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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回 索偷经僧


  当下神音将哲罗星带到清凉寺去,会见了神光。神光此人却是极工心计,心想少林寺方丈主持为人宽和,好端端地将波罗星扣留作什么,定然另有重大缘由,当下善加款待,慢慢套问,不到半个月,便将哲罗星心中隐藏的言语套了出来。神光寻思:“波罗星到少林寺去,志在盗经,若是盗不到手,少林寺将他赶出寺去,也就算了。若在刚盗到手时发觉,也不过将原经夺回,不为已甚。现下将他扣留不放,定是他不但盗到了手,而且已记熟于心。再说,这番僧所盗经书,若是宏扬佛法、普救世人的典籍,少林寺非但不会干预,反而会慎怿善本,欣然相赠。所以要将他监留于寺,定然他所盗的不是寻常佛经,而是少林寺的武学秘笈。”一想到“少林寺的武学秘笈”不由得大为热衷,要知这神光上人原是武林中的一位奇才,天资颖悟,颇具创见,只可惜清凉寺所具的武学源流远逊于少林,他所能见到的拳经剑谱、内功秘要等等书籍,不但为数有限,而且其中一大部份更是粗疏简陋,不是第一流的功夫,饶是如此,他的武功修为,却亦能臻于上乘境界,足见其人资质之高,非同小可。当年他到少林寺求师,还只一十七岁。少林寺方丈妙叶禅师一见之下,便觉他锋芒太露,气小易盈,不是传法之人,若在寺中做一个寻常僧侣,他却又不甘久居人下,日后必生事端,是以婉言相拒。神光这才投到清凉寺中,只三十岁时便技盖全寺,做了清凉寺的方丈。他自知以日前武功,早已超过寺中典藉上的载录,若要更进一步,非另觅机缘不可,这时听了哲罗星之言,筹思数日,已然打了主意:“我去代他出头,将哲罗星索来。少林寺中高手虽多,但天下之事,抬不过一个理去,他佛门弟子,难道真能逞强压人么?只要波罗星到手,不愁他不吐露少林寺的武学秘要。”

  当下派遣弟子,持了自己名帖,邀开封大相国寺的龙猛大师、江南普渡寺的道清大师、庐山东林寺觉贤大师、长安净影寺的融智大师四位高僧,随同神音和哲罗星,一同到少林寺来。那四位高僧虽非主持身份,但在武林中却是大大的有名,只是大相国寺、普渡寺等寺院向来重佛法而轻武功,以致龙猛、道清等大师在本寺位份反而不高。少林寺玄慈方丈听神光上人说他“不打自招”,出言极是无礼,他虽素有涵养,心下也是不禁恼怒,说道:“天竺僧人波罗星师兄,确曾来本寺挂单,老僧几时否认过了?”神光上人又是哈哈一笑,道:“那再好也没有了。这一位是开封府大相国寺的龙猛大师,这一位是江南普渡寺的道清大师,这一位是庐山东林寺的觉贤大师,这一位是长安净影寺的融智大师,四位都是中土大丛林的高僧,老纳邀请四位到此,原是作见证之意。方丈师兄既承认天竺波罗星师兄乃在宝刹,便请释放出寺,回归天竺,以免外邦释门弟子说我中土寺院监禁同道,逞强行凶。”

  他这句话辞锋咄咄逼人,咬定少林寺扣押释家同道,少林寺中知道内情之人,心想波罗星盗经被扣,本是实情,方丈既不否认其事,只怕不放人是不行的了。只听玄慈道:“适才神光师兄急欲与全寺僧众相见,没暇引见各位高僧,原来四位是天下闻名的武学高手,老纳久慕声华,今得相见,幸甚幸甚。”说著合什行礼。他一面说些不著边际的言语,拖延时刻,一面暗自盘算应付之策。四高僧立起还礼,都道:“天竺的波罗星师兄既在宝刹,若是犯了什么寺规,得罪了方丈,还请方丈师兄念在天下释氏一家,给我们一个薄面,让这位哲罗星师兄将他师弟领去,小僧等同感大德。”玄慈心想:“要放波罗星不难,可是这一释放,少林寺的武功秘要可就从此公诸于世了。”

  玄慈心下踌躇,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是连宣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拖延时间,过了好一会,才道:“波罗星师兄来少林挂单,敝寺上下以他来自佛国,好生礼敬,不料他偷掘地道,私入藏经阁中,窃取敝寺数百年相传的武学秘典。少林虽是佛门寺院,但忝在武林一脉,也当遵守武林的规则。神光上人,适才小僧的一句话,你还没答覆:若是有人私入清凉寺,盗了贵派的拳经剑谱,师兄身为方丈,又是一派的掌门,那便如何处理?”神光上人微笑道:“武功高下,全凭各人本身修为,拳经剑谱之类,乃属次要。要是有哪一位英雄好汉能来到清凉寺中,盗去了敝寺的拳经剑谱,老讷除了自认无能,更有什么话说?难道人家瞧一瞧你的武学法门,还能要人家性命么?能将人家关上一世?嘿嘿,那也太过岂有此理了。”玄慈也是微微一笑,道:“倘若这些武功典藉平平无奇,公之于世又有何碍?但若贵派的拳经剑谱确实内容精微,给旁人盗去传之于外,辗转落入狂妄自大、心胸狭窄之辈的手,那便贻患无穷,决非武林之福。”玄慈这几句话仍是语意平和,但“狂妄自大、心胸狭窄”八个字的评语,却显然是指神光上人而言。各人都听了出来,玄慈简直是明斥神光居心叵恻,所以来求索波罗星,著眼点乃在少林派的武学秘笈。神光一听,不禁勃然变色,说道:“方丈此言,乃是一面之辞,只怕另有别情,亦未可知。哲罗星师兄万里东来,难道方丈连他师兄弟相会一面也是不许么?”玄慈心想:“若是坚决不许波罗星出见,反而显得少林理屈,普渡、东林诸寺高僧,心下也便不服。”便道:“有请波罗星师兄!”

  执事僧传下话去,过不多时,四位老僧陪同波罗星走上殿来。波罗星一见师兄,悲喜交集,涌身而前,抱住哲罗星,泪水潸潸而下。两人咭咭呱呱的说得又响又快,不知天竺哪一处地方的方言土语,旁人也无法听懂,料想是波罗星述说盗经被擒、少林寺不放的情由。哲罗星连连点头,大声用华语道:“少林寺方丈说假话,波罗星没有盗武功书,只是偷看佛家书。佛家书,本来是我天竺来的,看看,又不犯法,达祖摩师,是我天竺人,他教你们武功,你们反而监禁天竺僧人,这是忘思负……负……那个,总之是不好!”他的华语虽说得颇不流畅,理由倒是十分充足,少林僧众一时倒是无言可驳,他抵死不认偷盗武学经籍,此时并无赃物在身,实难逼迫招认。玄慈道:“善哉,善哉!出家人不打诳语。波罗星师兄,你若说谎话,不怕入阿鼻地狱么?我少林派的大金刚拳经,你偷来看过没有?”波罗星道:“没有。我只借阅了一部金刚经。”玄慈道:“我少林派的般若掌法,你偷看过没有?”波罗星道:“没有,我只借阅过一部般若波罗密心经。”玄慈道:“那么我少林派的摩诃指诀,难道你也没偷看么?那日我五位师弟在藏经楼畔遇到你之时,你不是正偷了这部指法要诀,从藏经阁中溜出来么?”波罗星道:“小僧只在贵寺藏经阁中,借阅过一部‘摩诃僧祗律’。贵国晋时高僧法愿,俗家性龚,三岁出家,向道心坚。晋隆安三年,发愿西行,来我天竺取经,得经书宝藉多部,‘摩诃僧祗律”,即其一也。小僧借阅此书,不知犯了贵寺何等戒律?”要知波罗星聪明机变,学问渊博,否则天竺佛寺也不会派他来担当盗经的重任了,此刻侃侃道来,竟将盗阅武经秘笈之事推得干干净净,反而显得少林寺全然理亏。玄慈道:“阿弥陀佛!”突然身旁风声微动,红影闪处,一人呼的一拳,向波罗星后心击了过去,这一拳迅速沉猛,去势凄厉之极。

  拳风所趋,正对准了波罗星后心的至阳穴要害,只因这一招发得太过突然,几乎已难解救。却见波罗星双手反将过来,左掌贴于神道穴,右掌贴于筋缩穴,掌心向外,掌力疾吐,那神道穴是在至阳穴之上,筋缩穴在至阳穴之下,双掌掌力交织成一片屏障,刚好将至阳要穴护住,手法巧妙之极。大雄宝殿上不乏高手,见他使这一招配合得丝丝入扣,倒似发招者故意凑合上去,要他显一显身手一般,又似是同门师弟拆招习练,试演上乘掌法,众人忍不住都是喝一声:“好掌法!”

  波罗星双掌之力将那人来拳挡了一挡,那人跟著变拳为掌,斩向波罗星的后颈。这时众人已看清偷袭之人乃是少林寺中一位身披大红袈裟的中年僧人。不过这人变招奇速,等波罗星回头转身,一掌跟著斩下。波罗星左指挥出,对向他的掌缘。那僧人若不收招,刚好将小指旁的后溪穴送到他的指尖上去,其时波罗星全身之力聚于一指,立时便能废了那僧人的手掌。这一指看似平平无奇,但部位之准、力道之凝,的是非同凡俗。又有人叫道:“好指法!”那僧人不等招数使老,立即收掌,身形一矮,转到了波罗尾的身侧左右出拳扫出,双拳连环,在瞬息之间,一连击出七拳。这七拳分击波罗星的额、颚、颈、肩、臂、胸、背七个部位,快得难以形容。波罗星无法闪避,也是连出七举,但听得砰砰砰砰砰砰砰连响七下,每一拳都和那僧人的七拳相撞。他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之间,居然每一拳都刚好撞在敌人的来拳之上,要不是事先练熟,凭你武功再高,那也是决不可能之事,这七拳一击出,波罗星蓦地想起一事,“啊”的一声,向后跃开。那中年僧人却也不再进击,缓缓向后退开三步,合什向玄慈与神光行了一礼,说道:“小僧无礼,恕罪则个。”玄慈笑吟吟的合什还礼。神光脸有怒色,“哼”了一声。玄慈向著龙猛、道清、觉贤、融智四位高僧说道:“还请四位师兄主持公道。”一时大殿之中,肃静无声。自从神光上人一提到少林寺扣押天竺僧波罗星之事,虚竹便知眼前的事与己无涉,已放了一大半心,待见寺中一位师叔祖出手袭击波罗星而波罗星一一化解,两人拆招之后分开,以他此时武功而言,但觉攻守双方所使招数,尚未臻极上乘的境界,不知二人何以对了三招,便即罢手,更不知何以本寺方丈等人颇有得色,对方却有理屈惭愧之意,以他看来,波罗星在这三招上实在半点也没有吃亏。

  只听得龙猛大师咳嗽一声,说道:“三位意下若何?”道清大师道:“适才波罗星师兄所使的三招,第一招似乎是叫般若掌法中的‘天衣无缝’;第二招似乎是‘摩诃指’中的‘以逸待劳’;第三招似乎是‘大金刚拳’中的“七星聚会’。”神光上人接口道:“哈哈,中土佛门果然受惠于天竺佛国不浅。当年达摩祖师挟天竺武技东来,建立少林宝刹,天竺武技流传至今,少林高僧的出手,居然和天竺高僧的天竺武功若合符节,实乃可喜可贺。”他这么一说少林群僧不由得均有怒色。要知适才波罗星矢口不认偷看过少林寺的武功秘录,那中年寺人法名玄生,乃是玄慈的师弟,武功既高,性情亦复刚猛,突然间出奇不意的向波罗星袭击。他事先盘算已定,所用招数以及招呼的郎位,逼得波罗星非分别以般若掌、摩诃指以及大金刚拳中的三招来拆解不可。倘若波罗星从未学过,当然另有本门功夫拆解,但新学乍练,这些时日心中所想,手上所习,定然都是少林派功夫,仓卒之际,不及细想,顺手定会以这三招最方便的招数应付。不料神光强辞夺理,反说这是天竺武技。

  但少林派的武功源自达摩祖师,达摩是天竺僧人,梁朝时自天竺东来与梁武帝讲论佛法,话不投机,于是驻锡少林传下禅宗心法与绝世武功,那也是天下皆知之事。神光上人机变绝伦,一口咬定少林派的武功般若掌、摩诃指与大金刚拳系从天竺传来,那么波罗星会使这三种武功便毫不稀奇,决不能因此而证明他曾偷看过少林寺的武功秘录。玄慈方丈说道:“本寺佛法与武功,都是传自达摩祖师,那是一点不假。取于天竺,还于天竺,原是合情合理之事。波罗星师兄若是明言相求,本寺原可将达摩祖师遗下的经文,恭录以赠。但这般若掌创于本寺第八代方丈元元大师,摩诃指系一位在本寺挂单四十年的八指头陀所创,那大金刚拳法,乃是本寺第十一代通字辈的六位高僧,穷三十六年之功,共同钻研而成。此三门全系中土武功,与天竺派以意御气、以气御力的功夫截然不同。众位师兄都是武学高人,其中差别一望而知,原不必老衲多所饶舌。”

  龙猛大师、融智大师均觉玄慈之言不错,齐声向神光上人道:“师兄你意下如何?”神光上人微微一笑,道:“这是少林寺方丈的一面之言,据小僧所知,却又不同,日前哲罗星师兄与小僧讲论天竺中土武功异同之时,也曾提到般若掌、摩诃指和大金刚拳的招数。他说那一招‘天衣无缝’,梵文叫做‘阿晶斯尼卓尔’右掌力微而实,左掌力沉而虚,虚实交互为用,敌人不察,极易上当。方丈师兄,哲罗星这句话,不知对也不对?”玄慈脸上黄气一闪而过,说道:“师兄眼光敏锐,佩服佩服。”原来神光既聪明,识见又高,只见波罗星和玄生对了那一掌,便瞧出了“天衣无缝”这招的精义所在,假言闻之于哲罗星,总之是要证明此乃天竺武学。他自见波罗星与玄生对拆三招之后,更是心痒难搔,对少林武功又增加了几分向慕之情,心下只想:“少林寺这些和尚,都是饭桶,上辈传下来这么高明的武学,只怕领悟到的还不到三分。只要让我好好的钻研一番,那不是天下无敌的第一高手么?”玄慈自己也知他这番话,乃是适才见了波罗星的招数而发,什么哲罗星早就跟他说过云云,全是欺人之言,但他一瞥之间,便识破了这高深掌法中所隐藏的秘奥,此人天份之高,眼力之利,确也是世所罕见。他微一沉吟,便道:“玄生师弟烦你到藏经阁去,将记载这三门武功的经籍,取来让几位师兄一观。”玄生道:“是!”带同四名弟子,出殿而去,过不多时,便即取了来,交了给玄慈。大雄宝殿和藏经楼相距几达三里,玄生在片刻间便将经书取到,身手敏捷之极。外人不知内情,倒也不以为异,少林本寺僧众,却无不暗自赞叹。

  那三部经书纸质黄中发黑,显是年代久远。玄慈将经书放在方桌之上,说道:“众位师兄请看,三部经书中各自叙明创功的经历。众位师兄便不信老纳的话,难道少林寺上代方丈大师这等高僧硕德,也会作无耻之行,说谎话骗人么?”他最后这句话,暗中将神光损了一下。神光装作不知,将“般若掌法”取了过来,一页页的翻阅下去。龙猛大师便取阅“摩诃指秘要”,道清大师取阅“大金刚拳神功”。龙猛、道清二人只随意看了看序文、跋记,便交给觉贤、融智二位。这四位高僧均觉一来这是少林派的武功秘本,自己是别派高手名宿,身份有关,不便窥探人家的隐秘,二来玄慈大师是一代高僧,既然如此说,决无虚假,若是详加审阅,不免有见疑之意,礼貌上颇为不敬。

  神光上人却是认真之极,一页页的慢慢翻阅,显是在专心找寻其中的破绽疑窦,要拿来反驳玄慈。一时大殿上除了众人轻呼吸之外,便是书页的翻动之音。

  少林群僧注视神光上人的脸色,想知道他是否能在这三本古藉之中找到什么根据,作为强辩之资,但见他神色木然,无甚喜悦之意,亦无失望之情。眼见他一页页的慢慢翻完,合上了最后一本的“摩诃指诀”,只手捧著,还给了玄慈方丈,闭眼冥想,一言不发。玄慈见他这等模样,倒是颇为莫测高深,过了好一会,神光上人张开眼来,向哲罗星道:“师兄,那日你将般若掌的要诀念给我听,我记得梵语是:‘因苦乃罗斯,不尔甘儿星,柯罗波基斯坦,兵那斯尼,伐尔不坦罗……译成华语,那是:‘如或夜间安,心念纷飞,如何摄伏,乃是练般若掌内功之第一要义’,是这句话么?”哲罗星一怔之间,已明其理,说道:“是啊,师兄译得甚是精当。”少林众高僧面面相觑,无不失色,辈份较低之众僧却都侧耳倾听。神光上人又叽哩咕噜的说了一大篇梵语,又道:“这几句话译成华语,想必如此:‘却将纷飞之心,以究纷飞之处,究之无处,则纷飞之念何存?返究究心,则能究之心安在?能照之智本空,所缘之境亦寂,寂而非寂者,盖无能寂之人也,照而非照者,盖无所照之境也。境智俱寂,心虑安然。外不寻枝,内不住定,二途惧混,一性悟然,此般若掌内功之要也。”哲罗星道:“正是,正是!那日小僧与师兄在五台山清凉寺谈佛法,论武功,所说我天竺佛门般若掌的内功要诀,确是如此。”神光上人道:“那日师兄听说的大金刚拳要旨,摩诃指的秘诀,小僧倒也还记得。”说著又是滔滔不绝的背诵起来。玄慈及少林众高僧一个个面如死灰,原来神光上人所背诵的,一字不错,正是那三部古籍中听记录的要诀。谁也料不到此人居然有过目成诵的奇才,适才默默翻阅一遍,竟将三部武学要籍都记了在心中,而且比人精通梵语,先将经诀译成梵语,再依华语背诵,倒似真的先有梵文,再有华文译本一般。这么一来,波罗星偷阅经书的罪名固然是洗刷得干干净净,而元元大师、八指头陀等少林上辈高僧,反成了抄袭篡窃、欺世盗名之徒。这件事若是据理而争,那神光伶牙利齿,未必辩他得过。玄慈心下气恼之极,但一时却也想不出对付之策。

  玄生忽又越众而出,向哲罗星道:“大师,你说这般若掌、摩诃指、金刚拳,都是本寺传自天竺,大师自然精熟无比。此事是真是假,极易明白,小僧要领教大师这三门武功的高招,小僧所使招数,决不出这三门武功之外,大师下手指点时,也请以这三门武功为限。”说著身形一晃,已站到了哲罗星的身前。玄慈暗叫:“惭愧!这法子甚是简单,那番僧出手真伪立判,怎么我竟是念不及此?”神光上人也是心中一凛:“这一著倒很利害,哲罗星自然不会什么般若掌,却教他如何应付?”哲罗星神色尴尬,说道:“天竺武功,著名者约有三百六十门,小僧虽然约略均知其大要,却不能每一门皆精。据闻少林寺武功有七十二门绝技,请问师兄,是否七十二门绝技件件精通?若是小僧指定师兄施展七十二门绝技中的三顶,师兄是否能允所请?”这番话一说,玄生倒是难住了,要知少林寺七十二门绝技,每一位高僧所会者最多不过五六门,倘若有人任意指定三门,要哪一位高僧施展,那确是难以办到之事。玄生自己精研武功,所知算是十分庞杂,但七十二门绝技,所会者亦不过六门而已。他正寻思如何回答,突然外面一个清朗的声音远远传了进来,说道:“天竺大德,中土高僧相聚少林寺讲论武功,实乃盛事。小僧有缘,邂逅相遇,能做个不远之客,在旁聆听双方高见么?”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送入了各人耳中。

  这声音的来处,总是在山门之外,入耳如此清晰,却又中正平和,并不震人耳鼓,说话者内功之高之纯,可想而知;而他身在远处,居然能知大殿的情景,岂不是练成了佛家内功最高境界之一的“天耳通”么?玄慈微微一怔之之际,便运内力说道:“既是佛门同道便请光临。”又道:“玄鸣、玄石两位师弟,请代我迎接嘉宾。”他最后这两句话并未使用内力,说得声音甚轻。玄鸣、玄石二人躬身道:“是!”刚转过身来,待要出殿,门外那人已道:“迎接是不敢当。素仰玄鸣大师精擅狮子吼神技,玄石大师摔碑手天下无双,得晤两位少林高僧,实是不胜之喜。”他每说一句,声音便近了数丈,刚说完“之喜”两个字,大殿门口已出现了一位宝相庄严的中年僧人,双手合什,面露微笑,说道:“吐蕃国山僧鸠摩智,参见少林寺方丈。”

  群僧见到他显露这番身手,已是惊异之极,待听他自己报名为鸠摩智,许多人都“哦”的一声,道:“原来吐蕃国师大轮明王到了!”玄慈站起身来,抢上两步,侧身还礼,说道:“明王乃国君之师,远来东土,实乃有缘。素仰国师公正明理,敝寺今日正有一事难以分剖,大驾光临,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便请国师主持公道,代为分辨是非。”说著便替神光、哲罗星师兄弟、龙猛等诸大师逐一引见了。哲罗星与鸠摩智见过,辛辛苦苦从游坦之身边抢来的一部“易筋经”也给他转手夺了去,这时和他又再相见,心下既惊且惧,又是十分气恼,知道此人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当玄慈引见之时,并不多言,只默默的行了一礼。鸠摩智朝他一笑,却也不提旧事。众人相见罢,玄慈在正中设了一个座位,请鸠摩智就座,鸠摩智略一谦逊,便即坐了,这一来,他是坐在神光的上首。旁人倒也没有什么,神光心中却暗自不忿:“你这番僧装神弄鬼未必便有什么真实本领,待会倒要试你一试。”鸠摩智道:“方丈要小僧主持公道,分辨是非,那是万万不敢。只是小僧适才在半山亭中,听到玄生大师和哲罗星大师讲论武功,颇觉两位均有不足之处。”此言一出大殿上群僧都是一凛,均想:“此人口气好大。”哲罗星领教过他的厉害,不敢上前挑战,玄生性子既刚,又未见过他的真实武功,第一个便忍耐不住,说道:“小僧何处说错了,倒要请教。”鸠摩智微微一笑,道:“哲罗星师兄适才质询大师,言下之意似乎是说,少林派有七十二门绝技,未必有人每一门都能精通,此言错矣。大师认为摩诃指、般若掌、大金刚拳乃是少林派秘传,除了贵派嫡传弟子之外,旁人便不会知晓,否则定是从贵派偷学而得,这句话却也不对。”他一番话连责二人之非,群僧只听得面面相觑,不知他其意何指。

  玄生朗声说道:“据国师所言,那么确是有人以一身而能兼通敝派七十二门绝技?”鸠摩智点头道:“不错!”玄生道:“敢问国师,这位大英雄是谁?”鸠摩智道:“殊不敢当。”玄生变色道:“便是国师?”鸠摩智点头合什,神情肃穆,道:“正是。”两字一出口,群僧同时变色,均想:“此人大言炎炎,一至于此,莫非是疯了?”

  要知少林七十二门绝技有的专练下盘,有的专练轻功,有的以拳掌见长,有的以暗器取胜,或刀或剑,或枪或棒,每一门的武功各有各的特点,使长剑者不擅使禅仗,擅大力神拳者不能收发暗器。虽有人同精五六门绝技,那也是以互相并不冲突者为限。故老相传,上代高僧之中曾有人兼通一十三门绝技,号称“十三绝神僧”,少林寺建寺数百年,只此一人而已。要说一身兼擅七十二绝技,自是欺人之谈。

  少林派七二门绝技之中,更有十三四门异常难练,纵是天资极高之人,毕生苦练一门,也未必一定能够练成。此时少林全寺僧众五百余人,以五百余僧所会者合并,七十二绝技也算不周全。眼看鸠摩智不过四十来岁年记,就说每年能成一项绝技,一出娘胎算起,那也得七十二年功夫,这七十二项绝技每一种都是艰深繁复之极,难说他竟能在一年之中练成数种?玄生心中暗暗冷笑,脸上却是仍维持著恭谨之色,说道:“国师并非我少林派中人,然则摩诃指、般若掌、大金刚拳等几项功夫,却也精通么?”鸠摩智微笑道:“不敢,还请玄生大师指教。”身形略侧,左掌突然平举,右拳呼的一声,直击而出,嘡的一声,如来佛座前一口烧香铜鼎受到击力,一响之后,跳了起来,正是大金刚拳法中的一招“洛钟东应”。拳不著鼎而铜鼎发声,还不算如何艰难,这一举明明是从前方击出,那铜鼎却向上跳起,可见拳力之巧,实已深得“大金刚拳”的秘要。鸠摩智不等铜鼎落下,左手反拍出一掌,姿式正是般若掌中的一招“慑伏外道”,但听得啪的一声,铜鼎上有什么东西落下来,只是烟雾弥漫,铜鼎中有许多香灰跟著散开,一时看不清楚是什么物件。其时“洛钟东应”这一招余力已尽,那铜鼎急速落下,鸠摩智伸出大拇指,向前一捺,一股凌厉的指力射将过去,那铜鼎突然向左移开了半尺。鸠摩智连捺三下,那铜鼎移开了一尺又半,这才落在大殿的青石板上。玄慈、玄生等高僧心下叹服,知他这三捺看似平凡无奇,其中所蕴藏的功力已到了超凡入圣的境地,正是摩诃指的正宗招数,叫做“三入地狱”。那是说修习这三捺时用功之苦,每捺一下,便如入了一次地狱一般。

  这时香灰渐渐降落,露出地下一块手掌大的物事来,众僧一看,不禁都是惊叫一声,原来那物事却是一只铜手手掌,五指宛然,掌缘指缘闪闪生光,灿烂如金,掌背却是发出灰绿之色。鸠摩智袍袖一拂,笑道:“这‘袈裟伏魔功’练得不精之处,还请方丈师兄指点。”一句话方罢,他身前七尺外的那口铜鼎竟如活的一般,忽然连打几个转,转定之后,本来向内的一侧转而向外,但见鼎身正中,去了一只手掌之形,割口处也是黄光灿然。辈份较低的群僧这才明白,原来鸠摩智适才使到般若掌中“慑伏外道”那一招之时,掌力有如宝刀利刃,竟在这口钢鼎上硬生生的割下了手掌般的一块来。所难的是,切割处不在近身的一边,却是在鼎身的另一侧。

  玄生暗忖,要在铜鼎上用掌力削下一片,自己还可做到,但所切割的要是在鼎身的彼侧,却万万的难以办到。霎时之间,他心念如灰,寻思:“只怕这位神僧所言不错,我少林派七十二门绝技确是传自天竺,他从原地习得秘奥,以致此我中土高明得多。”当即合什躬身,说道:“国师神技,令小僧大开眼界,佩服,佩服!”鸠摩智最后所使的“袈裟伏魔功”,乃玄慈毕生所研,在这门武功上化的时日著实不少,以致颇误禅学的进修,有时著实后悔,觉得为了一拂之纯,穷年累月的练将下去,实在得不偿矢,但想到自己这一门袖功足可独步天下,心下也觉自慰,此刻一见鸠摩智随意拂袖,不著丝毫痕迹,更难得的是口中谈笑,袍袖已动,竟不怕发声而泄了真气,实非自己所能,不由得百感交集,悲从中来。

  霎时之间,大殿上寂静无声,人人均为鸠摩智的绝世神功所镇慑。只听得玄慈长叹一声,道:“老衲今日始信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老衲数十年苦学,在国师眼中,实是不足一哂。波罗星师兄,少林寺浅水难养蛟龙,福薄之地,不足以留佳客,你请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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