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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四


  那和尚正是大华严寺的老方丈广智者和尚。

  青田滚鞍下马,上前行利,广智老和尚也还了一礼。

  他道:“老纳已探出圆通师兄的行踪,他乃是往南海朝拜,大概此去时间很久。”

  小毛可不知圆通即是袁文宗。青田道:“多烦老禅师指点,既是如此,弟子便归西安。”

  广智老和尚微微点头道:“如今寺中尚有恶客留驻,彼以老销不知耳。师兄禅光冲和,遇异昔日,大是可贺。”

  青田和尚向寺门投一瞥道:“既是如此,弟子先告辞了。”

  当下彼此行礼告辞。

  小毛跟着青田远了,才问道:“刚才三相公和那老和尚寥寥数语,便立刻离开,已经知道有什么消息么?”

  青田沉重地点点头。他这一回到西安府,找着了罗淑英,便立刻得将底蕴揭穿,那时候,后果如何,正未可预卜。纵然他如今已深悟世相,不再执着。然而,到底关系甚大,不由得他不耿耿于心。况且他极不愿令罗淑英伤心,然而当他说出真相之时,她焉能不芳心尽碎?他们终于回到西安府,那罗淑英在城郊外租赁了一间孤零零独立野外的房子,每日除了到处溜溜,希望碰到袁文宗之外,便是等候青田归来。

  如今已是秋深时分,田野间一切都枯黄了。纵目遥览,难得见到代表生命的绿叶,只有山谷间枫树千重,染得遍谷红成一片。可是这种颜色,终不似鲜花之红,使人无端生出衰飒之感。

  她的屋子孤零零地独立在田野中,在清冷的秋风中,倍觉孤单萧索。

  可是她的心境比之这座屋子更加凄凉,在这几个月的等候中,她觉得像是已过了千年。

  日子是这么地难以排遣。而相思之情,则日益深刻。好多次她站在门前,眺望西沉的太阳,余晖残彩,映得遍地像抹上缤纷油彩,尤其是那长满枫树的山谷,更加美丽醉人。

  可是只在眨眼工夫,这一切一切美丽的景象,都随着暮色降临而消失。她深深觉得悲哀,这不仅是像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悲哀。而是痛惜青春的惆怅。那原本是生命中最灿烂美好的日子,却是轻忽地让它逝去。

  她的青春,正如那黄昏夕阳美景般令人爱恋和美丽,然而一会儿便失落了。

  尤其是袁文宗的远走出家,那是不可填补的损失,永远再也不能填补。

  是以她变得沉默、衰颓。生像青春已从她身上消逝了,再没有那种活力。

  她忽然发觉头上出现了一银白发,这是一个极恶劣的凶兆。

  以她那种道家罡气的造诣,本可以转白为黑,返老还童,可是她居然有了白发,这是多不可思议的现象啊!

  如今她深深体会到忧愁滋味,并且无能摆脱相思的樊笼羁绊,这情枷恨领真个把她折磨得比普通的女人还在弱,她经常静静地哭泣,却说不出是什么缘故。

  这天,她清晨便起来了,晓色迷离,曙光黯暗,她盥洗罢之后,走回房间,四下一瞥,但见红窗寂寂,一个茶杯孤单地摆桌上,床上多枕末整,却是凌乱得那么单调,她叹口气,轻轻诵道:“红窗小泣低声怨,永夕春寒斗帐空,中酒落花飞累乱,晓等啼破梦匆匆。”声音凄清,玉容惨淡,跟着又将这首诗倒转来念道:“匆匆梦破啼莺晓,乱絮飞花落洒中,空帐斗寒春夕永,怨声低泣小窗红!”

  她念的那首诗,乃是宋代眉山苏东坡的回文诗。诗中之意,除了节候不对之外,其他的全都极贴切她这种孤单零丁的心境。而且,她实在也曾红窗小泣,晓莺破梦。

  她独自坐了不知多久,猛然外面的马蹄声,使她墓然惊觉。

  那蹄声毫不迟疑,直向她屋子疾驰而来,她心中猛然震动,霍地站起来。可是她没有立刻奔出房去,因为她甚至在梦中也惊怕的,便是两骑并驰而来,却没有他在其中。而来人更带着恶讯。

  她在房中团团走动,始终不敢出去。

  蹄声在屋前嘎然而止,接着木门有敲叩之声。

  她屏息静气,不敢做声。

  叩敲之声又响,并且有人叫道:“大小姐可在屋里,大小姐……”

  却是小毛的声音。她忽然流下两点泪来。她记得当日青田曾说着小毛回袁家镇等候。也许袁文宗会回到故家,那样小毛便可带领他来西安。

  她也从蹄声中得知来的若是两骑,那么另一骑不是他还有谁?清泪悄悄从脸上跳下衣襟,她感激上苍地用双手抱住心房,长长叹口气,于是,徐徐走出房去。

  叩门声仍然继续着,她一下子便来到门边,伸手轻轻卸下门检,然后吸一口气,猛然拉开木门。

  小毛站在门口当中,把她的眼光遮挡住,只约略瞧见他身后露出灰色的僧抱。

  她的心突地一跳,想道:“难道他真出家了?那么他还来此干吗?”

  小毛欢喜地道:“啊,大小姐你起来啦,这一阵子可好?”

  她的脸色沉寒如冰,只点点头。

  小毛随即挪开身躯,于是,她清楚地瞧见那和尚,却是青田和尚。

  她的心立刻向深渊沉没,仿佛无休止地向下沉。

  这世界已经离她远去,一切事物,不论是美好的或丑恶的,都与她无关。

  眼中的青田,与他颇为相像,可是究竟是相像而已,绝对不能是他。正如佛家一个譬喻,一只金铸的狮子,再另铸一只金狮,虽然和先前那只一模一样,终究已非那只金狮,即使溶了重铸,到底已非本来的金狮。

  她麻木似地靠向门边,这动作显得这么荏弱的和乏力。以致青田和尚微微一惊,急步上前,伸手去扶,一面道:“咱们进去说话,你没事吧?”

  他的心也是难过得很,一方面为了她这可怜的遭遇,一方面为了自己,因为她终究是全心全意向着袁文宗,对于他的出现,甚至于不屑一顾。

  小毛也抢上来,伸手相扶。

  罗淑英忽然将玉臂一振,青田和尚如受一堵铜墙铁壁,硬碰过来,不由得连退四五步,却没有受伤。

  小毛扶着她,走进房内,他有点儿儿结巴地道:“大小姐你没事吧二’罗淑英抬眼向着屋顶,却没有发现小毛那种焦虑的神情,那是焦虑关心得有点儿过份的神情。

  她在房外的厅子(勉强称为厅子,其实比她的房间还要小些)坐下。

  青田和尚走进来,脸色有点发青,而且还带出激动的样子。

  他没有坐下,一径站在罗淑英之前。

  她垂下眼光,道:“你有话说么?”声音已经平静下来,不过却显得极其淡漠,使人生出反常之感。

  青田和尚瞧瞧她身侧着的小毛,眼珠一转,道:“小毛出去把马系好!”小毛无可奈何地去了。

  他才继续遭:“我已得知大哥行踪,故此立刻来告诉你。”

  她霍地站起来,却紧闭着嘴唇,等候他继续往下说。

  “可是有一点要先告诉你的,便是大哥已经……”

  她忽然用手势阻止他说下去,她急急地道:“既然知道他的消息,那等一会儿再说。我有一个问题,几个月来,经我反复思量,但至今仍不得要领。我想请你帮助找寻答案……”

  “答案?我?”青田和尚受宠若惊地随口反问:“你且说出来,看是什么问题?”

  “我反复地想着,我本是十分骄傲的人,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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