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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回 罗汉大阵


  这一日正是六月十五,天气炎热。少林群僧先是应付神光上人和哲罗星等一众高僧,跟著与鸠摩智相斗、审询虚竹,已是耗费了不少精神,突然间四面八方的各路英雄豪杰一齐赶到,寺中僧人虽多,只是事出仓卒,不免有些手忙脚乱。幸好知客院的首座玄净大师是位经理长才,而寺产素丰,物料厚积,群僧在玄净分派之下,接待群豪,却也礼数不缺。

  玄慈等迎接宾客,无暇屏人商议,只有各自心中嘀咕。忽听知客僧报道:“大理国镇南王段殿下驾到。”玄慈心中一喜,忙率众迎了出去。那日玄悲大师身中“金刚杵”身亡,大家都疑心是姑苏慕容氏下的毒手,少林寺邀集天下英雄,筹商对付之策。玄慈修下书信,命慧真、慧禅两僧前赴大理,请段氏参与其事。大理国皇派遣御弟段正淳率领范驿、华赫艮、巴天石、董思归等人前来少林。不料乔峰大闹聚贤庄,英雄大会没开,便打了个落花流水,群雄都说乔峰才是中原武林的大对头,将敌视“南慕容”之心,转而去针对“北乔峰”了。宋国与契丹为世仇,大理国却僻处南疆,和契丹素无瓜葛,中原群雄所以和乔峰死战,主因在于发现他乃是“契丹孽种”。段氏虽是汉人,但已自成一国,雅不愿与辽国为敌,是以便不参与乔峰之争,后来段正淳为段延庆所迫,命在呼吸之间,幸得乔峰相救,对乔峰反而大大的感恩了,段正淳中原之事已了,本当即回大理,但不久便得到大理国遣来使者传讯,他独生爱子段誉为鸠摩智所掳,已赴中原。段正淳既惊且忧,四处打听儿子下落,再加与旧情人秦红绵、阮星竹先后相见,此人风流成性,不免有点乐不思蜀起来,因此数月来一直在中原滞留。这日听到讯息,丐帮新任帮主王星天要和少林派争夺武林盟主,他想其时少林寺中一定热闹之极,定可访到一些儿子的消息,当下便匆匆赶到。阮星竹一直随伴在侧,一来不愿和情郎分离,二来要找寻女儿阿紫,听说少林寺不许女流入寺,当下改穿男装,跟著段正淳前来。

  玄慈将段正淳等迎入殿中,与群雄引见,第一个引见的便是吐蕃国大轮明王鸠摩智。段正淳立时变色,抱拳道:“犬子段誉得蒙明王垂青,携之东来,一路之上,想必多聆教诲,大有进益,段某感激不尽,这里谢过。”鸠摩智微笑道:“不敢!”随即正色摇头,说道:“可惜啊可惜!”段正淳父子关心,心中砰的一跳,只道段誉遭了什么不测,忙道:“明王此言何意?”他虽多经变故,但日夜牵挂爱子的安危,所谓关心则乱,不由得声音也颤了。鸠摩智道:“小僧在天龙宝刹,得见枯荣大师、天因方丈以及令兄,个个神定气闲,庄严安详,真乃是有道之士,镇南王威名震于天下,却何以舐犊情深,大有儿女之态?”段正淳定了定心神,寻思:“誉儿若自己身遭不测,惊慌也已无益,倒教这番僧给小觑了。”便道:“爱惜儿女,人之常情。世人若不生儿育女,呵之护之,人种便即灭绝。吾辈俗人,如何能与明王这等四大皆空、慈悲有德的高僧相比?”鸠摩智微微一笑,说道:“小僧初见令郎,观他头角峥嵘,必将光大段门,为大理国日后的有道明君,实为天南数十万苍生之幅。”段正淳道:“不敢!”心想:“这贼秃好不可恶,仍是这般说话不著边际,令我心急如焚。”鸠縻智长叹一声,道:“唉,真是可惜,这位段君福泽却是不厚。”他见段正淳又是脸上变色,这才微微一笑,说道:“他来到中原,见到一位美貌姑娘,从此追随于石榴裙边,什么雄心壮志,一古脑儿的消磨殆尽。那位姑娘到东,他便随到东,那姑娘到西,他便随到西。任谁看来,都道他是一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轻薄子弟,那不是可惜之至么?”

  只听得嘻嘻一声,一人笑了出来,却是女子的声音。众人向声音来处瞧去,却是个面目猥琐的中年汉子。原来此入便是阮星竹,她是阿朱之母,与生惧来有一副乔装改扮的能耐,此刻扮成男子,形容举止,无一不像,决不似灵鹫宫四姝那般一下子便给人瞧破真相,只是她声音娇嫩,却不及阿朱那般学男人说话也是唯妙唯肖。她见众人目光向自已射来,便即粗声粗气的道:“段家小皇子家学渊源,将门虎子,了不起,了不起。”段正淳到处留情之名,播于江湖,群雄听她说段誉苦恋王玉燕乃是“家学渊源,将门虎子”,都不禁相顾莞尔。段正淳也是哈哈一笑,放宽了心,向鸠摩智道:“这不肖孩子……”鸠摩智道:“并非不肖,肖得很啊,肖得紧!”段正淳知他是讥讽自己风流放荡,也不以为忤,继道:“不知他此时到了何方,明王若知他的下落,便请示知。”鸠摩智摇头道:“段公子勘不破情关,整日作憔悴相思。小僧见到他之时,已是形销骨立,面黄肌瘦,此刻是死是活,那也是难说得混。”段正淳猛地想起,儿子在大理之时爱上个乡下姑娘木婉清,阴错阳差,这木姑娘竟是自已的私生女儿,此事令他心神大受挫折,倘若他现下心中所恋,仍是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子,那可大事不妙了。段正淳正自怔忡不安,忽然一个青年僧人上前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说道:“王爷不必忧心,我那段三弟精神焕发,身子极好。”段正淳还了一礼,心下甚奇,见他形貌打扮,只是少林寺中的一个小辈僧人,却不知如何称段誉为“三弟”起来,问道:“小师傅最近见过我那孩儿么?”那青年僧人便是虚竹,他正要述说与段誉在灵鹫宫相遇的经过,突然段誉的声音在殿外响起:“爹爹,孩儿在此,你老人家身子安好!”声音甫歇,一个人形迅捷无伦的闪进殿来,扑在段正淳的怀里,正是段誉。他内功深厚,耳音奇佳,刚进寺门便听得父亲与虚竹的对答,当下迫不及待,展开“凌波微步”,抢了进来。

  父子俩拥在一起,都是说不出的喜欢。段正淳看儿子时,见他虽然颇有风霜之色,比之在大理时已黑了许多,但神采奕奕,决不是如鸠摩智所说的什么“形销骨立,面黄肌瘦”。段誉回过头来,向虚竹道:“二哥,你又做和尚了?”虚竹在佛像前跪了半天,诚心忏悔已往之非,但一见段誉,立时便想起那个“梦中姑娘”来,不由得面红耳赤,神色甚是忸妮,又哪里敢开口打听?鸠摩智一见段誉到来,心想此人对王玉燕痴情无比,他现在此处现身,王玉燕必在左近,否则少林寺中便是有天大的事情,也决难引得这个呆公子来到少室山上,而王玉燕对他表哥一往情深,也决计不会和慕容复分手,当即从丹田中提了一口气,说道:“慕容公子,既到少室山来,还不进寺礼佛么?”群雄都是一呆,心想:“原来慕容公子也到了。怎地我瞧不到半点征兆,这番僧却已知道了?”殊不知鸠摩智全凭猜测,并非真的听见慕容复的声音。

  不料寺门外声息全无,过了半响,远处山间的回音传了过来:“慕容公子,既到少室山来,还不进寺礼佛么?”鸠摩智心中一凛,寻思:“这番可猜错了,原来慕容复没到少室山,否则听到我的说话决无不答之理!”当下仰天打了个哈哈,正想说几句掩饰的话,忽听得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说道:“慕容公子和丁老怪恶斗方酣,待杀了丁老怪,再来少林寺敬礼如来。”段正淳、段誉父子一听,脸上微徽变色,听这声音,正是“恶贯满盈”段延庆,他父子俩都曾落在这个第一大恶人的手中,险些丧命。此番再在少林寺中相逢,斗是决计斗他不过,就算不死,也必在天下英雄之前丢尽了颜面。

  段正淳心下惴惴不安,筹思应付之策,若说脱身而避,那是畏敌潜逃,一般的声名扫地,只有听其自然,随机应变了。便在此时,身穿青袍、身拄竹杖的段延庆已走进殿来,他身后跟著“无恶不作”叶二娘、“凶神恶煞”南海鳄神、“穷凶极恶”云中鹤,四大恶人,一时齐到。玄慈方丈对客人不论善恶,一般的相待以礼。施礼已罢,段延庆向段正淳点了点头。南海鳄神一见段誉在此,登时满脸通红,转身便欲逃走。段誉笑道:“乖徒儿,近来可好?”南海鳄神听他出口叫出“乖徒儿”三字,知道逃是逃不走的了,恶狠狠的道:“他*的臭师父,你还没死么?”群雄一听,无不愕然,眼见此人神态凶忍,温文儒雅的段誉居然呼之为徒,已是一奇,而他口称段誉为师,言辞却无礼之极,更是大奇。叶二娘手中抱著一个两岁大的婴儿,微笑道:“丁老仙大显神通,已将慕容公子打得无招架之功。这般手段,世所罕见,大伙儿可要去瞧瞧热闹么?”段誉叫声:“啊哟!”首先抢出殿去。原来不出鸠摩智所料,段誉一离灵鹫宫,便去追慕容复和王玉燕,在离飘渺峰六百里之东和慕容复一干人相见。包不同等对他虽有厌憎之意,却也不便公然驱逐,不许同行。一行人途中听到丐帮与少林派争夺武林盟主的讯息。慕容复立意结纳天下英豪,为他日兴燕复国之资,和邓百川等人悄悄商议,若是丐帮与少林派斗了个两败俱伤,慕容氏渔翁得利,说不定能夺得武林盟主的名号,以此号令江湖豪杰,那是揭竿而起的一个大好机缘,决计不能放过。不料甫到少室山下,便和星宿老怪丁春秋相遇。这数月中,丁春秋大开门户,广收徒众,不论黑道绿林旁门妖邪,只要是投拜门下,听他号合,那是来者不拒,短短数月之间,中原武林匪人如蚁慕膻,奔竞者相接于道路。慕容复和丁春秋相斗数次,始终未分高下,此刻又再相逢,一见对方徒众云集,不由得心下暗暗忌惮。一阵风风波恶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三言两语,便冲入敌阵之中,和星宿派的门徒斗起来。段誉不会武功,要和王玉燕二人远远避开。偏偏王玉燕关怀表哥安危,不肯离去。星宿派潮水般的徒众一冲,将慕容复等一干人淹没其中。段誉展开凌波微步,避开星宿门人,接著便和父王相见,这时突然听见叶二娘说慕容复已被打得无招架之功,心想:“我快去背负王姑娘脱险。”是以第一个飞步奔出。

  丁春秋杀害玄痛、玄难二位高僧,乃是少林派大仇。少林僧人人欲杀之而甘心,听说他到了少室山上,登时便鼓躁起来。玄生大呼:“今日人人奋勇,活擒丁老怪,为玄痛、玄难两位师兄报仇!”玄慈朗声道:“远来是客,咱们先礼后兵。”群僧齐道:“是。”玄慈又道:“众位师兄,众位朋友,大家便出去瞧瞧星宿派和慕容氏的高招如何?”群雄早已心痒难搔,正要等他这句话。辈份较低、性子较急的青年英豪一窝蜂的便奔了出去,跟著四大恶人、各路好汉、大理国段氏、诸寺高僧,纷纷都快步而出。但听得乒乓呛啷之声不绝,慧字辈的少林僧将师父、师伯叔的兵刃送了出来。玄慧虚智四代少林僧各执兵刃,列队出寺。刚到山门门口,派在半山守望的僧人便奔来报讯:“星宿派徒众千余人,在半山亭中将慕容公子等团团围住,恶斗不休。”玄慈点了点头,走到石板路上向山下望去,但见黑压压的都是人头,只怕尚不止千余之数。呼喝之声,随风飘上山来:“星宿老仙今日亲自督战,那便百战百胜!”“你们几个妖魔小丑,居然还敢顽抗,当真是大胆之极!”“快快抛下兵刃,哀求星宿老仙饶命!”“星宿老仙驾临少室山,小指头一点,连少林寺也得倒塌。”

  星宿派的门人,未学本领,先学谄谀师父之术,千余人颂声盈耳,少室山上一片歌功颂德。少林寺建刹千载,在释迎牟尼佛像前所说过的“南无阿弥陀佛”之声,千年总和,只怕还不及丁春秋此刻耳中所听到颂声洋洋如沸。丁春秋捋著白须,眯起了眼晴,飘飘然的有如饱醉醇酒。玄生气运丹田,大声叫道:“少林群僧,结成罗汉大阵。”五百僧众齐声应道:“结罗汉大阵。”但见红衣闪动,灰影翻滚,但见五百名僧众东一簇、西一队,漫山遍野散了开来。群雄久闻少林派罗汉大阵之名,但一百多年来,少林派从未在外人之前施展过,自然除了本寺僧人之外,谁也未克得见。这时但见群僧服饰不同,或红或灰、或黄或黑;兵刃不同,或刀或剑、或杖或链,人人奔跑如飞,顷刻间便将星宿派门人围在核心。星宿派人数远较少林寺僧众多,但极大多数是新近入门,不免是乌合之众,单独接战,各有技艺。这等列阵合战,不由得慌了手脚,歌颂星宿老仙的声音,却也大大减弱了。玄慈方丈说道:“星宿派丁先生驾临少室山,乃与少林派为敌。各路英雄,便请作壁上观,且看中土武术,抗击西来高人如何?”河朔、江南、川陕、湖广各路英雄纷纷叫了起来:“星宿老怪为害武林,大伙儿敌忾同仇,诛杀此獠。”各人抽出兵刃,欲与少林派并肩抗敌。这时慕容复、邓百川等人已杀伤了二十余名星宿派门人,眼见外援已到,暂且罢手不斗,星宿门人却也并不上前进迫,段誉东一窜、西一冲,已经奔到了王玉燕身旁,说道:“王姑娘,待会若是情势凶险,我再负你出去。”王玉燕脸上一红,道:“我既没受伤,又不是给人点中穴道,我……我自己会走……”她向慕容复瞧了一眼,道:“我表哥武功高强,护我绰绰有余。段公子,你还是出去吧。”段誉一听,心中老大不是味儿,心想:“我有什么功夫,怎能及得上你表哥?”但说就此出去,却又如何舍得?讪讪的道:“这个……这个……啊,王姑娘,我爹爹也到了,便在外面。”王玉燕和他数度共经患难,长途同行,相处的时日亦复不浅。但段誉从来不向她提到自已的身份来历,在他心目之中,王玉燕乃是天仙,自已是个尘世俗人,在天仙眼中瞧来,王子和庶人又有什么分别?若是自己说到伯父是大理国当今皇帝、父亲是皇太弟镇南王,不免有夸耀家世、图博美人青睐之嫌。他明知王玉燕一片情意,都倾注在慕容复身上,只要对自已稍假辞色,能见到她一颦一笑,已是天大的幸事,虽然对她爱慕已极,但说和他永结秦晋之好的念头,却是想也不敢想的,只不过有时在梦寐之中,偶尔一现罢了。王玉燕对段誉数度不顾性命的相救自已,内心也顾念其诚,意存感激,但对他这个人本身却从来不放在心上。有时谈到武功家数,段誉又是一窍不通,玉燕只知道他只是个学会了一门巧妙步法的书呆子而已,这时忽听他说爹爹来了,微觉好奇,说道:“令尊是从大理来的么,你们父子俩有好久不见了,是不是?”段誉喜道:“是啊!王姑娘,我带你见我爹爹好不好?我爹爹见了你一定很欢喜。”

  王玉燕面上又是一红,摇摇头道:“我不见。”段誉道:“为什么不见。”他见玉燕不答,一心讨她欢喜,又道:“王姑娘,我的把兄虚竹也在这里,他又做了和尚。还有,我的徒弟也来了,真是热闹得紧。”王玉燕睁著明澄如水的大眼,大是奇怪,心想:“你自已不会武功,又收什么徒弟了?难道是教他读诗书春秋么?”嘴角之边,不禁露出微微笑意。段誉见引得玉燕微笑,心中大喜,没道:“王姑娘,我这徒弟名叫南海鳄神,有个外号叫作‘凶神恶煞’,武功可还真不弱。”

  玉燕微笑道:“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什么有这么个难听的外号?”她想段誉温文敦厚,他的徒弟也必是个文绉绉的少年读书生。段誉笑道:“好什么?才不好呢?”他虽然身处星宿派的重围之中,但得玉燕与之温言说笑,天大的事也都置之度外。

  少林群僧一出动,便已布好了罗汉大阵,左右翼冲,前后呼应。有几名星宿门人向西方冲击,稍一交锋,便即纷纷负伤。丁春秋道:“大家暂且别动。”提高声音说道:“玄慈方丈,你少杯寺自称为中原武林首领,依我看来,实是不足一哂。”众弟子群相应和:“是啊,星宿老仙既然驾到,少林派和尚一个个死无葬身之地。”“天下武林,都是源出于我星宿一派,只有星宿派的武功,才是真正正统,此外尽是邪魔外道。”“你们不学星宿派武功,终不免是牛鬼蛇神,祸亡无日。”突然有人放开喉咙,高声唱了起来:“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古今无比!”千余人依声高唱,更有人取出锣鼓箫笛,或敲或吹,好不热闹。群雄大都没见过星宿派的排场,无不骇然失笑。

  金鼓丝竹声中,忽然山腰里传来无数马匹奔驰之声。马蹄声越来越响,不久四面黄布大旗从山崖边升起,四匹马奔上来,骑者手中各执一旗,临风招展,左边两面旗上写著六个大字:“丐帮总帮主王”,右面两面旗上也写著六个大字:“极乐派掌门王”。四乘马在山崖边一立,骑者翻身下马,将四面黄旗插在崖上最高之处,但见四人都是丐帮帮众的装束,背负布袋,手扶旗杆,不发一言。群雄却道:“丐帮帮主王天星到了。”

  这王天星到底是何等样人物,除了鸠摩智、哲罗星、丁春秋、慕容复等寥寥数人之外,谁都没见过,至于他如何接任帮主之位,这极乐派又是什么门派,那是更加无人得知了。只是瞧著这四面黄旗傲视江湖的声势、擎旗人矫捷剽悍的身手,比之星宿派的自吹自擂,显然更有令人肃然生惧之感。黄旗刚竖起,一匹匹马在山路上疾驰而上,最先的是百余名六袋弟子,其后是三四十名七袋弟子、十余名八袋弟子。稍过片刻,是四名背负九袋的长老,一个个都默不作声的翻身下马,分列两旁。但听得蹄声答答,两匹青骢健马并辔而来,左首马上是个身穿紫衫的少女,明艳文秀,一双眼珠子却是黯然无光。阮星竹一见,脱口叫道:“阿紫!”她忘却了自己改穿男装,这一声叫,却是本音。

  右首马上乘客身穿百结锦袍,脸上神色木然便如是个僵尸。群雄中见多识广之士一看之下,便知戴了张人皮面具,显是不欲以本来面目示人,心中均想:“欲和少林派争夺武林盟主之人,如何不肯显露真相?”有的猜想:“看来此人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故意化名为王星天。他怕真面目一露,大家便知道他底细了。既能做丐帮帮主,岂是名不见经传的泛泛之辈?”有的猜想:“多半这一战他无充份把握,若是败于少林僧之手,他便仍是遮脸而退,以免面目无光。”更有人猜想:“莫非他便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乔峰?重掌丐帮大权,却来和少林及群雄为难。”鸠摩智等数人虽是见过他的本来面目,但此刻见他稳据鞍上,气度肃穆,凛然有威,双目顾盼有神,绝非数月前那等猥琐懦怯的模样,心下均是暗暗称奇。丁春秋曾败在他手下,更是暗加提防。他此番到少林寺来,本意是携带了两件星宿派的厉害法宝,乘王星天与少林派先斗得难解难分之时,突加偷袭,出其不意的除了这个大敌。他原想在山腰中等候,待王星天与少林派先斗,然后坐收渔人之利,没料到一遇上慕容复,风波恶即便迫不及待的冲阵挑战,跟著少林惜倾巢而出,反在王星天到达之前,先与少林派动起手来。

  阿紫听到了母亲的呼叫,但她此刻身有要事,不欲和母亲相会,婆婆妈妈的诉说别来之情,当下只作没有听见,说道:“星哥,这里人多得很啊,我好像听见有人在人唱什么‘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古今无比。’丁春秋这小子和他的虾兵蟹将,也都来了么?”游坦之道:“不错,他门下人众著实不少。”阿紫拍手笑道:“那好极了,倒省了我一番跋涉,不用千里迢迢的到星宿海去找他。”这时步行的丐帮帮众络绎不绝的走上山来,都是五袋、四袋、三袋的弟子,列队站在游坦之和阿紫的身后。

  阿紫伸出纤纤素手,向身后一挥,两名丐帮弟子各从怀内取出一团紫色物事,迎风一抖,原来是两面紫绸大旗,持旗的人内力深厚,柔劲到处,两面旗子在空中平平的铺了开来,犹如有硬杆撑持一般,每面旗上都绣著六个殷红如血的大字:“星宿派掌门段”。这两面紫旗一展开,星宿派门人登时大乱,立时便有人大声呼叫:“星宿派掌门乃是丁老仙,四海周知,哪那有什么姓段的掌门人之理?”“胡混冒充,好不要脸!”“掌门人之位,难道是自封的么?”“哪一个小妖怪自称是本派掌门,快站出来,不把你捣成肉酱才怪!”一众僧侣和俗家英雄突见多了个星宿派掌门人出来,既感骇异,亦是暗暗称快,均想这干邪魔窝里反,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阿紫双手拍了三拍,朗声说道:“星宿派门下弟子听者,本派向来规矩,掌门人之位,有力者居之。本派之中,谁的武功最强,谁便是祖师,便是掌门。半年之前丁春秋和我一战,给我打得一败涂地,当场跪在地下向我磕了十八个响头,拜我为师,将本派掌门人之位,双手恭恭敬敬的奉上。难道他没有告知你们么?丁春秋,你忒也大胆妄为了,你是本派大弟子,该为众师弟的表率,怎可欺师灭祖,瞒骗一众师弟?”她语音清脆,一字一句说来,遍山皆闻。众人一听,无不惊奇万分,瞧她只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幼女,双目又是盲了,怎能做什么掌门?

  段正淳和阮星竹更是相顾骇然。他们知道这个女儿出于星宿派丁春秋门下,刁钻古怪,顽劣无比,但武功却是平平,居然胆敢反徒为师,去捋丁春秋的虎须,这件事只怕难以收场。以大理国在少室山上的寥寥数人,实不足以与星宿派相抗,救她脱险。丁春秋一生阴险狠毒,师父和师兄都命丧其手,那日游坦之一战,却吃了一个大亏。其时游坦之硬生生的剥去了铁铸面具,满脸血肉模糊,令人见之生怖,他自称是极乐派掌门王星天,丁春秋便以为他是铁头人游坦之的师长。此刻在少室山上再度相见,众目睽睽之下,阿紫居然打出“星宿派掌门”的旗号来,此可忍孰不可忍?若不与这王星天决一死战,在世上更无容身之地了。他胸中怒发如狂,脸上却仍是笑嘻嘻地,一派温厚慈和的模样,说道:“小阿紫,本派掌门人之位,唯有力者居之,这句话倒也不错,你觊觎掌门大位,想必是有些真实功夫了,那便过来接我三招如何?”

  突然间眼前一花,身前三尺处已多一人,正是游坦之。这一下来得大是出其不意,以丁春秋眼力之锐,竟也没瞧清楚他是如何来的,心惊之下,不由得退了一步。他这一步退出五尺之遥,但眼见游坦之仍在自己身前三尺之处,可知晓在自己退这一步之时,对方同时踏上了一步,当然他是见到自己后退之后,这才迈步而前,后发先至,不露形迹,此人武功之高,当真令人畏怖。丁春秋曾和他对过一掌而落败,心中本已有了怯意,眼见他一张黄渗渗、死沉沉的脸皮伸手可触,已来不及开口质问:“我是要和阿紫比武,干吗要你来横加插手?”一反手,抓住一名门人便向他掷了过去。

  游坦之应变奇速,立即也是反手一抓,一名丐帮的五袋弟子距他背心约有丈许,被他凌空一抓,突然身不由主的飞将过去。游坦之一抓之后,眼看便是一推,那五袋弟手竟如是一件极大的暗器,向丁春秋扑了过去,正好和星宿派的门人在半空中砰的一撞。旁人瞧了这般劲道,均想:“这两名门人弟子只怕要撞得筋断骨碎而死。”哪知二人一扫之下,只听得嗤嗤声响,跟著各人耳中闻到一股焦臭,直是中人欲呕。群雄有的闭气,有的后退,有的伸手掩鼻,有的立服解药,均知丁春秋和王星天都是以阴毒内劲使在门人弟子身上。那两人一撞,便即软垂垂的摔在地下,动也不动,早已毙命。

  丁春秋和游坦之如此交了一招,不分上下,心中都是暗自忌惮,一齐向后退了三尺,跟著各自反手,又抓了一名门人,向前掷出。两人又是在半空中一撞,发出焦臭,一齐毙命。原来两人所使,均是星宿派的一门阴毒武功“腐尸毒”,抓住一个活人向敌人掷出,其实一抓之际,先已将该人抓死,使那人满身都是尸毒,敌人若是出掌将那人撩开,势非沾到尸毒不可。就算以兵刃拨开,尸毒亦会沿兵刃沾上手掌。甚至闪身躲避,或是以劈空掌之类武功击打,亦难免受到毒气的侵袭。游坦之自那日随阿紫相习星宿派武功后,进步神速,自忖要在阿紫跟前逞雄,若无高强武功,法螺总有吹破的一天,当下引她到了个僻静的所在,要她将本门武功,一项项的演将出来,并详述修习之法,他声称是察看阿紫功夫的缺失,其实反是以阿紫为师,修习星宿派的武功。“腐尸毒”的功夫便由此学来。

  阿紫虽是个玲珑剔透的姑娘,但一来眼睛已盲,瞧不到游坦之之脸上的神情,二来亲耳听到这位极乐派掌门王星天一掌将丁春秋打败,恁她聪明绝顶,也决计猜不到这位武功盖世的王公子,还会来向自己偷学武艺。阿紫每说一招,游坦之依法试演,只因他身上既有冰蚕寒毒,又有易筋经的上乘内功,兼负正邪两家之所长,内力非同小可,同样的一招到了他手中,发出来时便断树裂石,威力无穷,阿紫听在耳中,只有钦佩无已的份儿。游坦之也传授她一些易筋经上的修习内功之法,谎道是极乐派的入门功夫,阿紫照练之后,虽无多大进境,却也觉身轻体健,筋骨灵活,料想假以时日,必有神效。

  但阿紫生性好动,在这僻静的深山中修习武功,只过得数月,便已腻烦不耐,磨著游坦之,定要到外面走走。这时阿紫所会的功夫,游坦之已学了八九成,拗不过地,只得随之出外,不久便在一所古庙之中,听到两个丐帮弟子的对话,说道丐帮定期在伏牛山畔选立帮主。阿紫闻讯大喜,立即出手,将那两个丐帮弟子制住,迫问详情,得知自乔峰被迫去位,传功执法二长老先后去世,丐帮群龙无首,大是衰退。众长老眼见如此下去,这天下第一大帮便将风流云散,因此定期选立帮主。

  阿紫和萧峰相处日久,尤其她在养伤之际,萧峰朝夕相伴,和她述说各种江湖上的故事轶闻,丐帮中种种规矩掌故,阿紫自是耳熟能详,知道要做帮主,必须是丐帮弟子,当即强迫那两名丐帮的五袋弟子,收她与游坦之入帮。这两名五袋弟子本来也是大有骨气之人,对阿紫无理胁追,坚不肯屈,但阿紫用出星宿派中种种恶毒的刑罚来,令他们实在难以忍耐,气息奄奄之际,只得答允。

  阿紫和游坦之依期到得伏牛山畔,其时游坦之的武功,岂是宋长老、黄长老、陈长老诸人之所能及,数仗接战,游坦之轻而易举的打败群雄,接掌了丐帮帮主。群丐见他武功之高,真是深不可测,人人心悦诚服,互庆得主,都道丐帮光大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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