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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张良愁眉无计,洞外忽然有人接口道:“你会使大铁椎想必也能打铁吧?这个营生你总干得。”

  说话的是晏红叶,说过了话,她自己走了进来,朝薛天异点点头道:“郎君,我不是存心偷听你们的谈话,只是想到你与张公子都没有进食,特地给你们送酒食来。”

  薛天异倒很坦率,拱拱手道:“多承姑娘厚爱,只是薛某生性古怪,不是过份矫情,有负姑娘的盛情。”

  晏红叶把手中的一个食盒放在地下,道:“不!郎君如此耿介胸怀,益见志向高洁,红叶十分钦折,我家早世就是冶铁为生的,先父虽然显赫过一时,却未敢忘本,闲时仍以冶铁之术教家人,妾身也学会了,我们可以在此地设炉冶铁,山上有现成的煤洞,也有现成的炉灶,我们的兵器箭簇都是自制的,将来也可以藉此自瞻。”

  薛天异道:“那是很苦的!”

  晏红叶笑道:“你怕吃苦吗?”

  薛天异道:“我当然不怕,我是猎人,狩猎跟打铁比起来,并不见得轻松,但是你吃得了这种苦吗?”

  晏红叶道:“你别以为我是贵族小姐出身,我五岁时就开始帮家父冶铁了,虽然不倚此为生,但操作时一点都不准偷懒,我这两膀子的气力,一半是天成,另一半也是练出来的,因此我比你还能刻苦呢!”

  薛天异道:“这不是说着玩玩的,真要以此成家,你必须遗散所有的下人,一个从人都不留,凡事都要自己动手,因为我身无长物,养不起一个闲人。”

  晏红叶笑道:“当然,寨中虽然有堆积如山的财富,我都用来作遣散部众,除了一架炉灶外,一个铜钱都不留,开张之日,你必须到煤洞里去挖出第一块煤来生火,只是第一点,我们必须留下一个人,就是老家人晏忠,因为他没有家,无处可归,再者他发誓跟定了我,叫他走开等于是逼他去死;第二点我们两个人的外相都太惊世骇俗了,不便出去做买卖,把成品拿出去卖掉,换日常所需回来,都须要有个人,此外我保证不留第二个闲人。”

  薛天异看了她一眼,道:“姑娘肯如此受委屈,我若是再说个不字,就不是个人了,请姑娘受我一拜,以申谢意。”

  他是个天真无伪的人,说拜就拜,晏红叶连忙对拜下去,悄声道:“你是怎么了,张公子还在旁边呢,也不怕他笑话,大家相知以诚,心里明白就成了,何必表诸行动。”

  薛天异大笑道:“我就是这样的人,想到那里就做到那里,除了母亲,我就拜过你一个人,而且你也值得我一拜,张兄弟是自己人,他不会笑话的。”

  晏红叶微微激动地道:“刚才一拜我可以受,但以后你是家中之主,可不能这样胡闹了呀。”

  薛天异笑道:“这不是胡闹,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尊敬,除了母亲之外,我以为不会再有第二个值得我尊敬的女子了,谁知道偏给我遇上了一个,这使我太高兴了,兄弟,今天我好好敬你两杯谢谢你这个大媒。”

  可是他捞起地上的酒壶,却找不到张良了。

  识趣的张良自从他们的谈话达成协议后,就悄悄地出去了,而且拉走了等在洞口的晏忠到另一边就食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薛天异与晏红叶才从山洞里出来,在这段时间内,张良与晏忠做了很多事,首先布置了一所新房,然后准备了酒菜,欢宴全寨的弟兄。

  精明而忠心的老奴晏忠一切都设想得很周到,他把山中所积存的财物都取了出来,堆卧在广场前的营火之旁。

  当这一对新人接受大家祝贺,在简单的仪式后结成了夫妇,晏红叶没有食言,当众宣布了她的决定,公平地分散了所有的财物,而且还作了一番简单的训词,谢谢大家几年来对她的帮助,也希望大家从此规规矩矩地做人。

  场面是感人的,那些人虽然舍不得离去,但仍然遵从了晏红叶的命令,取了自己分得的财物,跨上马离去。

  只有一个小女孩子青儿不肯去,她是一个孤女,父母死于另一股流贼,十岁时被晏红叶救了来,也替她报了仇,杀死了那批流贼,青儿为了感恩图报,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她跪在地上求晏红叶,求薛天异,终于获得了允许。

  偌大的一片山寨,一下子走得空空的,张良觉得既惊且异,忍不住问青儿道:“他们就这么都走了?”

  青儿道:“是的!他们都有家,只是为了追随小姐,才抛妻离子跟着小姐,如今小姐有了归宿,他们自然要走了。”

  张良哦了一声,道:“我以为他们都是住在这里哩。”

  青儿道:“他们大部份时间住在这里,每月有十天时间回去与家人团聚,同时刺探魏城的消息,得知有可以下手的对象时,飞速回来通知小姐,四五年来,一直维持这种情形,对家人他们都托言在外经商,几年下来,他们都攒下了一份家业,再加上这次所分的财物,足够过一世平安又富足的生活了,小姐并不要他们永远作盗贼,早就有了安排,他们也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张良哦了一声才道:“他们所得的有多有少,却没有一点争纷,足见他们平时的训练严格。”

  青儿笑笑道:“小姐的分配极为公允,他们自然不会有纷争了,因为小姐是依照各人食口的多寡而分的,何况山中的财物积存数,都是他们轮流经营,每个人都知道总存量是多少,小姐自己一点都没留下,他们更没话说了。”

  张良深受感动地道:“你们小姐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

  青儿一笑道:“是的,我们每个人都敬爱她,也深深为她的归宿而担心,幸亏公子带来了薛爷,与小姐恰是一对,因此大家都为小姐庆幸,虽然他们都舍不得放弃这一行营生,但谁也不敢再阻挠小姐的好事呀。”

  把一对新人送入了洞房,渡过花烛良宵,张良因为夜来酒醉,起身较迟,等他起身后到外面,但见薛天异已赤着上膊,开始在锻铁了,晏红叶布衣粗服,在一旁指点,晏忠帮忙拉风箱煽火,青儿则着手煮炊,四个人都在忙着,张良讪然道:“大兄!今天还是吉期,你就开始干活儿了,那似乎太勤勉了一点吧?”

  薛天异笑道:“兄弟!我不比你,从今天起,我就要开始养家活口了,不干行吗?红叶的嫁妆只有三天的存粮与几百斤铁沙,我腼颜受下来,可是第一批成品最少也得三天后才能出炉,我闲不起,闲一天就得饿肚子了。”

  张良讪然道:“看来只有我一个闲人了,我能帮什么忙?”

  晏红叶道:“张……现在我也该称你兄弟了,昨天夜里,我跟天异谈过你的计划,天异是韩国遗民,自然也有为故国复仇的责任,况又有慈姑之命,我绝对赞成,只是你昨天没说明,我又把家将都遣散了,否则他们倒是好帮手。”

  薛天异忙道:“我反对,刺秦之举,只能逞一击之功,靠这点力量是无法击溃秦国的大军的,得手之后,我们还必须力战而突围,走不走得掉还很难说,绝不能拖累人。”

  张良道:“我也反对,但是我的理由却不同,秦王最近又受了燕国刺客荆轲的一次暴袭差一点就丧命,警觉心已经提高了,假如他要经过此地,一定十分谨慎,如果聚集的人太多他警卫更严,连下手的机会都没有了,因此我们必须消声匿迹,出其不意,才有得手的希望哩。”

  晏红叶道:“那到时候只有我协助天异行事了。”

  张良笑道:“其实有大兄一人足矣,但有嫂子为助,自然更无一失,只是再也不能增添人了。”

  晏红叶道:“我们必须谋定而动,最主要的就是消息灵通,这里的苦日子兄弟过不惯,不如由兄弟在邻城开设一家铁铺,出售我们的制品,一面打听消息,一面跟我们连络,这样也可以使我们的行迹隐密,不受人注意。”

  张良想想这倒是个好办法,如果让晏忠持铁器出外兜售,日久总不免会惹人启疑,如果自己开设铁铺,就可以免去这些顾虑了,也可以使两夫妇,不与外界接触。

  商量定当后,在晏忠的协助下,他们终于把铁器铺子开设了起来,而且还找了一个晏红叶的部属帮忙,他的家一向住在郡城里,门路人头俱熟,倒是很顺利。

  晏红叶的冶锻技艺出自家传,他们夫妇又是一对大力士,力足劲猛火候深,打出来的刀剑犁锄等物,品质绝佳,铁铺的生意也很兴隆,所以收入也很好。

  张良经常到山上去探视他们两夫妇,发现他们伉俪之情极笃,晏红叶并不是个娇弱的女子,但粗豪的薛天异却对她十分体贴,不让做粗重的工作,夫妇俩闲暇之余,则互相研究狙击的技巧,最主要的是练习狙击的手法。

  狙击的地点也选好了,是悬岩下的一处山径,路倒是很宽,可容数骑并行,但根据一向的资料,秦王政人物猥琐,鸡胸而佝背,所以他出行时,以乘辇的时间居多。

  薛天异躲在悬岩的一个浅洞中,外覆乱草,悬壁上可一望无遗,不会引起行伍的注意,另一边则由晏红叶狙伏,秦王出行时多半是双车并进,一辆是自己的辇车,另一则是副车,两车都是一样的形式,由两名健汉推行,辇车两侧是执戈佩剑的卫士,前后都有弓弩手。

  行事时必须两车俱毁,才没有错失,而且也必须一击得手,否则就没有第二次下手的机会了。

  所以他们夫妇的一柄铁椎,两枝铜鎚,专事练习凌空下击,到那一天时,还叫青儿埋伏路间,路上预先掩好陷坑,上覆浮板,人走过时没有知觉,等辇车过来时,扯动绳索,拉开浮板,陷住辇车,以利下击。

  计划得很周详,练习得也很烂熟,到了后来,几乎闭着眼睛也可以击中辇车了,张良自然非常满意。

  就这样悠悠地过了一年,秦国的势力更强了,已经北灭燕国,形将伐魏,假如率军东行则原为郑地的博浪沙是必经之地,张良的心情很激奋,连忙到山中来告知这个消息,可是他怔住了,因为他看见晏红叶大腹便便。

  薛天异倒是很高兴,拖着他饮酒,同时告诉他道:“兄弟!你有两个多月没来了,没想到有这么大的变化吧?你嫂子早就有身孕了,可是她自己不知道,依然操作如旧,直到最近肚子才大起来,晏忠接了一个认识的大夫来一瞧,你知道怎么样,她的身孕已经有七个月了再过两三个月就要分娩了,那大夫说这一定是个男丁,兄弟,以前我还想请你替我买个孤儿来承继宗嗣的,现在用不着了,我自己有儿子了,我们薛家有后继人了。”

  张良只得打起精神向他道喜,却按下了心中的忧虑,喝了几杯闷酒,告辞回去,过了几天,薛天异却在一个夜里悄悄地来找他,张良一见惊道:“大兄怎么来了?”

  薛天异紧紧地盯了他半天才道:“兄弟,我们相知不是一日了,你认为我这个人如何?”

  张良愕然道:“大兄是盖世无双的奇士。”

  薛天异道:“好!只要你认为我这个兄长还是个男子汉,我就不再说什么了,秦王政什么时候会到?”

  张良道:“秦军虽已逼近魏境,但还早得很。”

  薛天异笑笑道:“你的消息还没有我灵通呢,魏君庸弱,士无斗志,已有意乞降求保,秦王挥军前来,根本不必费事,所以他这次出伐,已更名为东巡,早就视魏为属地了,还会有什么阻碍吗?他要不了几天,就会来到了。”

  张良一惊道:“大兄听谁说的?”

  薛天异道:“你嫂子。我们虽然僻处荒山,但她旧日的部属还很忠心,前天有个旧部携眷去采访她,那个部属在县城很得志,知道了这个消息,特地来告诉我们,劝我们从速迁离以免为秦军经过时碰上。”

  张良惊道:“兄弟确是不知道……”

  薛天异笑道:“这种秘密的消息你可能不知道,但秦军逼境,你不会不晓得,为什么上次来不说呢?”

  张良脸上讪然道:“兄弟见大兄正在高兴头上,不便说出这种扫兴的事,何况兄弟以为还没到时候。”

  薛天异道:“兄弟!你这就不对了,我这条命应该死于东海死囚狱中,即蒙你救了出来就属于你的,别以为我有了家室,就会忘了对你的诺言,大哥是那种人吗?”

  张良忙道:“大兄误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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