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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席亦高徐徐走出来,他是已逾中年的人,可是仍然保持颀长潇洒的身材,面孔也长得很清秀。

  石芳华想道:“他的样子一点也不讨人嫌啊!”

  席亦高那对神光内蕴的眼光,凝视着她,接着往下说道:“我本以为我这颗心,已变成铁石,谁知今晚却被你超凡绝俗的表演,感动得像是少年一般。’’石芳华大为惊喜,道:“真的么?”

  席亦高道:“自然是真的,唉!你使我勾起了遗忘已久的无数往事,使我怅惘不已,说起来真有点不好意思。”

  石芳华轻移莲步,直到几乎碰到对方的身体才停住。

  她衷心欢欣地抓住他的手掌,柔声说道:“啊,请别觉得不好意思,这是每个人的真情流露呀!”

  席亦高耸耸肩,道:“但像我这把年纪……”

  石芳华道。

  “年纪有什么关系?我记得在一出叫做‘钗头凤’的戏中,陆游已经是个老翁了,但当他重到沈园之间,记起了他的被迫休掉的妻子,还吟出‘此身行作稽山上,犹吊遗踪一怅然’的名诗……”

  她说得自己也感动起来,美眸中隐隐泛现泪光。

  席亦高连连叹气,这是因为他也很感动,而他却不能掉眼泪,所以只好用叹气来抒发这种感触。

  石芳华深深吸了一口气,曼声轻唱道:“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她略略停顿了一下,又继续低唱道:“春如旧,人空瘦,泪超红漫鲛绢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唱曲在她说来,原是出色当行之事,这首小令,从她檀口中吐出,字字如珠落玉盘,既清晰,而又充满了感情。

  席亦高长长的叹一口气,道:“唉!你真使我变成少年般多愁善感了……”

  要知石芳华唱的正是胎炙人口的“钗头凤”词,这是一个发生在南宋大诗人陆游(放翁)身上的凄艳故事。

  原来陆游最初娶唐氏,美慧而能诗词。伉俪之间,情好甚笃。可是陆放翁的母亲却不喜欢这个媳妇,因此陆放翁只好把她休了。

  唐女虽然离开陆家,但陆游并没有与她断绝,而是另营居室,时时相聚。谁知后来还是被陆母晓得了,虽然她找到儿子藏娇之地时,陆游已早一步带了唐女逃开。但这么一来,他们只好真的分手了。

  唐女后来嫁给同郡赵士程,当春风薰人时节,有一天,唐女和赵士程到禹迹寺南边的沈氏园游赏,恰好碰到陆游。

  唐女除了馈送酒菜给陆游之外,别的话已经不能多说了。

  不仅是往事如烟,去如逝水。

  而且男婚女嫁,各有依归,此生此世没有破镜重圆的希望了。

  陆游怅惘久之,便在墙上题下上述那一阙“钗头凤”。

  唐女也和了一首(从略不录)不久就郁郁病殁了。

  这两首凄艳徘恻的小令,一时传送人口,流传千古。

  陆游自此一别唐女,宦迹四川,饱经忧患。

  四十年后,重游沈园,这时他已是六十多岁的老翁了,可是还忘不了四十年前的往事旧梦,伤感之余,便以绝世才华,作了两首六绝。

  第一首是:“城上斜阳画角里,沈园非复;日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第二首是:“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锦。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怅然。”

  这时候的席亦高与石芳华两人,心中都充满了凄凉怅惆。不过严格说起来,他们的愁绪并不一样。

  石芳华以倾国的姿色,颖慧的天姿,以及绝世的韵喉,成为驰誉大江南北的昆腔第一红伶。

  她的身世遭遇,与表面上的姿采缤纷,恰是极强烈的对比。因此之故,她的感触既多且深,不是别人所能想像,更难了解。

  席亦高比较简单些,他只不过在这个青春焕发天真孩子面前,感到岁月催人,而不管是多么强有力的英雄豪杰,名家高手,对于这一点,都是无能为力。因此,他不禁涌起了“老去”的悲哀。

  在少女当中,很少人能发生石芳华这种凄怨无限怅触万绪的情怀。但在男人来说,大多数到了或过了中年,会像席亦高一般,生出感慨。这一点,却是他们之间,最大的不同之处。

  外面人声渐渐沉寂,可知人群已经散尽。

  石芳华倾听一下,忽然感咀地道:“啊!没有人了,这叫做‘曲终人散’啊!”

  席亦高道:“你不要着眼在目前,假如你想到明儿晚上,如果你仍然献唱的话,依然是热闹爆满的场面,你心里就不会难受了。”

  石芳华颦眉含愁地道:“如果我会想到明天,那么我也会想到数年之后的光景了,到了我人老珠黄,声音已哑,感情已枯,那便是真正的曲终人散……”

  席亦高吃一惊,道:“你怎的想得这么多?”

  石芳华道:“我不知道,心中自然而然会想到这等可怜可怕之事。”

  席亦高道:“外面车子已准备好了,你可想换个地方玩玩?”

  石芳华点点头道:“好,我们走吧!”

  出得门外,戏院外的灯光已灭,是以甚是黑暗。

  席亦高炯炯的目光四下一转,皱眉道:“灯都灭了,还有许多人在等你出来,看你一眼。”

  石芳华一迳钻入那辆华丽的马车中,这才从窗帘后向外张望。她很希望看见一个人,哪怕是他的影子。

  但她也晓得看不见,而且他也没有理由逗留在此,虽然如此,她仍然瞧个不停,直到马车驰行,才收回目光。

  席亦高坐在她对面,他也瞅住外面。但他并不是找寻某一个人,而是警觉地查看四下情形。

  这是他久经训练的习惯,随时随地都注意着周围的情况。

  马车驶出一段路之后,席亦高敲敲车厢的厢壁,车夫听到命令,立刻勒马停车。这停车的动作亦不简单,由于这是一条宽阔大道,两边的店铺人家皆已关门,灯光罕见,相当黑暗。

  因此,车夫晓得他们不是要下车,当车子停定时,已经是在路边的大树黑影之中。

  石芳华顿时发觉席亦高的御者也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人,反应迅速,并且具有判断力,不可等闲视之。

  眨眼问一条人影奔到车边,轻叩车身。

  席亦高道:“情况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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