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司马紫烟 > 江湖夜雨十年灯 >


  许狂夫口中微应一声,只见那人一面高歌,一面漫步而来,身上一袭及膝蓝衫,虽然补缀甚多,而且已经发白,但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脚下白袜乌履,亦自陈旧不堪,道髻乌簪,面目清癯瘦削,却带着七分懒散之态,双目似张未张,似合未合,懒洋洋地望了石上胡、许二人一眼,又自一面高歌,一面向山下走去,歌道:“劝君饮酒莫须迟,劝君借取少年时,但能一醉于愁去,楚汉兴亡两不知……”

  人行渐远,歌声渐渺,等他走到山石以下,许狂夫方看到此人背后,竟还斜系着一个漆做朱红的贮酒葫芦,不禁失笑道:“看来此人不但是个酒中同道,而且嗜酒之深,还似在我之上,胡四哥若说他也是个武林高手,小弟看来,却有些不似!”

  胡子玉直到此刻,方自转过头来,目送这高唱劝酒之歌的落拓道人的蓝衫背影,渐远渐消,微“哼”一声,沉声道:“贤弟你难道还未看出此人虽然佯狂避世,游戏风尘,但高歌时中气极足,行路时双肩不动,脚下却如行云流水,实在是个隐迹风尘的异人,只是我十载闹居,对江湖侠踪,已然生疏的很,是以不识比人究竟是何人物罢了。”

  这一番话,直说得“神钩铁掌”许狂夫面上的笑容,又自尽敛,默默无言地垂下头去。胡子玉见状倒也不愿使这位多年故友太过难堪,展颜笑道:“只是此人与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我们也犯不着深查他的底细,贤弟,你我还是快些赶到‘飞鹰山庄’,去喝袭老二的美酒去吧!”

  许狂夫抬头一笑,两人齐地跃下山石,此刻空山寂寂,田野无人,虽因白日之下,不便施展轻功,但两人脚步之间,行走仍甚迅快。

  约莫顿饭不到光景,许狂夫当前带路,转过数处山弯,山行便已极深,坡石崎岖,人迹渐渐难至。

  胡子玉朗声笑道:“我已十余年未到此间,若非贤弟带路,我只怕连‘飞鹰山庄’的大门都找不到哩。”

  许狂夫回首笑道:“袭二哥这‘飞鹰山庄’,本是‘七灵帮’总舵旧址,‘鄂中七煞’昔年横行湘鄂,满手血腥,建舵之地,自然选得极为隐秘难寻,不知到头仍被袭二哥找到,‘六灵帮’终于风消云散,可见天网虽疏,是疏而不漏哩!”

  胡子玉面色一沉,独目之中,突地闪过一丝无法描绘的光芒,垂首微唱一声,似乎因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八字,引起了他心中的不少感慨,见许狂夫又自朗声含笑说道:“地头已到,胡四哥可还记得人口之处么?”

  胡子玉抬目望去,只见前面峰崖突起,峰脚一带,俱是壁上如削,放眼望去,只见平可罗床,削可结屋,古树惨篁,远近青葱,似乎一无通路,只有离地三、四丈处,微微内凹,但亦被壁上山藤杂树之属所掩,乍看并不明显。

  目光转处,微微一笑,道:“我虽只十五年前,七夕乞巧佳节,正值袭二弟爱女周岁,大宴群豪之时,来过一次,但你者哥哥人虽已老,脑筋却还未失灵,上面山壁的那微凹之处,不就是‘飞鹰山庄’的入口之地么?”

  笑语声中,身形突起,有如灰鹤冲天,一跃竟过三丈,暗调一口真气,右腿微曲,双臂一飞,“一鹤冲天”化为“鱼鹰入水”,凌空一翻,便轻轻地落在那壁间凹处之上!

  许狂夫见他虽已残废,但身形之轻灵巧快,不但丝毫未消,比之十余年闯荡江湖之际,仿佛龙有过之,不禁脱口赞道:“胡四哥好俊的身法!”

  就只这短短八字之间,他身形亦已离地而起,双掌接连虚空下按几下,便已上升三丈开外,飘然落到胡子玉身侧。

  胡子玉哈哈笑道:“贤弟这一手但凭一口真气,没有丝毫取巧,正宗已极的‘旱地拔葱’,不比愚兄那些花招,还要强过多多么?”

  许狂夫微微一笑,顺口谦谢,只见立足之处,果是峰腹间的一片平坦危崖,大只亩许,但前面峰腹中空,却有一个高约丈许的长洞,近日一段,虽然宽约三丈,但里面深暗黝黑,仿佛不知有着多少蛇蝎毒虫潜伏洞中,随时都会伤人。

  胡子玉含笑道:“若非我已来过一次,还真不敢相信,这里便是‘飞鹰山庄’的入口,贤弟路比我熟,还是当先带路吧!”

  一面伸手人怀,取出两个比平常江湖通用略大、形状也略有差异的火折,随手交与许狂夫一个。

  许狂夫微微笑道:“想不到胡四哥昔年称雄江湖时,巧手所制的‘七巧火折’,今日囊中还有……

  一面说话,一面已自己打开火折,向洞中走去,说到这里,话声突断,“咦”了一声,胡子玉双眉微皱,箭步掠去,沉声道:“有何异物?”许狂夫拾手一指,胡子五随之望去,只见洞内侧石顶之上,竟一排悬着四个巨型扎彩红灯,只是此刻不但灯光早熄,而且灯纸已残破不堪,胡子玉双眉微皱,纵身跃上,取下一看,却见灯笼红纸,色彩仍极鲜艳,似乎新悬末久!

  查看半晌,眉峰皱得更紧,沉声道:“从此灯看来,新悬绝不超过两日,但灯纸灯架并已如此残落,显见是被人掌风暗器所毁,我看‘飞鹰山庄’,此刻必已有异变,你我此去前行,定要加倍留意才是。”

  随手抛去灯笼,当头前行,三两起落,便已掠出五、六丈,火光映影中,只见前路尚深,时有钟乳下垂,又有四个和洞口一模一样的扎彩红灯,一排高悬亦是灯纸鲜艳,灯形已毁。

  许狂夫本已将方才提在手中的奇形包袱,斜悬背后,此刻脚步微顿,沉声道:“此刻看来,果似已有变故,我且将兵刃拿出,以防万一。”

  伸手一触胸前搭扣,随手一扯,反手接过包袱,取出包中双钩,一手并持,一手持火,抢光掠去,火折本是“铁扇赛诺葛”特运巧思所制,不但不畏山风。而且火光特强,只见入洞愈深,前面钟乳越多。四下林列,璎络下垂,五光十色,光怪陆离,景物之奇丽,端的不可方物。

  但两人此刻心中有事,哪有心情观赏景物,只见每行四、五文处,便有四个扎彩红灯,全都被毁,许狂夫忍不住低声问道:“我来此间数次,都未见过此种红灯,此次——”

  语声未了,胡子玉便已接道:“今日何月何日,你难道忘记了么?”

  许狂夫微一沉吟,恍然道:“是了,七夕乞巧,是裘二哥爱女生辰,今日方自初九,这些彩灯,想必就是裘二哥为其爱女祝生时庆贺所恳的了。”

  胡子玉微哼一声,目光动处,神色突地大变,沉声叱道:“风紧!捻短!”

  他大惊之下,竟将少年时“上线开扒”所用的江湖暗语,都脱口说出,许狂夫心头亦不禁为之一凛,刷地后掠七尺,抬目望去,只见地洞两旁,前行约莫五女之处,竟一边站着一排黑衣汉子,火光虽强,但亦不能及远,这些黑衣汉子低垂双手,肃立阴影之中不言不动,默无声息,生像是两排猛兽,优于暗中,待人而噬。

  一阵风由后吹来,许狂夫但觉一阵寒意,自背脊升起,凝神卓立,厉声喝道:“前面朋友是谁?但望代为通报,‘铁扇赛诸葛’胡子玉、‘神钩铁掌’许狂夫,不远千里而来,拜候‘飞鹰山庄’袭大庄主!”

  喝声过后,前面那两行黑衣大汉,竟仍不言不动,垂手肃立,但听四下呼喊“袭大庄主……袭大庆主……”之声,此响彼落,回应不绝,只是许狂夫自己呼喝的回声而已。

  许狂夫惊疑交集,左手火折,右掌神钩,俱都握得死紧,只要这些黑衣大汉稍有妄动,他便要先施杀手,制敌死命,一面又自厉喝道:“朋友是谁?再不答话,莫怪许某要得罪了!”

  哪知胡子玉突地又阴恻侧一声冷笑,冷冷接口道:“你要他们答话,只怕也休想了!”

  许狂夫微微一愕,诧声道:“怎地?!”

  胡子玉鼻孔中重重“哼”了一声,身形突起,一掠三丈,微一起落,便已到了那班黑衣汉子身前,许狂夫随后跟去,目光一扫,他纵然久历江湖,凶杀之事,见得极多,到此刻也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原来这两排黑衣大汉,虽俱垂手肃立,却已死去多时,只见一柄看来似枪非枪、似朝非朝的精钢短刃,贯喉而人,竟牢牢钉在身后石壁之上,喉间紫血凝固,面上双睛突出,肌肉扭曲,被四下钟乳垂缨反射的火光一映,更是面目狰狞,凄厉绝伦!

  最怪的是这两排一共十六个黑衣劲装大汉,死状竟都完全一模一样,像是在刹那之间,便都被人一齐制死,连挣扎还手的余地都没有,胡、许二人虽都俱为江湖老手,但几曾见过此等惨厉绝伦的奇事!

  两人面面相觑,呆立半晌,胡子玉双眉微剔,一言不发地掠到右侧当头的一个黑衣汉子身前,伸手握住尚留喉外的五寸刃柄,暗调真气,力贯右臂,闷“哼”一声,那精钢短刃,便自应手而起,许狂夫跨前一步,右手钢钩一横,缓佐这大汉笔直倒下的尸身,将之轻轻放于地面,只听一向镇静的“铁肩赛诸葛”突地一声,脱口呼道:“‘穿杨神朝’,这难道是‘八臂二郎’杨铁戈所施的毒手!”

  许狂夫心头一凛,转目望去,只见胡子玉掌中,此刻正横持一柄长约尺五、通体纯钢、精光雪亮的奇形短哉!正是以掌中一对“摈铁朝”,囊中十只“穿扬神戟”成名于川陕之间的武林大豪“八臂二郎”杨铁戈之物,惊疑之下,随手又将掌中铁钩,插于背后,亦自拔起贯穿大汉咽喉的一柄“穿杨神朝”,俯首凝视半晌,方自恨声道:“果然是他!想不到他与袭二哥数十载相交,竟会在‘飞鹰山庄’之前,施下这般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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