屋瓦了。三姑娘一看丈夫也不打算睡觉,娇嗔着道:“你这是成心捣乱,你这文弱身体,经得住熬夜吗?明天抠了眼,失神落魄地在马鞍上打咽盹,不跌下马来才怪呢,快替我睡去,我和衣陪着你睡,还不成吗!”刘道贞听着娇妻这番轻怜蜜爱的话,那敢违拗,只好解履上炕了。三姑娘噗的一口,把灯吹灭,轻轻把门虚掩上,侧耳听了听院子里,寂寂无声,那边几个汉子,已不在院内聊天了。

  沙河镇虽然兵荒马乱,闹得大不景气,可是街上敲更的,查夜的,却比往常显得紧张。这是因为那面鸿升老店是钦差行辕,里面卸着三军命脉的二十万两饷银的缘故。

  在街上二更敲过,仇儿在屋内,一听自己主人似乎睡得挺香,那位曹爷更是睡得仰面八叉,人事不知。仇儿人小身轻,轻功又出色,猴儿一般跳下炕来,身上原是结束好的,把一杯茶水,向门臼一泼,毫无声息的把门微微推开,闪着身出去,把门带好,向门外暗处一缩身。打量院内,寂无人影,天上白灰灰的阵云,遮蔽了月光,似乎要下雨一般,他先踅到刘道贞夫妇的窗下,向窗格上轻轻弹了一下。三姑娘立时从门缝里闪了出来,在仇儿耳边,悄说道:“你替我巡风,却不要离开这两间屋子,尤其是我们这位刘大爷,非得有人照护着他不可。”她嘱咐完了,毫不迟疑,刷地窜上了近身的马棚,由马棚一接脚,到了店房的屋顶。这屋顶从右到左,都是灰泥平顶,其平如砥,长长的一排平屋,房上好像一条通道,她像燕子般,向左面尽头几间屋上掠了过去,脚下声响毫无。将到尽头几间屋上,伏身贴耳一听,听出尽头第二间屋内,有人说话。她早已算定主意,一撤身,向屋后一瞧,是块废地,圈着一道土墙,靠左有几间破屋子,大约是厨房之类,看情形没有住人。她知道这一排客房,都是一样格局,每间屋内后身,都有一尺半见方的小窗,打量好后窗尺寸,立时珠帘倒卷。

  头下脚上,两脚扣住屋檐,像蛇一般卷下身去,两手在墙上破砖缝里微一借力,贴近了窗口。因是夏天,窗开着,透着凉风,她怕被屋内人瞧见,暂不探头,把耳朵贴在窗口边,静着心听他们说什么。原来她在院内乘凉时,听出右面几间屋内,住的几个客人,满嘴黑话,有几句落在耳内,很是可疑,明知仇儿轻功,比自己高,可是他不懂他们的江湖切口,才决心自己探他们一下,暗地预嘱仇儿替她巡风。不料她这一下真用上了,而且偷听出可惊的事来了。

  她听得屋内有个苍老的口音,笑道:“我把你们带出来,是替瓢把子来办大事的,不是陪你们来偷偷摸摸,干这风流勾当的,你是这几天找不着臭娘们,憋着一脑门的色劲儿了,还有那位憨头儿韩老四,瞧见人家一匹好马,也想伸手,不错,马是宝马,不过凭我眼光看来,那边住着的几个人,绝不是省油灯,连那雌儿,也有门道,有其马,必有其主,尤其骑这马的主人,定非等闲人物,我劝你们安静点,不要误了瓢把子的正事。如果把煮熟的鸭子,给弄飞了,瓢把子的厉害,你们当然明白,你们有几条命不?”又有一人说道:“范老当家的话不错,鸿升客栈内二十万两银鞘,是洛阳孙老头儿的命根子,我们只要把这批饷银拾下来,孙老头儿手下十几座营头,马上得军心涣散,守不住潼关。小闯王一进潼关,我们瓢把子便是第一件大功,那时节,我们瓢把子和范老当家几位出头露脸的一干,最少也得占他十几个州县,从这儿到黄河口岸,稳稳的是咱们天下了。娘儿们算什么,那时爱这么乐便这么乐了。”三姑娘听得吃了一惊,这般人简直是小闯王的内应,忽听得一个尖嗓门的嚷道:“好了,好了!我无非逗着说玩话,并没有真个做出来,范当家训了我一顿不算,你也编排起我来了。”苍老口音的冷笑道:“我才不犯着训你哩,我比你们多吃几担盐,说的是正理,你爱听不听?

  当真,隔壁韩老四和两面狼,出去了半天,怎地还没回来?

  我叫他们去探一探押饷银的官军有几支火枪,这点屁事,也得费这么大的功夫,年轻的哥儿们,真没法说……”屋内正说着,忽听得那面马棚内,蹄声腾踔,唿咧咧长嘶,同时勃腾……叭哒……几声怪响。三姑娘一听马棚要出事,又听出追风乌云骢的怒嘶,更惦着她丈夫的安危,一缩身,翻上屋檐,一想不对,马棚出了事,院子里定然有人,屋上走不得,哧的又纵下了后墙根,沿着墙脚,飞一般向右边奔去,到了自己房后,才窜上屋去,一伏身,向院内一瞧,立时放了心。原来她丈夫刘道贞,很平安地立在院子里,和曹勋说话。仇儿牵着追风乌云骢,正走回马栅里去。

  杨展没露面,院子依然静静的,没有外人羼在里面。那面屋内的匪人,竟一个没探头,刚才明明听得马棚一阵骚动,此刻竟像自己听错了,不明白什么一回事。一耸身,纵下屋去。刘道贞忙赶到她身边,悄悄说:“你悄没声一溜,几乎把我急死,你上哪儿去了?”三姑娘微微一阵媚笑,并没答话,却向仇儿招手。仇儿过来,低低的一说所以然,她才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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