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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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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展发镖以后,知道两个贼人,轻松平常,已无施展余地,便要退身。猛觉三姑娘软绵绵一个身子,正和自己紧靠着相站着。自己身子一动,三姑娘猝不及防,身子一歪,杨展防她跌倒出声,慌急伸手扶住。三姑娘也早把身子站稳了。二人同在床沿上坐下,少不得彼此谈些闲言闲语,以解寂寞,又恐隔墙有耳,彼此把声音压低,倒像在喁喁情话哩。杨展抬头一瞧窗外,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佳丽当前,未免有情,同时想起新婚初别的娇妻,也是不无怅惘。不觉向三姑娘说道:“这次你跟我进京,报仇是第一大事,只要我能为力,定必助你一臂,将来大仇得报以后,像你这样的人物,不难得到如意郎君,共享唱随之乐,江湖上不但风霜劳苦,而且鱼龙混杂,人品不齐,一个大意,容易上当,我是希望你早日跳出这种生涯呢。至于我们这次萍水相逢,总算有缘,我想从此以后,我们结为兄妹,此去一路上起居饮食方面,可以免去多少顾忌,你看好么?”三姑娘感动身世,霎时间悲从中来,竟抽抽咽咽的哭了起来。杨展虽然心地光明,是烈烈轰轰一条汉子,终究此时夜深如海,客邸斗室之中,和三姑娘暗中相对,心理上多少受到些影响,常在自戒之中,此时听三姑娘哭得悲伤,也就为之啼笑皆非,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忍着心肠,假装麻木不仁。幸而这样僵局,没有十分延长,耳听邻鸡报晓,眼见窗棂发白,由漫漫黑暗之夜,渐渐趋入光明的白天。杨展神志一爽,不禁长长的吁了口气,宛如在万马军中,拚死杀出重围一般,暗暗喊声:“好险!” 这时三姑娘,业已止啼,静静地好像入睡。杨展叹口气说:“可怜的姑娘!我定要助你报仇,我还想替你谋一归宿。” 杨展话方出口,三姑娘,突然一跃而起,这时晓色射窗而入,可看清彼此面貌,只见她跳起身来,满脸啼痕地跪在杨展膝前,呜咽说道:“相公真是顶天立地的英雄,难得相公垂怜,刚才说过愿以兄妹相处,从此贱妾视相公为恩兄,但不知真的肯收留我这样风尘沦落的小妹否?”杨展伸手把她扶起,慨然说道:“丈夫一言,我从此把你当作义妹了,祝你此去,心愿得了,和我一同回川,我母亲膝前也有一位有本领的义女在家,你回我家去,定然可以处得像一家人似的。”这时三姑娘心神,也和窗外晓色一般,清光徐来,浮云尽扫。便和杨展细细商量一同进京的事。直到仇儿和伙计进房,曹勋求会见,误把三姑娘当作杨夫人,杨展脱口说明是“舍妹”。从此杨展和三姑娘,成了口盟的义兄义妹了,可是在当时仇儿和长随们,只看表面,不明底蕴,当然疑云疑雨,想到暖昧关系上去的。 在杨展进京当口,正值明季怀宗当国,祟祯十年以后的时期,内忧外患,已把大明江山,弄得风雨飘摇,危乎其危。可是北京城内,还是文酣武嬉,有家无国,有己无人,处处是漆黑一团。有几个志行高洁,器识远大的人,在这一泻如崩的浊流狂澜中,也没法作个砥柱中流,只可做个消极的忠臣义士,拚作牺牲,再不然,在明哲保身的个人主义下,做了鸿飞冥冥,戈人何莫的逃世之流。这样趋势之下,小人益众,君子更危,时局一发不可收拾,这原是封建之世,“家天下”没落时代的应有现象。可是那时北京城内,依然被一般昏天黑地的人们,维持着粉饰的生平,纸糊的尊严,便是四方有志之士,也还把它当作扬名显才的唯一中枢,这是封建时代为少年造成的一条锁链,像杨展这样人物,也无法挣断这条锁链,总得观光京都。可是粗豪的曹勋,却已使酒骂座,几乎茫茫然而去之了。 北京东城大佛寺街北头,闹中取静的地方,有一所不大不小的房子,是新任兵部侍郎廖大亨的府第。前进三开间敞厅左侧,一个小小的垂花门,门内一条鹅卵石砌就的小径,通到一处花木扶疏的园圃,凿着浅浅的一圈金鱼池,池旁点缀了一丛玲珑假山,临池南面一座精致的小花厅。 时已掌灯,厅前一排花窗上,灯光闪烁,人影掩映,时时透出觥筹交错,高谈阔论的声音,原来主人廖侍郎正在接待远客,设宴洗尘。 厅内酒席上,坐在下面主位的,是白面长须的廖侍郎。坐在廖侍郎肩下,一个方巾直裰,年龄三十有余,四十不到的清臞文士,长得额挺颐丰,眉疏目朗,于一脸儒雅之中,隐隐透着英毅沉练的气概,这人便是曹勋的同乡好友,廖侍郎赏识的西席,临邛孝廉刘道贞,别号墨仙。 上面客位上两位远客,便是杨展和曹勋了。侍郎专为得意门生洗尘,因为曹勋和杨展同来,又是刘孝廉的好友,爱屋及乌,遂得并列洗尘之宴。 原来杨展主仆带着三姑娘和曹勋,从沙河镇鸿升客店起程,第二天进了京城,早有鸿升联号,京师鸿远老店的伙计,在城门口迎接,杨展一行人便落在鸿远店内。一看这座客店,比沙河镇鸿升客店规模大得多了,门口粉白照壁上,刷着“仕宦行台”四个大黑字,八字墙门两旁,停满了车马,进进出出的都是衣冠楚楚的人物,送往迎来的店伙,礼貌周到,招待殷情,果然皇都气象,与众不同。 杨展原是挥金如土的人,又带三姑娘同来,便包了一所三合的侧院,安置主客,绰绰有余,三姑娘也独占了一间正屋。大家落庙以后,盥洗吃喝了一阵,杨展一看日影西斜,原拟休息一夜第二天清早,再去拜谒座师廖侍郎,不料气粗胆毫的曹勋,一心访友,也没知会杨展,竟独自溜出店去,雇了一匹牲口,快马加鞭,先奔廖府,去看望好友刘孝廉去了。凑巧廖侍郎正在家中和西席刘孝廉一局围棋消遣,曹勋一到,廖侍郎并没进内。曹勋叩见之下,谈起杨展一同进京,廖侍郎立时打发两个亲随,套着自己上朝的双套轿车,去接杨展,还嘱咐把杨武举行李随从,一起接来。这一来,杨展才带着仇儿,和家乡土仪,赶来叩见座师。而且只好当面说谎,说是“因为奉母命,带着一位义妹进京访亲,不便在老师府上叨扰,望乞恕罪。”同时请求到内室,以门生礼叩见师母。廖侍郎对于这位门生,是夙契在心,刮目相待的,但是他的正室夫人,还在原籍,只有一二姬妾带在身边,说明就里,便邀刘孝廉曹勋陪席,在小花厅内设宴,替这位得意门生洗尘接风。 酒酣耳热之间,廖侍郎兴高采烈,和自己西席刘孝廉,提起岷江白虎口杨展如何退盗救危,清介绝俗,豹子岗擂台,亲眼见杨展如何当众苦口婆心,武闱场中,如何绝艺惊人,他夫人雪衣娘又是如何的一位绝世无双的女英雄,说得有声有色,掀髯大笑。其实他这许多话,平时对这位西席,不知讲过了多少次,现在杨展千里进京,师生相对,不免又旧事重提,好像在这位西席面前,证明自已这番话,毫不虚假一般,一方面也可见得廖侍郎对于这位门生,如何地得意了。 廖侍郎说得滔滔不绝时,这位西席刘道贞微笑点头,眼神却不断地打量杨展。廖侍郎话风一停,刘道贞转过头来,说道:“东翁,这位杨兄骨秀神清,英挺绝俗,果然是人中之豪,怪不得东翁赞不绝口,可惜今生之世,如果生在太祖开国之初,怕不是凌烟阁上人物。”廖侍郎忽然停杯长叹,捋了一把长髯,缓缓低吟道:“余欲望鲁,龟山蔽之,手无斧柯,龟山奈……何……”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细得像游丝一般,接着又是一声长叹。杨展听得,暗暗吃惊,说道:“老师吟的是孔子‘龟山操’也是孔子当时的牢骚,老师吟此,似乎感慨甚深,像老师执掌兵政,当然简在帝心,正可讦谟入告,克展经纶,何致抑郁如此呢?” 廖侍郎向杨展看了一眼,点头叹息道:“贤契!你生长天府之国的蜀南,从小席丰履厚,这次千里远游,初次到京,只觉耳目一新,哪知道国势占危,已如危卵呢,不过老夫这种杞人之忧,不应该对你说,不应该阻你英年锐进之心,天生我才必有用,自有你作为之地,像老夫饱经忧患,一味颓放,原是万万学不得的。”说到这儿,忽又向刘道贞苦笑道:“墨仙!我居然得到这样门生,应该自豪,偏在这大厦将倾当口,得到这样门生,这又叫我万分难过,当朝大老,昏颓至此,难道我忍心把他送入虎口吗?他这次进京会试,一半还是我怂恿他来的呢。”刘道贞笑道:“东翁身处廊庙,所见所闻,都是不如意事,日子一久,难免灰心到极处,但是天道常变,事难执一,真到了不可开交之时,中国地大人众,岂无一二豪杰之士,奋臂一呼,保障半壁,少康偏旅,亦能中兴,人定也许胜天,未来事岂可逆料,也顾不得这许多,且食蛤蜊休问天,对!一杯销万古,再酌失乾坤。”说罢哈哈一笑,端起面前酒怀,一饮而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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