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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三


  小红对李益的这种抱负是无限地钦慕,立刻庄重地道:“爷有济世之心,婢子自当效犬马之劳,一切听从爷的吩咐就是。”

  李益笑着道:“那你就从有形之琴开始,我会帮助你,等你能以无琴之弦而发神籁,也是你的剑法更进一层之时,虽不要你杀敌疆场,对虎帐振威却大有所用。”

  小红从壁间捧下了琴囊,去掉了封套,就坐在李益的身前,诚意正心,──琮琮地弹奏起来。起初,她对于袒裸操琴,而且前面还躺着个赤条条的男人,多少是不习惯的,琴韵显得很乱。

  慢慢地,她从李益脸上的宁静神态,也把自己安定了下来,渐渐地身入琴里,对眼前的李益也视如不见了,而琴声中传来李益的鼻鼾声也听不见了。红日已经高照,啸虹小厮中却是一片宁静,连琴音都寂然了,但是小红却没有睡觉,她还是端坐如故,虽然她的眼睑深垂,但是她的手仍是在琴上按弄拨挑。

  那是她经李益的启发后,已经心体神会,人与琴合,手指落下去时,琴韵已经涌现在她的心灵深处,汇成一片心籁,所以她的落指已经轻得不能再轻,运指也异常地轻柔,此刻她奏的是一曲碧海青天古调,而她的人也整个地溶入曲里,似乎已经随琴韵飘入了无际的苍冥,在一碧如洗的长空里遨翔着。在万顶微波的大海上飘浮着。

  李益已经醒了,是被那异常的岑寂所激醒的,他睁开了眼睛,随即看见了小红的入神之态,先是异常吃惊的,随即他开始感到一种强烈的震动,震动于她迅速的悟性,这个女郎在一夜之间,竟然超越一个境界,一个辽远而幽深的境界,在刹那之间,李益几乎想过去抱住她。

  但是他立刻抑制了自己的冲动,他知道这是万万打扰不得的,所以他静静地坐着,看着,由她手指的进动上,慢慢地知道她所奏的曲调,不动声色,游目四顾,看见屋角的案上放着一具铜磬,乃轻轻地捧了过来,静静地等待着,在一曲将终的时候,他才轻轻地用指甲在磬上弹了一下,只是轻轻的一弹,磬上也发出了轻轻的一响。

  这一声,虽是极其轻微,对小红而言,却像是一声响亮的钟鸣,把她拉回了尘世!

  徐徐地收了弦,又徐徐地站了起来,轻轻地舒了个腰,然后才向李益一笑道:“爷!您早!”

  李益也笑了笑,道:“不早了,你万里邀游,兴致正浓的时候,突然间把你拉了回来,不感到扫兴吗?”

  小红笑道:“没有,我承爷的教导启发,似乎已经摸索到心韵天琴的门径,竟然入了神,若非爷的指引,或许我会一直游戈在那个境界里,不知何时才能出来呢。爷,以前我读庄子的逍遥游,读到他神托垂天之鹏,吞舟之鲲,傲游青冥沧海,以为只是一种神话,现在才真正地领略到那个境界,彷佛已身化鲲鹏……”

  李益叹了口气:“丫头!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有多危险,幸亏是我在旁边,若是换了个莽撞的人,贸然一惊,你这位女庄周就会永远飘游在虚无飘渺的境界里,永远也回不来了。”

  小红微怔道:“有这么严重吗?”

  李益道:“我不是吓你,你没有那种收放自如的修为,却一下子跳进了形神分离的境界中,是非常危险的事,道家所谓走火入魔,就是这种状况,世俗所谓的倩女离魂,也是指你刚才的状况而言,幸亏我是懂得的,一声轻响,把你给接回来了,否则你的神魄被惊散了,即或不死,也会成为一个毫无知觉的行尸走肉。”

  小红想了一下,不禁骇然动容道:“那真要多谢爷了,我现在才明白修行的人为甚么在一个重要的关头,一定要坐关,闭处幽室,受不得一丝惊扰。”

  李益道:“不错。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所以你的进境很快,但这并不是好事,以后可不能再胡闹了。”

  小红愕然道:“爷是说我以后不能再弹琴了?”

  李益道:“那倒不是,但是不可以太专神,尤其是你有这种容易入迷的毛病,万万不可谱奏那些太过深远的曲子,除非是我在旁边,万不可轻易操奏。”

  小红却笑了道:“这点爷可以放心,我的琴本就不轻易为人一奏,今后也祗为爷一个人操奏。”

  李益叹道:“小红,即使你整天跟着我,恐怕也没有太多弹琴的时间,我教你这个方法,原是想你能把这种心琴神韵的方法练会了溶于剑中,可是你太专神于琴了,变成心为琴役,完全不是我希望你所达到的境地。”

  “爷要我达到什么境地呢?”

  李益想了一下,摇摇头道:“算了吧!你不是尘世中人,我却以尘世之务来要求你,那对你太难了,我们还是别求他径,放弃这个方法吧。”

  “爷!是不是我的资质太愚笨了?”

  “不!是你太聪明,也太超脱了。”

  “爷!我实在不懂你的话。”

  “我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说得明白,勉强举个例子吧,你看过人家放风筝吧?”

  “不但看过,我小时候还放过,我家有个仆人,很善于制作,他给我扎了一个老鹰,十分酷肖,放到空中,居然引得几头老鹰来,围着我的纸鹰迥翔,当作是同类了,我怕它们把纸鹰啄坏了,连忙收了回来,那几头鹰居然也跟着下来,围绕不去,我没办法能把风筝收回来,只好再把鹰筝放上去,飞得很高时,我把绳索给松了,看着那头纸鹰,伴随着几头真的鹰,凌空而去,虽感到有意思极了,却也不无惆怅……”

  她说着,脸上现出了一种神往之态,李益笑了道:“你有这种经验我倒是容易为你解释明白,我教你弹琴的方法是为了培养你的剑法,使你能熟习这种方法,使神与意合,随时能运用在剑上,正好你那个仆人的风筝制作得很好,能放得高,这就已达到了目的,使你能享受到风筝的乐趣。可是他把风筝制作得过于精妙,使得群鹰围绕,逼得你必须放弃那风争。这就不是放风筝,而是在放鹰了。”

  小红若有所悟地道:“爷!你能再说明白一点吗?”

  李益道:“风筝制得好,你放得比别人高,这才是放风筝的乐趣,玩得尽兴了,把风筝收下来,好好地保存,明天能再放上去,这才是你的风筝。但是你的那只风筝太精妙了。精妙得已能乱真,以致于使群鹰认作同伴,迥翔保护,不让你收去,在你而言,固然是失去了放风筝的乐趣,而你的那个仆人,也只能称是制鹰的巧匠,不是制风筝的好手了,现在你明白了吗?”

  小红点点头道:“我明白了,风筝之所以为风筝,因为它有一条线控制着,可以收回来。”

  李益道:“对了。好的风筝,必须要在祗有翦翦微风时,也能放得高,而玩兴尽时,能随心收回来,如果一飞无踪,固然是极高的境界,却不是制作风筝时的本意了,过与不及与其如此,倒不如有一具放不起的风筝了。”

  小红想了一下道:“我完全明白了,爷虽然要我弹琴,而练剑才是目的,弹琴只是方法,现在我舍本求末,深入琴中,完全放弃了练剑,是不是这个意思呢?”

  李益道:“差不多,只是不完全对,你如果能够把刚才溶入琴中的意念完全控制,收放自如,以之入剑,必然也可使你的剑艺超凡入化,可是那是不可能的。”

  小红又不服气了道:“为什么不可能呢?”

  李益道:“因为你入琴太深,一触琴就进入忘我的境界,操之在琴,完全不能自己了。”

  小红道:“这不是琴的最高境界吗?”

  李益笑道:“对琴技而言,你是的,只要再略事操习,你将成为琴中之神,但是你的目的并不是在此呀!”

  小红想了一下才叹道:“是的,我自己也有个感觉,刚才我根本已不知有我的存在,也没有琴的存在,根本不知我是在做什么,只是随着琴曲所引,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了,琴曲趋向流水,我就是那淙淙浅流,琴意渐向白云,我又成为了那一朵朵缥缈的白云了,爷!难道就没有补救的方法了吗?”

  李益笑道:“有的,你现在只是忘我的境界,因为你为了我,才会随琴曲而变幻,受了琴的控制操纵。如果你能脱出这个境界,到达物我而忘之境,你就可以操纵自如了,那时又岂仅是以意控琴,以神驭剑,心之所至,精之所在。无远弗屈,无所不能了。”

  “那又是怎样的一个境界?”

  李益道:“道家炼三户的第一重境界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神游窍外,身外化身,那时你一身可化为三,一个是琴中的你,一个是在操琴的你,另一个却是真正的你。”

  小红皱眉道:“这三个我有什么不同吗?”

  李益道:“自然不同,琴中的你,随琴音之所向,幻变无常,操琴的你则以琴控制着琴中的你,而第三个你则以超然物外的心情,居间旁观,主宰着另两个你。”

  “既然操琴的我已能控制琴中的我,何必又要第三个我来主宰呢?”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第三个你,才是真正能戡透一切,洞观变常,不为物扰。不受魔浸。譬如驭,奔者为马,行者为车,控马为,执辔为驭者,但这些都无法作主的,真正能决定马与车所去何方的人,则是坐在车上的主人,现在你明白这种关系了吗?”

  小红道:“明白了,道书谓老子一气化三清,道家所谓元神婴儿脱胎之说,都是指此而言了。”

  李益拍掌大笑道:“不错,不错!佳人多颖悟,跟你谈话实在很省力,一点就透。”

  小红却苦笑一声道:“爷是在拿我开胃了,要修到那种境界,我不就成了神仙了?”

  李益道:“既然有神仙那个境界,总有人修成过。”

  “要什么时候才能修到那个境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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