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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褚玉钏耽心地倾听了好久,没有警钟之声,这才放心。出去吩附婢子取食物来。

  不久,她已搬了一些食物到内房中,她坐在圆桌旁边,瞧朱宗潜进食,自家也说不出这刻的心情是怎么回事。

  朱宗潜食完之后,在灯光之下望住褚玉钏,心想:她真沉得住气,竟不把井温之事告诉我。

  当下道:“你可是认为井温是个好人么?”

  褚玉钏怔一下,才道:“至少他对我没有恶意。”

  朱宗潜道:“假如将来你的丈夫,晓得你曾经和一个爱慕你的男人同游竟日,他会怎样想法?”

  褚玉钏立刻道:“他若是知道你曾经藏在我的房间,又在我的床上睡了好几天,才不知会怎样想呢!”

  朱宗潜被她针锋相对的话顶得无法再说,心中泛起苦涩的味道。

  暗自忖道:“我和她只不过是朋友而已,可没有资格管束她的行动,她爱跟谁出游,都与我不相干。”

  这么一想,便不再说,一迳出去巡逻。这一夜平安渡过,全无事故发生。

  清晨之时,褚玉钏穿整齐。她虽然翻找出最普通的衣服穿上,可是质料剪裁都极好,是以仍旧掩饰不住身份的高贵。

  她在外面加了一件黑色缎面毛里的大氅,走到院中等候了好一会,不见朱宗潜回来休息,顿然大悟,想道:“他一定是离开了,只不知他晚上还来不来?”

  这件事顿时使她心情感到十分沉重,几乎打消了陪井温出游之意。

  但她又知道井温身怀武功,这等深院大宅,可阻拦他不住。

  万一他等急了越屋进来查问,被下人发现了他的踪迹,岂不是更糟?

  何她早就向堂上托词上庙进香还愿,亦不便留在家中。

  因此,她还是出去了,侧门外数丈远处,停一辆轻便马车。她一出来,御者就向她躬身行礼。

  她走到马车旁边,只听井温低沉的声音说道:“现下尚有家人在瞧,在下不便露面迎接。”

  褚玉钏登上马车,但见井温满面欢愉地端坐车内。他等她坐好,这才伸手敲一敲车身,御者挥鞭驱马,迅快向前驶去。

  他们这一日游赏的重心是在龙门,因此马车经周公庙,西坛外有座牌坊,写“九朝都会”四个大字。

  井、褚二人在车内都瞧见了,井温故意沉吟道:“九朝都会,倒底是那九个朝代呢?”

  褚玉钏一听而知井温有意试探自已,瞧瞧是才貌兼具呢,抑是仅仅有貌而无才?

  当下微笑道:“我是洛阳人氏,倒是听说过在洛阳建都的九朝,最古的自然是周平王东迁洛阳,便是史上的东周了,其后有东汉、魏、晋、元魏、隋、唐,以及五代时的梁、唐等。”

  井温大为佩服,道:“承教承教,姑娘如此博学多闻,真是可以比拟古之才女了。愚下到洛阳之后,问过不少读书人,居然很少弄得清楚。”

  他们闲谈,渡过洛水,不久,已抵达关林。此处是关帝冢,冢前有一座庙宇,到此上香膜拜的人极多,香火极盛。

  两人下车游赏,褚玉钏说道:“史上称曹操葬关帝首级於城南五里,其时汉城甚大,连洛河也圈在城里,现在变成离城十五里了。这座庙宇乃是本朝修建,至今大概只有百数十年,但业已声名远播,香火鼎盛,许多人子夜抵达,膜拜念经,直到翌日不支才歇息的。”

  说时,两人已跨入庙门口,经过一重仪门,便是正殿。殿外廊下竖一把大刀,擦拭得十分光亮耀目。

  井温至此,不由得肃然起敬,道:“这便是关侯的青龙偃月刀了,想此刀当年,在千军万马之中,杀死过多少上将军,使敌人无不嘻寒气夺。”

  褚玉钏道:“不错,他真了不起,一生忠勇威烈,博得万古留芳。”

  正殿内供奉关帝塑像,长髯凤目,王者衣冠,令人缅怀他当年凛凛义勇,左右塑得有关平、周仓、王甫和廖化四人。

  他们仰瞻了一下,便从右方进入后殿,这儿供的是戎装塑像。

  褚玉钏道:“我们从这边走,转到后面便是着名的关帝冢了。”

  井温只唔了一声,褚玉钏暗感奇怪,心想:莫非他已经没有游览古迹名胜的兴趣了?

  抬头一望,但见他恰恰转回头,似是会经向后面张望过。

  她微微一笑,道:“你大概已游过这儿,我们不如换一处地方吧!”

  井温讶道:“我们昨儿不是商量好的么?不过假如你觉得乏味,变换一下也没有妨碍。”

  褚玉钏道:“那倒不是这个意思,我们进去吧!”

  当下转到后面,穿过一道高墙当中的门户,眼前便是苍郁高古的柏树,正中有一座青石陵门,上面题“锺灵处”三个大字。

  陵门前面,有一座石碑,碑上大书“忠义神武灵佑仁勇威显关圣大帝陵”十五字。

  自然在陵前还有许多石坊,都题刻得有许多联额。

  井温已恢复正常,兴致勃勃地和褚玉钏谈说,议论那些对联和横额,颇有见地。

  从他的谠论中,褚玉钏真难相信他乃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凶手集团的领导人物之一。

  只因他没有一句诋毁忠义之言,甚至有些理论,极是精辟。

  她至此方知“人心险”的话一点不错,即使是凶恶如井温,亦能辨知善恶,甚至他本人亦崇拜忠义凛烈之士。可是他自身的行为,不必依循这一途径。

  因此,他口中说什么话都没有价值,若然他的行为与他所说的不相应,那只有令人觉得更加可鄙。

  她默默地想这些人生中的矛盾,并且由於她毫无力量去改蛮,所以更感到自己的渺小井温扶她上车之时,问道:“你在想些什么?”

  褚玉钏嗯一声,直到都在车内坐好,马车驶行之时,她才坦直地道:“我在想一个人善恶的问题。”

  井温毫不介意地笑一下,道:“这个人多半是我了,我一向是十分冷酷的凶手,而且一向都不曾感觉到有什么不妥。他仍然持这种态度,褚玉钏不免大为失望,黯然轻叹一声。

  井温那对烈的目光,凝定在他自已摊开的双手上,又缓缓道:“但最近我突然有了改变,初时我常常想起许多问题,使得心中很不安。

  其后我得想出一些理由来支持我的暴行,再后来我时时要想各种法子打发这些想头,如饮酒赌博等方法。”

  他长长的透一口气,声调中轻松得多,道:“我从来没有机会把这些心事告诉别人,因为在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没有一个人是可以信任的。你决计想像不到我们的生活,全是欺骗、敷衍、仇杀、怀疑。”

  褚玉钏温柔地望他,芳心中甚感宽慰,因为这个恶名极盛的男人,倒底也苦闷得向别人倾诉心事了。

  假如他不是觉得以前的行为很不对,同时又认为自己的学识才情足以了解他,他决不会向自己倾诉。

  她轻轻道:“既是如此,你不妨脱离从前的生活,重新开始,以你的才识武功,何处不可立业?”

  丹青客井温摇摇头,道:“像我这种人,陷溺已深,想回过头来重新做起,谈何容易?”

  他们离开陵墓,穿过庙宇,走向树荫下停的马车。井温目光矍铄地向四下投射,好像想搜索什么。

  但直到马车驶行,仍然没有什么事情。

  褚玉钏一直陷入沉思之中,倒没有注意到他的异状。

  马车在大路上不快不慢地驶行,井温偶尔向车外打量。不是浏览田野的风光,而是用他机警锐利的目光,查看大路上的情况。

  褚玉钏突然问道:“你可是没法子脱离黑龙寨么?”

  井温想一下,才道:“那倒不是,目下黑龙寨已分崩离析,谈不到脱离不脱离的问题。不过我个人是早在龙头大哥被对头们查出以前,就有离开之意。”

  他望了对方一眼,赶快移开目光,因为对方美丽温柔的神情使他有点受不了。

  他暗自忖道:“当她矜持如仙子之时,我倒觉得很自在,很喜欢瞧她。可是她一旦露出柔情似水的神情,反而使我忐忑不安,好像比她矮了一头,大有自惭形秽之感,这真是奇怪之事。”

  褚玉钏还在等他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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