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金庸 > 倚天屠龙记 > | 上一页 下一页 |
第七回 谁送冰舸来仙乡(4) | |
|
|
张翠山抓住剑柄,暗想:“此人武功高我太多,他再窜上来时,我出剑劈刺,仍是非给他夺去不可。”情急之下,突然想起:“他双目已盲,所以能夺我兵刃,全仗我兵刃劈风之声,才知我的招势去向。”他刚想到此节,谢逊哈哈一笑,又纵跃而上。张翠山看准他窜上的来路,以剑尖对住他脑门,紧握不动。谢逊这一纵跃,势道极猛,正是以自己脑袋碰到剑尖上去,长剑既然纹丝不动,绝无声息,他武功再好,如何能够知晓?只听得擦的一声响,谢逊一声大吼,长剑已刺入额头,深入寸许。总算他应变奇速,剑尖一碰到顶门,立即将头向后一仰,同时急使“千斤坠”的功夫,落入坑底。只要他变招迟得一霎之间,剑尖从脑门直刺进去,立时便即毙命。饶是如此,头上也已重伤,血流披面,长剑插在他额头,不住颤动。谢逊拔出长剑,撕下衣襟裹住伤口,脑中一阵晕眩,自知受伤不轻,他狂性已发,从腰间拔出屠龙刀急速舞动,护住了顶门,第三度跃上。张翠山举起大石,对准他不住投去,却均被屠龙刀砸开,但见刀花如雪,寒光闪闪,谢逊跃出深坑,直欺过来,张翠山一步步退避,心中一酸,想起今日和殷素素同时毕命,竟不能见一眼那未出世的孩儿。谢逊防他和殷素素从自己身旁逸出,一出了熊洞,那便追赶不上,当下右手宝刀,左手长剑,使动大开大阖的招数,将两丈方圆之内尽数封住,料想张殷二人再也无法逃走。蓦地里“哇”的一声,内洞中传出一响婴儿的哭声。谢逊大吃一惊,立时停步,只听那婴儿不住啼哭。张翠山和殷素素知道大难临头,竟一眼也不再去瞧谢逊,两对眼睛都凝视着这初生的婴儿,那是个男孩,手足不住扭动,大声哭喊。张殷二人知道只要谢逊这一刀下来,夫妻俩连着婴儿便同时送命。二人一句话不说,目光竟不稍斜,心中暗暗感激老天,终究让自己夫妇此生能见到婴儿,能多看得一霎,便是多享一份福气。夫妻俩这时已心满意足,不再去想自己的命运,能保得婴儿不死,自是最好,但明知绝无可能,因此连这个念头也没有转。 只听得婴儿不住大声哭嚷,突然之间,谢逊良知激发,狂性登去,头脑清醒过来,想起自己全家被害之时,妻子刚正生了孩子不久,那婴儿终于也难逃敌人毒手。这几声婴儿的啼哭,使他回忆起许许多多往事:夫妻的恩爱,敌人的凶残,无辜婴儿被敌人摔在地上成为一团血肉模糊,自己苦心孤诣、竭尽全力,还是无法报仇,虽然得了屠龙刀,刀中的秘密却总是不能查明……他站着呆呆出神,一时温颜欢笑,一时咬牙切齿。在这一瞬之前,三人都正面临生死关头,但自婴儿的第一声啼哭起,三个人突然都全神贯注于婴儿身上。谢逊忽问: “是男孩还是女孩?”张翠山道:“是个男孩。”谢逊道:“很好。剪了脐带没有?”张翠山道:“要剪脐带吗?啊,是的,是的,我倒忘了。” 谢逊倒转长剑,将剑柄递了过去。张翠山接过长剑,割断了婴儿的脐带,这时方始想起,谢逊已然迫近身边,可是他居然并不动手,心中奇怪,回头望了他一眼,只见谢逊脸上充满关切之情,竟似要插手相助一般。 殷素素声音微弱,道:“让我来抱。”张翠山抱起婴儿,送入她怀里。谢逊又道:“你有没烧了热水,给婴儿洗一个澡?”张翠山失声一笑,道:“我真胡涂啦,甚么也没预备,这爸爸可没用之极。”说着便要奔出去烧水,但只迈出一步,见谢逊铁塔一般巨大的身形便在婴儿之前,心下蓦地一凛。谢逊却道:“你陪着夫人孩子,我去烧水。”将屠龙刀往腰间一插,便奔出洞去,经过深坑时轻轻纵身一跃,横越而过。过了一阵,谢逊果真用陶盆端了一盆热水进来,张翠山便替婴儿洗澡。谢逊听得婴儿哭声洪亮,问道:“孩儿像妈妈呢还是像爸爸?”张翠山微笑道:“还是像妈妈多些,不大肥,是张瓜子脸。”谢逊叹了口气,低声道:“但愿他长大之后,多福多寿,少受苦难。”殷素素道:“谢前辈,你说孩子的长相不好么?”谢逊道:“不是的。只是孩子像你,那就太过俊美,只怕福泽不厚,将来成人后入世,或会多遭灾厄。”张翠山笑道:“前辈想得太远了,咱四人处身极北荒岛,这孩子自也是终老是乡,哪还有甚么重入人世之事?” 殷素素急道:“不,不!咱们可以不回去,这孩子难道也让他孤苦伶仃的一辈子留在这岛上?几十年之后,我们三人都死了,谁来伴他?他长大之后,如何娶妻生子?”她自幼禀受父性,在天鹰教中耳濡目染,所见所闻皆是极尽残酷恶毒之事,因之向来行事狠辣,习以为常,自与张翠山结成夫妇,逐步向善,这一日做了母亲,心中慈爱沛然而生,竟全心全意的为孩子打算起来。张翠山向她凄然望了一眼,伸手抚摸她头发,心道:“这荒岛与中土相距万里,却如何能够回去?”但不忍伤爱妻之心,此言并不出口。谢逊忽道:“张夫人的话不错,咱们这一辈子算是完了,但如何能使这孩子老死荒岛,享不到半点人世的欢乐?张夫人,咱三人终当穷智竭力,使孩子得归中土。”殷素素大喜,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张翠山忙伸手相扶,惊道:“素素,你干甚么?快好好躺着。”殷素素道:“不,五哥,咱俩一起给谢前辈磕几个头,感谢他这番大恩大德。”谢逊摇手道:“不用,不用。这孩子取了名字没有?”张翠山道:“还没有。前辈学问渊博,请给他取个名字罢!”谢逊沉吟道:“嗯,得取个好名字,让我好好来想一个。”殷素素忽然想起:“难得这怪人如此喜爱这孩子,他若将孩儿视若己子,那么孩儿在这岛上就再不愁他加害,纵然他狂性发作,也不致骤下毒手。 ”说道:“谢前辈,我为这孩儿求你一件事,务恳不要推却。”谢逊道:“甚么?”殷素素道:“你收了这孩子做义子罢!让他长大了,对你当亲生父亲一般奉养。得你照料,这孩儿一生不会吃人家的亏。五哥,你说好不好?”张翠山明白妻子的苦心,说道:“妙极,妙极!谢前辈,请你不弃,俯允我夫妇的求恳。”谢逊凄然道:“我自己的亲生孩子给人一把摔死了,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你们瞧见了没有?”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觉得他言语之中又有疯意,但想起他的惨酷遭际,不由得心中恻然。谢逊又道:“我那孩子如果不死,今年有十八岁了。我将一身武功传授于他,嘿嘿,他未必便及不上你们甚么武当七侠。”这几句话凄凉之中带着几分狂傲,但自负之中又包含着无限寂寞伤心。张翠山和殷素素不觉都油然而起悔心:“倘若当日在冰山上不毁了他的双目,咱们四人在此荒岛隐居,无忧无虑,岂不是好?” 三人默然半晌。张翠山道:“谢前辈,你收这孩儿作为义子,咱们叫他改宗姓谢。”谢逊脸上闪过一丝喜悦之色,说道:“你肯让他姓谢?我那个死去的孩子,名叫谢无忌。”张翠山道:“如果你喜欢,那么,咱们这孩儿便叫作谢无忌。”谢逊喜出望外,唯恐张翠山说过了后悔,说道:“你们把亲生孩儿给了我,那么你们自己呢?”张翠山道:“孩儿不论姓张姓谢,咱们一般的爱他。日后他孝顺双亲,敬爱义父,不分亲疏厚薄,岂非美事?素素,你说可好?”殷素素微一迟疑,说道:“你说怎么便是怎么。孩子多得一个人疼爱,终是便宜了他。”谢逊一揖到地,说道:“这我可谢谢你们啦,毁目之恨,咱们一笔勾消。谢逊虽丧子而有子,将来谢无忌名扬天下,好教世人得知,他父母是张翠山、殷素素,他义父是金毛狮王谢逊。”殷素素当时所以稍一犹疑,乃是想起真的谢无忌已死,给人摔成一团肉浆,自己的孩子顶用这个名字,未免不吉,然见谢逊如此大喜若狂,料想他对这孩儿必极疼爱,孩儿将来定可得到他许多好处,母亲爱子之心无微不至,只须于孩子有益,一切全肯牺牲,抱了孩子,说道:“你要抱抱他吗?”谢逊伸出双手,将孩子抱在臂中,不由得喜极而泣,双臂发颤,说道:“你……你快抱回去,我这模样别吓坏了他。”其实初生一天的婴儿懂得甚么,但他这般说,显是爱极了孩子。殷素素微笑道:“只要你喜欢,便多抱一会,将来孩子大了,你带着他到处玩儿罢。” 谢逊道:“好极,好极……”听得孩儿哭得极响,道:“孩子饿了,你喂他吃奶罢!我到外边去。”实则他双目已盲,殷素素便当着他哺乳也没甚么,但他发狂时粗暴已极,这时却文质彬彬,竟成了个儒雅君子。 张翠山道:“谢前辈……”谢逊道:“不,咱们已成一家人,再这样前辈后辈的,岂不生分?我这么说,咱三人索性结义为金兰兄弟,日后于孩子也好啊。”张翠山道:“你是前辈高人,我夫妇跟你身分相差太远,如何高攀得上?”谢逊道:“呸,你是学武之人,却也这般迂腐起来?五弟、五妹,你们叫我大哥不叫?”殷素素笑道:“我先叫你大哥,咱们是拜把子的兄妹。他若再叫你前辈,我也成了他的前辈啦!”张翠山道:“既是如此,小弟惟大哥之命是从。”殷素素道:“咱们先就这么说定,过几天等我起得身了,再来祭告天地,行拜义父、拜义兄之礼。”谢逊哈哈大笑,说道:“大丈夫一言既出,终身不渝,又何必祭天拜地?这贼老天自己管不了自己的事,我谢逊最是恨他不过。”说着扬长出洞,只听得他在旷野上纵声大笑,显是开心之极。张殷两人自从识得他以来,从未见过他如此欢喜。自此三人全心全意的抚育孩子。谢逊少年时原是猎户,他号称“金毛狮王”,驯兽捕生之技,天下无双,张翠山详述岛上多处地形,谢逊在他指引下走了一遍,便即记住。自此捕鹿杀熊,便由谢逊一力承担。 数年弹指即过,三个人在岛上相安无事。那孩子百病不生,长得甚是壮健。三人中倒似谢逊对他最是疼爱,有时孩子太过顽皮,张翠山和殷素素要加责打,每次都是谢逊从中拦住。如此数次,孩子便恃他作为靠山,逢到父母发怒,总是奔到义父处求救。张殷二人往往摇头苦笑,说孩子给大哥宠坏了。到无忌四岁时,殷素素教他识字。五岁生日那天,张翠山道:“大哥,孩子可以学武啦,从今天起你来教,好不好?”谢逊摇头:“不成,我的武功太深,孩子无法领悟。还是你传他武当心法。等他到八岁时,我再来教他。教得两年,你们便可回去啦!”殷素素奇道:“你说我们可以回去?回中土去?”谢逊道:“这几年来我日日留心岛上的风向水流,每年黑夜最长之时,总是刮北风,数十昼夜不停。咱们可以扎个大木排,装上风帆,乘着北风,不停向南,要是贼老天不来横加捣蛋,说不定你们便可回归中土。”殷素素道:“我们?难道你不一起去么?”谢逊道:“我瞎了双眼,回到中土做甚么? ”殷素素道:“你便不去,咱们却决不容你独自留着。孩子也不肯啊,没了义父,谁来疼他?”谢逊叹道:“我得能疼他十年,已经足够了。贼老天总是跟我捣乱,这孩子倘若陪我的时候太多,只怕贼老天迁怒于他,会有横祸加身。”殷素素打了个寒噤,但想这是他随口说说的事,也没放在心上。 张翠山传授孩子的是扎根基的内功,心想孩子年幼,只须健体强身,便已足够,在这荒岛之上,决不会和谁动手打架。谢逊虽说过南归中土的话,但他此后不再提起,看来也是一时兴到之言,不能作准。 | |
|
|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