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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各显神通(3)


  沙通天心想:“全真派的道士很难惹,不和他动手也好。”对侯通海道:“师弟那你就练练‘雪里埋人”的功夫,请王真人指教。”王处一连说不敢。

  这时飞雪兀自未停,侯通海奔到庭中,双臂连扫带扒,堆成了一个三尺来高的雪坟,用脚踹得结实,倒退三步,忽地跃起,头下脚上,扑的一声,倒插在雪坟之中,白雪直没到他胸口。郭靖看了摸不着头脑,不知这是甚么功夫,只见他倒插在雪里,动也不动。沙通天向完颜康的亲随们道:“相烦各位管家,将侯爷身旁的雪打实。”众亲随都觉得十分有趣,笑嘻嘻的将侯通海胸旁四周的雪踏得结结实实。原来沙通天和侯通海在黄河里称霸,水上功夫都极为了得。熟识水性讲究的是水底潜泳不换气,是以侯通海把头埋在雪里土里,凝住呼吸,能隔一顿饭的功夫再出来,这是他平日练惯了的。众人饮酒赞赏,过了良久,侯通海双手一撑,一个“鲤鱼打挺”,将头从雪中拔出,翻身直立。郭靖是少年心性,首先拍掌叫好。侯通海归座饮酒,却狠狠望了他一眼。郭靖见他三枚肉瘤上都留有白雪,忍不住提醒他:“侯三爷,你头上有雪。”侯通海怒道:“我浑号三头蛟,可不是行三,你干么叫我侯三爷?我偏偏是侯四爷,你管得着吗?我头上有雪,难道自己不知?我本来要抹,你这小子说了之后,偏偏不抹。”厅中暖和,雪融为水,从他额上分三行流下,他侯四爷言出如山,大丈夫说不抹就不抹。沙通天道:“我师弟的功夫很粗鲁,真是见笑了。”说着伸手从碟中抓起一把瓜子,中指连弹,瓜子如一条线般直射出去。一颗颗瓜子都嵌在侯通海所堆的那个雪堆之上,片刻之间,在雪堆上嵌成了一个简写的“黄”字。雪堆离他座位总有三丈之遥,他弹出瓜子,居然能整整齐齐的嵌成一字,眼力手力之准实是惊人。王处一心想:“难怪鬼门龙王独霸黄河,果然是有非同小可的艺业。”转眼间雪堆上又出现了一个“河”字,一个“九”字,看来他是要打成“黄河九曲”四个字了。彭连虎笑道:“沙大哥,你这手神技可让小弟佩服得五体投地。咱们向来合伙做买卖,这位王道长既要考较咱们,做兄弟的借光大哥这手神技,也来露露脸罢。”身子一晃,已跃到厅口。这时沙通天已把最后一个“曲”字打了一半,彭连虎忽地伸出双手,左伸右收,右伸左收,将沙通天弹出的瓜子一颗颗的都从空中截了下来。瓜子体型极小,去得又快,但他居然没漏了一颗。一个发得快,一个接得也快,犹如流水一般,一碟瓜子堪堪都将转入彭连虎手中。

  众人叫好声中,彭连虎笑跃归座,沙通天才将那半个“曲”打成。要是换了别人,彭连虎这一下显然有损削他威风之嫌,但两人交情深厚,沙通天只微微一笑,并不见怪,回头对欧阳克道:“欧阳公子露点甚么,让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人开开眼界。”欧阳克听他语含讥刺,知道先前震开他的手掌,此人心中已不无芥蒂,心想显些甚么功夫,叫这秃头佩服我才好,只见侍役正送上四盆甜品,在每人面前放上一双新筷,将吃过咸食的筷子收集起来。欧阳克将那筷子接过,随手一撒,二十只筷子同时飞出,插入雪地,整整齐齐的排成四个梅花形。将筷子掷出插入雪中,那是小童也会之事,自然丝毫不难,但一手撒出二十只筷子而布成如此整齐的图形,却又是难到了极处。这一招的功力深妙之处,郭靖与完颜康还不大了然,但王处一与沙通天等人都是暗暗惊佩,齐声喝彩。王处一眼见各人均负绝艺,苦思脱身之计,斗然想起:“这些武林中的好手,平时遇到一人已是不易,怎么忽然都聚集在这里?像白驼山少主、灵智上人、参仙老怪等人,都是极少涉足中原的,为甚么一齐来了燕京?这中间定有一桩重大的图谋。”只见参仙老怪梁子翁笑嘻嘻的站起身来,向众人拱了拱手,缓步走到庭中,忽地跃起,左足探出,已落在欧阳克插在雪地的筷子之上,拉开架子,“怀中抱月”、“二郎担山”、“拉弓式”、“脱靴转身”,把一路巧打连绵的“燕青拳”使了出来,脚下纵跳如飞,每一步都落在竖直的筷子之上。只见他“让步跨虎”、“退步收势”,把一路“燕青拳”打完,二十只筷子仍是整整齐齐的竖在雪地,没一只欹侧弯倒。梁子翁脸上笑容不断,纵身回席。登时彩声满堂。郭靖更是不住的啧啧称奇。这时酒筵将完,众仆在一只只金盆中盛了温水给各人洗手,王处一心想:“现下只等灵智上人显过武功,这些人就要一齐出手了。”斜眼看那藏僧时,只见他若无其事的把双手浸在金盆之中,毫不理会。各人早已洗手完毕,他一双手还是浸在盆里,众人见他慢吞吞的若有所思,都感到有点奇怪,过了一会,他那只金盆中忽有一缕缕的水气上升。再过一阵,盆里水气愈冒愈盛。片刻之间,盆里发出微声,小水泡一个个从盆底冒将上来。王处一暗暗心惊:“这藏僧内功好生了得!事不宜迟,我非先发制人不可。”眼见众人的目光都集注在灵智上人双手伸入的金盆,心想:“眼前时机稍纵即逝,只有给他们来个出其不意,先下手为强。”突然身子微侧,左手越过两人,隔座拿住了完颜康腕上脉门,将他提过,随即抓住他背心上的穴道。沙通天等大惊,一时不知所措。

  王处一右手提起酒壶,说道:“今日会见各位英雄,实是有缘。贫道借花献佛,敬各位一杯。”右手提起酒壶给各人一一斟酒。只见酒壶嘴中一道酒箭激射而出,依次落在各人酒杯之中,不论那人距他是远是近,这一道酒箭总是恰好落入杯内。有的人酒杯已空,有的还剩下半杯,但他斟来无一不是恰到好处,或多或少,一道酒箭从空而降,落入杯中后正好齐杯而满,既无一滴溢出,也无一滴落在杯外。灵智上人等眼见他从斟酒之中,显示了深湛内功,右手既能如此斟酒,左手搭在完颜康背上,稍一运劲,立即便能震碎他的心肺内脏,明明是我众敌寡,但投鼠忌器,大家眼睁睁的不敢动手。王处一最后替自己和郭靖斟满了酒,举杯饮干,朗然说道:“贫道和各位无冤无仇,和这位姓郭的小哥也是非亲非故,但见他颇有侠义之心,是个有骨气的少年,是以想求各位瞧着贫道薄面,放他过去。”众人默不作声。王处一道:“各位若肯大肚宽容,贫道也就放了小王爷,一位金枝玉叶的小王爷,换一个寻常百姓,各位决不吃亏,怎么样?”梁子翁笑道:“王道长爽快得很,这笔生意就这样做了。”

  王处一毫不迟疑,左手松开,完颜康登得自由。王处一知道这些人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尽管邪毒狠辣,私底下干事罔顾信义,但在旁人之前决计不肯食言而肥,自堕威名,当下向各人点首为礼,拉了郭靖的手,说道:“就此告辞,后会有期。”众人眼见一尾入了网的鱼儿竟自滑脱,无不暗呼可惜,均感脸上无光。完颜康定了定神,含笑道:“道长有暇,请随时过来叙叙,好让后辈得聆教益。”站起身来,恭送出去。王处一哼了一声,说道:“咱们的事还没了,定有再见的日子!”走到花厅门口,灵智上人忽道:“道长功力精奥,令人拜服之至。”双手合十,施了一礼,突然双掌提起,一股劲风猛然扑出。王处一举手回礼,也是运力于掌,要以数十年修习的内功相抵。两股劲风刚触到,灵智上人突变内力为外功,右掌斗然探出,来抓王处一手腕。这一下迅捷之至,王处一变招却也甚是灵动。反手勾腕,强对强,硬碰硬,两人手腕一搭上,立即分开。灵智上人脸色微变,说道:“佩服,佩服!”后跃退开。王处一微笑道:“大师名满江湖,怎么说了话不算数?”灵智上人怒道:“我不是留这姓郭的小子,我是要留你……”他为王处一掌力所震,已然受伤,若是静神定心,调匀呼吸,一时还不致发作,但为王处一的言语所激,怒气上冲,一言未毕,大口鲜血直喷出来。王处一不敢停留,牵了郭靖的手,急步走出府门。沙通天、彭连虎等众人一则有话在先,不肯言而无信,再则见灵智上人吃了大亏,心下均各凛然,也不再上前阻拦。王处一快步走出赵王府府门十余丈,转了个弯,见后面无人追来,低声说道:“你背我到客店去。”郭靖听他声音微弱,有气没力,不觉大吃一惊,只见他脸色苍白,满面病容,和适才神采飞扬的情状大不相同,忙道:“道长,你受伤了吗?”王处一点点头,一个踉跄,竟自站立不稳。郭靖忙蹲下身来,把他负在背上,快步而行,走到一家大客店门前,正要入内。王处一低声道:“找……找最僻静……地方的小……小店。”郭靖会意,明白是生恐对头找来,他身受重伤,自己本领低微,只要给人寻到,那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于是低头急奔。他不识道路,尽往人少屋陋的地方走去,果然越走越是偏僻,只感到背上王处一呼吸愈来愈弱,好容易找到一家小客店,眼见门口和店堂又小又脏,当下也顾不得这许多,闯进店房,将他放在炕上。王处一道:“快……快……找一只大缸……盛满……满清水……”郭靖道:“还要甚么?”王处一不再说话,挥手催他快去。

  郭靖忙出房吩咐店伴,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柜上,又赏了店小二几钱银子。他来到中原数日,倒也已明白了赏人钱财的道理。那店小二欢天喜地,忙抬了一口大缸放在天井之中,把清水装得满满地。郭靖回报已经办妥。王处一道:“好……好孩子,你抱我放在缸里……不许……别人过来。”郭靖不解其意,依言将他抱入缸内,清水直浸到头颈,再命店小二拦阻闲人。只见王处一闭目而坐,急呼缓吸,过了一顿饭工夫,一缸清水竟渐渐变成黑色,他脸色却也略复红润。王处一道:“扶我出来,换一缸清水。”郭靖依然换了水,又将他放入缸内。这时才知他是以内功逼出身上毒质,化在水里。这般连换了四缸清水。水中才无黑色。王处一笑道:“没事啦。”扶着缸沿,跨了出来,叹道:“这藏僧的功夫好毒!”郭靖放了心,甚是喜慰,问道:“那藏僧手掌上有毒么?”王处一道:“正是,毒沙掌的功夫我生平见过不少,但从没见过这么厉害的,今日几乎性命不保。”郭靖道:“幸好没事了。您要吃甚么东西,我叫人去买。”王处一命他向柜上借了笔砚,开了一张药方,说道:“我性命已然无碍,但内脏毒气未净,十二个时辰之内如不除去,不免终身残废。”郭靖接过药方,如飞而去,见横街上有一家药铺,忙将药方递到柜上。店伴接过方子一看,说道:“客官来得不巧,方子上血竭、田七、没药、熊胆四味药,小店刚巧没货。”郭靖不等他说第二句,抢过方子便走。哪知走到第二家药铺,仍是缺少这几味药,接连走了七八家,无不如此。郭靖又急又怒,在城中到处奔跑买药,连三开间门面、金字招牌的大药铺,也都说这些药本来存货不少,但刚才正巧给人尽数搜买了去。郭靖这才恍然,定是赵王府中的人料到王处一中毒受伤后定要使用这些药物,竟把全城各处药铺中这几味主药都抄得干干净净,用心可实在歹毒。当下垂头丧气的回到客店,对王处一说了。王处一叹了一口气,脸色惨然。郭靖心中难过,伏在桌上放声大哭。王处一笑道:“人人有生必有死,生固欣然,死亦天命,何况我也未见得会死呢,又何必哭泣?”轻轻击着床沿,纵声高歌:“知其雄兮守其雌,知其白兮守其黑,知荣守辱兮为道者损,损之又损兮乃至无极。”郭靖收泪看着他,怔怔的出神。王处一哈哈一笑,盘膝坐在床上,用起功来。郭靖不敢惊动,悄悄走出客房,忽想:“我赶到附近市镇去,他们未必也把那里的药都买光了。”想到此法,心中甚喜,正要去打听附近市镇的远近道路,只见店小二匆匆进来,递了一封信给他,信封上写着“郭大爷亲启”五字。郭靖心中奇怪:“是谁给我的信?”忙撕开封皮,抽出一张白纸,见纸上写道:“我在城外向西十里的湖边等你,有要紧事对你说,快来。”下面画着一个小叫化的图像,笑嘻嘻的正是黄蓉,形貌甚是神似。郭靖心想:“他怎知我在这里?”问道:“这信是谁送来的?”店小二道:“是街边的一个闲汉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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