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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杨展双袖高挽,左右两掌内,分握着两枚鹅卵石,走到台口,其势不能再下袖长揖,只好仿效江湖举动,比着一对雪白拳头,向四面乱拱,照他身上这身斯文装束,实在有点可笑,对面棚内瑶霜和小苹,瞧他这副怪模样,便先忍不住了,杨展自己却不觉得,向四面拱拳以后,左右两臂并没垂下,掌心紧握着鹅卵石,平端着,立在台口正中,朗声说道:“在下嘉定杨展,读过几年书,也练过几天武,不论文字和武功,我自己明白,都不成气候,还得多读多练。今天偶然来到豹子冈,看到各位在擂台上各献本领,真是黄擂主说过的,万两黄金买不到的机会。不过在下从开擂时看起,一直看到此刻,我越看心里越难受,我不是自己难受,我替天下练武的难受,我忍不住上台来,想把我心里难受的道理,在到场的各门各派诸位老师傅,和诸位乡亲面前请教一下,但是擂台上是掌来脚去,刀劈枪刺的所在,不是在下说闲白儿的地方,所以在下向黄擂主请求许可以后,捡了两枚鹅卵石,在我掌心里握着,一面说话,一面练功夫,说话完了,我功夫也练完了。我这手功夫,无非上台来应个景儿,好歹等我练完以后,请诸位老师傅批评。”他说到这儿,略微一沉,台下的人们,还以为他口上说练功夫,这时定然要打拳踢腿了,不料他依然纹风不动地立着,忽然右拳向上一举,朗声说道:“诸位请往上瞧,台上面不是挂着一块匾,写着‘以武会友’四个大字么,诸位再请想一想,今天从开擂铜头刁四上台起,直到擂主虎面喇嘛吹箭伤两眼为止,哪一场也逃不了为了怨仇相报,而且双方怨仇,一场比一场凶,一个比一个狠,不是你死,便是我活,这样下去,擂台上变成流血惨杀之地,上面‘以武会友’这块匾,可以换一个字,换了‘以武会仇’好了,我们到此想开开眼,瞧一瞧各门各派老师傅的真功夫,想不到看了几场流血惨剧,假如我们在街上,看人家扭打,还得向前排解,现在我们却瞪着眼,瞧人家在台上,性命相搏,不死必伤,诸位请想一想,我们心里难受不难受,怎样再袖手旁观下去,这是一。有人说,江湖上讲究的恩怨分明,三寸气在。有恩得报,有怨仇也得报,话是这么说,可得占住一个理字,比如某人依恃一点功夫,为非作恶,杀人放火,受害的子孙,子报父仇,或者仗义、的朋友打抱不平,这在理字上还说得出去,如果为非作恶的,也有子孙,也有朋友,也讲究三寸气在,为父报仇,为友仗义,把理字丢在—边,一代代地下去,仇越结越深,这篇疙瘩帐如何算法,江湖上都变了狭路相逢的人,成何世界,江湖上多义气朋友,但是意气从事,应该在理字上站住脚步,这义气才有着落,如果报复怨仇,在理字上讲得出去,站得住脚步,何必在擂台上性命相搏,朝廷有王法,乡党有公评,便是讲究来个干脆,不妨约一个地点,私下决斗一下,何必教擂台下一般不相干的人,瞧得伤心惨目呢,这是二,现在我丢开怨仇相报不说,只说擂台本身的事,人人都知道,上擂台是想扬名露脸,但是这种扬名露脸,必定有一胜一败,一荣一辱,甚至于一伤一死,种种怨仇,便从此而起,其实武功一道,学无止境,人外有人,谁也不敢说是天下无敌手,如果只在豹子冈擂台上称雄,还算不得扬名露脸,我想真有高人,定必善藏若虚,决不肯轻意上擂台的,何况擂台上变成结怨结仇之地,真有高人,益发不敢上台了,要知道练武的人,不论本领大小,武功在身,小则强身保家,大则卫乡保国,现在国家多事之秋,边塞疆场,便是练武的扬名露脸之地,而且可以勋铭旗常,功垂竹帛,才不枉练武的访师求友,多年二五更的功夫,何必在这小小擂台上争强斗胜呢,可是话又说回来,擂台不是现在才有的,当年擂台比武的本意,原应该礼让在先,武功居后,大家练点功夫,互相切磋切磋,免得孤陋寡闻,借此结识几位高师益友,立意不算不对,能够这样,才符合了上面‘以武会友’的匾额本意,我想既然在擂台上互相观摩切磋,未必定要点名叫阵,动手过招,把自己功夫,练一手两手也是一样,所以在下上台来,变个新样儿,独自练一点粗功夫,向诸位求教,在下话说得太多了,定然有人要说,姓杨的是嘴把势,尽说不练,诸位休急,在下现在说话完了,功夫也练完了。”杨展说罢,平端的两臂,往前一伸,两拳一齐舒开,大家伸长脖子一瞧,他掌心里和刚才一样,整整的一手一枚鹅卵石,大家不由得一愣,鹅卵石还是鹅卵石,原封不动,真不明白他练的什么功夫,就在大家一愣当口,杨展把左右两掌,慢慢地侧了过来,便是掌心完整的鹅卵石,顿时四分五裂,变成一粒粒小碎石子,从两掌心里纷纷掉落下来,台板上一阵碎响,碎石子落了一地,这一来,台下的人们各各惊得目瞪口呆,这样细皮白肉的拳头,会把铁一般的鹅卵石,捏得粉碎,这种功夫,简直是邪门儿,突然从右面棚内,有人大喊道:“好功夫,这是最难练的混元一气功呀!”被这人一嚷,台下四面的人们,震天价喝起联环大彩来了。

  杨展不理会台下众人喝彩,留神右面棚内大嚷的人,虽然一时瞧不出是谁嚷了这一声,心里却暗暗好笑,自己练的这手功夫,和混元一气功,虽有几分相似,却和混元一气功,是另一路道,这人大声疾呼,误认为混元一气功,未免贻笑行家,杨展猛地心里一动,立时省悟,右棚内多半是铁脚板七宝和尚的同道,这人出声一嚷,替自己报出这手功夫名堂来,是故意用混元一气功的名堂,替自己掩盖的,自己一时大意,把破山大师嫡传功夫,在擂台上显露出来,万一被行家识透,无异自己供出与巫山双蝶有关,对于瑶霜更是不利,百密难免一疏,自己老防瑶霜出错,不想自己先露马脚,也许这人替我一嚷,可以含混过去,不致另生枝节,我得见好就收,赶快离开是非之地。杨展忙把挽起双袖,向下一抖,正想下台,擂主小神龙黄龙,原立在台上一边旁观,这时走了过来,大赞道:“杨相公这手功夫真不易,我黄龙便得甘拜下风,最难得是一面滔滔不绝的讲话,一面却在掌中运动碎石,杨相公贵庚,大约不过二十左右,便有这样惊人功夫,依我猜想,定然从小便得高人尽心指授,非但功夫惊人,便是这一套苦口婆心。真是句句金五良言,不过杨相公身分高贵,哪知江湖上有一言难尽之处……”黄龙话还未完,突然左间棚内,窜出一人,一顿足,便到了台上,嘴上大喊道:“黄擂主,让俺会一会这位高人。”杨展一看,这人长相特别,驼背猿臂,浓眉怪眼,蓝绢包头,一身蓝油急装,满脸精悍之气,虽然赤手空拳,腰束宽巾鼓鼓的似乎里边围着软兵刃,杨展一瞧,便知此人定是七宝和尚所说的铁驼江奇了,暗想古人说的一点不错,烦恼皆因强出头,江铁驼当然冲着自己来的,这一来,我上台容易,下台难了,在杨展转念之际,江铁驼已到眼前,黄龙满面含欢的说道:“杨相公,这位是名震沱江的江铁驼江师傅,高人会高人,两位有缘相会,多多亲近。”说罢,身子很快地往后一退,好像江铁驼上台来,在他意料之中的。

  黄龙抽身一退,江铁驼怪眼一睁,立射凶光,面上却故作笑容,撕着一张阔嘴,抱拳笑道:“杨相公刚才施展秘传五行掌的功劲,金掌碎石,一鸣惊人,佩服之至,这手功夫,得先从达摩老祖易筋经打底,可笑刚才右面棚内,一位假充行家,大喊混元一气功,不知混元一气功,是纯粹武当内家的功夫,五行掌却是辰州言门的独门秘传,与鸡心拳独步江湖,讲究内外兼参,刚柔相拼,与混元一气功,似是而非,不能并为一谈的,杨相公,俺江铁驼孔夫子门前卖百家姓,大约有几成说对了么?”杨展听得暗暗吃惊,果然江铁驼识货,看清自己练的是五行掌了,既然被人说破,碍难掩饰,一面还礼,随口答道:“江师傅名不虚传,在下初学乍练,当然难入方家之目,无非献丑而已。”江铁驼面现冷笑,立时接口道:“我还知道,这几十年内,深得这门五行掌秘奥的,只有一人,这人便是当年驰名江湖的巫山双蝶,而且是黑蝴蝶尤擅这一门功夫,仗着这五行掌独门功夫,逞强争霸,横行一时,俺江铁驼这些年存心访求这门功夫,末偿夙愿,万不料今天在杨相公身上见到,真是幸会了,杨相公既然是五行掌的传人,不用说,当然与黑蝴蝶有师生之谊了,名师出高徒,杨相公已得黑蝴蝶真传,俺江铁驼访不着黑蝴蝶,会着了杨相公,也是一样,今天好歹要讨教几手五行掌的高招,杨相公看在我几年防求的苦心上,定然不吝赐教的了。”江铁驼说出这几句话,杨展便明白他来意,表面上江铁驼说得非常婉委,不明白他用意的人。听着真像为了武功,殷殷求教,杨展却明白他故意不提旧恨夙仇,骨子里却想乘机报当年他父亲琵琶蛇江五被黑蝴蝶一掌落空之仇,一时访不着黑蝴蝶,把这怨毒又移在杨展身上了,杨展想起刚才自己向大众讲说,擂台上非寻仇报怨之地,万想不到话刚出口,便有仇家移祸江东。找到自己头上来了,看起来,黄龙说的不错,江湖上怨仇牵缠,真有一言难尽之意,偷眼一瞧对面棚内瑶霜,大约听清了江铁驼寻仇之意,满面怒容,小苹捧着的瑶霜剑,已背在自己身后,大有上台较量之意,一想不好,如果瑶霜一上台,揭开真面目,事情更不好办,心里略一盘算,在江铁驼说出了来意以后,便已打算,对付主意,立时接口道:“江师傅太谦虚了,可惜在下初学乍练,恐怕要使尊驾失望,倒是在下讨教江师傅几手高招是真的。”在江铁驼上台来不知五行掌的厉害,当年他父亲便是前车之鉴,不过江铁驼另有如意算盘,他看得杨展年纪太轻,功大来必到黑蝴蝶地步,看情形又未必知道自己来历,和寻仇用意,自己家传琵琶功,和通臂仙猿拳,威震沱江,和这种初出茅庐的雏儿交手,定可稳稳成功,又听得杨展竟随随便便地答应了,更合心意,得机便下毒手,先出口恶气再说,主意打定,不再客气,一拱手,喝声“杨相公仔细,我要献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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