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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心印笑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戒打诳言,和尚说话自然有凭有据,否则是要下地狱拔舌的。”

  鲍十一娘柳眉一竖道:“好哇!你越说越像真的了,今天就要你拿个凭据出来,否则不等你下地狱拔舌,老娘先拔了你的舌头。”

  她与心印是开玩笑惯了的,说话时毫无顾忌,时常斗口,别人看得很有趣,顿时忘记问话的本意了。

  江都名士洪畴立刻操着他淮左官话打趣道:“乖乖隆的冬,疯和尚跟千年炼狐鲍娘子斗法,精采呵!精采!”

  心印一翻眼道:“你错了。鲍娘子岂止是千年炼狐,她至少也有九千年道行,是商代坦己娘娘转世,长安帝都,连天子的紫气都压不住她,可见道行高深。”

  鲍十一娘笑道:“和尚,你尽管骂我好了,假如你提不出证据来,看老娘饶得了你。”

  心印含笑道:“眼前就是证据,和尚进门时,看见门口钉着有姑臧李君虞寓的牌子,这总不会假吧?”

  鲍十一娘道:“不假,这本来就是李十郎的新居。”

  心印道:“可又来了,前两天和尚还到过新昌里李姑臧的寓所,不过是聊称幽静而已。”

  “我说过这是他的新居。”

  “新旧之间相差太悬殊了,李姑臧别说是尚在候选,就是放了度文尚书,也不可能在这两三天内,置下这一片金碧辉煌的连云甲第,这不是你的神通广大吗?”

  鲍十一娘笑道:“这是什么证据,列位老爷听得懂吗?”

  洪畴忙道:“不懂!不懂!和尚别卖弄禅机,快说出来让大家听个明白。”

  心印笑道:“姑臧子突然暴富,就算他在地下挖出了黄金,也不可能在一两天内抖成这个样子,只有千载炼狐,才能点铁成金,幻化山林,鲍娘子,说你千变万化,也逃不过贫僧法眼,这下子你可承认了吧?”

  洪畴大笑道:“有道理,有道理,十一娘,这下子可叫和尚抓住了尾巴,显出原形了,你快从实招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鲍十一娘本想把话题扯开的,那知又回到本题上来,正在为难之际,忽而门口有人接道:“十一娘虽非千载炼狐,却真有点铁成金,幻化无常的神通,兄弟能够由陋室而移居华堂,乃是一番奇遇,而这段奇遇,完全拜受十一娘之赐,兄弟将各位请来,正是要与诸君共享。”

  说话的是李益,他被崔允明由门口拉了回来,唯恐鲍十一娘无以为词而预泄了底细,而且来得恰是时候,解了鲍十一娘的围。

  心印忙道:“姑臧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益笑笑道:“先让你闷一下子,因为这番奇遇太曲折了,从头道来,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每位讲一遍,兄弟可没有这么大的精神,还是等到大家到齐了,兄弟做一次说吧,而且还有仰仗诸君之处呢!”

  他很懂得群众的好奇心理,吊足了胃口,就是秘而不宣,害得那些人一个个心痒难搔。

  好容易等到快上灯的时候,客人都到齐了,盛筵摆开,李益很会做人情,他先商得了郑净持的同意,各投所好,用彩盘装了一包包的珍玩小品,每人送上一份。等大家都收下了,他才把盛装的霍小玉请了出来,向大家介绍道:“这是荆人霍氏小玉,各位见见!”

  大家都为霍小玉的艳色震惊了,一个个张口结舌,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

  霍小玉楚楚堪怜地裣衽作礼后,才依着李益的教导,红着眼眶道:“弱女不幸,备受豪门欺凌,虽蒙李郎仗义,得侍巾栉,但不敢以正室自居,仅希冀能得一枝之托而已,且异日安危难测,尚祈诸君子一伸援手。”

  底下才把她母女的遭遇,以及委身李益的情由,约略地说了一遍,把一批名流都听得呆了。

  李益是个很懂得制造气氛的人,他以戏剧的手法,介绍了霍小玉,再由霍小玉自述身世,引起大家的同情,他自己却在一边推波助澜,等小玉说完了,才接着道:“郑夫人矢志孤节,见凌于豪门,君虞虽一介书生,亦为之愤然不平,故以身任护花之责,庶几免使弱质飘零,诸君皆性情中人,想必也不忍坐视,君虞所望无他,只求在口碑上作一道义之声援。”

  虽然有的人心里难免怕得罪王府是否上智之举。但在这个时候,却也不便表示了,而几个年轻人更是激于义愤,慷慨陈词,以为后盾。

  李益很聪明,见目的已达,就不再继续推展使事态扩大,笑笑道:“多谢各位支持,郑夫人并不贪图王府权势,只求个安身而已,所以各位也请记住,今日乃君虞邀知己小酌,不是为王府招赘,这里是君虞书寓,也不是王府别业,玉娘为君虞红颜知己,非李氏室妇,为了顿全王府门第,我们已经委屈求全至此,如果王府再不肯放过,似乎也逼人过份了。”

  洪畴最容易冲动,拍着胸膛大声道:“没问题,君虞,如果霍王府再来纠缠,我们大家联名告到宗人府去,也让他们这些世爵知道读书人不是好欺负的。”

  李益笑道:“兄弟已有对付之策,但求息事宁人而已,真到万不得已时,再请各位申张正义,兄弟还有一件事向各位报告,就是十一娘自今日起,收帜脱籍,洗尽铅华,告别乐坊了,我们该为她一贺。”

  于是大家又举觞为鲍十一娘道贺,只有心印哭丧着脸道:“鲍娘子,你实在偏心,姑臧子年纪还轻,和尚却已经年过半百,有这种好事你该先为和尚打点才是。”

  鲍十一娘笑道:“大和尚,亏你还晓得自己年过半百,你也该照照镜于,看自己配不配?”

  心印笑道:“玉娘子天仙化人,和尚自然不敢高攀,可是和尚一直在痴心等着你为洒家找个门当户对的婆娘,好还俗成家的,那知道你也收摊了,今后不仅相思无由寄,连小和尚也耽误了。”

  众人哄堂大笑,洪畴道:“心印和尚怎么思凡了!”

  心印道:“唯一的一条返尘之路,也被鲍十一娘给打断了,和尚纵有思凡之心,也只好光棍到底了。”

  由于这一个笑话,敞开了欢笑的气氛,场面顿时热闹多了,妙语如珠。笑话一个个出笼,有荤有索,而且妙在谈的笑话,听了不会使人脸红,使得霍小玉又经历了一个生活面。席散人终,她跟李益回房,才无限满足地娇倚在十郎身上道:“十郎!你的这些朋友真有趣,这所园子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热闹过,父亲在世时,也在这儿宴过客,客人来得多上几倍,却没有像这样愉快过。”

  李益轻轻一叹道:“衣冠云集的宴会我也参加过,宾主都是衣冠楚楚,揖升而进,循秩品而坐,菜不过浅尝即止,酒不敢过量,谈话不敢高声,行止不敢逾矩,战战兢兢,那里说得上是宴会呢,简直是受罪,可是这种罪还是非受不可,有的人巴结门路,想挤一席还不可得呢。”

  霍小王道;“为什么呢?”

  李益道:“为了权势,下官奉上宪之召,能够受到邀请,就证明他在上宪心中还有点分量,怎不沾沾自喜,像今天所邀的客人,都是长安市上不得意的人,个个都是牢骚满腹,所以无拘无束,心中想什么就说什么。”

  “他们不都是名流吗?”

  李益叹道:“文人列入名流,就是不得意,春风得意的人,绝不会成为名流。”

  霍小玉道:“这我不同意,天宝年间的李太白,不是一样的放荡不羁,还不照样能名动帝都?”

  李益苦笑了一声道:“青莲居士豪情够了,醉草吓蛮书,曾令贵妃捧砚,力士脱靴,丞相磨墨,可是他的结果又如何呢?仕途困顿,仅以诗名扬天下而已。”

  霍小玉沉吟片刻才道:“十郎!你准备做那一种人?”

  李益想想道:“我不想做一个名士。”

  “可是你交往的都是名士呀!”

  李益叹道:“那只是一个过渡时期,在长安要想扬名,就不能不接近名士,要想在宦海中立足,也不能得罪名士,这些人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

  “那么你今天邀集他们只为了对付王府了?”

  李益道:“也不尽然,我不能全靠他们的,别看他们在席上慷慨激昂,事情真要闹大了,他们说不定会袖手旁观,一个屁也不放,我只是让王府知道,我有这批朋友撑腰,也让王府知道,你已经属于我了,真到事情临头,还得靠我自己的。”

  霍小玉歉然地道:“十郎!为了我们母女,使你受累很多,只是我希望你不要真闹起来。”

  李益笑笑道:“你放心好了,不会闹大的,尤其是经过今天这场宴会王府也不敢再用压迫的手段了,那些人虽然帮不上大忙,却最会传递消息,长安市上都知道你我的事了,王府跟我斗大不上算,俗语说:‘穿鞋的不跟光脚汉斗’,这一点他们很清楚。”霍小玉想想又道:“你的这些朋方以后还会来吗?”

  李益道:“如非必要,我不想再跟他们多来往,常跟他们混在一起,固然能使当朝侧目,但也会使人有敬而远之的感觉,我就别想爬上去了。”

  霍小玉有点惋惜地道:“那多可惜,我倒很喜欢他们,跟他们相处在一起很愉快。”

  李益轻叹道:“我也知道,但天下事很难十全十美,欢乐能磨尽壮志,而且我也不能跟他们比,他们都有殷实的家产,可以不求进取,我还有一个家要维持,有一个母亲要养活。”

  “十郎!我有钱,养家的事你可以不必顾虑。”

  “那是你的钱,不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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