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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花太岁被先父削掉右手指拇两指,蒋荒逃去。从此结下深仇,先父也时常戒备。后来听说花太岁被先父削指以后,落发为僧,不知去向。过了几年,先父一病逝世,家中只有贱妾姊妹三人,贱妾年纪最小,那时只有十几岁光景,大姊已招赘先父一个门徒为婿,二姐年亦及笄,尚未嫁人。万不料横祸飞来:一天晚上,花太岁突然寻踪而至,飞身入室,声言报仇。我姊夫武功并不算弱,大姊二姊也有一点防身本领,三人合力抵御之下,无奈花太岁几年隐踪,武功大进,右手二指虽已削去,一柄厚背踞齿左臂刀,招术精奇,右臂一筒丧门钉,更是歹毒。我姊夫和大姊,双双毕命于丧门钉之下。最惨的我二姊,力绝被擒,先奸后杀。只贱妾预先逃出屋外,得免于难。事后,贱妾立志报仇,投奔五台山姨母家中学艺。我姨母便是五台铁琵琶一派的掌门人,当年江湖上称为“铁姆”的便是她。我姨母得知贱妾家中闹得家破人亡,恨极花太岁,一面传授贱妾武功,一面探寻花太岁踪迹。一晃五六年,竟查不出花太岁落脚处所,我姨母年岁已高,不久便死。贱妾自知武功没有大成,可是报仇心切,背着师傅铁琵琶,扮作卖唱的风尘女子,出入黄河以北各省码头,立誓踪迹仇人,吃尽风霜之苦。直到今年新正,从山西辽州路过黄漳镇,瞧见一群被十八盘匪盗劫掠的客商,说出拦路洗劫的强盗,其中竟有光头受戒的和尚。黄漳镇的人,一听这话,立时变貌变色,暗暗告戒那般客商说话留神,十八盘拈花寺方丈八指禅师,是司礼太监曹公公的心腹,十八盘一带,只有一座拈花寺,明知寺僧是强盗,也不能出口,万一被寺里和尚听去,小命便难保了。贱妾一听出家人敢这样无法无天,已经可疑,又听出拈花寺方丈叫什么八指禅师,贱妾仇人花太岁,不是只剩八个指头吗?一发听在心里去了。当时不动声色,便在黄漳镇宿店住下,探明了拈花寺路径,夜入寺内,暗地侦察了一下。果然,寺内聚着不三不四的人物,而且藏着女子,无恶不作,却没见八指禅师的本人。暗地偷听寺内一般贼秃的谈论,八指禅师定是花太岁无疑。但是花太岁已经离寺进京,被司礼太监曹化淳供养在家里了。贱妾探明了仇人踪迹,悄悄退出拈花寺,想了一个计较,第二天从黄漳镇路过邯郸,便在这儿沙河镇停留下来,借卖唱为生,掩饰耳目。好在仇人花太岁行凶以后,事隔多年,没有见过贱妾,也不会知道贱妾是五台山铁琵琶派下的门徒。仇人从北京下来,回他拈花寺去,势必要经过此地。他寺内的和尚,如此不法,仇人更必不脱当年凶淫的面目,原想等仇人到此,以卖唱近身,行刺报仇。不意等了一个多月,音信毫无。最近从北京下来的客商口中,探出八指禅师被曹太监留住,异常宠信,好象变成曹太监保镖的一般了。贱妾得知这样消息,急得了不得,不用说一个孤身女子,想进京混入声势赫赫的曹太监府内,刺死仇人,很是不易。便是现在京城,因为山海关外骚挞子,常常入寇,震动京畿,京城进出,盘查非常严密,一个单身江湖女子,容易惹人注意,恐怕连混迹京城都不易了。正在无计可施,凑巧碰见了相公这样人物,不敢请求相公助妾报仇,只求在相公荫庇之下,能够陷迹京城,便感恩不浅了。”

  三姑娘说出自己的来历,和立志报仇的事,声音说得非常之低,好象怕外屋人们听见似的。在外屋的仇儿和两个长随,还以为房内喁喁情活哩。可是杨展听她说出这番凄惨的遭遇,和花太岁的淫凶,不禁剑眉微坚,不住点头。暗想:“白天拈花寺和尚的人猬恶劣,沙河镇巡检的卑鄙,以及同乡曹勋的海骂,更觉花太岁这种恶人,万死犹轻,同时反映出三姑娘冒死寻仇,志坚心苦,可嘉可敬。只是她最后说出来并不想求人帮助复仇,只求荫庇进京,如果只想求人携带晋京,任何人都可想法挈带,刚才窗外吃醋乱嚷的几个客商,恐怕求之不得,何必定要自己荫庇呢?却有点可疑。”其实他想左了,三姑娘求人挈带,进京报仇是一挡事,不求别人挈带,只求杨展挈带,虽然一客不难为二主,却是报仇以外的另一档事;也可以说三姑娘芳心里暗藏的私事。不过女人的心,曲折而又曲折,杨展一时不易猜透,便认为可疑了。

  杨展心里转念之间,三姑娘又开口了:“相公,像贱妾这样来历不明的女子,又在相公面前,明说进京报仇,自己也觉得太唐突了,相公是晋京应试,飞黄腾达的人物,怎能挚带一江湖女子,贱妾实在太冒昧了,恕贱妾失言吧!”说罢,柳眉紧蹙,凄楚万分,缓缓的站了起来,玉手一伸,似乎想拿起桌上琵琶告退了。杨展一伸手,把桌上铁琵琶揿住,忙说道:“姑娘请坐,杨某虽然天涯作客,尚不是胆小怕事的人,姑娘苦志寻仇,不用说姑娘是一位女子,便是男儿,也是不易,我并不是嫌姑娘冒昧,我正在替姑娘设想,进京以后,怎样才能了你心愿?这种事鲁莽不得,京城不比他处,万一打草惊蛇,仇报不成,姑娘自己反脱不了身,便不值得了。”这几句话,听在三姑娘耳内,无异说是“挈带进京,小事一桩,只愁你怎样下手,才能了你心愿呢?”三姑娘心里一松,立时长眉一展,秋波深注,盈盈的走到杨展身边,悄悄说道:“贱妾托相公福庇,只要混迹京城,拼出一死,也要报此深仇!”杨展微一摇头,笑道:“定法不是法,到了京城,总得看事行事才好,不过你这身打扮,不大合适,换一身雅淡点才好。”说罢,站起身,从床边行囊中,取出一锭纹银,搁在桌上,向她说:“明天我便进京,你拿着这锭银子,快到镇上找一套合身衣衫。”三姑娘瞧着桌上银子,微微一笑,向杨展溜了一眼,咬着牙说:“相公权且安坐,贱妾去去便来。”说罢,不等杨展开口,行如流水,姗姗出房而去。她这一动作,杨展有点明白,定然因为拿出这锭银子来,以为看轻了她,仍然把她当作串店卖笑的下流女子了,她这一去,当然是改换身上装束去的。

  三姑娘一出房,仇儿进来说:“三姑娘把铁琵琶搁在这儿,她却没有回房,竟自出店去了,这女子有点怪道,相公得防着一点,不要着了她道儿。”杨展微微一笑,仇儿以为主人不信他的话,正想说出当年听自己祖母铁拐婆婆讲过,江湖独身女子,多有替盗贼做眼线,这女子步履轻疾,也许她便是女盗。话未出口,忽听得院子里步履声响,店里伙计领着客人看房子。仇儿觉得奇怪:这后院几间屋内,都住满了,那有闲房让客?转身赶到外屋门口,向院内瞧时,只见伙计领着一个彪形大汉,推开三姑娘住的一间厢房,走了进去。伙计沏茶倒水奔进奔出,当然这个新到客人,住在三姑娘屋内了。仇儿瞧得格外起疑,忍不住走到院心,把伙计拉在一边,悄悄探问:“三姑娘住的屋子,怎的又让别人占了?难道这位客人,是三姑娘的……”
  
  话未说完,伙计抢着说:“年轻小伙子,不要轻口薄舌,三姑娘卖嘴不卖身,从来没有陪过宿,刚才这位客人到来,前面柜上回复他客已住满,没有闲房,这位客人气粗心暴,硬要我们腾房子,几乎大闹起来。凑巧三姑娘出店去,瞧见柜上为了难,自愿把这间屋子让出来,好在离镇不远住所,她另有寄身之处,她又单身一人,除出随身琵琶以外,原没有什么东西留在屋内。当真!说起琵琶,她出门时身上似乎没有背着这家伙,此刻我领客进东厢房时,屋内空空,也没有留在屋内,这倒奇怪……”伙计刚说着,东厢房的客人,在屋内犷声犷气的喊着“伙计!伙计……”伙计被客人打断了话头,嘴上忙不及应着,便奔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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