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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回 比武夺帅


  桃枝仙道:“咦,左冷禅,你送玉玑子以黄金美女,要他助你做掌门,为什么反来断他手脚,是想杀他灭口吗?”桃枝仙道:“他怕我们把玉玑子撕成四块,所以出手相救,那全是会错意了。”桃实仙道:“自作聪明,可叹可笑。我们抓住玉玑子,只不过跟他开开玩笑,今日是五岳剑派的好日子,又有谁敢胡乱杀人了?”桃花仙道:“玉玑子想杀我,但我们念及同门之谊,怎能杀他?只不过将他抛上天空,摔将下来,又再接住,吓他一吓,左冷禅出手如此鲁莽,脑筋胡涂得紧。”

  桃叶仙拖着玉玑子,走到左冷禅身前,松开了玉玑子的左脚,连连摇头,说道:“左冷禅,你下手太过毒辣,怎地将一个好好的玉玑子伤成这般模样,他没了双手,只有一只独脚,今后叫他如何做人?”左冷禅怒气填膺,心想:“刚才我只要出手迟得片刻,玉玑子早给你们撕成了四块,那里还有命在?这会儿却来说这风凉话、只是无凭无据,一时却说不明白。”

  桃根仙道:“左冷禅要杀玉玑子,一剑剌死了他,倒也干净,却断了他双手一足,叫他不生不死,当真残忍,可说是大大的不仁。”桃干仙道:“大家都是五岳派中的同门,便有甚么事过不去,也可好好商量,为甚么下手如此毒辣?没半点同门的义气。”嵩山派中一名老者大声道:“你们六个怪人,动不动便将人撕成四块。左掌门出手相救玉玑子道长,正是瞧在同门的份上,你们却来胡说。”桃枝仙道:“我们明明跟玉玑子开玩笑,左冷禅却信以为真,真假难辨,是非不分,那是不智之极。”桃叶仙道:“男子汉大丈夫,一人作事一身当,你既然伤了玉玑子,便当直承其事,却又闪闪缩缩,意图抵赖,竟无半分勇气。殊不知这嵩山绝顶,数千位英雄好汉,众目睽睽,个个见到玉玑子的手足是你砍断,难道还能赖得了吗?”桃花仙道:“不仁、不义、不智、不勇,五岳派的掌门人,岂能由这样的人来充当吗?左冷禅,你也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了。”

  其实左冷禅若不以精妙绝伦的剑法斩断玉玑子的双手一足,这个做了泰山派掌门只不过一个时辰的道人,当时便被撕成四截了。封禅台旁的顶儿尖儿高手自然都看出来,心下不免称赞左冷禅剑法精妙,应变神速。但桃谷六仙如此振振有辞的说来,旁人却也难以辩驳。知道左冷禅吃了冤枉的,肚里暗自好笑,没看出其中原由的,均觉左冷禅此举若非过于鲁莽,便是十分的凶狠毒辣,脸上均有不满之色。

  令狐冲与桃谷六仙相处日久,深知他们的为人,寻思:“今日桃谷六仙在这里所说的话,句句击中左冷禅的要害。他六兄弟怎能如此有此智计?多半暗中另行有人指点。当下慢慢走近桃谷六仙身旁,想察看到底是那位高人隐身其侧,但见桃谷六仙聚在一起,身边并无旁人,五兄弟正在手忙脚乱的替桃花仙肩头止血。令狐冲转过头来,向西首瞧,耳中忽然传来细若蚊鸣的声音:“冲郎,你是在找我吗?”

  令狐冲一听之下,不由得又惊又喜,那声音虽细,但清清楚楚,正是任盈盈的声音。他微微侧头,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一名身材臃肿的虯髯大汉倚在一块大石之旁,懒洋洋的伸手在头上搔痒。在这嵩山绝顶之上,如这般的虯髯大汉少说也有二三百人,谁都没加注意,令狐冲略一凝神,突然从那大汉的眼光之中,看到了一丝又狡狯又抚媚的笑意。他大喜之下,向她走将过去。盈盈传音说道:“别过来,那可拆穿了西洋镜。”这声音如一缕细丝,远远传来,潜入他的耳中。令狐冲当即停步,心想:“原来你有这样的传音功夫,定然又是你父亲的一项秘传了。”在这一霎之间,立时明白:“原来桃谷六仙所说的那些言语,都是你教他们的,难怪这六个粗人,居然讲出甚么不仁不义,不智不勇的话来?”心下喜悦,忍不住要发泄,便大笑道:“桃谷七仙的话,当真有理。我本来只道桃谷只有六仙,那知道还有一位又聪明、又美丽的七仙女桃萼仙子!”

  群雄听得令狐冲开口,说的却是如此不伦不类的言语,尽皆愕然。盈盈传音道:“这当口事关重大,你是恒山派掌门,可别胡说八道。左冷禅此刻狼狈万分,正是你当五岳派掌门的好机会。”令狐冲心中一凛,暗道:“盈盈乔装改扮来到嵩山,原来要助我当五岳派掌门。她是朝阳神教教主之女,乃是此间正教门下的死敌,若是给人发觉了,那可危险之极。她干冒奇险,一心助我在武林中得享大名,对我如此深情,我——我——我真不知如何报答?”

  只听得桃根仙道:“方证大师这样的前辈高人,你们不愿让他做掌门人,玉玑子断手断脚,左冷禅不仁不义,自然都不能做掌门了。我们便推举一位剑术之精,当世第一的少年英雄,来做五岳派掌门人。有那一个不服,不妨来领教领教他的剑法。”他说到这里,左掌摊开,向令狐冲一摆。

  桃干仙道:“这位令狐少侠,原是恒山派掌门,与华山派岳先生渊源极深,跟衡山派莫大先生又是好友。五岳剑派之中,已有三派是一定拥戴他的了。”桃枝仙道:“泰山派门下的群道并非都是胡涂虫,自然也是拥戴他的多,反对他的少。”桃叶仙道:“左冷禅,你若是不服,便和令狐冲比比剑法,谁赢了,谁做五岳派掌门。这叫做比武夺帅!”

  此次来到嵩山的群雄,除了五岳剑派门下以及方证大师,冲虚道人这等有心之人外,大都是存着瞧热闹之心。此刻各人均知五派合并,已成定局,争夺之鹄的,当在掌门人一席。这些江湖上好汉最怕的是长篇大论的争执,适才桃谷六仙跟左冷禅瞎缠,只因说得有趣,还不算太气闷,但若个个如岳不群那么满口仁义道德,说到太阳落山还是没了没完,那可闷死人了,是以众人一听到桃叶仙说出“比武夺帅”四字,登时轰天价叫好起来。这些汉子上得山来,只盼见到许多高手真刀真枪的对打,天门道人自戕毙敌,左冷禅剑斩三肢,这两幕看得人惊心动魄,可说此行已然不虚,但如五岳派中众高手为争夺掌门人而大战一场,好戏纷呈,那可看得更加过瘾了。因此群雄自在封禅台旁聚会以来,以这次叫好最为真诚热烈。

  令狐冲心想:“我曾答应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力阻左冷禅为五岳派掌门,以免他为祸武林。只要师父做了掌门,他老人家大公无私,自然人人心悦诚服。除了他老人家之外,五岳剑派中,又有谁配当此重任?”当下朗声说道:“眼前有一位最适于当五岳派掌门的前辈,怎地大家忘了?五岳派若不由君子剑岳先生来当掌门,那里还找得出第二位来?岳先生武功既高,识见更是超卓,他老人家为人仁义,众所周知,否则怎地会得了‘君子剑’三字的外号?我恒山弟子诚意推举岳先生为五岳派掌门。”他说了这番话,华山派的群弟手登时大声鼓掌喝采。

  嵩山派中有人说道:“岳先生虽然不错,比之左掌门却总是逊着一筹。”又有人道:“以我之见,五岳派掌门当然由左掌门来当,另外设四位副手,由岳先生、莫大先生、令狐少侠,玉——玉——玉——那个玉磬子或是玉音子道长分别担任,那就妥当得很了。”桃枝仙叫道:“玉玑子还没死呢,他断了两只手,一只脚,你们就不要他了?”桃叶仙道:“比武夺帅,比武夺帅!谁的武功高,谁就做掌门!”千余名江湖汉子跟着叫嚷:“对!对!比武夺帅,比武夺帅!”

  令狐冲心想:“今日的局面,必须将左冷禅打倒,断了嵩山派众人的指望,否则我师父永远做不了五岳派的掌门。”当下仗剑而出,叫道:“左先生,天下英雄在此,众口一辞,要咱们比武夺帅,在下和你二人抛砖引玉,先来过过招如何?”他暗自寻思:“左冷禅的阴寒掌力甚是厉害,自己可不是他的对手,但剑法中决计不会输他。赢了左冷禅之后,再让给师父,谁也没有话说。就算莫大先生要争,他也未必胜得了师父。泰山派的两大高手一死一伤,不会有什么好手剩下了。就算自己剑法也不是左冷禅的对手,但也得在千余招之后方才落败,大耗他内力之后,师父再下场跟他相斗,那便颇有胜望。”他挥长剑虚劈两剑,说道:“左先生,咱们五岳剑派的门下,人人都会使剑,在这剑上分胜败便了。”他这么说,那是先行封住了左冷禅的口,免得他提出要比拳脚,比掌法。

  群雄纷纷喝采:“令狐少侠快人快事,就在剑上比胜败。”“胜者为掌门,败者作弟子,公平交易,最妙不过。”“左先生,下场去比剑啊。有甚么顾忌,怕输么?”“说了这半天话,有甚么屁用?早就该动手打啦。”

  一时嵩山绝顶之士,群雄的叫嚷越来越响,须知人数一多,人人跟着大众起哄,纵然平素极为老成持重之辈,也是忍不住大叫大吵。这些人本来只是左冷禅邀来的宾客,五岳派由谁出任掌门,如何决定掌门之席位谁属,本来跟他们毫不相干,他们原也无由置喙,但这股声势一成,竟然喧宾夺主,变得若不比武,这掌门人确是无法决定了。

  令狐冲见众人附和己见,心下大喜,叫道:“左先生,你如不愿和在下比剑,那么当众宣布绝不当这五岳派的掌门人,那也不妨。”群雄大声叫道:“比剑,比剑!不比的不是英雄,乃是狗熊!”吵嚷声中,忽然有一个清亮的声音拔众而起,说道:“各位都愿五岳派掌门人一席,以比武之法决定,既是众意如此,我们也不能拂逆了众位的美意。”说话之人正是岳不群。群雄叫道:“岳先生言之不差,比武夺帅,比武夺帅。”

  岳不群道:“比武夺帅,原也是一法,只不过我五岳剑派合而为一,本意是减少门户纷争,以求武林中同道和睦友爱,因此比武纷争只可点到为止,一分胜败便须住手,切不可伤残性命。适才泰山派天门道兄,玉玑道兄一死一伤,令我好生伤悼,这可大违我五派合并的本意了。”众人听他说得头头是道,都静了下来。有一大汉说道:“点到为止固然好,但刀枪不生眼睛,真有死伤,那也是自己晦气,怪得谁来?”又有一人道:“若是怕死怕伤,不如躲在家里抱娃娃,又何必来夺这五岳派的掌门人?”群雄都轰笑起来。岳不群道:“话虽如此,总是以不伤和气为妙。在下有几点浅见,说出来请各位参详参详。”有几个人叫道:“快动手打,又说些什么?”也有人道:“别瞎捣乱,且听岳先生说甚么话。”先前那人道:“谁瞎捣乱了?你回家问你大妹子去!”那边跟着也对骂了起来,双方言语越说越粗俗。岳不群道:“那一个有资格参与比武夺帅,可得有个规定——”他一出声说话,便将口出污言秽语之人的声音压了下去。只听他继续说道:“比武夺帅,这帅是五岳派之帅,因此若不是五岳派门下,不论他有通天本领,可也不能见猎心喜,一时手痒,下场角逐。否则的话,争的是‘天下武功第一’的名号,却不是为决定五岳派掌门了。”群雄都道:“对,对,不是五岳派门下,自然不能下场比武。”也有人道:“大伙儿乱打一起,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可也不错啊。”但这人如此说,显是胡说,旁人也没加理会。

  岳不群续道:“至于如何比武,方不致伤残人命,不致伤了同门的和气,请左先生一抒宏论。”左冷禅冷冷的道:“既是动手比武,一定要不可伤残人命,不得伤了同门和气,那可为难得紧。不知岳先生有何良策?”岳不群道:“在下以为,最好是请方证大师、冲虚道长、丐帮帮主、青城派余观主,几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出作公证。谁胜谁败,由他们几位评定,免得比武之人缠斗不休。咱们只分高下,不决生死。”方证大师道:“善哉善哉!‘只分高下,不决生死’,这八个字,便消弭了无数血光之灾,左先生意下如何?”左冷禅道:“原来的五岳剑派五派,每一派只能派出一人比武夺帅,否则每一派都出数百人,不知比到何年何月,方有结局。”

  群雄虽觉五岳剑派每派出一人比武,五派便只有五人,未免不大热闹,但这五派若是掌门人出手,他本派中人绝不会有人向他挑战,只听得嵩山派中数百人大声附和,旁人自然也无异议。桃枝仙忽道:“泰山派的掌门人是玉玑子,难道由他这个断手断足的牛鼻子来比武夺帅么?”桃叶仙道:“他断手断足,为什么便不能参与比武?他还剩下一只独脚,大可起飞腿踢人。”群雄听了,无不大笑。

  泰山派的玉音子怒道:“你这六个怪物,害得我玉玑师兄成了残废,还在这里出言笑人,终须有人叫你们一个个也都断手断足。有种的,便来跟你道爷单打独斗,比试一场。”说着挺剑而出,站在当场。这玉音子身形高瘦,气宇轩昂,这么出来一站,便如岳峙渊停,道袍随风飘动,更显得神采飞扬。群雄见了,不少人大声喝采。

  桃根仙道:“泰山派中,由你出来比武夺帅吗?”桃叶仙道:“是你的同门公举的呢,还是你自告奋勇?”玉音子道:“跟你又有什么相干了?”林叶仙道:“当然相干。不但相干,而且大大的相干,相干之至。如果泰山派是公举你出来比武夺帅,那么你落败之后,泰山派中第二人便不能再来比武了。”玉音子道:“第二人不能出来比武,那便如何?”忽然间泰山派中一人说道:“我们可没答应一派只出一人。如果玉音子师弟败了,泰山派另有好手,自然可再出手。”正是玉磬子。桃花仙道:“哈哈,另有好手,只怕便是阁下了?”玉磬子道:“不错,说不定便是你道爷。”桃实仙叫道:“大家请看,泰山派中又起内哄,天门道人死了,玉玑道人伤了,这玉磬、玉音二人,又争着做泰山派的新掌门。”这句话确是说中了玉磬、玉音二人的心意。玉音子道:“胡说八道!”玉磬子却冷笑声数声,并不说话。桃花仙道:“泰山派中,到底是那一个出来比武?”玉磬子和玉音子齐声道:“是我!”桃根仙道:“好,你们哥儿俩自己先打一架,且看是那一个强些。嘴上说不清,打架定输赢。”

  玉磬子越众而出,挥手说道:“师弟,你且退下,可别惹得旁人笑话。”玉音子道:“为什么会惹得旁人笑话?玉玑师兄身受重伤,我自要替他报仇雪恨。”玉磬子道:“你要替他报仇雪恨呢,还是比武夺帅?”玉音子道:“凭咱们这点儿微末道行,还配当五岳派掌门吗?那还不是痴心妄想?我泰山派上下,早就一致主张请嵩山左盟主为五岳派掌门,我哥儿俩又何必出来献丑?”玉磬子道:“既是如此,你且退下,泰山派目前以我居长。”玉音子冷笑道:“哼,你虽居长,可是平素所作所为,服得了人吗?上下人众,都听你话么?”

  玉磬子勃然变色,厉声道:“你说这话,是何用意?你不理长幼之序,欺师灭祖,本派门规第一条怎么说?”玉音子道:“哈哈,你可别忘了,咱们此刻都已是五岳派门下,大伙儿同年同月同时一齐入五岳派,有什么长幼之序?五岳派门规还未订下,又有什么第一条、第二条?你动不动提出泰山派门规来压人,只可惜这当儿只有五岳派,没有泰山派了。”玉磬子给他说得无言可对,左手食指指着玉音子弟子,气得只是说:“你——你——你——”

  千余名汉子齐声大叫:“上去打啊,那个本事高强,打一架便知道了。”玉磬子手中长剑不住晃动,却不上前,原来他虽是师兄,但平素沉溺酒色,武功剑法比之玉音子已大有不如。此后五岳剑派合并,但五岳派人众必将仍然分居五岳,每一处名山定有一人为首。玉磬子、玉音子二人自知本事与左冷禅差得甚远,原无作五岳派掌门的打算,但颇想回归本山之后,便为泰山之长。这时群雄怂恿之下,两个师兄弟势必兵戎相见,玉磬子可不敢贸然动手,只是在天下英雄之前为玉音子所屈,心中却也不甘。一时之间,竟是僵持不决。

  突然人群之中一个尖利的声音说道:“我看泰山派武功的精华,你二人谁都摸不着半点边儿,偏有这么厚脸皮在这里争吵,虚耗天下英雄的好时光。”

  众人向说话之人瞧去,是个长身玉立的青年,相貌极是俊美,只是脸色青白,嘴角边微带冷嘲,正是华山派的林平之。有人识得他的,便叫了出来:“这是华山派岳先生的新女婿。”令狐冲心中一凛:“林师弟向来甚是拘谨,不多说话,不料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竟在天下英雄之前,出言讥讽这两个道人。”适才玉磬子、玉音子二道与玉玑子狼狈为奸,逼死了泰山派掌门人天门道人,以用左冷禅讨好,令狐冲心中对二道极是不满,听得林平之如此辱骂,甚是喜慰。

  玉音子道:“我摸不着泰山派武功的边儿,阁下倒摸到了?却要谓阁下施展几手泰山派武功,好让天下英雄开开眼界。”他特别将“泰山派”三字,说得极响,意思是说,你是华山派弟子,武功再强,也只是华山派的,绝不会连我泰山派的武功也会练。不料林平之冷笑一声道:“泰山派武功博大精深,岂是你这等认贼为父,戕害同门的不肖之徒所能领略——”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岳不群喝道:“平儿,玉音道长乃是长辈,不得无礼!”林平之应道:“是!”

  玉音子怒道:“岳先生,你调教的好徒儿、好女婿!连泰山派的武功如何,他也能来胡言乱语。”突然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你怎知他胡言乱语?”只见一个俊俏的少妇越众而出,长裙拂地,衣带飘风,鬓边插着一朵小小的红花,正是岳灵珊。她背上负着一柄长剑,右手反过去握住剑柄,说道:“我便以泰山派的剑法,会会道长的高招。”玉音子认得她是岳不群的女儿,又知岳不群赞同五派合并,颇受左冷禅器重,倒也不敢得罪了她,微微一笑,道:“岳姑娘大喜,贫道没有来贺,讨一杯喜酒喝,难道为此生我的气了吗?贵派剑法精妙,贫道向来是十分佩服的。但华山门人居然也会使泰山派剑法,贫道今日还是首次得闻。”

  岳灵珊秀眉一轩,道:“我爹爹要做五岳派掌门人,自然五岳剑派每一派的剑法都得研究研究。否则就算他打赢了四派掌门人,那也只是华山派独占鳌首,算不得是五岳派真正的掌门人。”她此言一出,群雄登时轰动,有人大声道:“难道泰山、衡山、嵩山、恒山四派的武功,岳先生也都会吗?”岳不群朗声道:“小女信口开河,小孩儿家的话,众位不可当真。”岳灵珊却道:“嵩山左师伯,如果你能以泰衡华恒四派剑法,分别打败我四派好手,咱们自然服你做五岳派掌门。否则你嵩山派的剑法就算独步天下,也不过嵩山派的剑法高明而已。”

  群雄均想:这话自是不错。如果有人精擅五岳剑派的剑法,以他来做五岳派掌门,自是再合适不过。可是五岳剑派每一派的剑法,都是数百年来经无数好手呕心沥血积聚而成。纵得名师传授,经数十年苦练,也未必能对每一派剑法的精要融合而贯通之。说要精擅五岳剑法,那未免是大言不惭了。左冷禅心中却想:“岳不群之女何以说这番话?其中定然另有用意。难道岳不群确是痰迷了心窍,想跟我争夺这五岳派掌门人之位吗?”

  只听得玉音子道:“原来岳先生已然精通五派剑法,那可是自从盘古氏开天辟地以来,从所未有的大事。贫道便请岳姑娘指点指点泰山派的剑法。”岳灵珊道:“甚好!”刷的一声,从背上剑鞘中拔出了长剑。玉音子心下大是生气,寻思:“我比你父亲还长着一辈,你这女娃娃居然敢向我拔剑!”他只道自己这么一说,岳不群定然会出手阻拦,就算真要动手,华山派中也只有岳不群夫妇才堪与自己伸剑匹敌,岂知岳不群只是摇头叹息,说道:“小孩子家不知天高地厚,玉音、玉磬两位前辈,乃是泰山派的一等一好手,你要用泰山派剑法跟他们过招,那不是自讨苦吃吗?”玉音子一瞥眼间,只见岳灵珊右手长剑斜指向下,左手五指正在屈指而数,从一数到五,握而成拳,又将拇指伸出,次而食指,终至五指全展,跟着又屈拇指而屈食指,再屈中指。他心下暗吃一惊:“这女娃娃怎地懂得这一招‘岱宗如何’?”

  要知这一招“岱宗如何”乃是泰山派剑法中最高深的一招剑法,其要旨不在右手剑招,而在左手的冥数。左手不住屈指计算,算的是敌人所站方位、身形长短、兵刃大小,以及日光所照高低等等,计算极为繁复,一经算准,一剑击出,无不中的。玉音子曾由师父指拨过其中剑意,心想要在顷刻之间,将这种种数目尽皆算得清清楚楚,自知无此本领,其时并未深研,听过便罢,而他师父对此术其实也未精通,只说:“这招‘岱宗如何’使起来太过艰难,似乎不切实用,实则威力无俦,你既无心详参,那是与此招无缘,也只好算了。只可惜本派这一招博大精深,世无其匹的剑招,从此便要失传了。”当时玉音子见师父并未勉强自己苦练苦算,暗自欣喜,此后在泰山派中也从未见人练过,不料事隔数十年,竟见岳灵珊这样一个年轻少妇使了出来,霎时之间,额上出了一片汗珠。他从未听师父说过如何对付此招,只道自己既然不练,旁人也绝不会使这奇招,自无需设法拆解,岂知世事之奇,竟有大出意料之外者。

  情急智生,自忖:“我急速改变方位,窜高伏低,她自然算我不准。”当即长剑一晃,向右滑出三步,一招“朗月无云”,转过身来,身子一矮,斜剌一剑,离岳灵珊右肩尚有五尺,便已圈转,跟着一招“峻岭回马”,去势奇疾而收剑极快。只见岳灵珊右手长剑的剑尖不住晃动,左手五指仍是伸屈不定,玉音子当下展开剑势,身随剑走,左边一拐,右边一弯,越转越急。这一路剑法叫做“泰山十八盘”,乃泰山派昔年一位名宿见到泰山三天门下十八盘处羊肠诘曲,五步一转,十步一回,势甚险峻,因而融入剑法之中,与八卦门的“八卦游身掌”有异曲同工之妙。那泰山的“十八盘”处越盘越高,越去越险,这路剑招也是越转越加狠辣,每一剑似乎均要在岳灵珊身上对穿而过。

  可是玉音子双目所注,总是在岳灵珊左手的五根手指上,但见她织织素手,五根玉葱不住伸屈,实不知她心中计算得如何模样,生怕自己若下杀手,对方立下反击。昔年师父有言:“这一招‘岱宗如何’,也可说是我泰山剑法之宗,击无不中,杀人于无形。剑法而到这地步,已是超凡入圣。你师父也不过是略知皮毛,真要练到精绝,那可是谈何容易?”他想到师父这些话,背上冷汗一阵阵的渗了出来。

  那泰山“十八盘”,俗有“缓十八、紧十八”之分,即十八处盘旋较缓,而另外十八处盘旋甚紧,一步高一步,所谓“后人见前人履底,前人见后人发顶”。泰山派这路剑法,纯从泰山这一条陡道的地势中化出,也是忽缓忽紧,回旋曲折。

  眼见他这路剑法将要使完,岳灵珊长剑倏地剌出,一连五剑,每一剑的剑招皆是苍然有古意。玉磬子失声叫道:“‘五大夫剑’!”原来泰山有古松五株,相传为秦时所封之“五大夫松”,扎枝斜出,苍翠相掩。玉磬子、玉音子的师伯祖曾由此而悟出一套剑法来,便称之为“五大夫剑”。这套剑法招数古朴,内藏奇变,天门真人这一系的弟子学得颇为熟练,玉玑、玉磬、玉音他们这一系,却只是略知大意了。岳灵珊听得他叫出了剑法名字,突然身子一软,一剑向他剌将过去,叫道:“这也是你泰山派的剑法吗?”

  玉磬子急忙举剑相架,叫道:“‘来鹤清泉’,如何不是泰山剑法?”岳灵珊道:“是泰山剑法就好!”刷的一声,反手砍向玉音子。玉磬子道:“石关回马!”岳灵珊道:“剑招名字,你记得倒熟。”长剑展开,刷刷刷三剑,只听得玉音子“啊”的一声大叫,右胸口中了一剑。玉磬子一个踉跄,右膝一屈,跪了下来,急忙以剑支地撑起,力道用得狂了,剑尖又刚好撑在一块麻石之上,拍的一响,长剑断为两截,口中兀自说道:“‘快活三!’”岳灵珊一声冷笑,将长剑反手扫入背上剑鞘。旁观群雄已轰然叫起好来。这样一位年轻美貌的少妇,竟在举手投足之间,以泰山派剑法将两位泰山派高手杀败,剑法之妙实令人看得心旷神怡,这一番采声,当真是山谷鸣响。左冷禅与嵩山派中的几名高手对望了一眼,心下均是大为疑虑,暗想:“这女娃娃所使的确是泰山剑法,而剑招之奇,更是从所未见。虽然剑法不甚纯粹,杂意甚浓,但老练狠辣,绝非这个女娃娃自己所能琢磨而得,定然是岳不群暗中练就了。要练成这路剑法,不知要花多少时日,岳不群如此处心积虑,令人可畏。”

  令狐冲眼见岳灵珊因这几招剑法破敌,心下一片迷茫,忽听得背后有人低声道:“令狐公子,这几招剑法是你教她的。”令狐冲回过头来,见说话的是田伯光,便摇了摇头。田伯光微笑道:“那日在华山顶上,你和我动手,记得便曾使过这一招来鹤清什么的,只不过那时你还没使熟。”令狐冲神色茫然,宛如不闻。当岳灵珊一出手,他便瞧了出来,她所使的,乃是华山思过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泰山派剑法。这些剑招威力奇大。但自己在后洞石壁上发现剑招石刻之事,并未与人提过,当日离开思过崖,记得已将后洞的洞口掩好,岳灵珊怎会发见?转念又想:“我既能发见后洞,小师妹当然也能发见。何况我已在无意中打开了洞口,小师妹是容易找得多了。”

  令狐冲当年在华山思过崖后洞,见到石壁上所刻五岳剑法的精要,以及魔教诸长老破解各家剑法的法门,虽于所刻招数记得颇热,但这些招数叫作什么名字,却是全不知情。眼见岳灵珊最后二剑使得犹似行云流水,大有善御者驾轻车而行熟路之快意,三剑之间击伤泰山派两名高手,将石壁上的剑招发挥得淋漓尽致,心下也是暗自赞叹。又听得玉磬子说了“快活三”三字,想起当年曾随师父去过泰山,过水帘洞后,一条长长的山道斜坡,名为“快活三”,意思说连续三里,顺坡而下,走起来十分快活,想不到这连环三剑,竟是从这条斜坡化出。

  只见一个瘦瘦的老者缓步而出,说道:“岳先生精擅五岳剑派各派剑法,实是武林中从所未有的大事。老朽潜心参研本派剑法,有许多处所无法明白,今日正好向岳先生请教。”他左手拿着一把抚平得晶光发亮的胡琴,右手从琴柄中抽出一柄剑身极细的短剑来,正是衡山派掌门人莫大先生。此人虽是貌不惊人,在江湖上却是威名素着。群雄适才又听得左冷禅言道,嵩山派好手大嵩阳手费彬便死在他的剑下,均想:难道岳灵珊以泰山剑法伤了两名泰山派高手,又能以衡山剑法与他对敌?

  岳灵珊躬身说道:“莫师伯手下留情。侄女胡乱学得几手衡山派剑法,请莫师伯指点。”莫大先生口说“今日正好向岳先生请教”,原是向岳不群索战,不料岳灵珊一句话便接了过去,还言明是用衡山派剑法。莫大先生微笑道:“很好,很好!了不起,了不起!”岳灵珊道:“侄女如敌不过师伯,再由我爹爹下场。”莫大先生喃喃的道:“敌得过的,敌得过的!”短剑慢慢指出,突然间在空中一颤,发出嗡嗡之声,跟着便是嗡嗡两剑。岳灵珊举剑招架,莫大先生的短剑如鬼如魅,竟然已绕到了岳灵珊背后。岳灵珊急忙转身时,耳边只听得嗡嗡两声,眼前有一团头发飘过,却是自己的头发已被莫大先生削了一截下来。

  她大急之下,心念电转:“他这是手下留情,否则适才这一剑已然杀了我。他既不伤我,便可和他对攻。”当下更不理会对方剑势来路,刷刷两剑,分向莫大先生小腹与额头剌去。莫大先生心中微微一惊,心道:“这两招‘泉鸣芙蓉’,‘鹤翔紫盖’,确是我衡山派的绝招,这小姑娘如何学得了去?”他心下吃惊,手中丝毫不缓,奋力抵挡。要知他和岳灵珊对剑,一上手便以变幻剑法占了先机,岂知岳灵珊眼见不敌,竟使出后辈女子的撒娇打法来。她明知莫大先生不会使杀手伤他,便对砍来剑招不加理会,迳以厉害招数反击。她可不理莫大先生的剑招,莫大先生知不能不理她的杀着,这一加理会,可真有些不易对付。衡山七十二峰,以芙蓉、紫盖、石廪、天柱、祝融五峰为最高,衡山派剑法之中,也有五路剑法,分别以这五峰为名。刚才莫大先生所接的两招,均是“一招包一路”的剑法。什么叫“一招包一路”?原来“芙蓉剑法”一路三十六招,招招各具杀手,而“泉鸣芙蓉”这一招,却是将三十六招中的奥妙之处融会而化入一招。“鹤翔紫盖”也是如此,以一招剑法而聚四十八招“紫盖剑法”之精华。将三十六招或四十八招招数,聚集于一招之中,这一招威力之强,可想而知。这两招剑法都是守中有攻,攻中有守,极尽变幻之能事。

  众人只听得铮铮铮之声不绝,不知岳灵珊与莫大先生那一个是攻,那一个是守,也不知二人已拆解了几招。莫大先生好容易将这两招接过,岳灵珊跟着又是一招“石廪书声”,一招“天柱云气”莫大先生连连倒退,到得那“天柱云气”最后半招使出来时,他自知无法抵挡,斜剌扑出,手中短剑舞成一团白光,向左侧急砍急剌,这些剑招并未指向岳灵珊,只不过眩人耳目,掩饰自己的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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