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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你也在打扰我。”眉姑白了他一眼:“都没安好心,你尤其可恶。”

  “什么?我……”

  “你如果有心,不要伤害我。”眉姑低下头幽幽地说:“去请黄大娘来,不然……”

  她扭头走了,匆匆进入后面的灶间。

  黄大娘,指黄山姑黄海的妻子季氏。黄大娘曾经向宣大嫂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表示,眉姑与罗克勤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罗克勤孤家寡人一个,醉月居缺乏的就是一个撑得起门面的男人,两家并成一家理想极了,希望能撮合这段姻缘。问题是,罗克勤比眉姑大了八岁,而宣大嫂还不到四十,如果两家合成一家,闲言闲语相当麻烦,宣大嫂又不愿女儿外嫁,大好姻缘有障碍。

  他的问题是不愿成家,这就够了。

  “该死的!”他拍拍自己的脑袋自语:“不能再到这地方来喝酒了,我不是为找烦恼而来的。”

  他抓过酒壶,咕噜噜一口喝干了一壶酒,抓了一把花生,放下一吊钱酒资,猫似的悄悄溜了。

  小姑亭附近相当热闹,似乎有闲阶级都来了。这里,是年轻人的天下,有些大胆的十一二岁黄毛丫头,也跟着兄长们来凑热闹。亭外的草地可以打滚,附近的大树也可以爬,有人在树上做了两付简单的秋千,可在矮树与假山之间捉迷藏。

  有个人坐在亭栏前弹琵琶,幽怨的弦声嘈嘈切切相当感人。

  “这狗娘养的居然弹得一手好琵琶。”他站在距亭三二十步的一座假山旁自语:“奇怪,他哥哥呢?”

  是杨保正的次子杨彪,比乃兄杨豹小两岁,十六岁的少年,对女人真有一手,会向闺女们献殷勤,经常买些胭脂花粉当礼物,偷香的手段,在本镇足可排在前三名。

  他发觉先前要找他打架的三个人都不在场,深感诧异。在附近绕了一圈,月华如水,凉风习习,亭附近正是最热闹的时光,娃娃们的叫嚣声镇上都可以听得到。

  他心中一动,悄悄退出。

  “可能这几个家伙另有阴谋,我真得提防一二。”他自语,将手中的花生吃光,向北踏上归途。

  出寂静的街口,沿北行通向南湖嘴的小径绕出,里外岔出一条小径通向江滨的沼泽区,东行半里便是他的家。如果是白天,这一带与北面的金沙洲,都是娃娃们的游乐场,夜间改在小姑亭附近,走起来并不远。

  到了岔路口,他突然站住了。

  路旁的草丛中,有东西映着月光,发出奇怪的光芒。

  “奇怪!”他拾起那发光的东西自语:“没错,是禹日升的刀子,怎么会掉在此地?唔!这里曾经发生了一些什么事。”

  很显然地,杨豹三个人被雷巡检唬走之后,转而在此地埋伏等他。按常情,刀子藏在臂套内,决不可能自己掉出来。同时,拔出来使用,掉了不捡,道理也说不通,因此他知道这里一定发生了什么意外事故。

  他将小刀掩藏在掌心内,脱掉上衣裸出上身,踏着如银月色向半里外的家走去。裸出的上身由于出汗的缘故,油腻腻的,打起架来对方想抓住真不是易事,光溜溜滑不留手,指力再强也发挥不了威力。

  “六月六日龙抬头,大姑娘梳妆上彩楼……”他哼着土腔十足的俚调,脚下显得虚浮,醉态相当明显。

  距黑沉沉的住宅还有三二十步,扶靠在路旁的大树上,发出一阵打酒呃的怪声。

  片刻,有呕吐声传出,酒臭随风飘扬。

  半里外的湖滨,传来浪涛拍击湖岸的声音。路北面就是浅沼泽区,芦苇散布,水草在水面形成一片片可容水鸟栖息的草原,表面看好像水很浅,其实那种水草长有五六尺,踏下去可能会发生意外,传说这种草可以缠死人。

  传出了呻吟声,他在树干下躺下了。

  久久,一个黑影从他家的天井中飞跃而起,上了瓦面再飘落在屋外。接着,第二个黑影出现。

  两个黑影站在两丈外,像两个幽灵。

  树下躺着的罗克勤发出了鼾声,呕出的酒臭刺鼻。

  “这是一个没有用的人。”一个黑影低声向同伴附耳说:“咱们不必在他身上浪费工夫。”

  “在这里的年青人中,他拥有潜在的号召力。”另一名黑影说:“这就是我们所需要的人才。动手,把他先弄到屋子里去再说。”

  “他如果不肯合作……”

  “那就给他安排一次妥善的意外。”

  两黑影向他举步,进入树下。

  三岔口方向,突然传来一声芦哨的异鸣。

  “那边有意外,走,这里暂且放下。”主张把他弄到屋里的人道,扭头便走。

  好快的脚程,两个黑影三两起落便失去踪迹。

  街西小山坡下的仙鹤观其实并不远,一条小径穿过一些松林杂树,老远便可看到观前的灯笼。

  小街口,雷巡检挡住了镇上的李大爷和张大爷。

  “两位不要去了。”雷巡检说:“让老道安心做夜课,明天也可以早些起来拜天神。”

  不远处,另有两位巡检把守住通路。

  “不必问,没你们的事,请转吧!”雷巡检抢着下逐客令。

  仙鹤观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怪吼。

  李大爷张大爷吓了一惊,乖乖地转身而走。

  雷巡检也扭头回望,手下意识地抓住了刀靶。

  离开罗克勤的两个黑影是越野而走的,半途会合了另一个黑影,消失在仙鹤观的北面树林内。

  罗克勤跟在三二十步后,等进入树林,已失去三个黑影的形影。这时,听到仙鹤观传来的怪吼,便本能地改变方向,悄然转赴仙鹤观。

  接近观北的松林,松林前人影一闪,劈面堵住了。由于是越野而行,所经处有树有草,虽然没有松林内那样黑暗,但也由于月光被树所挡,双方相对,也看不清面目。罗克勤已用腰带蒙住了头脸,仅露出一双眼睛。

  对方也以巾掩住口鼻,头上戴了护辫的形如瓜皮帽的软帽,青色夜行衣,剑负在背上。

  “来得好!”穿夜行衣的人欣然沉喝,无畏地冲进,右手探出,来一记快速绝伦的云龙现爪,只要手指一搭上,就可以发挥擒人的威力。

  已无暇分辩,也没有分辩的必要,发话必定会暴露身份,对方的攻势太急太猛,保命第一。

  双方接触快逾电光石火,砰噗噗拳掌着肉。黑夜中全凭经验和本能发招,闪避变招的机会微乎其微,谁功力差劲谁倒楣,挨不起揍的人必定是输家,看谁能先一步击中对方的要害。

  进退挪移了几次,劲风激荡,草木的折断声乍起。

  哎一声惊叫,穿夜行衣的人被震飞两丈外,离地四五尺往后飞,半空中一声怒叫,剑芒映月生寒,人着地剑亦出鞘,挫退了两步,再猛扑而上。

  罗克勤及时退走,侧射三丈外。剑气从他的身侧拂过,他感到无形的压力如浪潮般及体,彻骨奇寒肌肤欲裂,虽则剑距他的身躯远在两丈外,可怕的剑气已有惊人的威力,不由他悚然而惊。

  不远处黑影急射而来,喝声入耳:“老三,怎样了?”

  “有一个可怕的高手!”剑落空的人高叫,飞跃而进追击:“快来助我……”

  可是,罗克勤已经不见了。

  半个时辰后,他出现在三岔路口返家的途中,一面走一面在想:这些人计算我有何用意?仙鹤观那些人又是何来路?

  对方的剑上已可发出剑气伤人,本镇不可能有这种人才,会不会是从庐山出来的隐世高人?

  对,杨豹三个人在这里一定出了意外。他想起那把属于禹日升的刀子,伸手从腰带中掏。腰带早已从头上解下,系在腰间作腰带用。

  蓦地,他嗅到一丝淡淡的香味。这附近有不少野花,嗅到花香并不为奇。

  拔出刀子,他不在意地举至眼前把玩,目光刚落在发亮的刀身上,突觉眼前一黑,接着头轻脚重,朦胧中,前面有一个模糊的人影飞掠而来。

  后面,也传来了雷巡检的熟悉口音:“前面是罗家的小屋,去搜搜看。”

  他手一挥,刀子破空飞出,然后倾余力向左全速猛窜,重重地摔落,向坡下的沼泽地翻滚而下,人也失去知觉,外界的事一无所知了。

  醒来时,刺目的阳光几乎令他双目难睁。首先,他看到有人挡住了阳光,定神一看,雷巡检的脸孔出现在眼前。

  “你醒来了,老天爷保佑你。”雷巡检的笑容很可亲:“也是你的命大,只差半尺。”

  他想挺身站起,却浑身脱力,定下神,这才发觉自己浑身泥泞,身上冷冰冰,躺在草地上,四周围了几个他不认识的人。

  “这……”他双手撑起上身:“我……我怎么啦?”

  “你躺在下面的水草边。”雷巡检指着下面长满芦草和水草的沼泽:“幸好头在上,露出烂泥半尺。把你拖上来,浇了几次水才把你弄醒。”

  “哦!这……昨天也……也许喝多了。”

  “不是喝多了。想想看,昨晚发生了些什么怪事?”雷巡检说:“昨晚我们在你家等了一夜,天亮后往回走,在这里发现你躺在水边像条死狗。”

  “唔!想起来了。”他坐起拍拍脑袋:“我在醉月居喝了两壶酒,回来在这里嗅到淡淡的怪香,起初并没在意,后来……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没喝醉?”

  “两壶酒会醉?开玩笑。”

  “看见什么了?”

  “没有,我是不怕鬼的。”

  “前面十几步,地上有几点血迹。”雷巡检向东面一指:“是人血。”

  “不会是我的血吧?”他检查自己。

  “不是。”

  “咦!那是……”

  “你回去吧!有空我来找你谈谈。这几天晚上要小心些,这一带好像有歹徒在夜间活动,意图不轨。替我留些神,发现可疑的人逗留,赶快告诉我。”

  “好的。”他挣扎着爬起,仍感到头昏脑胀。

  四周共有六个人,有两个他认识,是雷巡检手下的巡捕。其他四个人像貌威猛,佩了剑,芽的是紧身夜行衣。四双精光四射眼神锐利的怪眼,审贼似的盯视着他,令他感到浑身不自在,因此对这四个人印象特别深刻。

  次日午后不久,他出现在湖港街中段的孤山酒肆。

  码头上人都在忙碌,仅偶或有三两个家伙偷懒,抽空跑来喝几口酒吃几块豆干解馋,要不就是没事做的酒鬼前来喝两杯打发日子,或者卸完货忙里偷闲休息喝口茶的人,孤山酒肆就是这么一个凌乱的地方,有身份的人皆裹足不前。

  酒可以拉近人的距离,上门的人多少有几分豪气。他进来时,已有七八个已卸完货的码头工人,兴高采烈地围了两桌闹酒,笑闹声与猜拳声震耳欲聋。

  他悄悄地进来,店伙赵老六亲热地替他送来酒。

  “六哥。”他低声问:“贺家的船放了吗?”

  他拉赵老六在一旁坐下,赵老六是他从小就认识的玩伴,比他大三四岁,已经成家有了子女。

  “没有,哪有那么容易?船由千总衙门派人看管,可能要解往府城受审。”赵老六低声说:“贺大爷这次要倒楣了,这狗杂种走多了夜路,总算碰上鬼了。”

  “是走私吗?”

  “不是,好像是私载不法歹徒。”

  “哦!什么歹徒?”

  “好像听说是会匪,大麻烦。船老大周二很够义气,一力承担。”

  “贺大爷难怪昨晚没到醉月居聚会。但贺明寿仍在小姑亭做夜游神,好像不在乎家里出事。”

  “周二爷把事挑了,贺大爷虽然是船主,但自己并不在船上。”赵老六说:“但他脱不了身,多少要破些财消灾,而且绝不是一两百银子可以了事的,抓人的是巡防队那些杂种,钱少了哪能摆平?”

  “这里面有问题,替我留神些。”

  “克勤,你的意思是……”

  “贺宝安那婊子养的表面上垂头丧气,骨子里笑在心里。他那宝贝儿子昨晚仍在小姑亭游荡,我要知道他是怎样逃过在他家把守的巡防队杂种监视的。”他眉梢眼角涌上浓浓的杀机:“再就是雷巡检应该知道贺家涉嫌重大,被巡防队扣船封屋,禁止贺家的人出入。但看到贺明寿游荡,居然像没事人似的,为什么?”

  “克勤,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这种事沾不得,兄弟。”

  “我不希望被人阴谋陷害,不愿落在别人的圈套里。”他咬牙说:“如果为了眉姑的事有人想陷害我,这就不是休管他的瓦上霜的事了。替我留神打听,小心些。”

  “这……好吧,我会替你留神的。”赵老六拍拍他的手,离开照顾客人。

  店门口出现一个穿青袍的人,清瘦、修长、文质彬彬、白脸留了八字胡。后面,是西街酱坊的东主涂贵。

  “喂!夫子。”他向走近的青袍人笑着打招呼:“坐,喝两杯,怎么?今天散馆?涂东主,也来坐。”

  那是本镇公学的塾师燕来,镇上人皆称为燕夫子,曾经名登县榜,具有秀才身份,乡试之后便连考三次,浪费了九年光阴,功名无望,只好退而求其次做猴王,出名的道学先生,三十余位学生没有一个不顽皮,戒尺起不了作用,这位夫子每天长吁短叹无可奈何,所以始终胖不起来。

  “有三分之二的小畜生逃学。”燕夫子不道学了,口出粗言:“家长人不管,不散馆怎办?”

  “哈哈!你的戒尺呢?”

  “被哪一个小畜生偷走了。赵老六,添碗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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