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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京师活神仙

  各地的衙门,规格与形式大同小异,但大堂几乎全然一样,容或有些少差异,只是大小不同而已,太平府的府衙改建后不久,设备相当齐全。大堂,是问案的所在;二堂,是办事的处所;三堂也是问案的地方,但只用来开秘密庭讯之用,重大的以及有伤风化的刑案,皆在三堂讯问,通常是禁止旁听的。这天晚间,三堂灯火辉煌,但不是开堂讯案,而是知府大人接见来自京师的大员。说是大员,其实并不大。但官的品位大小,因时地身份而异;知府大人是正四品官,但比起从京师来的厂卫小武官,仍然低了一级。京师来了十余人,为首的三个服式不同,隶属各异。一个是锦衣卫千户、一个是五城兵马指挥司的副指挥、一个是不知隶属何处穿云骑尉制服的正六品官。三个人皆穿了自己的官服,佩了军刀(锦衣卫千户佩绣春刀)。三人中,那位云骑尉最年轻,只有廿一二岁,英俊潇洒,不像是武官,人才一表,显得洵洵温文,风度翩翩。副指挥官位最小,只有七品与县太爷相等,年约廿七八,身材魁伟,相貌威严,一双虎目冷电四射,似可透人肺腑。五城兵马指挥司负责首都的治安,人材济济,比起锦衣卫那些功臣世勋之弟,论真材实学委实高明多多,可是,他们却没有锦衣卫神气。白天在碧螺村捕拿人犯的三个为首之人都在场,穿紫花刃袍的人佩了绣春刀,自然是锦衣卫的人,官位比那位千户小得多,坐在一旁神色十分懊丧。至于那位佩雁翎刀的人,与那位杨巡检连座位都没有,分立在知府大人身后,神色冷然。千户大人从怀中掏出一卷图像,在案上摊开,左放右收,徐徐阅览,云骑尉神态悠闲,目光落在图像上。千户大人突然停下,向杨巡检颔首道:“杨巡检,你过来看看,你所说的李玉其人,像不像这个要犯?”杨巡检欠身说声遵命,疾趋案前行礼而后走近。手卷这一段画了一个人像,一旁注记着身材、相貌、特征、年岁等等。杨巡检端详片刻,沉吟着说:“很像这个人,但卑职不敢肯定是他。”

  “不许给我敷衍。”千户大人沉下脸说。杨巡检打一冷战,欠身道:“卑职不敢,只因像上的人似乎要矮一些。脸庞也宽些,同时,脸色是黑褐,口音是淮安,而李玉……”

  “我只要知道两人的神韵是否相同。”

  “这个……”

  云骑尉淡淡一笑,接口道:“薛大人,不能怪他,他不曾见过要犯本人,自然无法比较,不得不慎重其事。”千户大人神色一变,变得笑容可掬,说:“岳大人的话有道理。其实要犯在春正期间仍在京师候机行刺,想来不会这么快就在此地出现……”

  “这种人神出鬼没,飘忽不定,赶起路来,一夜之间,便可远出三四百里外,在此地出现并非不可能。”

  “那……岳大人之意……”

  “下官认为,不管是与不是,这人交给下官好了。”

  “那……岳大人只是受都督促请,留意此贼而已;缉拿捕杀的事,本官责无旁贷,岂敢偏劳岳大人?”薛大人满脸好笑,在使用激将法。“等查出要犯的底细时,下官自会知会薛大人。、“不!不!岳大人如果遇上,请径自擒捕好了。岳大人如需臂助,本官一定全力支持。”

  “好,明天下官到杨五爷府上拜会,希望获得一些线索。”佩雁翎刀的人欠身馅笑道:“小的深感荣幸,明日当洁樽以待,扫径恭迎大人的虎驾。”

  “岳大人对逃官沈仲贤的事。不知有何高见?”薛千户问.岳大人谈淡一笑,说:“下官对此一无所知,不敢置言。”

  “但……他既然牵涉到李玉……”岳大人摇摇头,说:“李玉的行踪极为明显,有守城兵勇与店主作证,可知他与沈仲贤一无牵连,如果勉强将他们牵连在一起,非但一无好处,而且反会引入迷途。当然,我们必须深入调查,全力搜集证据,多放眼线寻踪觅迹,相信在知府大人的协助下,不难找出他们的藏匿处所。舟车劳顿,如无要事,下官告辞。”薜千户也随着离座,向杨巡检说:“杨巡检,沈犯不可能远走高飞,今晚你连夜派出人手,明晨以前,各处要道的眼线必须就位。任何可疑人物,皆需彻底盘查以防漏网。请知府大人迅拟就海捕公文,发送各县缉拿李玉。”岳大人接口道:“李玉恐怕还在附近,他离店时未带行囊,必定在府城有事待办,为免打草惊蛇起见,眼线切记不可贪功妄自出手捕拿。这是一个危险人物,派出的人必须武艺高强,即使有机可乘,也不易妄动,至要至要。”说完,行礼告退。当涂客栈埋伏了不少人,等候李玉返回客栈取行囊。同知府大人得到密令,连夜调集散处各地的巡捕和兵勇,随时候命出动,不分昼夜听候差遣。府城安静如恒,但暗地里风云变色,外弛内张。城门入夜即闭,夜市刚张。巡捕兵在城中每一角落巡逻,却忽略了城外的事。

  南津门外的南洲津旁,建有一座听江亭,距城只有两里地。这座亭建自宋代,由州守洪遵建造,是本城的城郊名胜。附近聚居了三四十户人家,称为南津厢。本朝最小的治理单位,城内称坊,城郊称厢,其他村镇称里。该地称厢,一听鲁知是城郊。南津厢没有夜市,入夜时分罕见闲人,这一带全是农户,近听江亭一带则有十来家小店,照例夜间不营业。这是座无名的城厢村落,白天有准备入城的客商歇脚。三月杪,天上浮云片片,洒下微弱的星光,大地黑沉沉,夜风微带寒意,还需要穿夹衣。一个浑身黑的夜行人,越城而出直奔南津厢。同一期间,西面也有一条黑影悄然接近。

  听江亭的西端,有一座土瓦屋,屋主人是一对年届就木的老夫妇,无子无女,守着数亩菜园仗以为生。由于人少屋大,因此在半年前收容了一个年近半百的江湖人。这位江湖人疯疯癫癫,但谈吐不俗,语含玄机,好喝两杯老酒,相貌清瘦有点仙风道骨的气概。只是身上穿得褴褛,疯起来大唱大闹语不可辨,经常逗得附近的顽童向他投石子吐口水。他姓柴,名字连自己也记不起来了,因此附近的人皆叫他为柴疯子别看这位柴疯子疯疯癫癫,不疯时,在听江亭旁摆了一个卜摊,看相兼测字附带择日卜吉,满口的内行话,令那些村夫俗子听得伏伏贴贴。他的卦和看相测字,居然甚有苗头,相当灵验。久而久之,柴疯子在太平城竟然成了名人,活神仙的绰号不胫而走。但叫他为活神仙的人不多,大多叫他为柴疯子。他也因此而收入不坏,所赚的钱尽足糊口而有余,可是,他经常闹穷,钱都送进了亭旁的卖酒小村店一听江馆。从城内出来的人,接近至半里地,犬吠声便零落地传出。人是逃不过犬的耳目的,这是各地村落防贼的唯一法宝。黑影相当机警,他徐进徐停,便不至引起凶猛的群犬叫吠声。不久,终于接近了听江亭,悄然踱向柴疯子居住的宅院。两头猛犬突从小巷中咆哮着冲出,张牙舞爪向前猛扑。黑影手一扬,抛出一块异物。冲来的猛犬突然转头,夹尾巴逃走。“笃笃笃!”他伸手轻扣小门环。已经是二更尽三更初,村民早已入睡,虽听到犬吠声,但村在路旁,谁也懒得理会。全村黑沉沉,看不到一丝灯光。屋内没有声息,黑影再次叩门。久久,屋内有了灯光,有个苍老的口音问:“谁呀!三更半夜敲门,是哪儿失火了不成?”

  “我,来自碧落黄泉,乾坤混沌,前途茫茫,特来请示迷津。”黑影低声答。屋内听不到一丝声息,久久方传出先前问话的苍老嗓音:“你来自碧落黄泉?”

  “生于天地之间。”黑影低声回答。“何以取信?”黑影握住门环,叩环作答,先是三响,依次是一三一,共叩八响。木门吱呀呀拉开一半,灯光外泄,黑影一闪而入,信手掩上大门。听堂陈设古旧,农具杂物四处堆放,显得杂乱无章。一个梳道髻、衣着褴褛、鱼眼薄唇、留着鼠须的人,左手擎着松明,右手挺着一把锋利的钢刺,锋尖抵在客人的左胸下心坎要害,冷冷地说:“阁下,你犯了三项错误。”来客赫然是云骑尉岳大人,但换了一身黑劲装,外罩黑披凤,不带刀,带剑挂百宝囊,神色从容,淡淡一笑道:“错误在所难免,人世间,谁又能毫无错误呢?”

  “其一,碧落黄泉的切口,须在清明节后使用,表示从那时起,工作即转入地下,目前仍使用碧落红尘。其二,下一句你仍用天地之间;红尘与黄泉是不同的,如用黄泉,就该用九幽二字,全句该上玄黄九幽之间。其三……”

  “其三,在下该叩门九响,次序该是三、二、三、一。清明以后,该叩五下,一、二、一、一、二,不错吧?”岳大人泰然地说。主人脸色一变,沉声问:“那么,阁下是存心相试而来的?请示海底。”

  “此非待客之道,收了你的藏锋刺。”岳大人收敛了笑容说。“你……”

  “我说,收起你的藏锋剌,听到没有?”岳大人沉下脸说,温文的神色立即转变得十分阴冷萧杀之气外露,不怒而威。

  “在下不允许再犯错误,你如果……”

  “你早已错得不可收拾了,还能再犯错误么?柴疯子,你被捕了。”岳大人手脚好快,声落左手出,身形一扭,左手便扣住了钢刺的锋尖后五寸,顺手带向身后右手的食中二指,已点在柴疯子的左期门穴上,快逾如电光石火。柴疯子吃了一惊,审视着点在左期门穴上的两个手指。“你阁下如果认为在下不会点穴术,何不试加反抗?”岳大人冷冷地说。柴疯子心中确是有点不信,这两根指头皮不粗肉不厚,细皮白肉像是女人的王手,要说可以点穴,鬼才相信。要想学点穴术,难倒是不难,指尖一点之力有百斤以上的劲道,集百斤力于指尖极细的面积,制穴轻而易举。可是,要练到这种地步,谈何容易?手指头没经过千锤百炼,谈也不谈。他刚想退移反击,心念甫动,便感到左期门穴有一道奇异的压力潜劲压迫着穴道,气血开始浮动,无可抗拒。他心中大骇,好汉不吃眼前亏,冷笑道:“柴某认栽。阁下,有何见教?”岳大人收回手指,也放了抓住的藏锋刺,走向左壁坐下,泰然地说:“在下来得鲁莽,但不得不来,特请柴兄协助。”

  “尊驾是……”

  “在下岳琳,来自京师。”柴疯子脸色一变,惶然问:“京师良乡有一位江湖前辈金翅大鹏岳云鹏,那是……”

  “那是家父。”柴疯子冷笑一声,不屑地说:“我明白了,原来如此。”

  “阁下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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