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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〇


  好官很难做,清官不能做,贪官也不能做,他实在是感到困扰了,李益刚来时雷厉风行、大刀阔斧的手法,使他很感动,很佩服,但也在心中惋惜,这个年轻人才气纵横,恐怕难以有善终。因为他看过太多的例子。

  直到李益约他到行馆秘谈后,他方心悦诚服地告辞出来,也深深地感愧自己之所以困顿。

  原以为他只是脑筋太死板了一点,他的处世哲学原是做官难,做好官更难。但是李益却推翻了他的看法。

  李益的结论是做清官难,做贪官也难,前者可以致名,后者可以获利。可是都过于偏。

  清官容易致名,但也容易得罪人,获罪当道,灾祸立至;贪官必然枉法,触法必将获罪。

  李益教他做的是一个能吏,取有余以补不足,这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不易,因为最难的是如何辨别,何者为有余?何者为不足?两者如何协调,又用什么方法将足变为不足,又如何在此运用中为自己留下一份而不着痕迹?

  这一切的一切,真到做起来,的确是并不麻烦,而且非常顺利,可是事前如何构想,却是一桩大学问。李益为他开了个头,也等于给了他一个启示,一窍通而百窍通,相信他已经摸到门径了。

  最后一天,李益在施工处看了一看,留下了几点责成在地方上以后要时加留意的所在,这整个工程就算是告竟了。回到行馆时,县令已经率着该县十四个地方上颇称殷实的当户恭迎。

  然后由其中一名代表上前致词:“上差大人这次监督修我长城,切实力行,使全城永固,确保民等之田园,庶几免受胡骑之侵害,民等感激万分……”

  李益立刻谦辞道:“这太不敢当了,施工修城,是出之于朝廷,行之以圣裁。施工切实,则是这位方先生策划之功与贵县父老子弟们笃实之功,于兄弟何有?”

  “不!类似的情形已经有过几次了,但是从未有像上差大人如此迅速切实的,一再拖延,迟迟不竣,碍及农期,乃使田园荒芜,而民等地方士绅,亦不堪其苦,像上差大人这样,事倍于人,而所耗之人力、时日,皆半于人,且施工之切实,亦数倍于人,经上差这一次整缮后,十年内再无重修之虞,也减轻了小民的许多负担,小民等怎不感激涕零呢?”

  李益笑道:“列位之意使下官有所不解,下官此次施工,并未用到民间一草一木,便民于农闲之际,朝廷的本意是用厮役的,可是下官听了贵父母的陈述后,知道贵县已经因为役过多,损及租调,县廪空虚,所以下官多负了点责任,将举凡人工之所需,也一并由朝廷支付了,实际上并没有由各位负担什么呀!”

  “这些小民等都听县父母洪大人说过了,对上差仁民之举衷心铭感,本县民资早已透支,但京师来的上差却不像大人恤怜小民之疾苦,依然大量征用,不得其时,不得其法,已使民怨沸胜,心生懈怠,旷历时日,而草民等十四人在本境尚称小康,家中尚有余田,但需雇人耕作始有生产,人夫为官方征用,草民等农田也只有荒芜了,这种无形的损失,尤为严重,故而初闻上差之将来,草民等无不战战兢兢,却没有想到上差大人之作风大相迥异于往昔,草民等实在受惠良多。”

  “那里,那里。这是下官应该做的事!”

  “听说上差为了加速时效,对施工时特别用心的出力者,另加奖励,所托已经超过了朝廷所拨款项。”

  李益一笑道:“这是为了激励士气,增进功效,减少工曰,所耗不多,收效实钜,所以五日之工,四日即竣,所付的奖额,比诸省下的时日所需大得多,下官想回朝述职时,或者尚可以呈请追加,即使未能蒙准,这戋戋之数,下官也还能担待得起。”

  那个代表诚惶诚恐地道:“这怎么能累及上差呢?上差惠我黎庶已多,万万不敢再为上差增加负累了,何况上差此行督工之处很多,敝处只是第一站,如果上差都要像这个样子贴下去,有千万家财也不够的。”

  另一各代表则不待吩咐,捧了一个盘子呈了上来,盘子里是一个锦食,恭恭敬敬地端到他的面前跪下道:“这是本县十四名乡绅联合起来,为捐输朝廷修城的征表,伏乞上差收纳,以尽草民等报国之忱。”

  李益肃容道:“这是各位捐献出来给朝廷修城的,下官倒是不能抹煞了各位的一片爱国之心,待下官将各位的义举申报朝廷,相信对各位必有一番嘉勉。”

  于是他接下了盘中的盒子,跟大家畅饮了几爵,那些乡绅们告辞了,李益把知县邀到室中坐定,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张清单及一叠飞钱,是由十四家乡绅共同认输的,每人二十千,总计二十八万钱。

  真正的工程耗计在李益的肚子里,他跟县令的暗示,则表示的是此次工程不足之数约在二十万之数,现在多出了八万,可见这位县令很能干。

  李益很大方,拿起其中的十万,交给县令笑道:“贵县多日来也够辛苦了,下官这些日来饮食所需都烦贵县代办,想来也贴出了不少,既然贵地父老不肯让下官负累,又怎能要贵县负累呢,这个就作为贵县供应茶水之资罢。”

  往来官差驻节县内公干,驿站上自有款待之资,但是李益为了施工,多半是在外面用膳,少不了要县太爷费心张罗了,不过这笔钱可以出在公帐上的,所以李益此举,无异是给县太爷的外快了。

  县令有点受宠若惊,他计算中只有八万的敷余,自己已不存指望,而且李益指点过他,可以在私下向那些乡绅们情商分摊那笔招待的费用,一面折入公帐,分摊所得就是他的润余了。他自己已经落下了七八万之数,没想到又能分润到这一部份,连忙推辞道:“那本是地方上应该对上差孝敬的,卑职何敢收酬,何况上差亏空之数,也只是恰好弥补,这一来就不够了。”

  李益笑道:“贵县有所不知,亏空虽是事实,却不可由这笔款子来补上的,否则就成了向民间摊派,抹杀了他们的义举,将来就难以为他们请旌了。”

  县令一怔道:“上差当真要为他们请旌?”

  “当然了,拿了他们的钱,自然要给他们一个交待,否则岂不是成了下官中饱了?”

  “这个,上差倒是不必太认真了,以往的京员公干,向地方上有所需求已成惯例,只是口角春风,从未见诸实行,所以他们也不会再计较了。”

  “那怎么行?我答应的事一定要做到,才能取信于民。”

  县令怀疑道:“请得下吗?这一来就必须提具事实,这奏闻上就难以落笔了!”

  李益笑道:“这是一件小工程,要说请得圣上颁旨嘉旌,那是太小题大作,下官也无此能力,不过这是属于兵部所管的事务,由新任兵部尚书高大人以兵部印传令嘉奖,公文行到之日,在贵县当众公告,已够隆重了。”

  县令忙道:“够了!够了!以前最多由州府行文公告,那些人已经心满意足,眉开颜笑,如果由兵部行文褒勉,他们恐怕做梦也想不到呢!”

  “好!那下官就将此事具报京中,兵部行文,不日即可下达,贵县等着好了。”

  县令想了一下才道:“褒勉之事倒是不急,倒是上差所超支的款项,恐怕难以弥补,因此卑职这个……”

  他是个实心人,捧着那一叠飞钱,似乎不敢收下,李益笑道:“贵县就不必为这个担心了。”

  “不!卑职虽然没有学过土木筑城之学,但担任地方官已经有数十年了,修城之务,也经办过不少次了,只有上差这一次才是切实施工,毫无花巧之处,不仅把卑职所报的失修之处修了,而且还有一些卑职以前未曾发现的小缺口也都修缮妥善,不像以前那些人,仅做个浮面工作,甚至还有挖了东墙补西墙的情事,所以卑职知道上差这一次施工上,的确已煞费苦心,亏损在所难免,连百姓们也有同感,所以卑职向他们提出透支的数额时,他们几乎难以相信,这次捐输是他们自动认贡的。”

  “以前也有类似的情形吗?”

  “有!这是本县第三次修城了,前两次的糜费多出上差两倍,所施的工程却不及一半,谁都看得出是浮报太多,所以不足之数虽然他们授意要卑职劝输,反应都十分冷淡,每户只肯出五千钱,只是卖卑职的一个人情。”

  李益心中暗笑,这些人根本不知道朝廷拨下的款项有多少,按照一般的估计,自然会以为自己透支了,其实自己跟方子逸经过精密的算计后方着手进行的,就是这样花法,也仍然有敷余,所以加工修缮了一些未列入预计的地方,也是为了将来便以报销。

  不过他心中也很感慨,以前的那些官儿吃得太凶了,难怪杜子明与尤浑对这方面如此热心,自己假如不是经过这一次实地的经验,做梦也没想到中间有这么多的浮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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