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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他不但没有掏出一文钱贴补,每夜回家总是半夜三更,王大嫂方氏必会悄然起身,煮一碗面,一点卤牛肉,几个卤蛋,还有一壶酒。

  冷见愁摸摸口袋,空无一物,连一文所钱都没有,如果是投宿客栈,老早被人轰出来露宿街头了。

  徐小茜的“苦难”,冷见愁既不能解决,冷见愁甚至连自己的食宿也解决不了。

  冷见愁回到狭窄的房间,听见大嫂在屋后洗衣服的声音。过一阵一个小家伙——只有六岁的男孩子入房发现冷见愁,立刻拖住他的腿,又叫又闹。

  大嫂方氏温厚端正的脸庞出现房门口,叫住小家伙,道:“叔叔刚回来,让叔叔歇一会。”

  小家伙不止,叫道:“哥哥不给我玩,我要叔叔骂他。”

  冷见愁抱起小家伙,道:“是不是叔叔雕的那枝木刀?叔叔给我再雕一把,别跟哥哥吵嘴。”

  小家伙很快安静下来,跑出去玩,大嫂方氏定睛注视冷见愁一会,才道:“我煮点东西给你吃,吃完躺一回,晚上大伙喝点酒,心里有什么事,到时再说。”

  她怎知我没吃饭?她怎知我有心事?又怎知我想静静睡一下?即使是亲生的娘,恐怕也比不上她温柔体贴!

  不久,冷见愁吃得饱饱独自躺在床上,含着感动的泪水进入梦乡。

  又过了不知多久,暮色已笼罩大地,许多屋子透出灯光,炊烟和炒菜的香气到处弥漫,冷见愁听到王老大回来的声音,更听到大嫂悄语:“阿成,叔叔下午回来正在睡觉,我瞧他心事很多,晚上把李强陈大头他们叫来,陪他喝几杯解解闷,好不好?”

  王成道:“这最好,我马上叫他们过来,哎,糟了,工钱还未拿到,我一个铜板都没有,怎生打酒?”

  大嫂道:“声音小一点,叔叔在隔壁,酒菜我想办法。”

  王成深深叹息一声道:“你有什么办法?我只恨自己没出息,累得你……唉……”

  大嫂道:“看你讲到哪儿去啦?我这支金钗有三钱重,你们再加十个人,也吃喝不完。”

  贫穷的夫妻未必没有首饰,但必定是极有纪念性。绝非等闲饰物,王大嫂这支金钗乃是她娘家唯一的嫁妆。无数艰苦日子都捱过去,不曾当此钗,她何以肯为冷见愁这样做呢?

  王成只叹一口气,没有做声,而到了晚上,四个大汉在灯下举杯畅饮之时,王成竟没有丝毫忧虑惋惜,他就是这样义气热情的人。

  陈大头酒量较浅,尤其是天津玫瑰露这种烈酒更受不住,脸红脖粗,说话多得很。

  每个人都很可爱,包括时时抱住冷见愁大腿的小家伙。但冷见愁能替他们做什么?冷见愁是不肯呢?抑是不能?

  冷见愁摸着粗糙的杯底,凝眸寻思。莫非好人应当多吃苦,忍受种种折磨,而奸狡阴毒自私自利的人,都在亭台楼阁坐拥佳人醇酒,醉枕美人膝,醒握天下权,难道注定必是狡黠毒辣无情之人才拥有?

  十斤“玫瑰露”只喝了六斤,陈大头和李强都趴倒,冷见愁虽然喝得很多,两斤以上,但眼睛仍澄澈如常,坐得毕直。

  王大嫂从外面回来,面有优色,冷见愁甚至听到她在后面厨房里叹息的声音,任何人的事何以不管,但这位大嫂的事,天坍下来也得管一管。冷见愁走入厨房,道:“大嫂,外面发生什么事?”王大嫂道:“喝酒吧,邻家的老于病势加剧,只怕不成了!”冷见愁道:“老于?是不是在镖局跑腿那个?”王大嫂点点头道:“就是他。”冷见愁道:“他已经病了很久,这两天不对劲么?”王大嫂道:“正是。冷见愁道:“有没有找好的大夫?”王大嫂道:“光是找大夫,一点儿家当都花光用净了。”冷见愁道:“我记得老于是很壮健的汉子,生了什么病?这么厉害?”

  他沉吟一下,又道:“大嫂,带我去瞧瞧,我学过医,但别告诉别人。”

  王大嫂一点不惊讶,点头道:“我带你去,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冷见愁反而讶疑道:“你知道?”

  王大嫂道:“当然,你一定懂得很多,你连雕一把木刀都比别人好。”

  冷见愁不但会雕削木刀,医起人来更是药到病除,除了隔壁的老于,还有两个妇人一个小孩,都是病情严重,但只是一帖药,就几乎痊好,虽然冷见愁不想让人家知道,但纸包不住火,一下子,左近百来户贫苦人家都知道了。

  因此连日来冷见愁忙得不可开交,天天有许多人排队请他诊治,冷见愁口袋里一文不名,却坚持不肯收受诊金。所以虽然医好上百病人,仍然一文不名,不过痊愈的病人总会尽心意送礼物来,有蔬菜、水果、米、面、包子、点心、鸡、鸭、猪肉、鸡蛋、布帛等等。王大嫂全家每天食用不完,还可以送人。为善最乐,王大嫂比捡到金子还高兴,日子过得快乐之极。

  但冷见愁却越来越感到金钱的压力强大得令人难以忍受。因为很多病人除了病之外,大都兼有血营养不良症状,谁也知道对治贫血及营养不良,只有进补,必须药物食物齐头并进。偏偏病人们大都十分贫穷,抓药治病已很勉强,何来进补?

  如果像严星雨雷傲侯的富有,根本不成问题,虽然不能大量赠以人参,仍可用党参代替,营养方面,不妨开一家肉店,贫苦病人可以半价优待。

  冷见愁心中很难过,很多小孩一望而知是缺乏营养,以致没抵抗力而百病寄生,而且生长发育都受到妨碍。很想帮忙,但钱呢?

  不是没有钱,冷见愁要钱的话多的是,问题是他不肯要不想要亦不能要,此所以他满身本领,口袋里一文钱都没有。

  太阳如火伞,既酷热而又光亮得叫人睁不开眼睛。夫子庙平时那么热闹的所在,也被热浪赶走所有游人,只有墙脚阴凉处有些汉子尚开胸膛打吨。

  冷见愁并没有特别注意衣着,但外表上越来越斯文,所以当他在夫子庙游逛,谁都以为是读书君子,谁也不会对他加以在意。

  但仍然有些人紧盯着不放过他——乞丐,凡是游人繁多的地方,乞丐一定不冷见愁因此有点窘,因为所有的乞丐,不管看来多么可怜,都得不到冷见愁同情施舍,只有冷见愁自家晓得原因,决不得吝啬得一毛不拔,更非缺乏同情心,而是口袋里空空也。

  冷见愁逛到河边——秦淮河——那是六朝金粉繁荣地象征,河畔的楼台,河中的画舫,金碧辉煌,装载着无数美人,弦着歌舞,醉寻绮梦……

  “连碧舫”停泊在临河楼阁下,冷见愁心头泛起亲切感,这艘画舫曾经载过雪婷,那个又野又美的女孩子,当日在舫上周旋于王孙巨买间,却不知现在怎样了?乖乖住在雷府?抑是野到江湖去了?

  不远一艘画舫更巨大华丽,叫做“长乐舫”,十几个人有男有女,正在洗抹,画脏停泊在临河娄阁,比别家高敞新净得多,好几扇窗户内,都有妖娆女子伸出半身,娇声笑语。

  冷见愁在树荫下,瞧看一阵,忽然替那些女子感到难过因为几声笑几句话,已可以听出她们对人生的“麻木粗俗”,而人总是摆脱不了命运支配,无由自拔,命运,当真如此可怕可恨么?命运是谁创造的?为什么要创造命运?有史以来可曾有“人”能摆脱命运支配?

  一个蓝布衫大汉,拍拍冷见愁肩膀,眼中露出凶悍光芒,但态度却也和气,道:“瞧什么?”

  冷见愁道:“吓我一跳,你是谁?”

  蓝衫大汉道:“我是林大方。”

  冷见愁道:“我姓辛,林大方兄请了,你见到那艘长乐舫没有?比右方的连碧舫大得多了,小弟正在想,如果认得舫上的人,能够到舫上瞧瞧,便不枉这趟金陵之行。”

  林大方不禁失笑道:“你一定是个书中子,秦淮河的画舫人人去得,何须认识,你口袋里有银子没有?”

  冷见愁心中叹口气,如果口袋里有银子,谁不会上画肪吃喝玩乐一番!当下应道:“要多少银子?”

  林大方道:“千儿八百两不算多,百儿八十两不嫌少,哈哈瞧你这样子谅也花不起银子,趁早回去多读读书,考到功名自然有人请客,舫上几十个美女随你挑,美酒多得可以把你淹死。”

  冷见愁只好装出纯洁青年状,瞠目拱手道:“小可承教了,但这样听来画舫不是好去处,林兄常常去玩么?

  林大方道:“常去是常去,却又不是玩。”

  冷见愁道:“那是干什么?”

  林大方道:“保护他们。”

  冷见愁道:“会有人闹事寻仇?”

  林大方道:“当然有,抢地盘,嫉妒,争夺姐儿,客人为女人或醉酒闹事,有些客人盘缠花光,跑来撒野……”他忽然停歇一下,才又道:“奇怪,这儿从没有客人花光银子跑来撒野之事发生,我们老板不许姑娘们榨干客人口袋。”

  冷见愁忽然翻脸,怒声道:“混帐,既然那是人人去得的所在,我瞧瞧都不行?你为什么问。”

  林大方一愣,道:“我……你可以瞧,尽管瞧……”

  冷见愁咄咄逼人道:“你为什么问?”

  林大方想都不想,道:“因为最近有风声,说是京杨帮联合来对付我们老板……”他忽然清醒,面孔一板,喝道:“少罗嗦,你逛你的,江湖上事情少管,听见没有?”

  冷见愁道:“好,好,别叫嚷,我不管就是。”

  他转身行开,耳中还听到林大方忿然的声音,不过他的话倒是很可爱,因为他生气的是像冷见愁未得到功名没有家财的读书人,不该到秦淮河边游逛,应该好好读书求上进才是。

  冷见愁突然转身回去,面上挂着微笑,道:“林大方,我看见很奇怪的东西。”

  林大言刚刚哼一声,尚未发作。冷见愁又道:“是好几个人,两边靴帮子都插着短刀,左手袖筒藏有袖箭,有一个直盯着我们,现下他躲在那边墙角后面。”

  林大方微惊道:“那一定是淮阴忠义堂的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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