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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何仲容为之一愣,一肚子的话,吃她轻轻一言,便完全堵了回去,成姑娘唉声道:“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么?嘿,真不要脸。”

  他深深吸一口气,暗想女儿家的心事真是莫测,比天气的变幻还要教人迷惘。当下道:“在下一向没有认为了不起呀,对不起,成姑娘,我打扰了你的清静,但我虽在九泉之下,仍然感激你的大恩。”

  “慢着。”她把他叫回来,道:“你上哪儿去?”

  何仲容暗中耸耸肩,心想你管我到哪里去成我虽然快要死了,但仍然要脸,便不答腔。成玉真喷怒的面色缓和下来,柔声道:“我很抱歉刚才对你那种无礼的态度。但你有什么打算呢?可不可以告诉我?”

  他更觉得女儿家的性情行事,莫测高深,这样子一冷一热,谁能不为之头昏脑涨,但他仍然坦自回答道:“我不知道,但留在这里干什么呢?”

  成玉真的声音更加温柔地道:“你乖乖跟我走,我替你尽力设法,试试看能否解掉体内剧毒。”

  何仲容心中颇为她的好心柔情所感动,但面上反而装出冷淡之色,漠然道:“不必劳姑娘费心,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办。”说罢,拔脚转身而去。

  成玉真一世未曾这样对待过任何年轻男子,因此她话一出口,已羞得红晕满须。但她一生更加未曾被青年男子这样冷淡过。登时羞上加羞,变成唤怒,眼看何仲容的背影越去越远,不由得狠狠地一顿脚,几乎要哭出声来。饶地没有哭出声来,但两行珠泪,已夺眶而出。此时此际,她真恨不得赶上去把他一剑刺死。

  何仲容转人树后,身影不见。成玉真抬手摸一摸宝剑,修然咬牙直追上去。何仲容正向前走,微觉风声飒然,疾忙停步,只见成玉真飘落在他面前。

  她左手举袖拭去脸上泪痕,勉强装出一个笑容,道:“你性情真倔强呢!”

  何仲容其实哪是能够对女孩子发狠的人,只不过自知体内已中了天下五种绝毒中的两种,纵然找着能人,医治得其一,仍难解救其二,而且时限短促。是以与其被她弄得立意求生,到头来却非死不可,该是多么痛苦。还有一点,便是成玉真这样对待自己,安知不是为了怜悯而生情。这种因怜而生的感情,他一个堂堂大丈夫,决不屑于接受,同时为了她着想,最好及早让她不欢而去,这样不见之后,虽知他曝尸郊野,她也不过伤心难过。这正是何仲容为人性情值得爱慕之处。

  他冷漠地道:“你比我更倔强。不是么?”

  成玉真美艳的脸上,又流露出嗅意,金莲一顿,但随即又抑压住脾气,慢呷:“何仲容你可知道,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我。”

  劫膜然地淡淡一笑,道:“现在你尝到这滋味,可使你的人生经验,又多添了一焦点,这样说来,你反而要感谢我才对呢。”

  成玉真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裙下的金莲,至今已顿了六七下之多。何仲容实在不想使她太过难堪,便劝她道:“成姑娘,你还是回堡去吧,无论如何,我都感激你的美意。”

  她凝眸瞧着他,心里想到眼前这个英俊侠义和倔强的青年,不久便将要长埋黄土之中与草木同腐,不由得柔肠欲断,芳心酸痛。蓦然发觉自己这么关怀对方,实在太过份一些。她想是想到了,但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凄婉一笑,说道:“何仲容,你觉得奇怪么?我平生除了父亲之外,便再也没有关心过任何人……啊,现在也许知道你不久便死定了,故此我也不觉得害羞而说出我心中的话。唉,你不会知道的,我平生除了父亲之外,便不曾关心过任何人,但自从那日秦东双鸟拦劫行人,而你奋不顾身,义愤填膺地从山上冲下来,此后我便常常想,而且总记得你那种视死如归的,壮烈的大丈夫气慨,自此之后,我便常常关怀你,甚至比我父亲还要深刻些。”说到这里,任她是一代巾帼奇女子,也不禁羞涩地垂下臻首。

  何仲容为之愕然,甚至不大能够相信这是事实,凭他一个落拓江湖的穷汉,居然亲耳听到名重武林的成玉真姑娘对他倾诉情怀,说出去也没有人会相信。但事实就是事实,因此他还来不及浮起其他的思想,便已愕住。

  她的细而娇软的声音,又飘送人他耳中:“可怜我虽然在心中这样眷恋你,而你却不屑一顾,是么?我已知道是为了什么缘故,但现在一切也元关重要了,我最后要告诉你的,便是等你死后,我也就削发出家,永远住在太白山冰屋中,侍奉我师父谷姥姥。”

  何仲容惊问道:“为什么你会这样决定,世上比我何仲容好上一百倍的人,不知多少。”

  她幽幽道:“我身虽未属君,但心已永为君有,因此你死了之后,我的心也随着你,永远埋葬在黄土之下。你说的话不错,世上必有比你更好的人,但你到底是你,别的人再好,也不是你。”

  何仲容突然觉得十分凄惨,真想放声痛哭,只因命运太过残酷,当他什么都没有之时,一切都十分正常平静。但他一旦得到了世上最可宝贵的东西——爱情,便只能惋惜地看上一眼,然后抢然而去。

  他突然鼓起勇气,涩声道:“成姑娘……啊。不,玉真,请你走近一点儿,我想把你看清楚些。”

  他们四目交投,眼光热烈而哀伤地纠缠在一起,她渐渐移近,近得贴着他壮健的胸膛。彼此的心跳呼吸,都可以清楚感觉得到。何仲容缓慢地抬起双手,捧着她娇美的面庞,黯然叹道:“别了,可爱的人儿,我如死后有知,将你的面容清影,长映在我心中。”说到这里,突然仰天长笑一声,啸声中蕴含着无穷怨愤,宛如向冥昧的苍天哀问,何以此生独多沉哀。成玉真扼住他的腰,尽量贴偎在他身上,然后忽然像是失足掉坠在茫茫大海之中,此身好像已不存在于世界之上,原来两人四片热唇胶贴。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总算结束了这一吻,成玉真含泪苦笑道:“这就是我一生情感付出后的代价了,但愿你肯将仅余的时间,和我盘桓在一起。将来我在佛前孤灯之下,也能够有多一点儿可供回忆的往事。”

  “啊,我想我不该这样。”他海疚异常地道:“我应该继续对你冷漠,使你忘掉我恨我。但你刚才说什么呢?我当然要和你在一起,直到我……”这时,一只柔软白嫩的纤手,把他的嘴巴掩住,她轻轻道:“我不要听到那个可怕的字。”何仲容点点头,道:“对,我再也不提这回事,我绝对部听你的话。”

  “我以前不关心任何人,但从今以后,我会想象得到,死神的田临,能够夺走些什么。因此我会像你以前一样,行侠仗义,以免孤弱的人们,遭受无边的痛苦。”

  他们在流沙谷边找块大石上坐下,亲热而悲哀地偎依在一起,成玉真不住地偷弹珠泪,使得何仲容胸前的衣服都沾湿了,她忽然说道:“我不能让你束手待毙。”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何仲容轻轻叹道,他本想说出自己不单是中了天孤叟翟寒的神针剧毒,还有那毒丐江风曾以毒指掏破他膝下的皮肤,已持奇毒送入他体内,其后更以此事来作赌命之举。但他忽然对成玉真极之怜悯,她仅有的幻想,何忍指破。

  她兴奋地站起来,道:“我知道药仙公冶辛老前辈常常在离此百余里的宝盖山,那宝盖山乃属伏牛山脉中的一座灵山,虽然我不十分清楚地点,但昔日公冶老前辈与家师谈时,仿佛说过宝盖山有一座栖霞洞府,乃他好友栖霞山人所居,他一年之中,总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在栖霞洞中与!日友盘桓论道,或筑炉炼药。我们赶到宝盖山去,不过两个时辰可到,倘若吉人天相,公冶老前辈正在栖霞洞中,你便得救啦!”

  何仲容也站起来,却怀疑地问道:“公冶老前辈肯出手救我么?”成玉真毅然道:“他与家师有点儿渊源,我只要苦苦哀求,谅他不会太过绝情。”

  商议既毕,正想动身,忽见一个人疾若飘风,横渡流沙谷。他们定睛一时,原来是天孤叟翟寒。眨眼间那怪僻老人已到了谷边,大声喝道:“你们还留在此地,意欲何为?”

  何仲容心头暗怒,双目一瞪,正要还嘴,成玉真心急赶路,便悄悄拉他一把,抢着道:“你老人家何必咄咄迫人如此,我们这就走啦!”

  天孤叟翟寒看到她眼皮红肿,在原有的美丽之外,另有一种楚楚可怜的风姿,不知怎地心头微软,便不发作,只冷涩地道:“那么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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