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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想了半天,还不如作新的好,可是如何着墨才能打动那位少女的芳心呢?而且尚未谋面,又不能过于轻狂。

  捉摸了半天,他毕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依照家中一些姊妹的少女心情,旁敲侧击,居然作出了一首五言绝句,那也是较具感情的江南词:“嫁得钱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讯,嫁与弄潮儿。”

  写完之后,他细心地题上去,觉得意有未尽,又匀朱染黄,在扇面上轻轻地勾了几笔,画了一湾清流,几树丹枫,一个女郎扶树望着江水,徙自黯然之状。

  也许是兴来神会,他画得不但俐落,而且极为传神,尤其是那个女郎,虽然是几笔写意,却把含怨望春,默默相思的神情,完全表达了出来。

  团扇题画完毕,他自己非常得意,就在这时侯,李升带了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进来了,俏生生,瘦伶伶的个子,显得很清秀,一只大眼睛,很讨人喜欢,只是有点腼腆,好像不太习惯见生人。

  李益知道这一定是李升给他找来的书童,心里十分满意,连忙问道:“李升,你从那儿找来这个孩子?”

  李升推着那孩子上前磕了头,然后代他同答道:“这是老奴的外孙,今年十四岁,进过两年私塾也能认识几个字,前年老奴的女婿殁了,只好辍了学,在一个远亲的酒坊里学生意。”

  李益忙道:“这么一个聪明的孩子,干那个太可惜了。”

  李升眼睛有点湿润。“是啊!老奴也是这样想,可是没办法,老奴的女婿原是在酒坊里做事的。可惜他好赌,死下来时没留下一文家产,反倒背了一身债,无可奈何才把他典在酒坊里,胡乱结束了他老子的债。”

  李益道:“多少钱,我替他赎出来。”

  李升道:“原来的代价是两万钱,但大部份是赌债,老奴的那个远亲仗义疏通了一下,以五千折价,他立了五年的身约,已经做了两年了,老奴情商了一下,以三千钱替他解了约。”

  李益先听两万,倒是有点难色,因为倾己所有,也不到两万了,后来听到只要三千,立刻道:“好!三千就三千,你马上就带钱去替他解约。”

  李升道:“老奴追随公子来京师后,侍候公子赴宴应酬所得的赏赐,积存也约莫有三千钱了,约已经解了,所以才带他来,如果公子看了中意,就让他侍候公子。”

  李益忙道:“怎么能用你的钱?”

  李升道:“公子,老奴是家奴出身,而且蒙老爷恩赐脱了籍,这孩子的父亲虽不争气,却是个自由的身子……”

  李益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笑道:“李升,你别误会,我拿钱给他解约,可不是要他典身。”

  李升微带哽咽道:“老奴知道,老奴只生了一个女儿,也只落得这么一条根,钱倒是小事,老奴只希望他跟公子,将来好图个出身。”

  李益点点头道:“这个没问题,将来我到那里,都把他带着,有空的时候,我指点他在学校里补个名字,只要能通过乡试,大小也能安插个差事,只可惜开元之后。玄宗皇帝把‘斜对官’取消了,只能由‘员外官’上求取进身,只要他自己肯学,弄副衣冠是不成问题的!”(注:唐代仕进之途颇多,市井小人,纳钱三十万,即可由皇帝别降墨敕,斜封交中书省委职,称斜对官,至玄宗时废除,员外官是正式官员之外的官职,落第士子,多半夤缘由此晋身。)李升忙跪下叩头:“老奴所求公子的也就是这一点,但望公子好好提拔这孩子,老奴来生再变犬马,也会报答公子大恩的。”

  李益把他扶了起来道:“李升,你这是干什么?你一辈子都为我家操劳尽悴,这点事还用你说吗?”

  回头看看那孩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子红着脸,低低地道:“奴才小名叫秋儿。”

  李益道:“这个名字像是女孩儿。”

  李升道:“他是秋天生的,所以小名叫秋儿,学名也叫一个秋字,他父亲姓倪。”

  李益笑笑道:“姓倪就不该叫秋,两个字连起来。就听成泥鳅了,委屈沟瘠,不是登龙之兆。”

  李升道:“当时没想到,因为一直是叫他小名,进塾念书时才发现,所以他一直不肯用学名。”

  李益道:“姓名得自父母,不宜擅改,替他起个名字,叫秋鸿吧,雪泥鸿爪,雁来过迹,这至少有点溯本之意,而且秋鸿高飞,也是前程万里之兆,鸿飞有时,是为信禽,雁行有序,是为体鸟,这个名字可以时时警惕为人处世当以信守为本,以守分为本。”

  秋儿很伶俐,因为李益的和气态度,也只除了他的腼腆,连忙跪下来叩个头道:“奴才敬谢公子赐名。”

  李益笑笑道:“那就叫你秋鸿了,不要太拘谨,更不要自称奴才,因为你不是奴才,叫成习惯渐渐就磨掉你的志气了,更辜负你外公的一番苦心,以后我叫你秋鸿;你自己就称秋儿好了,这也叫不久的,五六年后,你及冠之时,我一定会给你安排个出身。”

  他非常懂得揣摸人意,李升情愿用自己的私蓄为外孙止约赎身,就是不想他永远在下人的圈子里混,所以李益很巧妙在赐名称呼上,施展了他笼络的手段,果然使李升感激涕零,差点又要跪下去。

  李益笑笑说:“这孩子是我十分满意,明天就要带他出去,他既是你的外孙,对我的家事大概还清楚吧?”

  李升忙道:“清楚,老爷忠厚传家,老夫人俨谨治家,公子发奋学读的种种情形,老奴时常讲给他听。”

  李益道:“那就好了,还有什么应该注意的,你多教导他一下,明天别闹笑话就行了,他还是个小孩子,只要懂礼貌,口齿伶俐一点,都会讨人欢喜的,只是别教他的奴才气,我家里对下人也没有那一套。”

  李升恭身道:“是!是!老奴会告诉他的。”

  “送的礼物都准备好了吗?郑夫人可是见过世面的。”

  “老奴都办好了,有份礼物单在这里,请公子过目。”

  李益接来看了一下,倒是还不寒酸,不过他皱皱眉道:“这一办恐怕把我们的存钱都化光了吧?你叫我即使事成也别用人家的钱,以后咱们可怎么开销呢?”

  李升进一步,低声道:“老奴斗赡,假了公子的名义,向尚二少爷处借了五万钱。”

  李尚公是姑藏李氏族人,也是李益的堂兄,不过他走的是武途,现任京兆参军,过去他们从兄弟间很少往来。

  李益皱皱眉道:“他怎么肯借的?”

  李升道:“二少爷倒很大方,他不但立刻照数贷下,连借约都不让写,他还说公子如有需要,尽管向他开口。”

  李益哦了一声道:“他怎么这样大方了?”

  李升笑道:“二少爷人虽精明,却颇热中名利。”

  李益笑道:“他是现任参军,我只是一个待选的进士,他没有巴结我的理由呀!”

  李升道:“公子一拔高巍,而且又名扬长安,年纪又轻,才调无双,他看得很准,天宝乱后,政治升平,武人无用武之地,正是文人出头之日,他当然要巴结也,不但借了五万钱,还把他的坐骑也配装了新鞍,借给公子使用。”

  李益一怔道:“他把马借给我干吗?”

  李升道:“他说李家是簪缨世族,若无五花马,衬托不出世家子弟的身份。”

  李益道:“你告诉他我明天要上那儿去了?”

  李升笑道:“老奴怎会如此不懂事,只说公子明天要应霍王府酬酢,他羡慕得不得了。”

  李益这才吁了口气道:“你倒是会编谎,可是拆穿了多不好意思。”

  李升笑道:“不会的,最近各大王府都在歇夏,多半是私人小聚,最多三五人而已,二少爷巴结不上那些大门第,不会知道是否真的要去应宴聚会,何况公子在霍王府作客之事,他也听说过了,绝不会想到有假。”

  眼珠转了一转,低声笑道:“再说那位郑氏夫人,的确是王府中人,这也不算骗他。”

  李益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心里却更加得意。

  把题好诗画的扇子,用一个锦盒装了,连晚饭都没有心思吃了,一直在幻想着明天的会面。

  盒中的诗扇,是位最得意的第一件杰作。

  而收得秋鸿,是他第二件得意之事,他要秋鸿不称奴才,不但为了笼络李升,也是博取郑净持母女的一着伏棋。

  他们因为身份的原故,不见容于王府,必然对世奴的制度十分痛恨,自己如果对秋鸿宽厚仁慈,在言谈上不摆出主人的架子,称呼上也不带奴才这个刺耳的名称。必然可以博取到她们母女的欢心。

  他还幻想着跟霍小玉缔结良缘后,再如何去设法使霍王认霍小玉的身份,那就更美满了。

  这并非不可能的专,他想起天宝中叶,长安名妓李娃与常州刺史郑荥阳之子郑生的一段恋情,李娃以忠贞不矢的爱情,使被逐于家门的浪子发奋高魁,事动天下,晋封李娃为。国夫人,传为美谈。

  霍小玉的身世比李娃高贵得多了,她至少是霍王的亲生骨肉,只要自己能够善于把握时机,甚至于制造出一点轰动的传闻,然后再借文字,上动天听,很可能也会颁旨敕令霍王追认,到时自己就可以成为名正言顺的郡马了。

  这一夜,他是在兴奋中渡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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