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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四


  卢夫人从刘家回来,也就是为了卢闰英与李益下午在娼寮酒楼上的种种想作一番询问的,可是没等李益作解释,卢方已道:“夫人,这个不要你操心,我全知道了,而且是我授意他们这样做的。”

  卢夫人自然很感意外地道:“怎么是老爷叫孩子们去的,那可为什么呢?刘大哥回家后提起了这件事,也很不高兴,他认为大姊叫英儿去固然不当,及是英儿从那儿偷跑出来,却在外面胡闹成那个样子,似乎太不给他面子了,害得我陪尽了小心,直说孩子年纪小不懂事……”

  卢方笑道:“姊丈那儿我明天自会解释,大姊要不高兴就由她吧,根本是她不对,明知道我无意结她儿子那门亲,偏要在外面胡说八道,想造成形势,英儿去磕个头已经尽了礼数,给她面子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夫人,你辛苦了一天,去歇着吧,我跟十郎还有事要商量。”

  卢夫人对丈夫十分尊重,听说卢方知道了这件事,而且毫无不怿之熊,已经心满意足了。

  在私心之间,她是属于李益的,因为李益毕竟是她的内侄,也是她崔家的亲戚,更是唯一可以拿出来的亲戚,能够把女儿嫁给李益,亲上加亲,她是千肯万肯的,唯一耽心是李益不能称丈夫的意。

  现在见到了李益如此受到卢方的重视,她感到莫大的安慰与光采,而且她很见亮,知道他们男人要商量公事,所以快快地走了。

  本来她是想去问问女儿,这是怎么回事的,可是她是个虔诚的信徒,每天的经课是不能少的,今天已经耽误了,在刘家听了那个消息,她担了满腔心事往回赶的,难得卢方没为这个发脾气,她觉得更该去谢谢菩萨。忙着到佛堂去诵经了。

  卢闰英在急急地等,可是只等到了雅萍,她是被卢方遣回来的。这个小丫头显然不知道小姐的心事,一面打着呵欠,一面却兴奋地道:“小姐,老爷与姑爷越谈越高兴,两个人直笑。姑爷真的了不起,老爷从没对人这么热络过。”

  听说新郎受到了父亲的重视,卢闰英心中是高兴的,啐了一口气道:“小鬼头,那只是夫人的一句话,为了搪塞姑太太缠夹的,事情还只是在进行,你怎么顺口就乱称呼了。”

  雅萍笑着道:“这可不是婢子信口乱称呼。夫人在刘家对人宣布了,难道还会变卦不成;何况这是老爷自己叫的称呼,他打发我回来的时候就说了--你回去睡吧!这儿不要你侍候了,今夜我们翁婿很可能要谈到天光呢,你去告诉夫人一声,说我不回房去了。”

  一半是高兴,但一半也有点惆怅,卢闰英道:“那你上夫人那儿去过了没有?”

  “去过了;夫人还在佛堂里,我没敢进去打扰,只告诉了侍候的雅莲姊。小姐,你真是好福气,前世不知做了多少善事,才修到这么一位好姑爷。”

  话是甜蜜的,心是空虚的,卢闰英只得拿她开胃道:“我好福气,难道你福气差了,我要过门,难道会撇下你不成?快去挺尸吧,别睡扁了头,老爷既然不回房,明儿一早还要上朝,你得赶去侍候呢。”

  雅萍为了要带她过去那句话,没来由地也红了脸,低声道:“误不了事的,每次老爷歇在小书房我都是把更漏挪到我的头上,在四鼓的地方,把栓子给拔了,到时候一定会醒过来。”

  卢闰英听得莫名奇妙,“你说什么外国话?”

  雅萍笑道:“这是婢子自己发明的,因为后园不准打更的进来,听不见打更,怕误了老爷上朝,所以把铜漏在四更的地方钻了个洞,平时用插子塞住,如果要我侍候老爷早朝,就把栓子给拔了,到时候就会滴在我的脸上,醒过来刚好去通知老爷起来准备。”

  卢闰英笑笑道:“看不出你这小鬼还真有一手,难怪我说你怎么像头报晓鸡似的,从没误过事,明儿起来的时候,别忘了叫我一声,我也要跟去看看。”

  雅萍笑道:“小姐,现在已经快二鼓了,你也累了一整天,好好的歇着吧,明儿有法子去侍候就行了。”

  “平常可以,明儿可不行,因为十郎也歇在那儿,爹起来了,他也不能再睡着,我当然要去招呼着,他那个人很注意细节。今天白天,就是为了我没照应他用饭就走了,他才跑到外面吃饭去的。”

  “姑爷原来是这个生气呀,那也未免太小心眼儿了。”

  “雅萍,不许胡说,这正是他可敬之处,一个男人原应有他的尊严,你见过多少官做得比他大的人,到了我们家里那种卑躬屈膝的样子,没一个有骨气的,富贵不淫,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

  雅萍笑道:“姑爷是大丈夫,小姐就成了小妇人了。”

  卢闰英脸上一红,以为她已有所知觉,晓得了李益与自己的私情现在拿她来取笑了。

  雅萍虽然是她的贴身侍婢,将来也注定了要跟她一起陪嫁过去的,两个人的关系自是非常密切,就好像霍小玉与浣纱一样,但唯一不同的是卢闰英一向尊严惯了,她对雅萍固然视为心腹,但仍有距离的,主婢属从的界限仍是分得很严,虽然她对雅萍有时开开玩笑,但始终是以上对下的口气,近而不狎,这是卢氏门中的规矩,卢方是带兵官出身,把君子不重则不威这句话奉为圭皋,治家也如此,上下之分很清楚,绝不容有所混淆。

  雅萍很乖巧,但也只是凑趣说两句乖巧话讨好,从没有像这样放肆与大赡的。

  因此心虚的卢闰英在羞愧之后转为恼怒了,脸色一沉:“雅萍!你说的是什么话?”

  雅萍惶惑了,她看出卢闰英不但生气,而且是很生气了,急忙忙地道:“小姐,婢子没有说什么呀。”

  卢闰英的脸上寒意更重:“什么叫小妇人?你说说看。”

  雅萍一怔:“妇人不就是女子的意思吗?小妇人就是小女子,我见到小姐读书时学对句,常念什么天对地,风对雨,大陆对长空,小姐说李少爷是大丈夫我才给对了个小妇人,这难道不相称吗?”

  看雅萍的样子,似乎不像在为某些特定的含意而辩白,她说那三个字也好像没有别的意思,卢闰英倒是有点惶惑了,但是她仍然要再问下去:“很相称,只是你怎么想起会把我形容为小妇人的?”

  雅萍道:“小姐平时何等娇贵,就是在老爷夫人面前,也难得低头的,可是您对李少爷,却处处周全,低声下气,完全忘了自己似的,因此婢子才想到了这三个字。”

  卢闰英吁了口气,原来只是自己的多心,这丫头虽然聪明,却没有真正读过书,一知半解,以前也经常用错成语,只是今天巧合了而已。

  她想到了李益所说,少女变为少妇后,变得最多的就是心理的状况上看来真的有点道理,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疑神疑鬼过。雅萍还引用过更为荒唐的成语,那时由于心中无事,仅只一笑置之,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紧张过,看来以后倒真是该注意一下才是。

  虽然自己与李益的婚事等于敲定了,母亲在刘家以作宣布,李益在酒楼上对着人也公然承认了,但未经成礼而合,让人知道了,毕竟是很失德之举。

  雅萍仍是惑然地望着她:“小姐,您知我没读过书,认得几个字,还是跟着您学的,因此常闹笑话……”

  卢闰英几乎想笑了,板着脸道:“闹笑话也该有分寸,不懂的成语成句,最好少用,女子出嫁后才能称为妇人,你刚才那句话,让人听了成何体统?”

  雅萍这才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及是犹自强辩道:“小姐,有时您跟老爷抬杠,老爷被您驳得没话说了,就摇头叹息道--妇人之见!妇人之见--那说的也不是您吗?怎么您也没生气呢?”

  卢闰英被她问住了,顿了一顿才道:“那不同。”

  “怎么个不同法呢,您有一次向我解释妇孺两个字,说妇是我们女人,孺是小孩子,也没说一定要出嫁过的呀?”

  卢闰英被她弄得啼笑皆非,只得道:“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以后你少乱说话就是,快去睡觉,明儿一大早还要起来呢。”

  雅萍下楼去睡了,卢闰英在楼上辗转反侧,却一直难以入眠,雅萍指出的两个问题的确是难住了她。

  可不,只有成为妇人后,才能真正是女人,负起了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的责任,才算是真正地开始了女人的生命。

  这是一个冠冕堂皇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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