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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刚才独自驻在她身上的青春,转瞬间已忽然远逝。不知芳踪何处。在这么短促的时间内,体验到青春与衰老的味道,事实上很难适应。凡是好的事物,人心总嫌其少及时间短促,青春尤然。同时她又想到费选之所以后退不迭,一定是因为她顿时变得衰老之故。这是她最难以忍受的。

  她挥手尖声嘶叫,费选知她心意。便怅惘地道:“妹妹,你肯为我施展碧血箭功夫,我感激不尽。事到如今,许多是人力无能挽回。我算是与峨嵋及石轩中结下大很,日后定必尽屠这干人,以尉你泉下之灵。”原来他已看到嘴内的断舌。刚才所以后退,事实上不是为了她迅速变为衰老而致,却是为了她嘴中尖叫时那半截舌头的可怖样子。假定换了别人,肢体损残得再厉害些,他也不会在乎。但庞仁君之伤便大大不然。

  石轩中听到费选此言,不由甚怒。突然涌身一跃,高达五丈许,凌空飞驰而去,口中宏声怒喝道:“费选你全无人心,复又口出大言,石轩中在此——”人随声至,恍如飞将军由天而将,声势赫赫惊人。费选骇一跳,辟易数步。石轩中已到了他头顶上空,忽然发出剑啸之声,一道光华,电罩而下。

  费选怪眼一闪,已知吃定大亏。这是一则对方身法、剑术俱凌厉无匹,本就难以招架。二则对方作了先机,趁自己心神稍乱之际,乘隙抵瑕罩将下来。当时只好怪叫一声,双掌齐出,先抵挡一阵再说。

  只听石轩中口中微噫一声,剑光倏然暴缩,化为一倏银蛇般,缘着他右掌转个圈,寒气侵肌。费选机伶伶打个冷战,暗想右碗一定完了。念头尚未转完,石轩中已飘身落在清溪彼岸。他低头一看,右腕安然无恙,不由得大怪。却听石轩中道:“庞帮主你不想我伤他么?”他双目注视着身体微佝的庞仁君,竟不理费选。

  庞仁君点点头。石轩中回首瞧视费选,怒声喝道:“姓费的立刻给我滚,下次若遇上我,方叫你晓得石某之剑锋利与否。”费选心中十分沮丧,一言不发,疾跃而去。

  石轩中眼光瞥扫过庞仁君的眸子,立刻发觉这个一代女魔命在顷刻,轻嗟一声,道:“庞帮主可有需我效力之处?”

  地低下头,身躯摇摇欲仆,石轩中忙伸手扶她。她一手抓住石轩中手腕,五指微颤,但力量奇大。若非石轩中已会易筋换骨,这一抓已禁受不住。于是她完全衷心佩服这个青年剑客一身功夫造诣,的确是武林百载罕见的奇才。只因她刚才这一抓,石头也得被她捏碎。

  她示意他一同蹲低,而后在沙上写道:

  “濒死之际,胸中空空荡荡,无所挂碍。石剑侠骨义胆,剑术凌盖古今。异日必能领袖武林,宇内称尊。我有手抄本一部,藏在紫湖山麓野鸟洞中。此手抄本内乃我先父毕生摧摩天下各派武功,撷精彩华,尽录其内。水灵子之玄阴真经,先父亦曾浏览,故录之至详,你可取以参考。洞中尚有先父及我平生所聚之奇珍十二件,俱稀世之宝。得一已足以富甲天下,并以送你。惟欲入该洞,必须杀生。”

  写到这里,忽然僵木不动。石轩中知她已死,暗自嗟叹一声,把她的尸体抱起来。低头一看,只见她满面皱纹,老耋不堪。大有一朝春尽红颜者之概,令人不忍再睹。

  他将庞仁君葬好,便回乌木禅院,竟然忘记将沙上清晰的字迹扫掉。因为他这个人一向光明磊落,胸襟冲淡。无论什么宝物,都不会令他动心,是以这回事根本不放在心上。

  乌木禅院中传出梵呗之声,一股檀香味道,飘浮在四周,石轩中觉得在壮严虔敬中,似乎还有点儿悲哀的意思,心知定是在收葬惨死的和尚,便不即入。顺脚踱到禅院侧面,那儿已是悬崖的边缘,禅院院墙到此为止。壑下云雾绦绕,叫人莫测其深。山风吹得衣袂飞扬,石轩中站在最边缘处,觉得好像站在云雾之上,御风飞行着。

  忽觉身后有点儿声息,石轩中立刻奇快无伦地转个身,只见血印禅师含笑站在身后。老和尚合十道:“石檀越好灵的感觉,贫衲佩服。”

  石轩中忙抱拳道:“原来是大师驾到,在下因贵院法事未毕,不敢惊动。”

  “沙门大劫,幸得檀越解救,贫衲正不知何以为报。这番石檀越忽然驾临荒山,敢问贫衲有所能效劳之处么?”

  石轩中忙道:“不敢当得大师此言。在下此来,仅仅请问大师一事,便是拙徒史思温,前日在湘潭崔伟师叔家动身来此,未知可曾谒见大师否?”

  血印禅师摇头道:“令徒并未到此。”

  石轩中立刻焦虑起来,暗想史思温一定是半途为玄阴教之人截住。但面上却不露出来,含笑道:“多谢大师赐示,既然拙徒未曾来到,在下尚有要事,必须立刻下山。”

  血印禅师道:“檀越何须匆忙至此,请到敝院待茶,稍谈一会儿……”

  “在下实有要事,唯其如此,更觉山中岁月之可羡。赤阳子老前辈今日何以不见?实在遗憾。”

  “家师自三年前已静居于偏院,不理世事。苦海双妖适才如能侵入,他老人家也不会动手,而任他们凌侮。此所以贫衲早先实在焦虑,那庞仁君下落如何?檀越可曾追上?”

  石轩中能够了解这等佛门高僧的行径,故此并不奇怪。当下将经过情形一说,血印禅师听得直念佛号。石轩中说完之后,便告辞下山。

  这天来到了武昌府,城郊春光弥漫,嫣红姹紫,彩色缤纷,夺人眼目。石轩中丝鞭轻摇,缓辔徐行,一面赏玩这一片春光,一面测览踏青仕女。忽然触起心事,剑目紧锁,不知不觉催马落荒而行。也不知走了多远,游人已杳,一片静寂,但景色似乎更加悦目。

  失落了许久的情怀,忽然又重抬回来,一丝怅惘空虚之感,逐渐在石轩中心头扩大。

  假如现在有一个人,和他并肩观赏这一番春光景致,这种怅惘绝不会涌上心头。可是这个人儿,如今却和另一个美少年厮聚在一起。他几乎可以想像出她含笑和那美少年说着知心话的神态。这个想像使得他浑身不安,心里十分焦躁。因此刚才忽然落荒而走而尚不自觉。

  前面有一片斜坡,绿草如茵,甚是好看。他跳下马,惘然地在一块大石上坐下。出了一会神,春天煦暖的阳光,照得他有点儿燠热。四周浮升起一种青草和泥土混合的气味。他仿佛掉入一个旧的梦境中,一切都那么相似和熟悉。朦胧飘渺的旧梦,却没有令他勾出任何一幅鲜明的图画,只是一种熟悉的,使人惆怅的感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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