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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五


  在宝庆府至沅州的官道中,君珂的父亲天涯过客林世铭,正与脸色略苍、忧郁病缠身的崔碧瑶姑娘,仆仆风尘走向雪峰山,奔向沅州。

  他们是五月上旬进入江湖的,所得到的消息令他们痛断肝肠。虽然君珂在通山仙人坛留下将活着到青城践约的字迹,但这并不等于他“必定”仍活在人间,而且江湖中根本没有他的行迹和下落,所留的字并不一定是他所留下来的哩。

  林世铭并不耽心君珂的死活,却耽心起彭恩公的性命安全。当他打听出彭恩公全家已葬身望夫山之后,痛苦的心情不问可知,怨恨爱子谋事不轨,不仅未能保全恩公全家,反而葬送了他们。

  崔碧瑶却不管彭大人的死活,她的心完全放在君珂的身上,噩耗传来,她悲痛得几乎抹了自己的脖子。但她不能死,这样死名不正言不顺,而且她得替他报仇,也存了侥幸之心;她要等待要等到青城之会,看他是否真的已不在人间。

  她的心灵受到沉重的打击,不胜负荷,几乎摧毁了她的健康,玉容渐消瘦清减。

  一老一少如江湖疯子似的奔波,找寻君珂的下落。两个月悄然过去了,君珂的讯息却如石沉大海、茫茫人海中,没有人知道天涯游子到底是死是活。

  最后,他们绝望了,互相商量之后,决定到沅州找千手如来算总帐。千手如来既然也下落不明,江湖中找不到,定然隐伏在家,找他们去没错儿。

  姑娘在上月已传信终南了,将详情禀明了爷爷,但终南隐叟兄弟已由剑阁入川,姑娘并不知道。

  林世铭决定上沅州找干手如来,也知道吉凶难料,凶险在所难免,不愿姑娘前往冒险,可是姑娘已经心中破碎,去定了,任何事故也动摇不了她的决心,她说得好,如果老人家不准她随向前往,她自己也要去的。

  林世铭无法勉强她,但他心中确是五内如焚。姑娘的爷爷终南隐叟是他的救命恩人,恩比天高,他怎能让她前往沅州间虎穴龙潭?可是他无法阻止她同行,要让她独自前往,情形更为可虑,所以他虽然奔向沅州,却一再设法拖延,希望耽搁些日子,以便拖到只剩下了入川的时间,便不再到沅州冒险了。

  一老一少仆仆风尘,并不急于赶路,姑娘虽然有点醒悟老人家别有用心,而且用心良苦,但也不便催促,仅不时走得快些而已。

  沅州,本朝建国初年,建了府治,可是因为处于崇山峻岭之中,人烟稀少,苗人生息其间,出产不多,便在洪武九年四月撤府降为州治,归辰州府管辖。沅州本身够可怜,辖下只有两个县,一是州东南的黔阳,一是北面的麻阳,以麻阳来说,边境与四川贵州交界并邻,也和保靖司接近,境内苗人共有七十四寨之多,地方官真够头痛,乃是最不易治理的麻烦所在。

  苗人并不难统治。难在有些为非作歹的汉人.经常唆使苗人惹是生非,搅得鸡犬不宁。

  从沅州向西行,约百余里是与贵州交界的晁州巡检司。不要被这个“州”字所骗,那是一座大镇而已,位当入黔要冲,属沅州管辖,约有一两百户人家,位于沅江河谷的上源。沅江从此开始,往上走入黔的一段叫做清水江。

  出沅州往晁州巡检司的官道,可通车马,官道进入河谷,迤逦上行,道路不太平靖,经常有啸聚山林的绿林巨寇出没,也不时可发现流窜猎食的苗人。

  西出三十余里,河谷口上有一座相当富裕的农庄小村,前览河谷口的,片田畴,后枕连绵起伏的无尽山林,清澈的沅江,飞珠溅玉从河谷中冲下,到这儿水势一缓;三五片帆影点缀在美丽的江面上,映着林木森森的青山,颇能诗意。

  小村面向东,村北不远便是沅江江岸,官道从村与江之间通过,村中有一条小路衔接着官道通抵江边一座码头,码头是木造的支架,系了三五条小船。码头两侧,泊了一两排木排和竹排,夏间水涨,是放排的好日子,放下洞庭可以卖得好价钱。

  由码头上的竹排看来,这小山村定然有财主。不错,财主只有一个,就是李员外李大善人。

  李大员外是这地方的晋绅,拥有三百余亩肥田和十余座山头的杉木林,富甲一方,在沅州大名鼎鼎,修桥补路,造福桑梓,谁不知李大善人是有钱有势的大善人?

  李员外的宅第在村北,正在通官道的小径右侧。据说,李府是二十年前从沅州迁至乡下的,在这儿落籍,买了原来村中富豪李三爷的全部财产,成了本村的一份子,至于李三爷全家的去向至今成了谜;村人确是看到了李三爷全家三十五日乘了十部大车走的,一走便音讯全无,去如黄鹤,二十年不与村中通音讯,村人只知他们是到洞庭纳福去了。

  在湖广南部,一个远离城厢的村庄,罕有两姓的人,一村便是一个家族小集团,祖宗只有一个,祠堂中的祖先,也就是村人的祖先,男娃儿出生满月,得奉敬祠堂谷子一斗,按辈份排名,名字便上了族谱,各房子孙绝不会乱,假如短命夭折,仅在谱上加注,而不除名。女娃儿出生却没有这般幸运、族谱上不会找得到她们的名字,女生外姓嘛,所以宗祠里面那些祖宗各代的牌位,以及以棉纸泡桐油制成的族谱,用车拉也得装上十车八车,一个源远流长历史悠久的祠堂,搬起家来真够麻烦的。

  李大员外迁来时,硬说是本村三百年前分出的直系子孙,对家谱前后十六辈的祖宗重要名人说起来如数家珍,一丝不爽,头头是道,不折不扣的“传”字辈子孙,他叫“传孝”。

  这座村就叫李家村,村人谁能记起三百年前的事,三百年,太长了。在族谱中,确也有这么一支外迁,下落不明。

  族中长老是村中的主宰当家,也是行政官吏,这里只有家法,王法根本用不着。村中有了不肖子孙,长老公议说了杀掉埋了,埋就埋吧,官府是无法查出的。

  族中主持长老查过族谱,承认了李大员外是李族的子孙,深以为荣。假使来的是一个叫化子也许早就被赶跑了。也许还得被活埋掉,埋就埋掉了,有钱到底不同凡响。

  李大员外既被族中人承认,便在村北大兴土木,光是建筑那座“飞虹楼”,便整整花了三年工夫,在建材方面十分方便的李家村,花三年日子起一座大楼,闭着眼也可以想像得出,李府的气派是如何的壮观华丽。

  二十年来,李府日趋兴旺,把邻村的山林和田地,全用高价买获,也到州府各处买来不少男女老幼充作仆役之用。那年头,不禁买卖奴仆,连皇帝老爷也将不听话的大臣家属充发做奴,民间自然不禁。

  久而久之,李府的老少仆役,竟然有上百之多,与村中人丁几乎相等。难怪嘛,李府的山和田太大太广,人不多怎成?

  三年前,李府传出了李员外上京远行的消息,主人不在家,少主人便成了李府的主脑。李少爷已有三十五六,已经不小了,他乳名叫君山,辈份的排名是“耕读传家”的“家”字,叫家麒,他还有一个弟弟,叫家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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