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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白衣姑娘本知他出身奇怪,虽然外表斯文俊美,其实绝非世家子弟。刚才之言,不过故意相试。如今他坦白说出本是江湖之后,颇感他对自己的诚实。及至听到他提及武功,乃是由武林中黑道各派高手所授,不由得大大相信他祖父口舌上有奇能之言。说得不好听一点,便是出色当行的一大骗子。但居然能将武林故习上不传外人的秘技,也能以言语骗得他们倾囊而接。不由得扑哧一笑,道:“我想拿一点儿银子,到武昌府去找一个人。”

  “姑娘想找什么人?啊,对不起,我不该这样问你,但你还回来么?”

  她微微一笑,露出洁白齐整如编贝也似的牙齿,轻轻摇头。无情公子张咸为之一震,颓然叹一口气,喃喃自语道:“我知道总有这么一天,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但我痛恨这个道理。”

  她的美眸中流露出奇异的神色,缓缓道:“筵席虽无不散,但人生也甚短促。仅仅要求像人生那么短时间的不散筵席,却不是不可能。”

  他大喜道:“姑娘以为世上果然可以有这样美妙的事么?”

  她颔首道:“当然,但可惜只是别的人有福气如是,却不包括我在内。”

  无情公子张咸登时又颓然时一口大气,不言不语。她伸出玉手入箱子,取出一条镶着上好碧玉的项练,扣在颈子上。衣裳是白的,她的人更白。佩上几点碧绿,美不可言。饶他无情公子张咸失望灰心无比,这时也禁不住凝眸直视,如痴如醉。

  地哑星君蒋青山取纸取笔,迅速挥毫,片刻工夫,已在画纸上绘了一幅图画。

  画中地点是在一间闺房之内,房中布置得清雅而温暖。挠台前一位美人,含情端坐,粉颈上挂着一串碧玉项练。在她身后站着一位公子,负手凝望着她。画中之人,画的自是白衣姑娘和无情公子张咸。两人面目都画得维妙维肖,直是呼之欲出。

  白衣姑娘取来一看,先是甚喜,其后一缕愁容泛上玉面,默然一叹。突然抬头向地哑星君蒋青山道:“你画得太好了,可以再为我画一幅单人的么?”

  地哑星君落青山如奉圣旨,立刻取纸另画。白衣姑娘端坐不动,目光投向窗外田野间,面上一股淡淡愁容,别具一种忧郁之美。

  蒋青山不消一刻,已画好了,突然将画笔扔掉。那支画笔恰好倒过来,管先着地,啪地微响,已有一半深陷在地中。

  白衣姑娘微讶地看着那支画笔,只因这等掷笔手法,足见内力深厚无比。尤其难得的是他随手一掷,便自如此。她俯身伸出两指,精住笔杆,毫不费力地拾起来,还给蒋青山道:“你无此笔,如何能作画?”

  无情公子张咸惊道:“啊,姑娘身负绝艺,如今方知如此高明。”

  她翩然一笑,取画而现,只见画上是一幅半身像,她的轮廓分明,容光照人,逼真之极。地哑星君蒋青山自个儿团团直转,显得十分焦躁。转了一会儿,便咿哑直叫,连比手势。无情公子张咸自幼便和他在一起,自然识得他的手语,惊道:“他说把这幅画撕掉呢!”

  “为什么?”白衣姑娘愕然道:“不是画得极好吗?仇十洲也不过如是。”

  地哑星君蒋青山连比手语,还兼用表情。这一回连深谙他手语的无情公子张咸,也看了半天,才恍然道:“他说这幅画着起来不坏,但其实不能描出姑娘芳容于万一。他说他一定要画一幅最好的,要能够把你刚才面上那种幽怨的美态画出来。”

  白衣姑娘啊了一声,慢慢垂下头颅。无情公子张咸早知她必有极大心事,这才会跳崖自杀。刚才的愁容,不消说也是因这心事而起,突然一阵心酸,转身走到窗边,凭窗遥望田野景色。

  白衣姑娘虽是垂首暗嗟,但张咸的动静,她仍然知道。当下盈盈起立,走到他身后,玉手扳住他的肩膀,把他扳转来,道:“你在想什么呢?我想请你在这幅画上题几个字,行么?等我从武昌回来,再瞧瞧你写的是什么?”

  无情公子张咸听她说要回来,登时为之大喜,俊目中射出光辉,道:“你果真会回来么?”她微笑点头,无情公子张咸叫道:“那么我现在就题。”随即取过那幅画,挥笔而题。

  白衣姑娘待他题毕,过去一看,只见他写的字竟是宋徽宗的瘦金体,笔力奇重。题的是一阕短词,词牌是《南乡子》。她曼声诵道:“妙手写徽真,水翦双眸点绛唇。疑是昔年窥宋玉,东邻,只露墙头一半身。往事已酸辛,谁记当年翠黛颦。尽道有些堪恨处,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词后并无署名。

  白衣姑娘反复吟了两遍,她知道这首《南乡子》,乃是北宋鼎鼎有名的秦观所作。记得昔年自己读词,读到这一首词时,便会为之心驰神越。极为倾服这位宋代的词家,确是天才横溢,竟能以恰到好处的笔墨,一波三折地将画中人描写出来。

  此词含意也浅显易解,头一二句是说画者妙手将水剪双眸和红唇都画出来,使人看了之后,疑惑是古昔在美男子宋玉东邻居住的那位美丽的少女,隔墙窥看宋玉时所露出的半截身躯。下半阂第一二句,意思隐约,实在却没有什么意思。但第三句话说及此画,意思是如果说画中人有些可恨的地方,就是无情。可是纵然是纸上佳丽,不会有情,但却动人心弦。

  现在白衣姑娘瞧着自己的半身肖像,读着这首小词,不由得别有一番滋味。无情公子张咸见她大有欣赏之色,便放下心,却忍不住低吟道:“任是无情也动人!”白衣姑娘听见,却伴作不闻。

  独臂野豺吕声得到一个好差使,便是陪同白衣姑娘并骑到武昌去。

  白衣姑娘上了马背,回眸浅笑,问张咸道:“你方才不是想知道我去会什么人么?现在你试猜猜,是男是女?”

  无情公子张咸陡觉紧张起来,故意答道:“一定也是一位美丽的姑娘。”

  白衣姑娘摇摇头,那姿态十分可爱。她发出俏皮的笑声,道:“不对,不是姑娘,而是个男的……”眼见无情公子张咸发征,她娇笑连声,扬鞭策马,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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