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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虽说读书人不信怪力乱神,对于宿命风鉴之说,更是视为异端,但湘楚人士,一向崇尚鬼神。

  春秋之际,楚国的大诗人屈原有九歌之作,都是为祭祀各种司命神的,所以湘楚一带的官民之间,对神鬼的礼信较虔,像祭拜岳麓山神之俗,在别处或将视为异端,但是在长沙,却是州官必不可缺之举。

  因此陆象翁虽为饱学宿儒,居然也有命运的说法,这一来魏谏倒是不便草率了,正正经经的写了几个名字重新净手拈香后,在神前拈出了两个,展开后,庄严地念道:“壬子之岁,秋酬之日,长沙镇守使魏谏议,于山灵之前,为谭民女意哥,立名文婉。小字才姬,文以彰尔之才,婉当约尔之德,尔今而后,勿负佳名。”

  谭意哥恭恭敬敬地行了三跪九拜的大礼,接受了新的命名,然后才万分感动地道:“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魏谏议笑道:“意娘,起来吧,我因为事前没想到也没作准备,本来应该好好送你一样东西的,只有等回去后,再补给你了。”

  谭意哥感动得珠泪承睫道:“大人不弃微贱而为奴名字,此恩此德荣逾万金之赐,意奴不敢再望其他了。”

  魏谏议笑道:“别说得我这么寒酸了,命名之典,本来是要请德齿俱尊、福寿双全的长者来担任的,在道理上也是你老师来主持的才是,只因为我先前太冒昧,先行毛遂自荐了,你老师才不好意思跟我争,而我起的名字也俗不可耐,实在也配不上你的。”

  陆象翁笑道:“魏公太客气了,老夫虽是她的老师,怎如你这个父母官吏更为妥切呢,而且大人命名,文婉兼具,别有深意,起得好极了,不是老夫这个学生,也当不起魏公之褒,不是魏公的富贵寿考,也压不住意娘,回去后老夫带着她再去叩谢魏公,当然也借机会好好地敲上魏公一记,为我这学生他日妆奁之助。”

  魏谏议笑道:“下官本来就没有要小气的意思,象翁再如此的一说,下官更是要隆重表示一下了。”

  陆象翁笑道:“魏公,你可别心痛,以为老夫藉着题目来打秋风,老夫这次代徒求,可是要贴老本的,因为老夫要带她去叩谢,这觐见之仪,少不得要由老夫代为备上,而魏公之所赐,老夫却不好意思向学生要求分润吧!”

  说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及老博士更是高兴地凑赶道:“好!好!一回去就去,大家少不得又要扰魏公一顿,以志盛会,意娘,为了庆贺你新得佳名,老夫先恭喜了。”

  他率先解下了衣襟上的一片玉,当作贺仪,送给了谭意哥,于是其他的人也纷起效尤,或金或玉,差不多全有赠,顷刻之间,堆了一大堆。

  谭意哥又是高兴,又是惭愧,因为这份礼太重了。

  但是在这种情形之下的赠,她又不能拒绝,只有一个个地叩谢,及老博士等地叩谢过了,一面替她收起东西,一面才低声道:“丫头,今天我可是为你尽了不少力吧,你该怎么谢我?”

  谭意哥道:“老爷子,亏你好意思说呢,这都是你闹的,让人听了还以为是咱们爹儿俩讹人家的东西呢,这多不好意思,真跟打秋风似的。”

  及老博士笑道:“那有什么关系,这也是你的本事。谁不是拿得心甘情愿的,这种事儿又没有强迫,又没写单子,又不是照着秩序派,是各人自己表示,爱送就送,不送就算,老头子给你在暗中留意了一下,有四五个人没行人情,可能是身上不方便,回去后,他们若不补了来,老头子帮你上门催讨去。”

  谭意哥急急道:“老爷子,那是干什么呀!这不成了强行苛夺了,你刚才自己还说这种事儿勉强不得的……”

  及老博士笑笑道:“是啊!若是别的人不表示,倒也罢了,那几个家伙却绝不可放过他们,第一是他们拿得出;第二,他们是经常吵到你的;第三,这个主意原本是他们提起来的,他们倒袖手在一边看热闹了。”

  谭意哥一怔道:“老爷子,这是怎么说呢?”

  及老博士道:“今天大家为你醵资,原是商量好的,那时你正在上面烧香祭神,我们先下来了,魏大人对你是满口交赞,却又感到很遗憾,因为最近官方的应酬很多,大家又很喜欢你,每次聚会,无你不欢,张三请李四,赵五请王六,然后被请的人再还席,足足闹了十来二十天,天天都把你给拖看,一天都不得空。”

  谭意哥笑道:“这本是我的份内之事,而且也是大家抬爱赐顾。有些姊妹,盼都盼不到呢。”

  及老博士道:“不是这么说,虽然每次酬酢上,召来的曲女不止你一人,但别人都是来转一下,唱两支曲,侑两巡酒就走了,转到别处或回去应酬了,你一到就被留下代为招呼,不到席终不能走,因此反而影响到你的收入。”

  “怎么会呢,每次都有份例的。”及老博士笑道:“意哥,你别说了,一份例赏,还不够打发别人的,何况你自己还有私人的开销,这半个多月来,你天天都在贴老本。”

  谭意哥笑道:“那不算什么,大家平时很爱顾我,而且不以曲巷娼女视我,没有斤斤计较在金钱上,我已经很感激了,花费几文,心里也是高兴的。”

  及老博士道:“正是这话,每个人都不是以女优视你,明知道你自己贴了钱来应酬,心中十分不过意,但是拿钱来补报你,似乎又太俗气,怕会冒渎了你,大家一直就在想,用个什么方法来补报你一下而不会惹你不快,今天正好有了个题目,所以大家才争相表示……”

  谭意哥心里很感动,但是却又有一种悲哀。

  这件事丁婉卿也向她说起过,丁婉卿老于此道,倒是很想得透,每次回来,意哥看见丁婉卿自己挖私囊去打发那四名轿夫时,心中就感到很不过意。

  丁婉卿反而笑着安慰她道:“没关系,意哥,在一般的情形下,主人多留下你来招呼到终席,一定另有封赏,而且还很优厚,他们没表示,是看得起你,反而不好意思用钱来冒渎你了,但他们一定会另外设法来补报你的。”

  现在,这份补报果然来了,用的题目很堂皇,出手也很豪华,在长沙的曲巷中,几乎是空前的,从来也没有一个人,在一次能得到这么多的赏赐。

  她看见了那些姊妹们脸上艳羡的神色,神往之态,却一点也没有兴奋之意,反而感到一种落寞的悲哀。

  她感到落寞,是不知道此身谁属了。

  大家对待她的态度,似乎并没有把她看成了曲巷的优女,但是把她又看成了什么呢!

  大家仍然是用金钱来补报她,在意识中,她仍然是个曲女,只是评价高一点而已。

  她并没有成为那些大人先生们的朋友,仍然是赠与受之间的那种俗气的关系,只是把赏赐变成赠,换个好听一点的名目而已。与其如此,她宁可接受赏赐了,那样还心安理得少了一层人情上的负担。

  及老博士看见她的神情暗了一暗,知道她心中的感受,同情地道:“孩子,别误会大家的一片好意,我们都没有侮辱你的意思,只是顾虑到你的处境,毕竟你是要生活的,而且还有很多人要指着你吃饭的,虽然,贴补几文,目前对你并无影响,但是可不能长此以往的下去呀,因此,我们只是帮助你。”

  谭意哥轻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老爷子,我不会这么不识好歹的,对大家的盛情,我依然十分感激,只是受情太隆,不知道何以为报!”

  及老博士笑笑道:“这一点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孩子,你并不是白领大家的情,大家从你那儿得到的更多。”

  “从我这儿得到的?”谭意哥愕惑了。

  及老博士点头道:“是的,你给别人的更多,虽是一种无形的安慰,却是无法以金钱计酬可以得到的。”

  谭意哥苦笑了一下道:“老爷子,我实在感到很费解,您说的无形的安慰,究竟是什么呢?”

  及老博士想了一下道:“这话说来很玄,但是我老头子却是最清楚的一个,因为我跟很多人谈过你,大部份是他们在生病,请我去看病诊脉时,这时候的谈话比较真实而没什么伪托,我问他们一个同样的问题。”

  谭意哥忙问道:“老爷子,是什么问题?”

  “我问他们,你为什么喜欢意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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