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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七


  而朝宗已经出了大名,又不能丢人拿那些东西去变卖,别人看见他满室玲珑,不胜羡慕,朝宗自己却像是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

  这天下午,他在屋子里,捧着一对碧玉镇纸发怔,小二来报说有位苏老爹造访。

  朝宗知道在金陵够资格称老爹而姓苏的,只有一个苏昆生,他是旧院教曲的师父,所有的名妓,俱出于他的门下,拉得一手好琴,一肚子的掌故学问,做人又热心和气,而且还很有骨气。

  苏昆生进来,看见了那一对碧玉镇纸,就笑着道:“好东西,玉质佳,雕工细,是相公从家里带来的?”

  朝宗一面招呼他坐,一面道:“我是从家中逃难出来的,那能带这些累赘,这是黄御史今天早上来看我送的,他在左帅那儿帮忙监军,因为听说家君已经从商邱逃难南下,托他前来问讯一下。”

  “哦!老大人出来了,可曾跟相公连络上。”

  “没有!现在知道老人家出来了,我也就放心了,因为宁南侯左帅是家君的门生,一手把他提拔起来的,而宁南侯目前是拒寇最有力的一位将帅,若是家君落入贼寇手中,用以挟制左帅,左帅势将很为难。”

  “是!是!老大人的清风亮节,一向是天下共仰,所以才得左元帅如此敬重,这位黄御史对相公也是相当推崇,这一对玉镇佩,至少也值百十两银子。”

  朝宗苦笑一声道:“老爹,你瞧着喜欢就拿去。”

  苏昆生吃了一惊,连忙道:“公子,别开玩笑,老汉那有这个命,用这种好东西。”

  “用不用随便你,但你的确可以拿去。”

  “这么贵重的东西,老汉如何用得起。”

  “你认为它贵重,但我却为它损失二两银子,用来打赏黄御史的那个小厮,它能值百来两银子,但是我却不能拿去卖,却冤枉为它花了二两银子,你如果不介意,就把那二两银子的赏钱还给我,我就十分满意了。”

  苏昆生看出侯朝宗不像开玩笑,嗫嚅地道:“相公!莫非您身边不方便。”

  侯朝宗苦笑道:“目前尚可以勉强过得去,但是带出来的那点钱,总有用完的时候,我现在不事生产,而且化费又大,长此以往,真不知如何是好。”

  “这……倒是想不到的事。”

  朝宗叹了口气:“我知道没人会相信,但的确是事实,我每天都有应酬,出入于官宦之家,相识满天下,但都是在花钱,没有一点入息。”

  苏昆生想了一下,倒是深为相信了,因此道:“老汉倒是能明白公子的处境的,公子有什么打算呢?”

  “我原来是打算到南京来,我到家父的故旧那里,先弄份差事干着,那知道一来之后,多说了几句话,弄得名气太大,倒是害了自己了,差一点的工作,别人不便推介我去,适合我的差事,可一时难找。”

  苏昆生也知道高不成,低不就的困难处,着实为他叹息了一阵,坐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告辞欲去,朝宗硬把那对镇纸包了给他带走,苏昆生推辞不得,收了下来道:“侯相公,蒙你看得起,把心里的话告诉老汉,老汉受宠若惊,斗胆为你出个主意,这对镇纸老汉也用不着,由老汉找个主儿替公子卖了吧!”

  “那怎么成。让人知道我侯朝宗典卖东西,这个场面还混得下去吗?”

  “这自然是由老汉出面,绝对扯不上公子的。”

  侯朝宗道:“老爹若能帮这个忙,我太感激了,只是这对镇纸是说好了送老爹的。”

  “别客气,老汉也说了,这么贵重的东西,老汉用不起,老汉这就去找几个熟识的朋友问问,脱手了立刻就把钱给公子送来,老汉今天来是应两位姑娘之请。”

  侯朝宗早知来意,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是妥娘跟香君,我应该早就去看她们的,可是我的境遇老爹也知道,一则是潦倒落难,无颜相见,二则是我也负担不了那些花销。”

  苏昆生道:“她们可不这么想,她们只知道侯公子重返金陵,而且一言一行,着实令人钦佩,只是怪你忘了旧交,不去看她们。”

  “天地良心,我若是得意了不去看她们,还有可非议之处,我现在是个落难的人。”

  “别人可不知道公子是落难的人,怎么看也看不出公子有潦倒之状,再说公子也明白,她们两人都不是那种势利眼的人。”

  “我知道,但她们两个人都不是身体自主的人,我去看她们,没钱就不行。”

  苏昆生一叹道:“老汉明白了,老汉这就回去告诉她们,相信她们会谅解的。”

  他这下子是真正走了,侯朝宗却仍在发呆,心中不无惆怅,他何尝不怀念那两个美丽的影子,但是已不敢存有奢望了。

  他回来后,听说这两个人越发地红了,香君仍是清倌人,却出落得更为标致了,多少富贾,脱手千金,要为她梳栊点大蜡烛,她都摇头不答应。

  朝宗知道她是在等自己,但是他却更为惭愧,因为经此一来,她的身价更高了,别说是替她赎身了,即使是梳拢一次,自己也是无力负担的。

  但是若见了面,香君一定会提出这个要求,她已经把初贞献给自己,这出头梳拢的人,也非自己莫属,可是拿什么去替她梳拢呢?自己那几个钱,给她买头面首饰都不够,更别说是其他的花费了。

  一钱逼死英雄汉,金尽壮士无颜色,侯朝宗从来也没有为钱烦恼过,这次重返金陵,却一直是在为钱发愁,尤其是怕见到旧院的人。

  苏昆生走了之后,他更为发愁了,郑妥娘那儿还好说,对香君,他实在难以启齿,四年了,香君还是清倌人,待善价而沽……不!应该是等待他去“梳拢”。

  这不但是感情上的负欠,也是道义上的,要怎么应付呢?朝宗实在拿不出一个主意。

  正在发愁间,忽而一阵环佩叮咚,一阵香风扑鼻,告诉他屋子里来了人,而且是个女人。

  朝宗不禁一震,从迷惘中惊觉过来,看清了来者是谁了,心头一阵狂跳,脸上却禁不住发烧。

  明眸皓齿,美人绝寰,纤细婀娜,不是那小香扇坠儿,却又是谁来。

  她还是那么剔透玲珑,只是比四年前更多了一份成熟的风韵,也更美了。

  朝宗很快地驱去了乍见的尴尬,伸出了双手,香君也很激动地飞奔过来,扑进了他的怀里,两个人热烈的拥抱在一起,然后又很快的拥吻在一起。

  什么话都没有说,他们似乎已期待这次重逢已久,这动作在他们心中也默默地演习了不知多少次,所以在见面后,不约而同地表现得那么自然。

  很久很久后,两个人才恋恋不舍地分开,但眼睛仍然是凝望着,久久没有开口。

  终于,朝宗打破了岑寂:“香君,你好吗?”

  香君点点头,看到朝宗一片为难,不知如何接下去,倒是先笑了起来道:“我在外面碰到了苏师父。”

  “哦!那么他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嗯!是的!一切都说了。”

  “那你总可以了解,我为什么不去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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