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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回 鹫宫新主


  李秋水连说了两声“你好”,不禁怔怔的流下泪来。虚竹心想:“原来师伯和师叔虽对师父都是一往情深,师父心目之中,却是另有其人。却不知师叔这个小妹子,是不是还在人间?师叔说她完全不会武功,怎么师父又命我持此图像来寻师学艺?”忽听得李秋水尖声叫道:“姊姊,你我两个都是可怜虫,都……都……教这没良心的给骗了,哈哈,哈哈,哈哈!”她大笑三声,身子一仰,翻倒在地。虚竹俯身去看时,但见她口鼻流血,气绝身亡,看来这一次再也不会是假的了。虚竹瞧著两具尸首,不知如何是好。昊天部为首的老妇说道:“主人,咱们是否要将教主遗体运回灵鹫宫隆重安葬?敬请主人示下。”虚竹过:“该当如此。”他指著李秋水的尸身道:“这位……这位是你们教主的同门师妹,虽然她和教主生前有仇,但……但死时怨仇已解,我看……我看也……不如一并运去安葬,你们以为怎样?”那老妇躬身道:“谨遵吩咐。”虚竹心下甚慰,他本来生怕这些青衫女子仇恨李秋水,不但不愿运她尸首去安葬,说不定避会毁尸泄愤,不料竟是半分异议也无,殊不知童姥治下众女对主人敬畏无比,从不敢有半分违拗,虚竹既是她们新主人,自是言出法随,一如所命。

  那老妇指挥众女,用毛毡将两具尸首裹好,放上骆驼,然后恭请虚竹上驼,虚竹让逊了几句,心想事已如此,总得亲眼见到童李二人遗体入土,这才回少林寺去待罪,是领责后重行受戒,还是索性还俗,都得听方丈及师父的示下。问起那老妇的称呼,那老妇道:“奴婢夫家姓余,教主叫我‘小余’,主人随便呼唤就是。”童姥九十余岁,自然可以唤她“小余”,虚竹却不能如此叫法,说道:“余婆婆,我道号虚竹子,大家平辈相称便是,主人长,主人短的,岂不折杀了我么?”余婆拜伏在地,流泪道:“主人开恩!主人要打要杀,奴婢甘受,求恳主人别把奴婢赶出灵鹫宫去。”

  虚竹惊道:“快起来,何出此言?”忙伸手将她扶起,其余众女都跪下求道:“主人开恩。”原来童姥怒极之时,往往口出反语,对人特别客气,对方势必身受惨祸,苦不堪言。乌老大等洞主、岛主逢到童姥派人前来责打辱骂,反而设宴相庆,便知再无祸患,即因此故,这时虚竹对余婆谦恭有礼,众女只道他要下重责,一齐跪地求情。虚竹问明原由,再三温言安慰,众女却仍是惴惴不安。虚竹上了骆驼后,众女说什么也不肯乘坐,只是牵了骆驼,在后步行跟随。虚竹道:“咱们须得尽快赶上灵鹫官去,否则天时已暖,只怕教主的遗体途中有变。”众女这才不敢违拗,但各人只在他坐骑之后远远随行。虚竹要想问问灵鹫宫中情形,竟是不得其便。

  一行人迳向西行,走了两日,途中回到了阳天部的哨骑。余婆婆发出讯号,那哨骑回去报信,不久阳天部诸女飞骑到来,一色都是紫衫,先向童姥遗体叩拜,然后参见新主人。阳天部的首领姓石,三十来岁年纪,虚竹便叫她“石嫂”。他生怕众女起疑,言辞间不敢客气,只是淡淡的安慰了几句,说她们途中辛苦。众女大喜,一齐拜谢。

  如此连日西行,昊天部、阳天部派出去的联络游骑,将赤天、朱天、玄天、幽天、成天五部众女都召了来,只有鸾天部是在极西之处搜寻童姥,未得音讯。灵鹫宫中原无一个男子,虚竹处身数百名女子之间,大感尴尬,幸好众女对他十分恭敬,若非虚竹出口相问,谁也不敢向他说一句话,倒也使虚竹免了许多为难之处。

  这一日正赶路问,突然间一名黑衣女子飞骑奔回,却是玄天部在前探路的单骑,手中榣动黑旗,示意前途出现了变故。

  那玄天部的哨骑奔到本部首领之前,急语禀告。玄天部的首领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名叫符敏仪,听罢禀报,立即纵下骆驼,快步来到虚竹身前,说道:“启禀主人,属下哨骑探得,本宫旧属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一众奴才,乘教主有难,居然大胆作反,正在攻打本峰。钧天部严守上峰道路,一众妖人无法得逞,只是钧天部派下峰来求救的姊妹,却给众妖人伤了。”

  众洞主、岛主起事造反之事,虚竹早就知道,本来猜想他们既然捉拿不到童姥,不平道人命丧己手,乌老大重伤后生死未卜,谅来知难而退,各自解散了,不料事隔四月,仍是聚集在一起,而且去攻打飘渺峰。他自幼生长于少林寺中,足不出户,各种人情世故,实是一窍不通,遇上这件事,当真不知如何应付才是,沉吟道:“这个……这个……”只听得马蹄声响,又有两乘马奔来,前面的是玄天部另一名哨骑,后面马上横卧著一个黄衫女子,满身是血,左臂也给人斩断了。符敏仪脸上满是悲愤之色,道:“主人,这是钧天部的副首领程姊姊,只怕性命不保。”

  那姓程的女子已晕了过去,众女急忙替她止血施救,眼看她气息微弱,命在顷刻。虚竹见了她的伤势,想起聪辩先生苏星河曾教过他这门治伤之法,当即催驼近前,左手中指连弹几下,已封闭了那女子断臂近处的穴道,血流立止。第六次弹指时使的是从童姥那里学的一招“星丸跳掷”,一股的北溟真气直射入她臂根的“中府穴”中。那女子“啊”的一声大叫,醒了转来,叫道:“众姊姊,快,快,快去飘渺峰接应,咱们……咱们挡不住了!”虚竹使这凌空弹指之法,倒不是故意炫耀神技,只是对方是个花信年华的女子,他虽已不是和尚,仍是谨守佛门子弟远避妇女的习惯,觉得不便伸手和她身体相触,不料数弹之下,应验如神。要知他此刻身集童姥、无崖子、李秋水逍遥派三大名家之所长,功力渊深,招数精奇,实是非同小可,纵然童姥等三人复生,内功武功也已远为不如。诸部群女遵从童姥之命,奉虚竹为新主人,然见他年纪既轻,言行又有点器械头呆脑,傻里傻气,内心其实并不如何敬服,何况灵鹫宫中诸女个个是吃过男人大亏的,不是为男人始乱终弃,便是给仇家害得家破人亡,在童姥乖戾阴狠的脾气薰陶之下,都是视男人有如毒蛇猛兽。此刻见他一出手便是灵鹫官本门的功夫,功力之纯,实已登峰造极。众女惊震之下,齐声欢呼,不约而同的拜伏在地。

  虚竹惊道:“这算什么?快快请起,请起。”此时早已有人向那姓程女子告知。教主已然仙去,这位青年既是教主恩人,又是她的传人,乃是本宫新主。那女子名叫程青霜,挣扎下马,对虚竹跪拜参见,说道“谢主人救命之恩,请……请……主人相救峰上众姊妹,大伙儿支撑四月,寡不敌众,实在是危……危殆万分。”说了几句话,伏在地下,连头也抬不起来。虚竹急道:“有话好说,不必多礼。石嫂,你快扶她起来。余婆婆,你……你想咱们怎么办?”

  余婆婆和这位新主人同行了八九日,虽然今日方始见得他的功夫,却早知他忠厚老实,不通世务,便道:“禀奉主人,此刻去飘渺峰,尚有两日行程,最好请主人命奴婢率领本部,立即赶去应援救急。主人随后率众而来。主人大驾一到,众妖人自然冰消瓦解、不足为患。”虚竹点了点头,但觉得有点不妥,一时未置可否。余婆转头向符敏仪道:“符妹子,主人初显身手,镇慑群妖,身上法衣似未足以壮观瞻。你是本宫针神,便给主人赶制一袭法衣吧!”符敏仪道:“正是!妹子也正这么想。”虚竹一怔,心想在这紧急当口,怎么做起衣衫来了?当真是妇人之见。

  众女眼光都望著虚竹,等他下令。虚竹一低头,见到身上所穿的那件僧袍又破烂,又肮脏,四个月不洗,自己也觉奇臭难当,混在这许多衣饰鲜丽的女子之中,不由得甚感惭愧,何况自己已经不是和尚,仍是穿著僧衣,大是不伦不类。其实众女既已奉他为主,哪里还会笑他衣衫的美丑?各人群相注目,也不是看他的服色,但虚竹自惭形秽,神色忸怩。余婆等了一会,又问:“主人,奴婢这就先行如何?”

  虚竹道:“咱们一块儿去吧,救人要紧。我这件农服实在太脏,待会我……我去洗洗。”一催骆驼,当先奔了出去。众女敌忾同仇,一齐催动坐骑急驰。那骆驼最有是力,快跑之时,疾逾奔马,众人直奔出数十里,这才觅地休息,生火做饭。

  余婆指著西北街上云雾中的一个山峰,向虚竹道:“主人,这便是飘渺峰了。这山峰终年云封露锁,远远望去,若有若无,听以叫作飘渺峰。”虚竹道:“此去恐怕尚有百里之遥,咱们早到一刻好一刻,大伙儿乘夜赶路吧。”众女都应道:“是!多谢主人关怀钧天部奴婢。”用过饭后,骑上骆驼又行。急驰之下,途中倒毙了不少骆驼,到得飘渺峰脚下时,已是笫二日黎明。符敏仪双手捧著一团瓦彩斑烂的物事,躬身向虚竹道:“奴蜱工夫粗陋,请主人赏穿。”虚竹奇道:“那是什么?”接过抖开一看,却是件长袍。那袍用一条条极细的锦缎缝缀而成,红黄青紫各色锦缎间成条纹,华贵之中具见雅致,原来符敏仪在众女的衣衫上割下布料,替虚竹缝了一件袍子。虚竹又惊又喜道:“符姑娘针神之名,当真是名不虚传,在骆驼急驰之际,居然做成了这样一件美服。”当即除下僧衣,将长袍披在身上,长短宽窄,无不贴身,袖口衣领之处,更镶以白色豹皮,那也是从众女的皮裘上割下来的。当真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虚竹相貌虽丑,这件华贵的袍子一上身,顿时大显精神,众女尽皆喝彩。这时众人已来到上峰的路口,程青霜在途中已向众女说知,她下峰之时,敌人已攻上了断魂崖,飘渺峰的十八天险己失十三,钧天部众女死伤过半,情势万分凶险。虚竹见峰下静悄悄无半个人影,青青小草,正从积雪间茁生出来,若非事先得知,哪想得到这一片宁静之中,蕴藏著无穷杀机。众女忧形于色,挂念钧天部诸姊妹的安危。石嫂拔刀在手,大声道:“‘飘渺九天’之中,八天部下峰,只余一部留守,贼子乘虚而来,无耻之极。主人,请你下令,大伙儿冲上峰去,和群贼一决死战。”神情甚是激昂。余婆却道:“石家妹子且莫性急,敌人势大,钧天部全仗峰上十八处天险,这才支持到百日开外。咱们现在是在峰下,敌人反客为主,反而占了居高临下之势……”石嫂道:“依你之见却又如何?咱们巴巴的赶来,难道就不打了?”余婆微笑道:“那岂有不战之理?不过咱们还是不动声色的上峰,教敌人越迟知觉越好。”虚竹点头道:“余婆之言不错。”虚竹既这样说,当然谁也没有异言,八部分列队伍,悄无声息的上山。这一上峰,各人轻功强弱立时便显了出来。虚竹见余婆、石嫂、符敏仪等几位首领虽是女流,足下著实快捷,心想:“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师伯的部属甚是了得。”

  一处处天险走将过去,但见每一处都有断刀折剑断树碎石的痕迹,可知敌人通过之时,无不经过惨酷的战斗。过断魂崖、失足岩、百丈涧,来到接天桥时,只见两片峭壁之间的一条铁索桥,巳被人用宝刀砍成两截。两处峭壁相距几达三丈,势难飞渡。群女相顾骇然,均想:“难道钧天部的众姊妹都殉难了?”

  要知接天桥乃连通百丈涧和仙愁门两处天险之间的必经要道,虽说是桥,其实只一根铁链,横跨两边峭壁,下临乱石嶙峋的深谷。来到灵鹫宫之人,自然个个武功高超,踏索而过,原非难事。这次程青霜下峰时,敌人尚只攻到断魂崖,距接天桥尚远,但钧天部早已有备,派人守御铁链,一等敌人攻到,便即开了铁链中间的链销,铁链分为两截,这五丈阔的深谷说宽不宽,但要一跃而过,却也非世间任何轻功所能办到。这时但见铁链为利刃所断,显然是敌人下的手,倒似敌人斗然间攻到,钧天部诸女竟然来不及开锁断链,安然后撤。石嫂将柳叶刀挥得呼呼风响,叫道:“余婆婆快想个法子,怎生过去才好。”她脾气急躁,遇到难题,从来不肯静下来好好想上一想。余婆婆道:“嗯,怎么过去,那倒不大容易……”一言未毕,忽听得对面山背后传来“啊,啊”两声惨呼,乃是女子的声音。群女热血上涌,均知是钧天部的姊妹遭了敌人毒手,恨不得插翅飞将过去,和敌人决一死战。但尽管叽叽喳喳的破口大骂,却是无法飞渡天险。

  虚竹蓦地想起,李秋水和童姥传功相斗之时,曾传了他一招“新柳春燕”,这招名字虽然颇有脂粉气,当时试演之峙,却是威力奇大,童姥也感不易招架。他在心中将这一招默记一遍,再瞧一瞧峡谷的距离,料想当可办到,说道:“石嫂,请借兵刃一用。”石嫂道:“是!”倒转柳叶刀,躬身将刀柄递过。虚竹接刀在手,北溟真气运到了刃锋之上,手腕微抖之间,唰的一声轻响,已将扣在峭壁石洞中约半截铁链斩了下来。那柳叶刀又薄又细,只不过锋利而已,也非什么宝刀,但经他真气贯注,切铁练如斩竹木。这段铁链留在此岸的约有二丈二三尺,虚竹将刀还了石嫂,抓住铁链,提气一跃,便向对岸纵了过去。群女没料到他竟然如此大胆,齐声惊呼起来。余婆、符敏仪等都叫:“主人,不可!”一片呼叫之中,虚竹已跃在峡谷之上,他体内真气流转,轻飘飘的向前飞行,突然间真气一浊,身子下跌,当即将铁链挥出,一卷之间,已卷住了对岸垂下的断链。便这么一借力,身子沉而复起,落到了对岸,他转过身来,说道:“大家且歇一歇,我去探探情由。”余婆等见他露了这手惊世骇俗的轻功,无不拜服,说道:“主人小心!”虚竹当即向传来惨呼之声的山后奔去,走过一条石弄堂也似的窄道,只见两女尸横在地下,身首分离,鲜血兀自从颈口冒出。虚竹合什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对著两具尸体匆匆忙忙的念了一通“往生咒”,顺著小径向峰顶走去,快步而行,越走越高,身周白雾越浓,不到半个时辰,便已到了飘渺峰的绝顶,云雾之中,放眼都是松树,却听不到一点人声。虚竹心下沉吟:“难道钧天部诸女都给杀光了?当真是作孽。”他一走入松林,便见地下出现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大道,每块青石都是长约八尺,宽约三尺,十分整齐。这山峰上石料虽是俯拾即是,但要铺成这样的大道,工程实是浩大之极,似非童姥手下诸女所能。这青石大道约有二里来长,石道尽庭,观出一座巨大的石堡,堡门左右各有一头石雕的猛鹫,高达三丈有余,尖喙巨爪,神骏非凡,堡门半掩,仍是一人也无。虚竹轻轻走了进去,穿过两道庭院,只听得一人厉声说道:“贼婆子藏宝之地到底在哪里?你们说是不说?”一个女子的声音骂道:“狗奴才,事到今日,难道我们还想活吗?你可莫痴心妄想啦。”又有一人说道:“云兄,有话好说,何必动粗?这般的对付妇道人家,未免太无礼了吧?”

  虚竹认得那劝解的声音,乃是出自大理段公子之口,当乌老大要众人杀害童姥,也是这位段公子独持异议,心想:“这位公子似乎不会武功,但英雄肝胆,侠义心肠,远在一众武学高手之上,令人好生钦佩。”只听那姓云的道:“哼哼,你们这些鬼丫头想死,那自然容易,可是天下岂有这等便宜的事?我碧云洞有一十七种奇刑,待会一件件在你们这些鬼丫头身上试过明白。听说黑石洞、伏鲨岛的奇刑怪罚,比我碧云洞还要厉害得多,也不妨让众兄弟开开眼界。”只听得许多人轰然叫好,更有人道:“大伙兄尽可比赛比赛,且看哪一洞、哪一岛的刑罚最先奏效。”从声音中听来,厅内不下数百人之多,加上大厅中的回声,极是嘈杂噪耳。虚竹想找个门缝向内窥望,哪知这座大厅全是以巨石砌成,便无半点缝隙。他一转念间,伸手在地下泥尘中擦了几擦,满手泥污,都抹在脸上,便即迈步进厅。

  只见大厅中桌上、椅上都坐满了人,一大半人没有座位,便席地而坐,有的人走来走去,随口谈笑,一副群龙无首、各行其是的局面。厅中地下坐著二十来个黄衫女子,显是给人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其中一大半都是身上血渍淋漓,受伤不轻,自是钧天部诸女子。厅上本来便乱糟槽地,虚竹跨进厅门,也有几人向他瞧了一眼,见他不是女子,自不是灵鹫宫的人,只道是哪一位洞主、岛主带来的门人子弟,谁也没多加留意。虚竹在门槛上一坐,放眼四顾,只见乌老大坐在西首的一张太师椅,脸色憔悴,但强悍乖戾之气,仍是从眼神中流露出来。一个身形魁梧的黑汉手中握著一条皮鞭,站在钧天部诸女身旁,不住的喝骂,威胁她们吐露童姥藏宝的所在。诸女却是抵死不说。

  乌老大道:“你们这些丫头真是死心眼儿,我跟你们说,童姥姥早就给她师妹李秋水杀了,这是我亲眼目睹的事,难道还会骗你们不成?你们乘早降服,我们决不来难为你们。”一个中年黄衫女子尖声叫道:“你胡说八道!教主武功盖世,已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身,有谁还能伤得了她老人家?你们妄想夺取破解‘生死符’的宝诀,快乘早别做这清秋大梦。别说教主必定安然无恙,转眼就会上峰来惩治似们这些万恶不赦的叛徒,就算她老人家仙去了,你们‘生死符’不解,一年之内,个个要哀号呻吟,受尽苦楚而死。”乌老大冷冷的道:“好,你不信,我给你们瞧一样物事。”说著从背上取下一个小小包袱,打了开来,赫然是一条人腿。虚竹和众女认得那条腿上的裤子鞋袜,正是童姥的下肢,不禁都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乌老大道:“李秋水将童姥斩成了八块,分投山谷,乌某人随手捡来了一块,你们不妨仔细瞧瞧,是真是假。”

  钧天部诸女和童姥日夕相处,自然认得出这确是她的左腿,料想乌老大此言非虚,不禁都放声大哭。一众洞主、岛主大声欢呼,都道:“贼婆子已死,当真妙极!”有人道:“普天同庆,环海同欢!”有人道:“乌老大,你耐心真好,这般好消息,居然不向我们说知,该当罚酒三大杯。”却也有人道:“贼婆子既死,咱们身上的生死符,唉,倘若世上无人能够破解……”突然之间,人丛中响起一声“荷荷”之声,似狼叫,如犬吠,声音十分恐怖。众人一听到这声音,立时骇然变色,大厅中除了这有如受伤猛兽般的呼号之外,更加别的声息,只见一名汉子在地下滚来滚去,双手抓自己的脸孔,又撕烂了胸口衣服,露出黑丛丛的长毛,双手力抓胸口,竟似要挖出自己的心肝脏腑一般。片刻之间,他满手是血,脸上、胸口也都是鲜血。这胖子越抓越凶,叫声也越来越是惨厉。众人如见鬼魅,不住的后退。

  有几个人低声说道:“生死符催命来啦!”虚竹虽也中过生死符,但不久即由童姥传授法门,予以破解,并未经历过这般惨酷的煎熬,这时眼见那胖子令人惊心动魄的情状,方知一众洞主、岛主所以如此畏惧童姥之故。众人似乎害怕生死符的毒性能够传染,谁也不敢上前设法减他痛苦。片刻之间,那胖子已将全身衣服撕得稀烂,身上一条条地,都是给手爪抓破,深逾半寸的血痕。

  突然之间,人丛中奔出一个人来,叫道:“哥哥,哥哥,你静一静,让我替你点了穴道,咱们再想法医治。”那胖子双眼发直,宛似不闻。说话之人相貌和他依稀有些相像,只是年纪轻些,人也没那么胖,显是他的同胞兄弟,那人一步步的走近胖子,神态间充满了戒慎恐惧,走到离他三尺之处,陡出一指,疾点他的“月井穴”。那胖子身形一侧,避开了他的手指,反过手臂,将他牢牢抱住,张口往他脸上便咬。那人叫道:“哥哥,放手!是我!”可是那胖子神智迷失,只是乱咬,便如是一头疯犬一般。他兄弟出力挣扎,却哪里挣得开,霎时间脸上给他咬下几块肉来,鲜血淋漓,只痛得大声惨呼。

  段誉向王玉燕道:“王姑娘,咱们怎地救他们一救。”王玉燕秀眉微蹙,道:“那人发了疯,力大无穷,又不是使什么武功,我可没法子。”段誉转头向慕容复道:“慕容兄,你慕容家‘以彼之道,还治彼身’的神技,可用得著么?”慕容复脸有不愉之色,尚未答话,包不同道:“你叫我家公子学做疯狗,也去咬他一口吗?”段誉歉然道:“是我说得不对,包兄莫怪。”他走到那胖子身边,说道:“尊兄,此人是你同胞手足,快请放了他吧。”那胖子双臂却抱得更加紧了,只听得他兄弟口中也发出犹似兽吼般的呵呵之声。

  那姓云的大汉抓过一名黄衫女子,说道:“这里厅上之人,大半曾中老贼婆的生死符,此刻聚在一起,互受感应,不久人人都要发作,几百个人将你咬得稀烂,你怕是不怕?”那女子向那胖子望了一眼,脸上现出十分惊恐的神色。那大汉道:“反正童姥已死,你将她秘藏之处说了出来,治好众人,大家感激不尽,谁也不会难为你们。”那女子道:“不是我不肯说,实在是谁也不知道。教主行事,不会让我们奴婢见到的。”

  慕容复随众人上山,原想助他们一臂之力,树恩示惠,将这些草泽异人收为己用,日后举义复国,登高一呼,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豪士便可成为一支劲旅。但此刻眼见童姥虽死,她种在各人身上的生死符却是无可破解,看来这“生死符”乃是一种剧毒,非武功所能为力,如果一个个毒发毙命,自己一番图谋便成一场春梦了。他和邓百川、公冶干三人相对摇了摇头,均感无法可施。

  那姓云大汉失望之余,只觉自身中了生死符的穴道中隐隐发酸,似乎也有发作的征兆,不禁又急又怒,怒气无处可出,喝道:“好,你不说,我打死了你这臭丫头再说!”提起长鞭,呼的一声,夹头夹脑往那女子打去,这一鞭力道沉猛,眼见那女子要被打得头碎脑裂,忽听得嗤的一声,一件暗器从大门口射向对面石墙,在墙上一撞,反弹转来,撞在那女子腰间。那女子的身子被撞得向外滑出丈余,啪的一声大响,长鞭打在地下的青石板上,石屑四溅。

  这一下变故只是一瞬间之事,谁也没看清那暗器是何人所发,只见地下有一个褐黄色圆球滴溜溜地滚动,原来是一枚松球。众人大吃一惊,均想:“这人用一枚小小松球,反弹而将一个人撞开丈余,暗器功夫固然高极,内力尤其非同小可,那是谁啊?”乌老大蓦地里想起一事,失声叫道:“童姥!那是童姥!”

  原来那日李秋水一剑将童姥的左腿斩断,乌老大躲在山石之后亲眼看到,及后虚竹负了童姥掉下百丈悬崖,乌老大自是认定他二人已摔成了肉浆,将童姥的断腿包在油布之中,带在身边。虽然他认定童姥已死,但没有目睹她的死状,终究是未能十分放心,这时见到有人以高明已极的手法投掷松球,救了那黄衫女子,他第一个便想到是童姥到了。要知那日在雪峰之上,虚竹用两枚松球掷穿他的肚子,那手法便是童姥所授。乌老大吃过大苦,一见松球又在大厅上出现,教他如何不吓得魂飞魄散?

  众人听得乌老大狂叫“童姥”,一齐转身朝外,大厅中但听得唰唰、擦擦、叮当、呛啷各种各样拔兵刃之声响成一片,各人均取兵刃在手,同时向后退缩。慕容复反向大门走了两步,要瞧瞧这童姥到底是什么模样,其实那日他与丁春秋、鸠摩智等将虚竹和童姥推来推去之时,曾见过童姥一面,只是谁也不知那个十八九岁、颜如春花的姑娘,竟会是众魔头一想到他便胆战心惊的天山童姥。段誉挡在王玉燕身前,生怕她受人侵害。王玉燕却叫道:“表哥,小心!”

  众人目光群注大门,但过了好半晌,大门口绝无动静。包不同叫道:“童姥姥,你若是恼了咱们这批不速之客,便进来打上一架吧!”过了一会,门外仍是没有声息。风波恶道:“好吧,让风某第一个来领教童姥的高招,‘明知打不过,仍要打一打’,那是风某至死不改的臭脾气。”说著身形一晃,舞动单刀护住面前,便冲向门外。此人武功虽然未臻一流境界,却是好斗成性,勇悍无比。邓百川、公冶干、包不同三人和他情同手足,知他决不是童姥对手,一齐跟了出来。众洞主有的佩服四人刚勇,有的却暗自讪笑:“你们没有见过童姥的厉害,却来妄逞好汉,一会儿吃了苦头,那可后悔莫及了。”只听得风波恶和包不同两人声音一尖一沉,在厅外大声向童姥挑战,却始终无人答腔。

  适才搭救黄衫女子这枚松球,其实乃虚竹所发。他见众人疑神疑鬼,不由得暗暗好笑,但他是个诚厚笃实之人,不愿旁人蒙在鼓里,说道:“童姥确已逝世,各位不用惊疑不定。”又见那胖子还在张口乱咬他的兄弟,心想:“这里许多英雄好汉,难道真的无人能够破解生死符?我本来不愿人前显能,但既然谁也不肯救他二人性命,我只好动一动手了。”当下站起身来,走到二人身前,伸手在那胖子背心上拍了一拍,这一拍使的乃是“天山六阳手”功夫,正是破解生死符的对症妙术。一股阳和之气通入那胖子的阴乔脉中,登时将他体内的生死符给化解了。那胖子双臂一松,坐在地下,呼呼喘气,神情委顿不堪,说道:“兄弟,你怎么啦?是谁伤得你这等模样?快说,快说,哥哥给你报仇雪恨。”他兄弟见兄长神智回复,心中大喜,顾不得脸上重伤,不住口的道:“哥哥,你好了!哥哥,你好了!”

  虚竹又伸手在每个黄衫女子的肩头上拍了一拍,说道:“各位是钧天部么?你们阳天、朱天、昊天各部姊妹,都已到了接天桥边,只因铁链断了,一时不得过来。你们这里有没有铁链或是粗索?咱们去接她们过来吧。”他手到之处,众女被封的穴道立解。原来旁人解穴,都须知道对方哪一处穴道被封,然后在相应的几处穴道上推宫过血,方能解开。但虚竹在每人肩头一拍,掌心中北溟真气鼓荡之下,钧天部诸女不论被封的是哪一处穴道,其中阻塞的经脉立被震开,再无任何窒滞。众女惊喜交集,纷纷站起身来,说道:“多谢尊驾相救,不敢请教尊姓大名。”有几个年轻女子性急,拔步便向大门外奔去,叫道:”快,快去接应八部姊妹们过来,再和反贼们决一死战。”一面却又回头挥手,向虚竹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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