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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第二十六章

  大家都没开口,龙友道:“至于朝宗的事,也是他自己提议的,他知道我受朝宗之托找贞娘谈梳拢的事,立时拿了五百两的票子给我,说他只想玉成佳话,既不居功,也不居名,一切都由我经手,还叫我千万别让朝宗知道他拿了钱,在这种情形下,我才收了下来的。”

  吴次尾冷笑道:“他是那种人吗?”

  杨龙友一叹道:“他是那种人也没写在脸上,但是,我帮助他倒也是一番爱才之心。”

  “爱才?阮大胡子有什么才,他只会害人贪墨。”

  杨龙友道:“次尾,阮大鍼行止失德,但不能说他无才,他那燕子笺,和春灯谜虽是游戏文字,倒也是颇见巧思,他是两榜进土的出身,至少不是浪得虚名,他读过兵法,一肚子谋略,未尝不是项才华。”

  “小人有才而无德,适足以害人。”

  “我不跟你抬杠,你承认他有才华就行了,我希望帮他一下忙,使他才能走向正途,这种用心不算错吧!”

  侯朝宗道:“这倒是,阮大鍼若是能上正途,将是一个贤臣,当朝文武百官,没几个人能比他强的。”

  连吴次尾也不抬杠了,他知道大奸大恶之辈,也必须要绝大才华始能做到,一个天资平常的人,即使因缘凑合,居于高位,有心为恶,也做不出大坏事的。

  所以他略过这个问题道:“反正现在已经证明了阮大胡子绝非善类,其他的也就不必去讨论了,你把他送回去后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伤重死了。”

  郑妥娘一笑道:“这个我保证不会,俗语说得好,好人不长寿,祸害活千年,他还没害够人,死不了的。”

  说得大家都笑了,连杨龙友也禁不住笑了道:“妥娘,难怪大家都说——死后莫见阎王,生前莫逢妥娘,你这张嘴的确有如利刃,刮得人狗血淋头。”

  郑妥娘一笑道:“我的名称就这么糟。”

  吴次尾庄容道:“这可不是损你而是捧你。”

  “把我与阎王并列还是捧我,吴相公,你真把我当成三岁小孩子在哄呢!”

  吴次尾道:“这绝对是捧你,因为这两句联语是偶然出于一位才子之口,再经我们复社同仁加以传扬的,你想还会是贬你吗?”

  “啊!这位才子是谁?”

  “在金陵够资格称才子的几个,能够被我们把他的话传颂褒扬的又有几个。”

  郑妥娘已经知道是谁了,瞟了朝宗一眼,口中却笑道:“在座各位都是名重当时的才子,也都是复社的领袖,人人都够资格,我该去谢那一位知己呢?”

  陈定生笑道:“妥娘,你别装蒜了,我不相信你会不知道,我们这些人只是跟着摇旗呐喊而已,真正够资格被称为才子的,只有归德侯相公。”

  朝宗红了脸道:“胡闹!胡闹,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是那个口快又传出去。”

  妥娘笑道:“侯相公,到底你这么说我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就听不出一点捧的意思来呢。”

  朝宗道:“人死后见了阎王,一定会细数生前在阳世的作为,点滴不遗,铁面无私,做了坏事的人,死后怕见阎王,但活着的时候,落到你眼前,也是够他受的,你会想出各种刁钻的方法来讥讽调侃他,弄得他笑也不是,怒也不是,有好几个人被你整过,所以我才对你作了那个批评。”

  妥娘眼眶一红道:“可是我郑疯子的名也是因此而叫开了,一个女孩儿家,被冠上疯子一字,总不是一件夸耀的事。”

  朝宗笑道:“妥娘!你若是这样想就俗了,大家之所以敬重你,就是因为你疯。”

  “什么!疯也是一种美德了。”

  “当然,疯者,狂也,一个人能言人之不敢言,行人之不敢行者,才能被人目之为疯,大家称你为疯,却并没有认为你是神智失常的神经病,因此你的疯,就是一种警世的言行,一种率真无伪的表现。”

  妥娘又叹了一口气道:“但是这绝非我的本分,像吴相公,他对是非的分界比我定得更严,他对那些乱臣贼子骂得比我更凶,为什么没人说他是疯子呢,因为他是个男人,大家最多说他言词激烈而已。”

  吴次尾干咳一声道:“妥娘,同样有人也叫我吴疯子,还有人说我是疯狗呢!”

  “那只是一些挨你骂的人,无可奈何之下用来作为遮盖解嘲而已,大部份的人还是对你十分尊重的,至少不会目您为疯吧!”

  吴次尾只有干笑了,还是朝宗道:“妥娘,你要是钻牛角尖,就没有办法了,不管你心中如何的想,我们大家都到你这儿来,商讨重大的问题,可没把你当疯子吧,对了!龙友,你匆匆而来,必然是阮大胡子有什么新的害人点子了。”

  杨龙友道:“你怎么知道的?”

  朝宗一笑道:“你行色匆匆地找了来,只有两个可能,一个就是阮大胡子被一顿拳脚打得伤重不治,出了人命官司,不过那个可能性很小。”

  杨龙友道:“何以不可能呢,阮大鍼被抬回石巢园时,的确伤得不轻,嘴唇肿起老高,像是挂在肉案上的猪头了,他被送进了内室,我听到那几个姨娘哭出了声,心里倒吓了一跳。”

  香君冷嗤一声:“这种人死了就该拍手叫好,还有什么可哭的?”

  朝宗一笑道:“那就更表示没问题了,那些姨太太哭得伤心,是看到人还不会死,借机会表现一下自己的关切之情,若是真快要死了,她们必然是一个都不在身边,赶着把值钱的细软往自己屋里搬了。”

  这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郑妥娘道:“侯相公,你形容得如此入木三分,倒像是讨过不少姨太太似的。”

  朝宗道:“我没这么大的本事,也没这么好的福气,不过,眼前看到的,确是有这种事,在归德有个财主,跟家父是幼时的同窗,他病得快死了,孤身无后,我奉了父谕去探问一番,到了那儿,但见各人忙着搬东西,我还以为他们要搬家呢,来到上房,尚未进门,只见他那第三跟第六两房姨娘两人拚命在抢一把尿壶。”

  陈定生笑道:“那又干吗,她们又用不着。”

  朝宗一笑道:“那尿壶还是满满的,两人抢得尿水四溅,却全然不顾,我还以为她们争着要去倒掉尿壶,心想这个老家伙福气还不错,虽无儿女侍候,却还有这么多尽心尽力的姬妾们,当下还劝了两句,那两人都不理我,争争吵吵地去了,我到了屋里,这才吓了一大跳。”

  香君道:“怎么?难道屋子里出了妖怪了?”

  “你们再也想不到那屋子里是什么情景。”

  郑妥娘道:“必然是凌乱不堪,衣物杂用东西堆了满地,值钱的东西都被抢走了。”

  朝宗苦笑道:“那也不会吓我一跳,屋子里已空空如也,一样东西都没有了,那个病人只穿了小褂裤,躺在地上,被活活地冻死了。”

  “怎么会躺在地上呢?难道连床都没有吗?”

  “那位财主发妻早逝,没有续弦,有八房姨娘,他是准备那一个能生下一儿半女,就予以扶正,继承全部财产,那知道全无消息,所以眼看他病重不起,人人都忙着把东西搬走,这个家伙平时又注意享受,一切用具又是最好的,还没等断气,就有人把他抬了下来,把床给搬走了,连他身上穿的衣服,本是狐皮的短袄也被剥了下来,只剩一身小褂裤,数九寒天,还不冻僵了吗?”

  大家没有笑了,相反的还很沉重,因为这并不是件好笑的事,香君道:“相公,你形容得太过分了,别的抢抢也罢,尿壶也有人抢吗?”

  “有!那是最后一样值钱的东西了,听说是整块的翡翠雕成的,值几千两银子呢!所以人也不嫌脏了。”

  杨龙友一叹道:“用几千两银子去置一具夜壶,此人也穷极奢华了。”

  朝宗也叹道:“他自己大概也知道一旦身后,必起纷争,所以活着才尽情地享受,只是没想到在病笃时,会如此凄惨。”

  黄太冲道:“曹阿满临死前散履分香,把家中的姬妾都安排好了送走,就是看穿了这一点,免得在死后闹笑话,枭雄胸怀,毕竟超人一等,想到有许多人,一辈子居积,挣下了千万家财,死俊却不能带走半点,所为又何来呢?”

  郑妥娘笑道:“阮大胡子听说也没儿子,他死后的情况也会差不多,难怪侯相公一听说那些姨娘在哭,就知道他还死不了。”

  朝宗道:“我倒不是以此为据的,只不过想,当时人多拳乱,连次尾兄也揍在一堆了,阮大胡子的身体比次尾结实多了,次尾都没被打死,他自然不会有事的。”

  杨龙友顿了一顿才道:“这顿打虽然不轻,却只是外伤,乱了一阵后,他又请我进去,问我是那些人动手的,要我写份名单给他。”

  吴次尾道:“怎么,他还想告我们不成。”

  杨龙友道:“是的,他起初是想到江宁府衙门去递状申告你们殴打他,我劝他说不必费事了,这次动手的大部份都是太学生员,府衙里不会管的,尤其动手时又在文庙里,归学师王老先生管,而王老先生绝不会理他这个碴儿的。”

  吴次尾笑道:“可不是,王先生瞧见我们打开了头,就干脆躲开了,装做不知道的样子。”

  杨龙友一叹道:“事情发生在文庙,学师不能推不知道的,他决定递两份状子,一份给学师王先生,请他查究闹事生员,另一份状子则是交给京中的一位御史,请他代为弹劾王先生,说是纠众在文庙殴斗,冒渎圣地,有亏职守,要求撤办学师。”

  吴次尾道:“有那个御史会吃他这一套。”

  杨龙友道:“次尾,他的状子是交给建安王府朱统领,那是个有名的小霸王,阮大鍼很奉承他,所以他会出头的,要是他出头转出状子,御史也不敢不奏,何况阮大胡子还附了一千两银子。”

  吴次尾立刻叫道:“这就好,抓住他这一点,告他行贿,谁出头都没用了。”

  侯朝宗道:“次尾,这可是没凭没据的,你不能平空诬告,但是在文庙里,打人却是事实,当时你们图一时之快,没考虑到后果。”

  “有什么后果,了不起我出头认了就是。”

  “次尾,若是在大街上,你扭住他打架,最了不起问成互殴,你一个人也顶不上多大的罪,但是在文庙的明伦堂上,问题就大了,弄不好要革掉功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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