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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回 石壁遗文


  乔峰手指所指的,正是那大汉掌心的“劳宫穴”,他一掌拍将过来,正好是将自己手掌上最关紧要的穴道,向乔峰手指上凑去。这大汉武功奇高,变招自是极速,手掌离乔峰面颊不到一尺,立即手掌一翻,用手背向他击去。乔峰跟著也是极迅速的移动手指,看准了他手背击来的方位,将指尖对住了他手背上的“二间穴”。

  那大汉一声长笑,右手在离乔峰指尖不到三寸处硬生生的缩回,左手横斩而至。乔峰左手手指伸出,指尖已对准他掌缘的“后豁穴”,那大汉手臂陡然一提,来势不衰,乔峰仍能及时移指,指向他掌缘的“前谷穴”。顷刻之间,那大汉双掌飞舞,连换了十余种招式,乔峰只守不攻,总是将手指指著他手掌击来定会撞上的穴道。那大汉第一下出其不意的打了他一记巴掌,第二下便再也打他不著,两人虚发虚接,俱是当世罕见的上乘武功。那大汉使满第二十招,见乔峰虽在重伤之余,仍是变招奇快,认穴奇准,陡然间收掌后跃,说道:“你这人愚不可及,我原是不该救你。”乔峰道:“谨领恩公教言。”那人骂道:“你这臭骡子,白己练了这样一身天下无敌的武功,怎地去为一个瘦骨伶仃的女娃子枉送性命?她跟你非亲非故,无恩无义,这女娃娃才非出众、貌非绝美,天下哪有你这种大傻瓜。”乔峰叹了口气,道:“恩公教训得是。乔峰以有用之身,为此无益之事,原是不当。只是一时气愤难当,傻劲发作,遂没细思后果。”那大汉仰天长笑!乔峰听来,只觉他笑声中颇有悲凉之意,不禁愕然。蓦地里见那大汉拔身而起,跃出丈余,身形一晃,已在一块大岩之后隐没。乔峰叫道:“恩公,恩公!”只见他接连纵跃,转过山峡,竟是远远的去了。乔峰只跨出一步,便是摇摇欲倒,急忙手扶山壁。他定了定神,转过身来,果见石壁之后有一个山洞,他扶著山壁,慢慢走进洞中,只见地下放著不少熟肉、炒米、枣子、花生、鱼干之类的干粮,更妙的是另有一大坛酒。乔峰打开酒坛,登时闻到酒香扑鼻。他伸手入坛,掬了一手上来喝了,入口甘美,乃是上等的美酒。他心下感激:“难得这位恩公如此周到,知我贪饮,竟在此处备得有酒。只是山道如此难行,携带这个大酒坛不是太费事么?”

  那大汉给他敷的金创药极见灵效,过得几个时辰,血便止了。乔峰内功深厚,这等外伤虽是极重,复原起来却是甚快。他在山洞中住得六七天,三处伤口都已好了大半。这六七天中,他心中所想的只是两件事:“害我的那个仇人是谁?救我的那位恩公是谁?”这两人武功都是甚为了得,看来都不在他自己之下。武林之中有此身手者寥寥可数,屈著手指,一个个能算得出来,但想来想去,谁都不像。那仇人无法猜到,那也罢了,这位恩公却和自己拆过二十招,该当料得到他的家数门派,可是他一招一式全是平平无奇,质朴无华,就像是自己在聚贤庄中所使的“太祖长拳”一般,掌招中并不泄漏身份来历。乔峰性子豪迈,这两件虽是大事,但猜想不透,也就罢了,却也不再放在心上。那一坛酒在头二天之中,便给他喝了个坛底朝天,堪堪到得第十五天时,自觉伤口已好了七八成,酒瘾大发,再也忍耐不住,料想跃峡逾谷,已然无碍,便从养伤的山洞中走了出来,翻山越岭,重涉江湖。他心下寻思:“阿朱落入他们手中,要死是早已死了,若是能活,也不用我去管她。眼前第一件要紧事,是要查明我到底是何等样人。爹娘师父,一日之间逝世,我的身世之谜。更是难明,须得到雁门关外去看一看那石壁上的遗文。”他盘算已定,径向西北而行,到得镇上,先喝他个二三十碗烈酒。

  只喝得一天酒,乔峰身边仅剩的几两碎银子便都化作美酒,喝得精光。是时大宋抚有中土,分天下为十五路。以大梁为都,称东京开封府,洛阳为西京河南府,宋州为南京,大名府为北京,是为四京。乔峰身在京西路汝州,这日来到梁县,身边银两已尽,当晚便潜入县衙,在公库盗了数十两银子。一路上大吃大喝,鸡鸭鱼肉、高梁美酒,都是大宋官家给他付钱,那也不必细表。不一日来到河东路代州。

  那雁门关是在代州之北三十里的雁门上。乔峰昔年行侠江湖,也曾到过。只是当时身有要事,匆匆一过,未曾留心。他到代州时已是午初,在城中饱餐一顿,喝了十来碗洒,便出城向北。他脚程迅捷,这三十里地,行不到半个时辰。上得山来,但见东西山岩峭拔,中路盘旋崎岖,果然是个绝险的所在。他心道:“雁儿南游北归,难以飞越高峰,皆从两峰之间穿过,是以称为雁门。今日我从南来,倘若石壁上的字迹表明我确是契丹遗种,那么乔某出雁门关后,永为塞北之人,不再进关来了。倒不如雁儿一年一度南来北往,自由自在。”想到此处,不由得心中一酸。

  那雁门关是大宋北边重镇,山西四十余关,以雁门最为雄固,一出关外数十里,便是辽国之地,是以关上有重兵驻守,乔峰心想若是从关门中过,不免受守关的官兵盘查,当下从关西的高岭绕道而行,来到绝岭。放眼四顾,但见繁峙五台耸其东,宁武诸山带其西,正阳石鼓挺于南,其北则为朔州、马邑、长坡峻坡,茫然无际,塞林漠上,景象萧索。乔峰想起当年过雁门关时,曾听同伴言道,战国时赵国大将李牧、汉朝大将郅都,都曾在雁门驻守,抗御匈奴入侵。倘若自己真是匈奴契丹后裔,那么千余年来侵犯中国的,都是自己祖宗了。他向北眺望地势,寻思:“那日汪帮主、赵钱孙等在雁门关外伏击契丹武士,定要选一处最占形势的山坡,左近十余里之内,地形之佳,莫过于西北角这处山侧。十之八九,他们定会在此设伏。”当下奔行下岭,来到该处山侧。蓦地里心中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悲切难受。只见该处山侧有一块大岩,智光大师说中原群雄伏在大岩之后,向外投掷暗器,看来便是这块岩石了。山道数步之外,下临深谷,但见云雾封谷,下不见底。乔峰心道:“倘若智光大师之言非假。那么我妈妈被他们害死之后,我爹爹从此处跃下深谷自尽。他跃进谷口之后,不忍带我同死,又将我抛了上来,摔在汪帮主的身上。他……他在石壁上写了些什么?”

  回过头来,往右首山壁上望去,只见那一片山壁天生的平净光滑,但正中一大片山石上,却尽是斧凿的印痕,显而易见,是有人故意将那契丹武士所留下的字迹削去了。

  乔峰呆立在石壁之前,不禁怒火上冲,只想挥刀举掌乱杀一阵,猛然间想起一事:“我离丐帮之时,曾断单正的钢刀立誓,说道我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决计不杀一个汉人。可是我在聚贤庄上,一举杀了多少人?此刻又想杀人,岂不是大违誓言?唉,事已至此,我不犯人,人来犯我,若是束手待毙,任人宰割,岂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他千里奔驰,为的是要查明自己身世,可是始终是毫无结果。他性子越来越是暴躁,大声叫道:“我不是汉人,我不是汉人!我是契丹胡虏,我是契丹胡虏!”提起手来,一掌掌往山壁上劈去。只听得四下山谷鸣响,一声声传来:“不是汉人,不是汉人……契丹胡虏,契丹胡虏!”山壁上石屑四溅,乔峰心中郁怒难伸,仍是一掌掌的劈去。他伤势早愈,内力浑厚,一掌比一掌更沉重,似要将这一个月来所受的种种委屈,都要向这块石壁发泄。正击之际,忽听得身后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乔大爷,你再打下去,这座山峰也要给你击倒了。”

  乔峰一怔,回过头来,只见山坡旁的一株花树之下,倚树站著一个少女,嘴边带著微笑,正是阿朱。乔峰那日出手相救阿朱,只不过激于一时气愤,对这小丫头本人,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后来自顾不暇,为人所救,于阿朱的生死存亡,更是置之脑后了。不料她忽然在此处出现,乔峰惊异之余,自也喜欢,迎将上去,笑道:“阿朱,你身子大好了?”只是他狂怒之后,转愤为喜,脸上的笑容未免有点勉强。

  阿朱道:“乔大爷,你好!”她向乔峰凝视片刻,突然之间,纵身扑入他的怀中,哭道:“乔大爷,我……我在这里已等了你五日五夜,我只怕你不能来。你……你果然来了,谢谢老天爷保佑,你终于是安好无恙。”她这几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但话中充满了喜悦安慰之情,乔峰一听便知她对自已是不胜关怀,心中一动,问道:“你怎地在这里等了我五日五夜。你……你怎知道我会到这里来?”阿朱慢慢抬起头来,忽然想到自己是伏在一个男子的怀中,脸上一红,退开两步,再想起她才自己的情不自禁,更是满脸飞红,突然间反身疾奔,转到了树后。乔峰叫道:“喂,阿朱,阿朱,你干什么?”阿朱不答,只觉一颗心怦怦乱跳。过了良久,才从树后出来,脸上仍是颇有羞涩之意,一时之间,竟是讷讷的说不出话来。乔峰见她神色奇异,道:“阿朱,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尽管跟我说好了,咱俩是患难之交,同生共死过来的,还能有什么顾忌?”阿朱脸上又是一红,道:“没有。”乔峰轻轻扳著她肩头,将她的脸颊转向日光,只见她容色虽是甚为憔悴,但白中泛红,已非当日身受重伤时的灰败之色,再伸指去搭她脉搏。阿朱的手腕碰到他的手指,忽地全身一震。乔峰道:“怎么?还有什么不舒服么?”阿朱脸上又是一红,忙道:“不是,没……没有。”乔峰按她脉搏,但觉跳动平稳,舒畅有力,说道:“薛神医妙手回春,果真是名不虚传。”

  阿朱道:“幸亏是你的好朋友白世镜长老,用尖刀抵在薛神医胸膛上,他迫不得已才给我治伤。”乔峰道:“你伤愈之后,他们居然肯放你出来。”阿朱笑道:“他们哪有这般大方?我伤势稍稍好了一点,每天总有七八个人来盘问我:‘乔峰那恶贼是你什么人?’‘他逃到了什么地方?’‘救他的那个黑衣大汉是谁?’这些事我本来不知道,但我老实回答不知,他们便指我说谎,又说不给我饭吃啦、要用刑啦,恐吓了一大套。于是我便给他们捏造故事,那位黑衣先生的事我编得最是荒唐:今天说他是来自昆仑山的,明天又说他曾经在东海学艺,跟他们胡说八道,那最是有趣不过了。”她说到这里,回想到那些日子中信口开河,作弄了不少当世成名的英雄豪杰,兀自心有余欢,脸上笑容如春花初绽。乔峰微笑道:“他们信不信呢?”阿朱道:“有的相信,有的不信,大多数是将信将疑。我猜到他们谁也不知那位黑衣先生的来历,无人能证明我说得不对,阿朱的故事就越编越是稀奇古怪,教他们疑神疑鬼、心惊肉跳。”乔峰道:“这位黑衣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历,我亦不知。只怕听了你的信口胡说,我也会将信将疑。”阿朱奇道:“你也不认得他么?那么他怎么会甘冒奇险,从龙潭虎穴中将你救了出来?嗯,救人危难的大侠,本是这样的。”乔峰叹了口气,道:“我不如该当向谁报仇,也不知向谁报恩。不知自己是汉人胡人,不知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对是错。乔峰啊乔峰,你当真是枉自为人了。”阿朱见他心中难受,不禁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掌,安慰他道:“乔大爷,你又何须自苦?种种事端,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你只要问心无愧,行事对得住天地,那就好了。”

  乔峰道:“我便是自己问心有愧,这才难过。那日在杏子林中,我挥刀立誓,决不杀一个汉人,可是……可是……”阿朱道:“聚贤庄上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便向你围攻,若不还手,那便是听由宰割了。”乔峰道:“这话也说得是。”他本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好汉子,一时悲凉感触,过得一时,便也撇在一旁,说道:“那位智光禅师和赵钱孙都说这石壁上写得有字,却不知是给谁凿去了。”阿朱道:“是啊,我猜想你一定会到雁门关外来看这石壁上的遗文,因此一脱险境,就到这里来等你。”

  乔峰道:“你如何脱险,又是白长老救你的么?”阿朱微笑道:“那可不是了。你记得我曾经扮过少林寺的和尚,是不是?连他们的师兄弟也认不出来。”乔峰道:“不错,你这门顽皮的本事当真不错。”阿朱道:“那日我的伤势大好了,薛神医说道不用再加医治,只须休养七八天,便能复原。我编造那些故事,渐渐破绽越来越多,编得也有些腻了,又记挂著你,于是这天晚上,我乔装改扮了一个人。”乔峰道:“又扮人?却扮了谁?”阿朱道:“我扮作薛神医。”乔峰微微一惊,道:“你扮薛神医,那怎么扮得?”阿朱道:“他天天跟我见面,说话最多,他的模样神态,我看得最熟,而且只有他常常跟我单独在一起。那天晚上我假装晕倒,他来给我搭脉,我反手一扣,就抓住了他的脉门,他动弹不得,只好由我摆布。”乔峰不禁好笑,心想:“这薛神医只顾治病,哪想到这小鬼头有诈。”阿朱道:“我点了他的穴道,除下他的衣杉鞋袜。我的点穴功夫不高明,生伯他自己冲开穴道,于是撕了被单,将他手脚都绑了起来,放在床上,用被子盖住了他,有人从窗外看见,只道我在蒙头大睡,谁也不会疑心,我穿上他的衣衫鞋帽,在脸上堆起皱纹,便有七分像了,只是缺一把胡子。”

  乔峰道:“缺一把胡子。那薛神医的胡子半黑半白,倒不容易假造。”阿朱道:“假造的不像,终究是用真的好。”乔峰奇道:“用真的?”阿朱道:“是啊,用真的。我从他药箱中取出一把小刀,将他的胡子都剃了下来,根根都粘在我脸上,颜色模样,没半点不对。薛神医心中定是气得要命,可是他有什么法子?他治我伤势,非出本心。我剃他胡子,也算不得是恩将仇报。何况他剃了胡子之后,似乎年轻了十多岁,相貌英俊得多了。”说到这里,两人相对大笑。

  阿朱说道:“我既扮了薛神医,大模大样的走出聚贤庄,当然谁也不敢问什么话,我叫人备了马,取了银子,这就走啦。离庄三十里,我扯去胡子,变成个年轻小伙子。那些人总得到第二天早晨,才会发觉。可是我一路上改装,他们自是寻我不著。”乔峰鼓掌道:“妙极,妙极!”突然之间,他想起在少林寺菩提院的铜镜之中,曾见到自己的背形,当时心中一呆,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安,这时听阿朱说了改装骗人之事,又突然起了这不安之感,而且这种不安比以前更是强烈。他道:“阿朱,你转回身来,给我瞧瞧。”阿朱不明他的用意,依言转身。

  乔峰沉吟半晌,除下外衣,给她披在身上。阿朱脸上一红,眼色温柔缠绵的回眸看了他一眼,道:“我不冷。”乔峰见她披上了自己外衣,登时心中雪亮,手掌一翻,抓住了她的手腕,厉声道:“原来是你!你受了何人指使,快快说来。”阿朱吃了一惊,道:“乔大爷,什么事啊?”乔峰道:“你曾经扮过我,冒充过我,是不是?”原来这时他恍然想起,那日赶去相救丐帮的兄弟,在道上曾见到一人的背影,当时未曾在意,直至在菩提院铜镜中见到自己背影,才想起那人的背影和自己直是一般无异。

  乔峰那日赶去相救丐帮群雄,到达之时,众人已先行脱险,人人都说不久之前曾和他相见。他虽矢口不认,众人却无一肯信。当时他莫名其妙,相信除了有人冒充自己之外,更无别种解释。可是要冒充自己,连日夕相见的白世镜、吴长老等都认不出来,那是谈何容易?此刻一见阿朱披了自己外衣的背影,前后一加印证,心下登时恍然。虽然此时阿朱身上未有棉花垫塞,这瘦小娇怯的背影,和他魁梧奇伟的模样大不相同,但天下除她之外,更有谁有这等冒充自己的妙技?

  阿朱却是毫不惊惶,咯咯一笑,说道:“好吧,我招认了。”便将自己如何乔装他的形貌,以解药救了丐帮群豪之事说了。乔峰放开了她手腕,厉声道:“你假装我去救人,是何用意?”阿朱脸上露出十分惊奇的神色,道:“我只是开开玩笑,有什么用意?我见他们待你这样不好,心想乔装了你去解他们身上所中之毒,让他们心下惭愧,也是好的。”她叹了口气道:“哪知他们在聚贤庄上,仍是对称这般狠毒,全不记得旧日的恩义。”乔峰脸色越来越是严峻,咬牙道:“那么你为何冒充了我去杀我父母?为何混入少林寺去杀我师父?”阿朱跳了起来,叫道:“哪有此事?谁说是我杀了你父母?杀了你师父?”乔峰道:“我师父给人击伤,他一见我之后,便说是我下的毒手,难道还不是你么?”他说到这里,右掌微微抬起,脸上布满了杀气,只要阿朱对答稍有不善,这一掌落将下去,便有十个阿朱,也是登时毙了。阿朱见到他的神气,心中十分害怕,不自禁的向后退了两步。只要再退两步,那便是万丈深渊。乔峰厉声道:“站看,别动!”阿朱吓得泪水点点从颊边滚下,颤声道:“我没……杀你父母,没……没杀你师父。你师父这么大……大的本事,我怎么杀得了他?”最后这两句话极是有力,乔峰一听,心中一凛,立时知道是错怪了她。左手快如闪电般伸出,抓住她的肩头,拉著她靠近山壁,免得她失足掉下深谷,说道:“不错,我师父不是你杀的。”要知他师父玄苦大师是玄慈、玄寂、玄难诸高僧的师兄弟,武功造诣,已达一流境界。他所以逝世,并非中毒,更非受了兵刃暗器之伤,乃是被极厉害的掌力震碎脏腑。阿朱小小年纪,怎能有这般深厚的内力?若是她内力能杀死玄苦大师,那么玄慈这一记般若金刚掌,也决不会震得她九死一生了。

  阿朱破涕为笑,拍了拍自己胸口,道:“你险些儿吓死了我,你这人说话也太没道理,要是我有本事杀你师父,在聚贤庄上还不助你大杀那些坏蛋么?”乔峰见她轻嗔薄怒,心下歉然,道:“这些日子来我神思不定,胡言乱语,姑娘莫怪。”阿朱笑道:“谁来怪你啊?要是我怪你,我可就不跟你说话了。”乔峰呆呆出神,忽然问:“阿朱,你这乔装易容之术,是谁传给你的?你师父是否另有弟子?”阿朱摇头道:“没人教的。我从小喜欢学人样子玩儿,越是学得多,便越是扮得像,这哪里有什么师父?难道玩儿也要拜师父么?”乔峰叹了口气道:“这真是奇怪了,世上居然另有一人,和我相貌十分相像,以致我师父误认是我。”阿朱道:“既是有此线索,那便容易了。咱们去找这个人来,拷打逼问他便是。”乔峰道:“不错,只是茫茫人海中去找这个人,实是艰难之极。”他凝视石壁上的斧凿痕迹,想探索原来刻在石上的到底是些什么字,但左看右瞧,一个字也辨认不出,说道:“阿朱姑娘,我要去找智光大师,问他这石壁上写的,到底是什么字。我不查明此事,寝食难安。”阿朱道:“只怕他不肯跟你说。”乔峰道:“他多半不肯说,但硬逼软求,总是要他说了,我才罢休。”

  阿朱道:“智光大师好像很硬气,很不怕死,硬逼救逼,只怕都不管用。还是……”乔峰点头道:“不错,还是去问赵钱孙的好。嗯,这赵钱孙多半也是宁死不屈,但对付他我倒有法子。”他说到这里,向身旁的深渊瞧瞧,道:“阿朱,我想下去瞧瞧。”阿朱吓了一跳,向那云封雾绕的谷口望了一眼,说道:“不,不!你千万别下去。下去有什么好瞧的?”乔峰道:“我到底是汉人还是契丹人,这件事始终在心头盘旋不休。我要下去查个明白,看看那个契丹人的尸体。”阿朱道:“那人摔下去三十年了,早只剩下几根白骨,还能看到什么?”乔峰道:“我便是要去瞧瞧他的尸骨。我想……他如果真是我亲生父亲,我便得将他尸骨拣上来,好好安葬。”阿朱尖声道:“不会的,不会的,你仁慈侠义,怎能是肆暴恶毒的契丹人后裔。”

  乔峰道:“你在这里等我一天一晚,明天这时候我还没上来,你便不用等了。”阿朱大急,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乔大爷,你不要下去!”乔峰心肠甚硬,丝毫不为所动,微微一笑,道:“聚贤庄这许多英雄好汉,都打我不死。难道这区区山谷,便能要了我的命么?”阿朱想不出什么话来劝阻,只得道:“下面说不定有毒蛇毒虫,或者是什么凶恶的怪物。”乔峰哈哈大笑,拍拍她的肩头,道:“如果有怪物,那最好不过了,我捉了上来给你玩儿。”他向谷口四周眺望,要找一处勉强可以下足的山崖,盘旋下谷。便在这时,忽听得东北角上隐隐有马蹄之声,向南驰来,听声音总有二十余骑。乔峰当即奔跃而去,绕过山坡,向马蹄声来处望去。他身在高处,只见这二十余骑一色的黄衣黄甲,都是大宋官兵。乔峰看清楚了来人,也不以为意,只是他和阿朱所站的所在,正是从塞外进雁门关的要道,当年中原群雄所以择定此处来伏击契丹武士,便是如此。乔峰心想此处是边防险地,大宋官兵见到面生之人在此逗留,多半要盘查诘问,还是避开了,免得麻烦。于是回到原处,拉著阿朱往大石后一躲,道:“是大宋的官兵!”过不多时,那二十余骑官兵向岭上驰来。乔峰躲在山石之后,已见到为首的一个军官,不禁颇有感触:“当年智光大师、赵钱孙等人在此埋伏袭敌,想必也是在这块大石之后,如此瞧著他们驰上岭来。今日峰岩依然,当年宋辽双方的武士,却大都化作白骨了。”正自出神,忽听得两声小孩的哭叫,乔峰大吃一惊,如入梦境:“怎么又有了小孩?”跟著又听得几个妇女的尖叫声音。他伸首外张,看清楚那些大宋官兵,每个人马上都还掳掠了一两个妇女孩童,所有妇孺都穿著契丹牧人的装束。好多大宋官兵,都伸手在契丹女子身上摸索抓捏,猥亵丑恶,不堪入目。有些女子加以抵抗,便被官兵殴击。乔峰看得大奇,不明所以。

  这些人从大石旁经过,径向雁门关驰去。阿朱道:“乔大爷,他们干什么?”乔峰摇了摇头,心想:“边关的守军怎地如此荒唐?”阿朱又道:“这种官兵就像盗贼一般。”说话之间,岭道上又来了三十余官兵,驱赶著数百头牛羊和十余名契丹妇女,只听得一名军官说道:“这一次打草谷,收成不怎么好,大帅会不会发脾气?”另一名军官道:“辽狗的牛羊是抢得不多,但抢来的女子之中,有两三个相貌不差,陪大帅快活快活,他脾气就好了。”第一个军官道:“三十几个女人,大伙儿不够分的,明儿辛苦一天,再去擒些来。”一个士兵笑道:“辽狗得到风声,旱就逃得精光啦,再要打草谷,须得等两三个月。”乔峰听到这里,不由得怒气填胸,心想这些官兵的行径,比之最凶恶的盗贼更有不如。突然之间,一个契丹妇女怀中抱著的婴儿大声哭了起求。

  那契丹女子伸手推开一名大宋军官的手,转头去哄啼哭的孩子。那军官大怒,抓起那个孩儿,摔在地上,跟著纵马而前,马蹄踏在孩儿身上,登时踩得他肚破肠流。那契丹女子吓得呆了,哭也哭不出声来。众官兵哈哈大笑,蜂拥而过。

  乔峰一生中见过不少残暴凶狠之事,但这般公然以残杀婴孩为乐,却是第一次见到。他气愤之极,只是他为人沉稳,当时并不发作,却要瞧个究竟。这一群官兵过去,又是十余名官兵呼啸而来。这些大宋官兵也都骑在马上,手中高举长矛,每个矛头上都刺著一个血肉模糊的首级,马后系著长绳,缚了五个契丹男子。乔峰瞧那些契丹人的装束,都是寻常收人,有两个年纪极老,白发苍然,另外三个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他一看之下,心中已是了然,这些大宋官兵出去掳掠,壮年的契丹牧人都逃走了,却将妇孺老弱捉了来。只听得一个军官笑道:“斩得十四具首级,活捉鞑子辽狗五名,功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升官一级,赏银百两,那是有的。”另一人道:“老赵,这里西去五十里,有个契丹人市集,你敢不敢去打草谷?”老赵道:“有什么不敢?你欺我新来么?老子新来,正要多立边功。”说话之间,一行人已驰到大石左近。一个契丹老人看到地下的童尸,突然大叫起来。乔峰虽是不懂他的言语,却听得出他叫声中悲愤已极,料想被马踩死的这个孩子是他亲人。拉著他的小卒用力扯绳,催他快走。契丹汉子怒发如狂,猛地向他扑去。这小卒吃了一惊,挥刀向他疾砍。契丹汉子用力一扯,将他从马上扯了下来。张口往他颈中便咬,便在这时,另一名大宋军官从马上一刀砍了下来,深入其背,跟著一脚将他踢开,摔在地下的小卒方得爬起。这小卒气恼之极,挥刀又在那契丹老汉身上砍了几刀。那老汉摇晃了几下,竟不跌倒。众官兵或举长矛,或提马刀,团团围在他的身周。那老汉转向北方,解开上身衣衫,挺立身子,突然高声号叫起来,声音悲凉,有若狼嗥。

  一时之间,众军官脸上都现出惊惧之色。乔峰心下悚然,蓦地里似觉和这契丹老汉心灵相通,这几下垂死时的狼嗥之声,自己也曾想要叫过。那是在聚贤庄上,他身上接连中刀,自知将死,但想大声呼叫,只是觉得如此野兽股的狂叫,有失英雄身份,这才勉力忍住。但若不是那黑衣大汉及时来救,自己真要毙命之际,只怕这几下如狼嗥一般的呼声,还是会从自己喉头吐出。乔峰听了这几声呼号,心中油然而起亲近之意,更不多想,飞身便从大石之后跃出,抓起那些大宋官兵,一个个都投下崖去。这些官兵歼杀平民是手段了得,遇上乔峰,如何是他对手?顷刻之间,个个都跌入深谷。乔峰打得兴发,连他们乘坐的马匹也都一掌一匹,推入深谷,人号马嘶,响了一阵,便即沉寂。阿朱和那四个契丹人见他如此神威,都是看得呆了。

  乔峰杀尽十余名官兵,纵声长啸,声震山谷,见那身中数刀的契丹汉子兀自直立不倒,心中敬他是个好汉,走到他的身前,只见他胸膛袒露,对正北方,却已气绝身死。乔峰向他胸口一看,“啊”的一声惊呼,向往倒退了一步,身子摇摇摆摆,似欲摔倒。

  阿朱大惊,叫道:“乔大爷,你……你……你怎么了?”只听得嚓嚓几声响过,乔峰撕开自己胸前衣衫,露出长毛茸茸的胸膛来。阿朱一看,见他胸口刺著花纹,乃是青郁郁的一个狼头,张口露牙,状貌凶恶。再看那个契丹老汉时,见他胸口也是刺著一个狼头,形状神姿,和乔峰胸口的狼头竟然一模一样,忽听得那四个契丹人齐声呼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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